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賢的病好了。
食堂還是老樣子。一天三頓清湯寡水。
張光源跟妻子惠賢說:“咱退食堂吧!
惠賢說:“那不又成了單干?”
張光源說:“管他單干不單干,只要能吃飽肚子!
惠賢說:“上頭準不準?”
張光源說:“入食堂時上頭就說過,入退自愿!
惠賢說:“你可弄清楚,甭再戴高帽子,老丟人。”
張光源說:“有啥丟人的,戴高子總比餓著強!
惠賢說:“我愿意餓著也不愿意丟那人。”
張光源說:“怕啥,外村都有人退了。”
惠賢問:“戴沒戴高帽子?”
張光源說:“沒有戴!
惠賢問:“上頭說啥沒說啥?”
張光源說:“沒說啥!
惠賢說:“那中,咱退!
張光源退食堂的事象在死氣沉沉的小山村里丟了一顆炸彈,炸去了死氣,炸碎了沉悶,炸出了生機,引起了轟動。幾個月沒有燒過的冷灶燃起了火苗,幾個月沒有冒過煙的灶房冒出了一縷淡淡的青煙。不少社員望著張光源家那裊裊上升的飲煙,不由自主地走進了那塵封已久的灶房,掃起了灶臺上厚厚的灰塵。
張光源的舉動,何大流非常氣憤,他跟社員們說,要堅持走集體化道路,堅決反對單干。張光源走的是單干的道路,那是一條黑道,是沒有前途的路,大家不能跟他學。他想開社員大會斗爭張光源,請示公社,公社沒答應。公社曾助理說,中央有精神,社員可以自愿入食堂也可以自愿退食堂。有的地方公共食堂已經解散了,在社員自愿的基礎上,食堂可以成立也可以解散。何大流一聽心里涼了半截。食堂一散,他再也無法做到他想吃啥就吃啥,他說吃啥就吃啥,他說啥時候吃就啥時候吃,他的胃就不是全村人的胃而變成自己的胃了,他再也不能開小灶吃偏食了……想到這些,何大流對張光源是氣恨交加,要不是上頭有精神,他一定要象張光春那樣給張光源戴上一頂破壞公共食堂的高帽子,叫他游街,叫他丟人。面對越來越多要求退出食堂的社員,何大流欲阻不能,欲止不敢,因為上頭的權力遠遠大過他的權力。他不解的是,辦食堂是上頭叫辦的,解散食堂也是上頭叫解散的。何大流說,上頭的事也沒個準頭,說不定今天解散了明天又叫你辦。
自從張光源退出食堂后,那些暗暗打掃灶臺一直觀望的社員們見張光源沒有挨批斗,也沒有戴高帽子,于是就步張光源的后塵,于是就紛紛退出了食堂,于是各家各戶的灶房里都冒出了青煙。幾個月來只有一個煙囪冒煙的山村出現了家家點火戶戶冒煙的壯觀景象。
開春了。張光源扛著镢頭上山開荒,這是剛剛傳達的上頭的政策,允許社員開小片荒地,自種自收,三年不變。社員們來勁兒了,象張光源一樣扛著镢頭奔上山坡,螞蟻般地啃著未曾耕種過的處女地。那勁頭就象當年王震將軍帶領三五九旅在南泥灣開荒一樣。
食堂越來越冷清了,昔日的熱鬧景象已成昨日黃花。堅持在食堂吃飯的只有幾個懶得連自己身上的虱子都不愿逮的光棍漢。何大流看在眼里氣在心上。要在往常,只要他站在老榆樹下,拿起鐘錘當當當敲響那塊鋼板,村里的人就會端著鍋端著碗端著盆端著盛飯的家伙在食堂門前排起長龍,他拿著瓢象慈善機構舍飯一樣,一瓢一瓢地給社員們分飯。那些想要稠一點的,想多要兩疙瘩紅薯的,想叫飯瓢舀滿一點的,無不給他送上討好的笑臉。他也養成了習慣,每次下瓢的時候,總要先看看遞上盛飯家伙的那個人的臉,然后決定舀干舀稀舀多舀少下瓢深淺。茶花來領飯,何大流最喜歡,雖然茶花不象別人遞上笑臉,甚至有時還恨他一眼,但何大流看著心里也是美的。茶花笑也好恨也罷,何大流總是選干的舀。有一回,何大流只顧看茶花那圓圓的臉,把一瓢稀飯倒在了茶花的盆外,淺了茶花一身。何大流沒有少給茶花家好處,可以說在食堂里得到好處最多的除了他何大流和張光春家外,就是茶花家了。但他萬萬沒想到,食堂的最大受益者--茶花家--居然也跟在張光源的屁股后頭跑,退出了食堂。茶花不來排隊領飯了,何大流無法看到茶花,心里很難受,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失落感。
何大流又敲響了吊在老榆樹上的鋼板,到食堂領飯的人稀稀拉拉地來了。凈是老的,有病的,還有幾個光棍漢。何大流掂著瓢,抬眼一看,那一張張臉無一不是臉色黝黑,皮膚粗糙,表情麻木,近乎癡呆。特別是有幾個年紀大的,臉枯抽著象蛋(睪丸)皮一樣,深深的皺紋里填滿了黑得令人厭惡的一看就要發嘔的灰塵。何大流把手中的權力--飯瓢--往伴伙夫面前一遞說,從今天起由你掌瓢。
何大流也想退食堂了,他發愁的是他要退了,這食堂誰來管。上頭的政策是入食堂自愿退食堂也自愿,可這些人不愿退,他總不能站在老榆樹下一敲鋼板吆喝一聲,喂!食堂解散啦!就這樣結束食堂的生命。他怕光棍漢們的到公社告他。何大流想退而又不敢退,他是村里的頭兒,他怕挨上頭的批評。轉而他恨起這些人來了。你們咋不學張光源,跟著他飛了不就算球了,我也可以自由自在。
張光源退食堂沒幾天,退食堂的社員就占了一大半。很多人早就想退,但又不愿當出頭鳥,怕挨槍子兒。鳥無頭不飛,蛇無頭不行。張光源帶頭退了,他當了鳥頭,先飛了,一大群鳥分裂了,有一多半跟在他的后頭撲楞著翅膀緊追不舍,追上他的都是些羽毛美麗鳴聲婉轉的對對鳥,而且帶走了羽毛剛豐光彩照人活潑可愛的小鳥。鳥群里剩下的盡是些羽毛禿敗形單影只的無依無靠者。何大流也是一只美麗的鳥,跟他們在一起無法合群,無話可說,憋著一肚子氣而又無處發火,他覺著這樣生活著毫無情趣,而且有些窩囊。所以他才放棄了手中的權力,把他一直不愿丟的飯瓢塞給了胖伙夫。
何大流垂頭喪氣地回到家。小姜豬也不看他的臉色就潑水似的說了一串難聽話。
“我叫你早點退,你偏不退,舍不得那些騷貨,現在騷貨退了,看你還騷哪個?”
小姜豬還是老樣子,只是較前稍瘦了些。自從為何大流生了娃子后自認為有功,在何大流面前說話的聲音也變大了,后來娃子死了,她大聲說話的習慣一直沒變,說起話來仍然一句是一句,干脆利落,象小镢頭挖地錚錚有聲。
何大流憋著一肚子氣沒處發,也找不到地方發,一直忍著,差點把肚皮憋破。此時小姜豬指桑罵槐,借機發泄,他心里再清楚不過了。自從小姜豬生了娃子后,恃功居傲,多次指責他說,你那眼睛是專為那騷貨長的,要是一天沒看見,就象八輩子沒吃飯餓得睡不著。吃食堂了,你的眼睛又從老騷貨轉向小妖精,不過那小妖精比黃臉婆水靈,你看著心里受活。小姜豬越說越氣,越說越來勁兒,越說越難聽。何大流被揭了痛處,幾次想打小姜豬,但每次都是高高抬起手,輕輕又放下,他不忍心,他覺得小姜豬不管咋說給他生過娃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娃子沒養活也不能全怪她,所以何大流沒有打小姜豬。對小姜豬的話,何大流想,這狗日的未必是孫悟空,鉆進了老子的肚里,要不她咋啥都知道?罷罷罷,老子現在不理你,等你狗日的從老子肚里出來時再咬你。小姜豬畢竟不是何大流肚子里的回食蟲,何大流心里究竟想的啥,小姜豬也弄不清楚,她只知道何大流心虛了,怕她了,所以她接著數落。你一天吃著碗里看著鍋里,日了老的想日小的,再不收心,小心雷劈。何大流終于忍受不了小姜豬這惡毒的咒罵,只聽他牙齒咯嘣響了一聲,啪啪,兩個響亮的耳光落在了小姜豬的臉上。惡狠狠地吐出了一句話,我叫你這張噴糞的嘴!
小姜豬的嘴角出血了,小姜豬睡在地上打滾了,小姜豬哭喊連天,小姜豬罵聲震地……何大流走上前照著小姜豬圓滾滾的屁股狠狠地踢了一腳,娘那個X!看你那副雕樣子,長球得跟狗熊一樣還看不慣老子。球本事沒有,連個娃子也養不活。實話跟你說,你要不想跟我過趁早滾蛋,你看老子離了你能不能活?
何大流普天蓋地一頓臭罵,小姜豬越發哭得痛了,她倒不是怕卷鋪蓋滾蛋,他想起了她那死去的兒子。她兒子長得很乖,樣子活脫脫的象何大流。他的出世如沾合劑一樣把這個有著深深裂痕即將破裂的家庭沾在了一起。自從有了娃子,何大流往外跑的時間少了,也很少去找那個老騷貨了,對她也不象以前那么冷淡了,吃了飯,何大流總要抱著娃子親兩口,在村里悠一悠。隨著兒子的長大,家里也有了笑聲,這是兒子給家里帶來的歡樂。正當他們歡歡喜喜過日子的時候,兒子生病了。吃了幾副藥,打了幾天針,病總不見輕。小姜豬說干脆把火燕請來給兒子扎扎火針,何大流說兒子老小,怕挨不起火針,再說兒子也老疼。何大流跑了一百多里路從平川市郊請來一個老中醫,老中醫在家里住了幾天還是沒有保住兒子的性命。兒子死了,小姜豬哭得死去活來,她怪那個老中醫,枉活了七十多歲,枉長了一臉的白胡子,啥藥引子不會用,偏偏要用麻雀膽?麻雀都被打死光了,麻雀膽往哪里去找?何大流在山坡上撒了一大片小米和麥子,想把麻雀引來,可是他在那里守了一天一夜,連飯也沒吃,還是沒有見到一只麻雀的影子。何大流徹底失望了,他在心里暗暗怪二喜,麻雀是挖了你的祖墳還是把你的娃子推到井里了,你領著娃子們拿著棍子攆,敲鑼打鼓地嚇,放槍放炮地打,把它們消滅得一只不剩。何大流怪了一陣兒,轉念一想,怪二喜有球啥用,二喜領著娃子們打麻雀還不是你何大流的分派,你何大流每天還要親自驗收他們剪下來的麻雀腿,還大會小會地表揚,說他們不怕苦不怕累,把麻雀攆得滿天飛,麻雀飛不動了,就從天上掉下來,象是天上下下來的肉疙瘩,既省了槍子兒又省了火藥……這能怪二喜?但也不能怪自己。麻雀是找不到了,莫說是他何大流的兒子要死了,現在就是省長縣長的兒子要死了,這種藥引子也找不到。找不到麻雀膽,兒子的命就無法救了,小姜豬和何大流流著眼淚求醫生給換換藥引子,醫生說,對癥下藥才能治病,斷準病下不準藥,等于不下。給你兒子下的藥是對了癥的,藥引子換了也就對不了癥,對不了癥也就治不了病。你兒子的病非這藥引子不可。小姜豬一聽哭得更痛,轉而怪起何大流來,都是你們這些吃了飯沒事干的東西害了我的兒子!麻雀是吃你了喝你了還是礙你啥事兒了,活得好好的你們派人去打,這到底是為啥?現在娃子要死了,這不是咱遭了報應……小姜豬看著就要斷氣的兒子一把鼻子一把淚地哭訴著,何大流聽著心里十分難受,但他還是說,你怪我我怪誰,你以為我想去打那麻雀,那是上頭布置的,我敢不執行?小姜豬想了想,確實不能光怪她的男人,于是停止了訴說,只是一個勁兒地哭……現在小姜豬想起兒子的慘死哭得更加傷心。何大流以為逮住了小姜豬的短處,接著數落。
“你知道老子不想退食堂,老子現在是有心無膽不敢退。實話跟你說,老子要不是大隊長早他媽的退了,還能等到現在,還能等到你說!”
何大流說了一半真話一半假話。茶花家沒退,他根本沒想過退,茶花家退了,他才產生了想退的念頭,并不是早就想退。雖然何大流的話并不全是真的,但小姜豬聽著心里舒坦,何大流不是留戀那一老一小兩個騷貨才不退的,而是因為他是大隊長不能先退。小姜豬覺得自己不知道自已男人的難處,話罵得太狠了,太重了,太難聽了,他男人是受了委屈才發火才打她的。小姜豬似乎明白了,她挨打不能怪她男人而只能怪她自己。道理明白了,小姜豬也就停止了嚎啕。
“哪咱啥時退?”小姜豬問。
“等食堂解散。”何大流似乎有些無奈。
沒過幾天,食堂解散了。何大流說這是上頭的政策。
一家一戶過日子,再難自己都會想辦法。各家各戶開的小片荒地星星點點布滿山坡,倭瓜秧子造出的片片綠地尤如沙漠中的綠洲又象海洋中的小島。為了盡快解除饑餓的威脅,小片荒地上都是種的倭瓜,這種植物只要不缺水不缺肥,長得很快,瓜沒結出,花先開放,那美似金鈴的黃花首先給人們送來了一道好菜。人們望著那黃色的花朵,臉上露出了少見的喜色。
小片荒地暫時解決了人們的饑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