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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董新芳

登記號:21-2001-A-(0656)-0115

 

 

 

 

第十六章

    張光春當了公社副書記,搬到公社去了。

     何大流當了大隊長,繼續著張光春在槐樹溝的事業。

     一掛鞭炮噼噼啪啪地響過,又一件新生事物誕生了,槐樹溝成立了公共食堂。食堂的墻壁上用白色的石灰刷了一條巨幅標語:“ 敞開肚皮吃飯,鼓足干勁生產!”

     字寫得不怎么樣,但標語的內容深得社員們的擁護和稱贊。食堂開張那天,何大流講了一通話,他說得慷慨激昂,不少人還拍響了巴掌。何大流說,公共食堂是共產主義的產物,吃飯不要錢,可以敞開肚子,想吃多少吃多少,能吃多少吃多少,愿吃多少吃多少,一齊吃飯,一齊干活,一齊睡覺,這是真正的共產主義大家庭生活。食堂的的確確辦得不錯。白蒸饃,干面條,不定量,隨便吃。婦女們不再做飯,男人們不再為缺煤少鹽發愁。光棍漢們更是高興。那些小娃子們一個個歡喜雀躍,蹦蹦跳跳,因為他們從來沒有享受過這種待遇,不光可以敞開肚皮吃飯,而且比一家一戶吃得好,一天還要發三個糖疙瘩。那天范娃和小山領了糖疙瘩高興得一蹦三跳往回走,忽然后面一個人在叫喊:“范娃,小山等等我!”

     范娃和小山回頭一看,見丙進邊跑邊喊從后面追了上來。

     丙進是張光春的兒子,與范娃同歲,三個人同在一個班讀書。丙進腦子有點笨,一天上語文課,老師在黑板上寫了一個“地”字,抽他回答。老師問,丙進,這字念啥?丙進手摸著腦袋答不上來。與他同桌的小山拉了一下他的褲子,用手指了指地下,丙進立即回答,老師,這字念“嗲”(河南方言把“地”字念為“嗲”),頓時教室里轟堂大笑。丙進摸著腦袋左看看右看看,臊得滿面通紅。那天之后,丙進沒再去上學。這件事兒在村里傳開了,村里人就給他取了個外號,叫悶德星,簡稱“老悶”。后來村里人都叫他老悶,叫順口了,把他的名字就淡忘了。丙進也不生氣,誰叫他老悶他都答應。

     “看我這糖疙瘩。”老悶邊呼哧呼哧地喘氣,邊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大把紅紅綠綠的糖疙瘩。

     “你咋恁些?”范娃問。

     “大流伯給俺的。”老悶說。

     “他只給俺發了倆,給你了恁些。”范娃有些眼紅。

     “你不會叫他多給你點兒。”老悶說。

     “那他會給?”范娃問。

     “會。不信咱倆去。”老悶拉著范娃。

     “走,咱都去。”范娃拉著小山。

     三個小娃子又跑到了食堂。此時早已吃過了飯,食堂里只有何大流和伙夫。

     “你們來弄啥?”何大流邊吸煙邊問。他吸的黃金葉也是食堂供給的。

     “伯,你也多給他們點糖疙瘩。”老悶傻乎乎地說。

     何大流看了看范娃,摸了摸口袋,又看了小山一眼,從口袋里掏了一把交給范娃,手又往口袋里掏了一下說:“哎呀,沒了,小山,等有了再給你。”

     “你沒了,我給他。”老悶說:“小山,給。”老悶把一把糖疙瘩遞給了小山。

     “給。我也給你。”范娃也把一把糖疙瘩遞到小山面前。

     小山誰的糖疙瘩也沒接。

     三個小娃子走出了食堂。

     何大流也從食堂走了出來。

     不遠處圍了一堆人。何大流朝人堆走去。人堆中站著一個光棍漢,用筷子敲著碗,站在那里說順口溜:

     食堂好,食堂好,

     白蒸饃干面條,

     不管肚子有多大,

     愿吃多少吃多少。

     不愁柴貨油鹽,

     不為米面煩惱,

     端碗進食堂,

     飯菜任你舀。

     光棍漢剛唱完,愛湊熱鬧的二喜嘣地敲了一下碗,高聲問道:“你們說食堂到底好不好?”

     眾人齊聲答:“好!”

     何大流聽到大家都在夸公共食堂的好處,臉上浮出了燦爛的笑容。這是他給村里人創造的幸福,是他把村里人帶進了共產主義。

     當當當。何大流自豪地敲響了吊在老榆樹上的鋼板,他一聲吆喝,男男女女放下筷子,走出食堂,整整齊齊地站在老榆樹下,這是何大流按照軍事化的要求編排過的隊列,這一招是張光春在公社專門教的。何大流站在隊列前面,象部隊的首長,他清理了一下喉嚨,開始講話。何大流說,根據上頭的指示,從現在開始,第一,開展深翻土地。第二,開展積肥運動。第三,開展消滅“四害”。第四,開展掃除文盲。咱們來個分工,男勞力翻地,女勞力積肥,小娃子們除“四害”。咱先說清楚,地要深翻三尺,張光春負責。肥要每天人積一方,王彩珠負責。除“四害”,一人一天要逮兩只老鼠,五只麻雀,六十只蒼蠅,一百只臭蟲,何二喜負責。掃除文盲的事兒咱這樣辦,由大山每天坐在路口,路口放塊小黑板,收工時,大家都從那里過,每人必須在黑板上寫一個字兒,寫對了就走,寫不出來就叫大山教,啥時學會啥時走。大山,聽見沒有?

     “ 聽見了。”大山在隊列里回答。大山是張光春的大兒子,現在在讀高小。大躍進開始,學校都實行半日制。

     何大流分派完畢,大家各就各位。何大流的重點放在積肥上。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人不吃飯沒有勁兒,莊稼不上肥就長不壯。在前不久開展的積肥運動中,屋里的院里的路上的地皮被挖完了,說那是千腳泥,肥。路邊的草皮被鏟光了,河溝堰塘的黑紫泥被掏凈了,連各家各戶墻上的泥皮都揭光了,公社下的積肥任務也沒完成。這回又叫大家積肥,還往哪里挖?往哪里鏟?往哪里掏?往哪里揭?好在何大流到外地學了經驗,用煙熏法造肥。何大流要推廣煙熏肥經驗,自然就得跟婦女們在一起,這是他求之不得的。何大流叫婦女們在深翻過的土地上把土坷垃搬在一起,壘成一個個小土堆,遠遠望去象一片墳地。何大流叫婦女們抱來麥秸,玉米桿,圍在土坷垃堆周圍,用火柴點著,遍地狼煙頓起,一堆堆,一行行,壯觀無比,尤如古時候點燃的峰火臺。火熄之后,土坷垃被熏得焦黑,和著麥秸玉米桿的灰燼撒在地里,這就是煙熏肥。

     深翻的土地上施上煙熏肥,裁上紅薯,種下玉米……夏天到了,紅薯秧子象歪頭菜,黃黃的,瘦瘦的,有尺八來長。玉米苗更可憐,細如手指的軀干,窄如面條的葉子,一尺多高就冒梢了,吐穗了。加上那年老天爺也不長眼,幾個月不滴拉一點雨,整個大地干得直冒狼煙。秋天來了,收成無幾。

     公共食堂,短米缺面,公社也不再給調配糧食了,因為在公社掌握的帳冊上各大隊倉庫的糧食至少都可以吃三四年。這些數字都是各大隊自報的。食堂里,白蒸饃干面條變成了紅薯湯紅薯饃。漸漸地紅薯饃也沒有了。又過了幾天,紅薯湯開始定量。大人一瓢,小娃子半瓢。湯清如水,可映日月。一個冬天下來,社員們一個個臉色鐵灰,骨瘦如柴。小娃子們都變成了袋鼠,只剩下腦袋和西瓜一樣圓一敲嘣響的肚子。

     開春了。春風輕輕地吹著,吹醒了沉睡的小樹,它伸著細小的腰身幼嫩的胳膊使盡全身力氣吐出了串串嫩芽。春風也吹醒了小草,小草揉著眼睛從被窩里鉆出,尤如顆顆綠珠鑲嵌在干枯的黃色的土地上。冬天終于過去了,人們終于熬過來了,他們愁苦的鐵灰色的臉上終于露出了幾個月來少見的喜色。一個個挎著藍子走出家門趕場似的擁上山坡,采茶似的采摘著洋槐樹枝條上剛剛吐出的嫩芽。小樹又回到了冬天,枝條上又變得光溜溜了。夜間,它們趁人們入睡,以更快的速度吐著綠色吐著春天。可是,天還沒有放亮,社員們已經悄悄地來到它們身邊,毫不手軟地攀著它們的身子奪去了它們夜間的勞動成果。就這樣,小樹不斷地吐綠,社員們不斷地采摘,一茬接一茬,一茬又一茬,吐了摘,摘了吐……無論小樹如何努力,它們生長的速度也遠遠趕不上社員們饑餓生長的速度。好在山坡上的野菜長出來了,為小樹分擔了憂愁。在樹葉無法滿足人們的需求時,社員們的目光瞄準了剛剛鉆出地面的嫩黃的野菜芽。他們拿著鐮刀鏟子上山了,尋寶似的在山坡上搜尋著。野菜遭殃了,腦袋剛露出地皮,還未及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看一眼藍天,瞧一眼太陽,就被餓得發慌的餓民們殘忍地割去了腦袋。有的饑民心更狠手更辣,割去腦袋不說還來個順藤摸瓜挖地三尺連根拔起。已近夏天,除了地上的莊稼象禿子腦袋頭上的頭發稀稀拉拉,山依然是光禿禿的,小樹依然是光溜溜的。饑民們實在找不到吃的了,進而操起了鐮刀刮起了樹皮。一棵棵小樹變成了一根根戳在地上的木棍,白瓷拉拉,宛如森森白骨。小樹流盡了眼淚,流盡了血液,干枯了,死去了。大樹為人們煉鋼粉了身碎了骨,小樹為拯救饑民的生命而犧牲了自己。饑民們把剝來的樹皮放在碾上碾成綠漿,煮成糊糊,捏成團團,塞進嘴里,填進胃里,充一時之饑。

     何金柱早上吃了一個樹皮饃,扛著犁頭下地去了。他是隊里的牛把式,無論饑飽都得下地,不能叫牛閑著。何金柱有氣無力地套上牛,手扶犁把,鞭子一揚,牛尾巴一撅,拉著犁頭就走。犁鏵深深地鉆進地里,嘶咬著扳結的土地。犁了兩遭,牛實在拉不動了,站在原地呼呼地喘著大氣。何金柱再次揚起鞭子,牛甩動了一下尾巴,不予置理。何金柱想給牛甩上一鞭子,就在鞭梢即將落在牛身上時,他看見了牛們尖如錐子的屁股,心軟了下來。人不吃飽沒有力氣,牛們也是一樣餓著肚皮啊。這一向它們一直都是吃的干沙沙的麥秸而無半粒飼料。何金柱想讓牛們歇一下,剛放下犁頭,忽然想起了何大流說的那句話,半天必須犁一畝。何金柱又扶起了犁頭。他為了讓牛們省點力氣,何金柱使勁把犁往上提,不使犁鏵鉆得太深。牛們倒是省了氣,而何金柱卻費了力。

     日頭升入中天,何金柱餓得頭暈目眩。他有些站立不穩了。他躺在地上,只覺得滿天都是日頭,如繁星般密密麻麻。他閉上眼睛,又覺得身子象放在了磨扇上,不停地旋轉。他實在太餓了,肚子里象沒有了腸胃,前胸和后背緊緊地貼在了一起。過了一會兒,地不轉了,何金柱吃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只見兩頭牛臥在地上悠然地倒起沫來。何金柱想,牛餓了可以反芻,而人為什么不可以學牛?這個突然的發現使他感到興奮。如果人也能象牛一樣反芻,人類的饑餓問題不就得到了解決?何金柱開始學牛,嘴一張一合不住地咀嚼著。可是,何金柱嚼了很久,嘴里仍然沒有冒出一點唾沫,他不能象牛們那樣從嘴角流出白沫來。何金柱想,也許是自己的方法不對,于是他又在尋找新的方法,試圖把早上吃進胃里的那個樹皮饃倒回嘴里,重新咀嚼,這樣就一定能實現人的反芻。在怎樣才能把吃進胃里的那個樹皮饃倒回嘴里,何金柱想了多時才想出一個辦法。他來到一個足有六十度的陡坡,頭朝下腳朝上趴在那里,力圖使已經消化了的樹皮饃從小腸回到胃里然后再從胃里倒回口中。他足足在陡坡上爬了有兩袋煙工夫,腸胃里沒有絲毫反應,無奈之下爬了起來,在地里搜尋著,他先挖了一棵野菜,而后又捉到了兩只螞蚱,成了那天中午他一素兩渾的午餐。

     天終于黑了。何金柱無精打彩地回到家,茶花高興地捧出她那天的勞動果實遞到爹的手上。何金柱接過,是一摞沉甸甸的碎餅,他拿起一塊,咬了一口,咯嘣咯嘣,脆如炒豆。饑餓中的何金柱吃了一個還沒吃出味道。

     “這是啥?”他問茶花。

     “管它啥,你吃吧。”歷來十分心疼爹的茶花勸道。

     “你們咋不吃?”

     “俺們吃飽了。”

     何金柱大口大口地嚼著,貪婪地吞咽著,突然脖子一伸,兩眼發直,他被干硬的石頭面噎住了。茶花急忙舀來一碗冷水喂進爹的嘴里,何金柱才慢慢緩過氣來。那天夜里,何金柱口干難忍,連喝了幾碗冷水。

     第二天清早,何金柱已經死了,身子冰涼。

     何金柱死后,村里不斷死人。死去的人,有的渾身透亮,醫生說是得了水腫病。也有的象何金柱,瘦得象骷髏,醫生說是吃了石頭面墜斷了腸子。茶花一家哭得死去活來。茶花邊哭邊斷斷續續地說,她不該跟那些人去掏石頭面,給爹烙餅吃,是她害死了爹。茶花越說哭得越痛。

     其實,茶花他們也吃了,只不過舍不得多吃而留給了爹。

     槐樹溝來了兩個宣傳員,是公社派來的。他們站在村口的老榆樹下,手打竹板,向社員們作著宣傳。

     ……

     缺糧食,野菜補,有毒野菜不能吃。

     蒼耳子,是毒藥,誰吃誰就不能活。

     ……

     石頭面,不可吃,吃了以后墜腸子。

     腸子斷了命難保,白白送命化不著。

     ……

     何金柱死了,王彩珠氣得起不了床,張光源的媳婦惠賢在王彩珠家里陪著王彩珠,勸了幾天,王彩珠的情緒稍微好了一些,惠賢回到家里也病倒了。小山見娘瘦得只剩一溜皮了,知道娘是餓倒的,四下搜尋著想給娘找點兒填肚子的東西。家里啥也沒有,娘餓急了,撕開被角扯里面的爛套子吃。娘顫抖著瘦得象雞爪似的手,一撮一撮從被子里扯出變得發黑的爛棉花,一團一團他往嘴里塞。小山從窗戶上無意間看見了,流著眼淚跑出了院子。小山沒有忘記,昨天晚上他從食堂端回可見人影的紅薯湯,給娘舀了一碗,娘抿了兩口,見哥哥和他已經喝完,說,大山,小山,娘喝不下去,說著給他和哥哥的碗里一人倒了一半。他問娘你咋喝不下去,娘說,后半在茶花家里,茶花她娘給我了一根紅薯吃,這陣兒我都還沒餓。他和哥哥聽了,呼嚕呼嚕象灌老鼠洞一樣幾口就把半碗紅薯湯喝完了。這陣兒小山知道了,娘說的全是假話。

     小山走到食堂,他想給娘偷點東西吃。他在門外一看,食堂里有人,伴子伙夫正在涮一個小鍋,何大流坐在凳子上吸著紙煙。小山害怕了,轉身往回走。

     “小山,你過來。”何大流見小山在門口巴瞪了一眼轉身走了,他要把小山喊進來問個究竟。

     小山乖乖地轉回身進了食堂,他害怕何大流,他是大隊長。

     “你在門口看啥?”何大流吐了一口煙霧,眼睛盯著小山的臉。

     “不看啥。”小山說。

     “不看啥?”何大流又吸了一口煙,“不會吧。”

     “不看啥就是不看啥。”

     “你不說我也知道。”

     何大流這一說,小山心里撲通撲通直跳。

     “你知道啥?”小山怯怯地問。

     “你饑了。我沒猜錯吧?”何大流很得意。

     “不饑,我不饑。”小山否認。

     “不饑?我看你是說瞎話。看你肚子……”何大流用手指頭在小山扁扁的肚皮上彈了一下,小山的肚子發出了一聲悶響,何大流打了一個飽嗝。

     小山聞到了一股蔥花面條味兒。小山捂住了鼻子。

     “來,老叔今天高興,優待你吃一根紅薯。”

     小山接過何大流遞給他的一根小紅薯,“呵嚓”啃了一口,轉身就走,他想把這根紅薯送給娘。

     “回來,就在這里吃。”何大流說。

     小山停住了腳步。 “我拿回家吃。”

     “不中。就在這里吃。”

     “在哪里吃不是一樣。”

     “我叫你在這里吃,你就得在這里吃,你要走,就把紅薯放下。”

     小山無奈,只好大口大口地啃著。

     何大流看著小山狼吞虎咽的樣子哈哈大笑起來。

     “球大個娃子都會說瞎話,還說不饑。”

     小山吃完了,仍然站在那里,兩只小眼睛落在了裝著紅薯的籮筐里。

     “還想吃?”何大流問。

     小山點點頭。

     “你吃了一根了,但也不能白吃。去,下紅薯窖里拾紅薯。”

     小山一聽,不禁暗暗高興,心想,你這個傻瓜,把餓驢推進了草屋。窖里有的是紅薯,你叫我在這里吃我也不吃。

     “中嘛。”小山答應了。

     伴伙夫拿著繩子和籮筐把小山帶到食堂后面的紅薯窖,紅薯窖是一個一丈多深的井筒子,拐個彎掏個洞,紅薯就裝在那個洞里過冬。為了防止人偷,在井筒子口的東西南北各掏一個拳頭大的小窟窿,兩根木棍十字交叉四頭分別放進四個窟窿里,十字心處鉆了一個眼兒,眼里串上一根鐵鼻,鎖就掛在鐵鼻上。伴伙夫取出鑰匙打開窖門,小山順著井筒子象猴下樹一樣滋滋溜溜就下去了。伴伙夫系下籮筐,小山慢騰騰地住筐里裝,邊裝邊吃,裝了三四筐,肚子也吃圓了。上窖時,小山把早已選好的兩根細長的紅薯往腰里一別,拉拉衣裳蓋住,但因衣裳太小,腰里鼓鼓囊囊地象別著兩顆手榴彈。小山爬上來時,小腦袋剛露出井筒子,頓時就傻眼了。何大流和伴伙夫都站在窖門口,眼睛正望著窖門。小山著實害怕了,象出洞的老鼠一露頭就遇見了貓,他想退回去,但他又不是老鼠,要是老鼠就好了,滋溜退回洞里,啥事也沒有了。小山既不能退回去又不敢立即上來,他在窖門口磨蹭著,他怕何大流搜他的身。小山有些天真,他想等何大流走了再上來,可何大流偏偏不走,反而催起他來。

     “小山,快上來。”

     小山見躲不過去,忽然心生一計:縮小目標。小山的肚子輕輕一吸,一根紅薯順著褲腿落入窖底。

     小山上來了,他象老鼠躲貓似的往邊上溜。

     “站住!”何大流突然喊道。

     小山的心里咯噔一下,乖乖地站在原地,眼睛望著地上,不敢轉身。

     “你腰里別的啥?”何大流問。

     “沒,沒啥。”小山說。

     “過來我看。”何大流不信。

     小山退回了兩步,依然背向著何大流。

     “轉過身來!”何大流惡狠狠地命令。

     小山只好轉過身,面對著何大流。他低著頭不敢看何大流的臉。

     “掏出來!沒別啥?!”

     小山仍然低著頭,不掏,也不回答。

     “掏不掏?!”何大流問。

     小山仍不說話,兩只手捏在一起,不停地揉搓著。

     “不掏?”何大流又問。

     何大流轉到小山的背后,飛起一腳踢在小山的屁股上。小山腰一閃,打了個趔趄,差點撲趴在地上。小山的小夜壺開了。一股熱乎乎的東西順著兩腿流到了地上。紅薯也從腰上順著褲腿落了出來。

     “這下嘴不硬了吧,這是啥?”何大流用腳點著被尿浸濕的紅薯問。

     小山鼓嘟著小嘴,眼里含著淚花。

     “記著,以后再偷,決不輕饒。”何大流又一腳飛起,只聽“嗖”地一聲響,那根被尿浸濕的紅薯飛出了一丈多遠,碰到墻壁又彈回地上。然后,何大流背著雙手進食堂去了。伴子伙夫跟在何大流的身后。

     小山不敢去撿那根紅薯,他低著頭回家了。

     天黑了。黑咕隆咚,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小山來到食堂后邊的紅薯窖,摸了摸窖門上的鐵鼻,冰涼的大鎖掛在上邊。他摸到了紅薯碰到的那堵墻壁。他象瞎子一樣從墻半腰摸到墻根,彎著腰,一手扶墻,一手摸地,邊摸邊走,邊走邊摸,他在地上仔細地搜尋著被他尿浸濕的被何大流踢到墻邊的那根紅薯。他摸到一個毛絨絨的東西,手象觸了電似的猛然縮回,站起身用腳一踢,唧-- 一聲尖叫,滋溜滋溜,地上發出一群老鼠逃跑的聲音。小山明白了,他剛才摸到的是尋食的老鼠。小山又彎下了腰,這次他摸到了那根紅薯。紅薯已經不完整了,被那群老鼠啃得體無完膚坑坑凹凹的了,尤如一件有著高超技藝的雕塑家雕刻的作品。小山拿在手里,如獲至寶。他雖然后悔自己沒有老鼠來得早,讓老鼠占了先,但他心里又有一種滿足感,畢竟他比老鼠得到的多。這對他來說是一種最大的安慰。何大流給他的那一腳也算沒白挨。他把那根不完整的紅薯拿回家,遞到娘的手里。

     娘說:“小山,你吃吧。”

     小山說:“娘,我不饑。”

     娘說:“小山,你說瞎話。”

     小山說:“娘,我沒說瞎話,不信你摸摸我的肚子。”

     小山暗暗地鼓了一口氣。

     黑暗中,娘伸手摸了一下小山的肚子。

     “小山,你吃啥啦?!”娘吃驚地問。

     “紅薯。”

     娘問:“在哪里吃的?”

     小山說:“窖里……”

     娘懸著的心落進了肚里,她生怕小山在外頭吃石頭面。

     娘說:“記住,再餓都不準亂吃東西。”

     小山說:“知道了,娘。娘,你吃吧。”

     娘拿著那根坑坑凹凹的紅薯,眼淚悄悄地流了下來。

     惠賢的病仍不見輕,王彩珠請來了一個神婆。神婆六十多歲,在河西這一帶久負盛名。神婆敬的是義神關云長。由于遭受大饑荒,神婆常常跪在關公的像前焚香頌經,磕頭作揖求關公保佑這一方百姓。由于浮腫病流行,死人不斷,拜神求藥的人也就越來越多。神婆的家里人來人往,象趕場一樣絡繹不絕。上門拜神求藥的人多了,神婆也就用不著出門了。就是有人來請,神婆也總是以種種借口推拖。王彩珠跟神婆娘家是一個村的,按輩份,王彩珠叫神婆小姑。王彩珠翻山越嶺跑了幾十里路來到神婆家,神婆看在原是一個村的份上,當天跟王彩珠來到槐樹溝。神婆走進惠賢的屋里,關上門,遮嚴窗,請出關公像掛在墻上。擺上香案,放一碗冷水,然后焚香,同時口中念念有詞,喃喃自語,并不時發出嗚哇嗚哇的叫聲。隨著這一聲聲怪叫,似有一股陰氣從天而降,冷嗖嗖拂過臉面,涼悠悠飄滿屋中。惠賢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身上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神婆突然厲聲喝道,哪里逃!著刀!手在空中劈了一下,然后用力向前一抓,捏成拳頭,好象要把抓在手里的妖魔鬼怪捏碎一樣。之后,手在碗上一拂,又自言自語一番。神婆的過場做完了,復歸原狀。神婆跟王彩珠說,好了。把關帝爺賜的藥給她喂下。王彩珠問神婆,小姑,她到底咋了?神婆說,現在餓死鬼太多,急于投生,到處尋找替死鬼。她被餓死鬼纏身,要不是我來得快,她的命恐怕……現在好了,纏她的餓死鬼已被關帝爺斬殺,但她身上陰氣尚未散盡,須把關帝爺賜的這碗藥喝下,陰氣自然消除。神婆說完,起身告辭。王彩珠急忙從身上摸出一塊錢塞進神婆手里,神婆沒有推辭。送走神婆,王彩珠進屋,端起關帝爺賜的藥遞到惠賢面前。惠賢一看,半碗涼水,青灰青灰,宛如清水中滴了一滴黑色的墨水。

     王彩珠說:“喝吧,小姑說喝了就好了。”

     惠賢本不想喝,但既是關帝爺賜的藥怎敢不受?于是她咬著牙吞下了那苦澀的神水。惠賢心里很清楚,王彩珠自然也很明白,所謂關帝爺賜的藥就是涼水中飄落了幾粒香灰。但是,她倆誰也不敢說出這話來,那將會得罪關帝爺,得罪救苦救難的菩薩,乃至得罪所有的神靈。

     神靈是不敢得罪的,也是得罪不起的。

     惠賢喝下那碗神水后,當天晚上病情加重。體溫持續升高,昏迷得人事不醒。王彩珠用冷水浸過的手巾有一次沒一次地敷在惠賢的額頭上,并不時地換來換去,仍未見效。

     天亮后,王彩珠找到何大流說她肚子疼想喝一碗姜湯面。何大流見王彩珠求他,心里怪美。何大流說甭說你喝一碗姜湯面就是喝十碗八碗我也叫食堂給你做。于是食堂的胖子伙夫給王彩珠送來了一碗飄著蔥花的姜湯面。王彩珠把熱氣騰騰的姜湯面端給惠賢,惠賢喝了姜湯面病就好了大半。惠賢對一直守在身邊的小山說,小山,你出去耍會兒吧,娘好了。

     小山見娘的病好了,心里高興,聽娘一說,就出去了,他想去尋范娃和老悶耍。小山路過燕子家門口時突然看見地上有一張伍塊錢,他心里暗自竊喜,看看前后左右無人,彎腰拾起了那張錢。小山扭頭往回走,他不再去找范娃跟老悶了,他要把錢送給娘,叫娘高興高興。這錢可以給娘買點吃的補補身子。小山想的美美的,高高興興地跑進屋,娘斜靠在床上,一眼就看到小山臉上的笑容。

     娘問:“小山,你笑啥?”

     小山說:“娘,你猜。”

     娘說:“你拾到東西了。”

     小山說:“你猜我拾到啥了?”

     娘說:“娘猜不著。你拿出來給娘看看。”

     小山說:“娘,你猜一回。”

     娘說:“你拾到了一個銅圓。”

     小山說:“娘,你沒猜對,再猜。”

     娘說:“那就是拾到了一桿水筆。”

     小山說:“娘,你又沒猜對。再讓你猜一回。”

     娘說:“娘不猜了。”

     小山說:“我想你也猜不著。”

     娘說:“猜不著就猜不著,娘也沒說會猜著。”

     小山說:“娘,你閉上眼,我給你變出來。”

     惠賢閉上了眼晴。

     小山突然把一直藏在背后的手送到娘的面前,然后那捏得緊緊的小拳頭一松說:“娘,你看!”

     惠賢的眼睛睜大了,剛才還笑嘻嘻的臉突然間嚴肅起來,小山一見愣住了。

     娘說,“這是哪兒來的?”

     小山滿以為娘會高興,沒想到娘的臉色突然一變,審問起他來了,好象這錢是他從哪里偷來的。小山臉上的笑容也被嚇跑了。

     “拾的。”

     “真是拾的?”

     “真是拾的。”

     “沒說瞎話?”

     “沒說瞎話。”

     “在哪兒拾的?”

     “燕子家門口。”

     “是真的?”

     “是真的。”

     惠賢的目光一直審視著小山的臉,直到此時目光方才變得溫和了些。

     “那你去問問燕子家,看是不是她們家掉的。是,就還給人家。不是,就再問問別的家。”

     惠賢說話時,小山一直咕嘟著小嘴,他對娘如此處置這伍塊錢十分不滿。

     娘說,“去吧,聽話,不管誰家掉了錢,都會著急的。快去吧。”

     小山噘著小嘴出去了。他按娘說的,先到了燕子家。燕子與小山同歲,以前他也常到燕子家耍,所以他對這個院子一點也不陌生。小山一進院子,就聽見燕子她爹在高聲怒罵,看你會辦來啥事兒,叫你去給你娘拾副藥,出門就把錢掉了,要知道那是你娘的救命錢,不尋回來就剝你的皮!接著是燕子嚶嚶的哭泣聲。那哭聲悲悲切切,含著無限的傷痛和無法辯解的委屈。小山聽了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淚。他慢慢走到燕子她爹跟前,慢慢地把小手伸向燕子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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