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宗趙光義(939—997),一生愛好圍棋,有關(guān)他下棋的故事很多。宋何薳《春渚紀(jì)聞》載:
郭贊初為布衣時,肄業(yè)京師皇建院。一日方與僧對弈,外傳南衙大王至。以太宗龍潛日,嘗判開封府,故有南衙之稱。忘收棋局,太宗從容問所與弈者,僧以郭對。太宗命召至,郭不敢隱,即前拜謁。太宗詢其行卷,適有詩軸在案間,即取以呈。首篇有《觀草書》詩曰:“高低草木芳爭發(fā),多少龍蛇眼未開。”太宗大加稱賞,即載以后乘。不閱月而太宗登極,遂以隨龍恩命官,不十?dāng)?shù)年,位登公輔。
大凡人生在世總有個機遇問題,天上掉下的機遇更是百年難逢。郭贊因下棋和一句詩投太宗所好,遂飛黃騰達(dá),真可謂命運的寵兒。
太宗登基后,愈加嗜棋如命。當(dāng)時有一位棋待詔賈元,經(jīng)常陪侍太宗下棋,深受寵愛。據(jù)宋《荊公詩注》載:
太宗時,待詔賈元侍上棋,太宗饒三子,元常輸一路。太宗知其詐,乃曰:“此局汝復(fù)輸,我當(dāng)榜汝。”既而滿局不生不死,太宗曰:“汝亦詐也,更圍一局,汝勝賜汝緋,不勝投汝于池中。”既而不勝不負(fù),太宗曰:“我饒汝子,今而局平,是汝不勝也。”命左右抱投之水,乃呼曰:“臣握中尚有一子。”太宗大笑,賜以緋衣。
棋待詔如何陪詩人主下棋,于此可見一斑。太宗耽于棋戲,朝臣中頗有憂慮的人。他們不敢責(zé)備太宗,只好歸罪于賈元。據(jù)釋文瑩《湘山野錄》載:
太宗喜弈棋,諫臣有乞編竄棋待詔賈元于南州者,且言:“元每進(jìn)新圖妙勢,悅惑明主,而萬機聽斷,大致壅遏,復(fù)恐坐馳睿襟,神氣郁滯。”上謂言者曰:“朕非不知,聊避六宮之惑耳,卿等不須上言。”
所謂“聊避六宮之惑”是假,舍不得圍棋才是真情,太宗的嗜好不可謂不深。
當(dāng)時直秘閣大臣潘慎修善弈棋,太宗屢召對弈。潘慎修因作《棋說》以獻(xiàn),略謂:“棋之道在乎恬默,而取舍為急。仁則能全,義則能守,禮則能變,智則能兼,信則能克。君子知斯五者,庶幾可以言棋矣。”因舉十要以明其義,太宗覽而稱善。潘慎修以孔孟之道比喻圍棋,投入主之所好,進(jìn)行規(guī)諫,用心良苦。表明人主的個人愛好,會對朝臣產(chǎn)生莫大的影響,所以才會發(fā)生潘慎修以論棋進(jìn)行說教的趣事。
太宗不僅自己嗜好圍棋,而且倡導(dǎo)圍棋不遺馀力。太平興國六年,吳越王錢俶被病賜告久之,太宗遣中使賜錢俶文楸棋局、水晶棋子,諭旨曰:“朕機務(wù)之余,頗曾留意,以卿在假,可用此遣日。”太宗此舉,自然別有深意。但他不賜它物,而賜棋局、棋子,顯然認(rèn)為圍棋能夠修身養(yǎng)性,值得在王公大臣中推倡。又據(jù)宋葉夢得《石林燕語》載:
太宗當(dāng)天下無事,留意藝文,而琴書亦皆造極品。時從臣應(yīng)制賦詩,皆用險韻,往往不能成篇,而賜兩制棋勢,亦多莫究所以。故不得已,則相率上表求免、和訴不曉而已。王玄之嘗有詩云:“分題宜險韻,翻勢得仙棋。”又云:“恨無才應(yīng)制,空有表虔祈。”蓋當(dāng)時事也。
大約太宗用作詩和“棋勢”考校群臣,使群臣大傷腦筋,故“相率上表求免,和訴不曉而已”。關(guān)于太宗賜大臣“棋勢”一事,據(jù)李逸民《忘憂清樂集》載:
宋太宗作變棋三勢,使內(nèi)侍裴愈持示館閣學(xué)士,并莫能曉。其一曰“獨飛天鵝勢”,其二曰“對面千里勢”,其三曰“大海取明珠勢”。
由此可以看出,太宗不但好棋,而且精于研究,所以才能作變棋三勢。他將“棋勢”賜予館閣學(xué)士,與他將棋局、棋子賜給錢俶一樣,都含有鼓勵、倡導(dǎo)圍棋的性質(zhì)。太宗所作變棋三勢,大約屬于邊角折沖,類似“定式”一類的東西,現(xiàn)《忘憂清樂集》中載有兩式,但不知是真是假。
軍事家下圍棋,往往不是圍棋能給他們兵法上的啟迪,而只是一種愛好。但在行軍打仗時下棋,則能起到表示閑暇、穩(wěn)定軍心的作用。宋朝各個時期的將領(lǐng)中,也多有愛下圍棋的人。托克托《宋史·曹彬傳》中,記載了一個年輕有為的將軍曹瑋:
瑋字寶臣,父彬,歷武寧、太平軍節(jié)度使,皆以瑋為牙內(nèi)都虞侯,補西頭供奉官、閣門祗候。沉勇有謀,喜讀書,通《春秋》三傳,于《左氏》尤深。李繼遷叛,諸將數(shù)出無功,太宗問彬:“誰可將者?”彬曰:“臣少子瑋可任。”即召見,以本官同知渭州,時年十九。……瑋用士,得其死力。平居甚閑暇,及師出,多奇計,出入神速不可測。一日,? 張樂飲僚吏,中坐失瑋所在,明日,徐出視事,而賊首已擲庭下矣。……
渭州有告戍卒叛入夏國者,瑋方對客弈棋。遽曰:“吾使之行也。”夏聞之,即斬叛者,投其首境上。……
曹瑋誠然是個將才,只要看他一面下棋,一面略施小計,即使叛逃者授首,就知道他計謀多端,頗有過人之處。
著名抗金將領(lǐng)宗澤也曾弈棋退敵,據(jù)《宋史·宗澤傳》載:
金人自鄭抵白沙,去汴京密邇,都人震恐。僚屬入問計,澤方對客圍棋,笑曰:“何事張皇,劉衍等在外,必能御敵。”乃選精銳數(shù)千,使繞出敵后,伏其歸路。金人方與衍戰(zhàn),伏兵起,前后夾擊之,金人果敗。
宗澤料敵如神,并且有周密的布置,所以好整以暇,從容對客圍棋,大將風(fēng)度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從以上兩例,我們可以略窺宋時軍事將領(lǐng)下圍棋的一些情況。修史的人之所以寫到圍棋。不過是想烘托將領(lǐng)的謀略,因而記載非常簡略,這是令人遺憾的地方。
熟讀《宋史》的人,往往會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書中在介紹人物時,每每有某人“喜弈棋”、某人“善弈棋”這樣的文字。現(xiàn)舉數(shù)例如下:
“(錢)昱聰敏,能覆棋,工琴畫……”
“刁衎字元賓,……恬于祿位,善談笑,善棋藝……”
“張思鈞……少善擊劍,挽強,善博弈。”
“柳開字仲涂……善射,喜弈棋。”
“查道字湛然……好學(xué),嗜弈棋。”
“張愈字少愚……喜弈棋,樂山水,遇有興,雖數(shù)千里輒盡室往……”
“江復(fù)休字鄰幾……少強學(xué)博覽,為文淳雅,尤善于詩,喜琴、弈、飲酒。”
從上述例子可以看出,每個人的特點雖不相同,但卻都有弈棋這一項。可知宋時與唐時相類,將是否善弈棋,當(dāng)作判斷人物才能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
宋真宗咸寧年間,有一位樞密副使宋湜,多才多藝,為世所推重。據(jù)《宋史·宋湜傳》載:
宋湜字持正,……京兆長安人。風(fēng)貌秀整,有蘊藉,器識沖遠(yuǎn)。好學(xué)、美文詞,善談?wù)擄嬛o,曉音律,妙于弈棋。筆法遒媚,書帖之出,人多傳效。喜引重后進(jìn)有名者,又好趨人之急,當(dāng)世士流,翕然宗仰之,有文集二十卷。
宋湜不僅風(fēng)貌秀整,而且于文詞、音律、圍棋、書法都有相當(dāng)造詣,是個全面發(fā)展的人物,可謂天地靈秀錘于一身。這樣的人,猶如錐子放入布袋,勢必穎脫而出。
與宋湜同時還有一個丁謂,累官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昭文館大學(xué)士,封晉國公。《宋史·丁謂傳》載:
丁謂字謂之,后更字公言,蘇州長洲人。……機敏有智謀……文字累數(shù)千百言,一覽輒誦。在三司,案牘繁委,吏久難解者,一言判之,眾皆釋然。善談笑,尤喜為詩,至于圖畫、博弈、音律無不洞曉。每休沐會賓客,盡陳之,聽人人自便,而謂從容應(yīng)接于其間,莫能出其意者。
丁謂在家招待賓客,下棋、繪畫、作詩、彈琴,“聽人人自便”。這種聚會很有特色,充分體現(xiàn)了宋時文人追求藝術(shù)情調(diào)的雅興。
王禹偁(954—1001)字元子,濟(jì)州巨野人。太平興國八年進(jìn)士,任左拾遺。累官左司諫、知制誥、判大理寺,后知單州。真宗時,曾參與修《太祖實錄》,因直書史實而為宰相所不喜,出知黃州,遷蘄州,病卒。
王禹偁有長詩《筵上狂詩送侍棋衣襖天使》,記述宋太宗制“棋勢”頒示群臣的經(jīng)過原委,是圍棋史上極有價值的材料。詩云:
昔事先皇叨近侍,北門西掖華清池。太宗多才復(fù)多藝,萬幾余暇翻棋勢。對面千里為第一,獨飛天鵝為第二,第三海底取明珠,三陣堂堂皆御制。中侍宣來示近臣,天機秘密通鬼神。乃知棋法通軍法,既戒貪心又嫌怯。惟宜靜勝守封疆,不樂窮兵用戈甲。先皇三勢有深旨,豈獨一枰而已矣。當(dāng)時受賜感君恩,藏于篋笥傳子孫。至道年中出滁上,失腳青云空悵望。移典維揚日望還,軒轅鼎成飛上天。龍髯忽斷舉不得,舊朝衣上淚潺湲。吾皇曲念先朝物,征歸再掌西垣筆。去年領(lǐng)郡得齊安,山川僻陋在江干。黃民誰識舊學(xué)士,白頭猶在老郎官。昨日江邊天使到,隨例霑恩著衣襖。皇華本是江南客,久待先皇對棋弈。宴中偶說當(dāng)年事,三勢分明皆記得。我從失職別上臺,御書深鎖不將來。遙想棋圖在私室,天香散盡空塵埃。
有關(guān)宋太宗趙光義作“變棋”三勢,詔賜館閣學(xué)士一事,在宋初的朝臣中影響很大。故史料中多有記載,但也都不如王禹偁這首詩詳細(xì)真切。
王禹偁和衣襖天使都是重要的當(dāng)事人。衣襖天使曾久侍太宗弈棋,而王禹偁也曾將太宗所賜“棋勢”藏于篋笥傳子孫。從詩中看,王禹偁還對“棋勢”做了深入的研究:“乃知棋法同軍法,既戒貪心又嫌怯。惟宜靜勝守封疆,不樂窮兵用戈甲。”我們今天雖難窺視太宗棋勢全貌,但從王禹偁的詩可以想見,其中體現(xiàn)了“靜以制動”,“不戰(zhàn)屈人”的思想。
王禹偁由于宦途坎坷,心頭郁悶。原指望“移典維揚日望還,軒轅鼎成飛上天”,誰知“龍髯忽斷攀不得,舊朝衣上淚潺湲”。因此,衣襖天使的到來,使他回想起昔日在太宗身邊,受賜“變棋三勢”的盛舉。更增添了心中無限惆悵。
由此我們可以知道,宋初的朝廷上,由于太宗的大力倡導(dǎo),圍棋的空氣十分高漲。以致事過多年以后,有人回憶當(dāng)時的情景,仍留戀不已。
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號醉翁,晚號“六一居士”。廬陵吉水人。天圣八年進(jìn)士,官至樞密副使、參知政事。因與王安石政見不合,退居潁川。以詩文著稱于世,乃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
歐陽修喜愛圍棋,晚年尤甚。他為何自稱六一居士呢?其所著《六一居士傳》曰:
……客有問曰:“六一,何謂也?”居士曰:“吾家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客曰:“是為五一爾,奈何?”居士曰:“以吾一老翕,于此五物之間,是豈不為六一乎?”
可見圍棋也是他晚年生活中的重要內(nèi)容,在他官場失意,退休于潁水之上,既老而衰且病,唯有棋、琴、書、酒、金石成為他寄托精神的伴侶,使他陶然而樂。因此他進(jìn)一步描寫這五件物事對他的巨大影響:
吾之樂,可勝道哉?方其得意于五物也,太山在前而不見,疾雷破柱而不驚,雖響九奏于洞庭之野,閱大戰(zhàn)于涿鹿之原,未足喻其樂且適也。
何等的情趣、何等的達(dá)觀態(tài)度。象這種夸張性的描寫,可以說是古今的絕唱。
在歐陽修的詩文中,還有不少道及圍棋的地方,如《醉翁亭記》:“射者中、弈者勝。”《贈扶洵知縣周成方詩》:“能棋好飲一道士。”再如《夢中作》云:
夜涼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種花。棋罷不知人世換,酒闌無奈客思家。
這些詩文都表現(xiàn)了歐陽修圍棋生活的某些側(cè)面,正因為他愛好圍棋,所以圍棋也時時走進(jìn)他的詩文。另外,《潛確類書》中記述了歐陽修與高僧法遠(yuǎn)的交往,也與圍棋有關(guān):
法遠(yuǎn)住深山,歐陽文忠公聞遠(yuǎn)奇逸,造其室,未有以異也。與客棋,遠(yuǎn)坐其旁,公遽收局,請因棋說法。遠(yuǎn)即令撾鼓升坐曰:“若論此事,如兩家著棋相似。何謂也?敵手知音,當(dāng)機不讓。若是綴五饒三,又通一路,始得有一般底。只解閉門作活,不能奪角沖關(guān),硬節(jié)與虎口齊張,局破后徒勞綽斡。所以道:肥邊易得,瘦肚難求;思行則往往失黏,心粗則時時頭撞。休夸國手,謾說神仙。贏局輸籌即不問,且道黑白未分時,一著落在什么處?”良久曰:“從來十九路,迷悟多少人。”文忠公嘉嘆久之。
歐陽修請法遠(yuǎn)“因棋說法”,實際上是出了一道難題。若說圍棋與兵法還有一定聯(lián)系,但將圍棋與佛家禪理扯在一起,則相當(dāng)困難。法遠(yuǎn)不愧是個高僧,既精禪理,又精棋理,所以說來頭頭是道。其最后歸結(jié)為:“且道黑白未分時,一著落在甚么處?”頗含機鋒,因此歐陽修“嘉嘆久之”。
法遠(yuǎn)將圍棋與佛學(xué)扯在一起,據(jù)筆者所知,大約是古往今來唯一的一篇。這也說明由于宋時士大夫愛好圍棋,佛教徒也不得不遷就這種愛好。自佛教東漸以來,佛學(xué)一直盡力使自己適應(yīng)中國人的口味,禪宗就是在這種適應(yīng)中產(chǎn)生的。從法遠(yuǎn)的“因棋說法”,也可以對這種適應(yīng)略見一斑。
我國古詩中超過一千字的長詩,一般認(rèn)為有3首,即無名氏的《孔雀東南飛》、白居易的《游悟真寺詩》、杜甫的《秋日夔府詠懷》。其中《孔雀東南飛》178韻、1785字,歷來被認(rèn)為是古今第一長詩。但實際上是不確的,因為宋朝邵雍有一首詩《觀棋大吟》,180韻、1800字,比《孔雀東南飛》還多兩韻15字。
邵雍(1011—1077),字堯夫,號“安樂先生”。北宋著名哲學(xué)家。屢授官不赴,與司馬光、呂公著等從游甚密。著有《擊壤集》、《皇極經(jīng)世》等。
《觀棋大吟》的主要內(nèi)容,是作者通過觀棋而觸發(fā)一系列聯(lián)想,對于自庖犧、堯、舜乃至宋朝開國,其間歷朝的盛衰興亡,作者認(rèn)為都可以用圍棋哲理加以解釋,“比觀之博弈,不差乎毫厘”。因此詩中不僅敘述了一些主要的棋史事實,而且引用了大量的歷代盛衰興亡的典故。是一篇有關(guān)圍棋的,獨步古今的長篇巨制。
邵雍除《觀棋大吟》外,還有一些“觀棋”詩,如《觀棋》:
未去交戰(zhàn)意,難忘勝負(fù)心。一條玄妙路,徹了沒人尋。
再如《觀棋長吟》:
院靜春深晝掩扉,竹間閑看客爭棋。搜羅神鬼聚胸臆,措致山河入范圍。局合龍蛇成陣斗,劫殘鴻雁破行飛。殺多項羽坑秦卒,敗劇苻堅畏晉師。座上戈鋌嘗擊摶,面前冰炭旋更移。死生共抵兩家事,勝負(fù)都由一著時。當(dāng)路斷無相假借,對人須且強推辭。腹心受害誠堪懼,唇齒生憂尚可醫(yī)。善用中傷為得策,陰行狡獪謂知機。請觀今日長安道,易地何嘗不有之?
從詩意看,邵雍對圍棋有較深入的了解。可知他不但喜歡看棋,也會下棋。但他對圍棋的認(rèn)識,與皮日休有相似的地方,“善用中傷為得策,陰行狡獪謂知機”,何謂“中傷”、“狡獪”?即是皮日休所說“害詐爭偽”。這種認(rèn)識自然與邵雍認(rèn)為宧途險惡,不愿仕進(jìn)的思想有關(guān)。無寧說,正是這種思想,使邵雍對圍棋的認(rèn)識,不免帶上個人的感情色彩。
林逋(967—1028),字君復(fù),死后謚“和靖先生”,故又稱林和靖。北宋錢塘人,善詩工書,高逸脫俗,隱居西湖孤山,20年不入城。
林和靖歷來被認(rèn)為是封建士大夫的典型。有關(guān)他的一些事跡,常為后人傳誦。例如他的《詠梅》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乃千古絕唱。再如他孤芳自賞,終生不娶,以紅梅白鶴為伴侶,故人稱“梅妻鶴子”。
另有一段他的軼事,則不大為人所知,即他自言“不能擔(dān)糞著棋”。事見宋彭乘《墨客揮犀》:
林逋高逸,倨傲多所學(xué),惟不能棋。嘗謂人曰:“逋世間事皆能之,惟不能擔(dān)糞與著棋。”
以林和靖的身份及其在士流中的影響,而言“不能著棋”,未免大煞風(fēng)景。所以也有熱心的人為他辯護(hù),如明郎瑛《七修類稿》云:
騷人墨客,多能手談,而林和靖乃曰:“平生所不能者,擔(dān)糞與著棋耳。”其鄙賤之如此。愚謂著棋雖無益,不當(dāng)賤惡若是,始疑之。后見本集內(nèi)題詩壁有云:“坐讀棋慵下,眠看酒恰中。”則是棋慵下者,因坐讀耳,非不能也。又《春暮寄懷曹南通》詩云:“跌宕情懷每事同,十年曹社醉東風(fēng)。彈弓園圃陰森下,棋子廳堂寂靜中。”是著棋一事亦與人同。逋翁乃擔(dān)糞者耶?
今檢《林和靖先生詩集》,前后共有7處談及弈棋。如《山中寄招葉秀才》:
夜鶴曉猿時復(fù)聞,寥寥長似耿離群。月中未要恨丹桂,嶺上且來看白云。
棋子不妨臨水著,詩題兼好共僧分。新憂他日榮名后,難得幽棲事靜君。
這首詩表明,詩人豈止會下棋,還主動邀請葉秀才來下棋。再如《寄岑迪》:
久辜才術(shù)向吾朝,公罪應(yīng)該洗雪條。佐邑舊曾居府寺,轉(zhuǎn)官新合入京僚。門庭冷落閑中住,僮仆生疏賤價招。別后交游定相憶,酒燈棋雨幾清宵。
詩人回憶與岑迪交游的日子,都是在下棋飲酒中度過的。
從林和靖的一些詩中可以了解,他是會下圍棋的,然而他為什么說自己“不會著棋”呢?如果不是《墨客揮犀》誤記,那么就是一種自謙的說法。愛好圍棋,但水平不高,這種人也不少,倘若謙虛一點,說自己還不會下棋,也是有的。
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蘇州吳縣人。北宋大臣、政治家、文學(xué)家。任職時體察百姓疾苦,正直敢言。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為抱負(fù),受到后人的敬仰。
范仲淹有詩《贈棋者》云:
何處逢神仙,傳此棋上旨。靜持生殺權(quán),密照安危理。接勝如云舒,御敵如山止。突圍秦師震,諸侯皆披靡。入險漢將危,奇兵翻背水。勢應(yīng)不可隳,關(guān)河常表里。南軒春日長,國手相得喜。泰山不礙目,疾雷不經(jīng)耳。一子貴千金,一路重千里。精思入于神,變化胡能擬?成敗系之人,吾當(dāng)著棋史。
從“南軒春日長,國手相得喜”一句,這里的“棋者”顯然是兩位水平相當(dāng)高的棋手。大約不會是“棋待詔”,否則詩題中會寫明。從“棋者”這樣的稱呼分析,有可能是職業(yè)棋手,即專以下棋謀生的人。范仲淹觀看兩位高手的精彩對局,不禁產(chǎn)生“吾當(dāng)著棋史”的想法。但他終于也沒有寫,否則看看他寫的棋史,將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有關(guān)棋史的寫作,歷來棋家不太重視。直到明朝中期,才由王世貞寫出了一篇比較完整,但十分簡略的圍棋史。已經(jīng)比范仲淹時晚了五百余年。
范仲淹在詩中描寫圍棋,并將詩贈給社會地位不算很高的棋手,表明了他對圍棋的欣賞。至于他本人是否經(jīng)常下棋,則缺少記載。不過有些史料表明,在他的僚屬中,有人下棋。據(jù)《宋史·張燾傳》載:
張燾字景元……才智敏給。嘗從范仲淹使河樂。至汾州,民遮道數(shù)百趨訴,仲淹以付,燾方與客弈,局未終,處決已竟。
張燾一邊下棋,一邊申理民訴,似乎不夠慎重,但身懷才智的人,行為往往有令人難解之處。大約張燾也非百里之才,區(qū)區(qū)數(shù)百民訴。實不夠他施展發(fā)揮。
北風(fēng)吹人不可出,清坐且可與君棋。明朝投局日未晚,從此亦復(fù)不吟詩。
這首詩引自《臨川先生文集》,題目作《對棋與道源至草堂》。一方面喜歡下棋,一方面又想學(xué)陶侃,將棋局投諸江,這種矛盾的心理,生動刻畫出王安石對圍棋的一貫態(tài)度。
王安石(1021—1036),寧介甫,號半山,撫州臨川人。唐宋八大家之一。慶歷二年進(jìn)士,嘉祐中上萬言書,主張變法,神宗時為相,大力推行新法,晚年退居江寧,元豐中封荊國公。
王安石對圍棋的態(tài)度很有代表意義,他認(rèn)為圍棋可以下,但不贊成以棋廢事,荒蕪時間。這是與他為人耿介以及政治上的偉大抱負(fù)分不開的。他有一首《棋》詩云:
莫將戲事擾真情,且可隨緣道我贏。戰(zhàn)罷兩奩分黑白,一枰何處有虧成。
這首詩將他對圍棋的認(rèn)識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圍棋不過是一種游戲,何必為勝負(fù)所煩擾。對局時刀光劍影、你死我活,對局后又有什么“虧”、什么“成”呢?這種看問題的方法自然有些迂腐。如果對世間的萬事萬物都以“功利”二字去計算,那么人就不必娛樂,也不必休息了,但這自然是行不通的。
王安石有一位好友葉致遠(yuǎn),是圍棋的狂熱信徒。王安石曾寫一首長詩《贈葉致遠(yuǎn)》,苦口婆心加以規(guī)勸。詩中描寫葉致遠(yuǎn)嗜棋云:
……經(jīng)綸安可施,有寓聊自愜。棋經(jīng)著在手,棋訣傳滿篋。坐尋棋勢打,側(cè)寫棋圖貼。攜詩山林屐,刺摘溝港艓。一枰常自副,當(dāng)熱寧忘箑。反嗤褦襶子,但守一經(jīng)笈。亡羊等殘生,朽策何足折。歡然值手?jǐn)常闩c對匕策。縱橫子墮局,腷膊聲出堞。樵父弛遠(yuǎn)擔(dān),牧奴停宴馌。旁觀各技癢,竊議兒女囁。所矜在得喪,聞此更心惵。熟視籠兩手,徐思撚長鬣。微吟靜愔愔,堅坐高帖帖。
詩中最令人感興趣的,是葉致遠(yuǎn)常攜棋具外出,路上遇見敵手,即展局角逐,惹得一幫樵父、牧奴圍在旁邊觀戰(zhàn),“旁觀各技癢,竊議兒女囁”。說明在宋代民間,既使樵父、牧奴也有人會下圍棋。詩的最后,王安石開始了他的說教:
……陷敵未甘虜,報仇方借俠。諱輸寧斷頭,悔誤乃批頰。終朝已疲精,既夜未交睫。翻然悟且嘆,此何宜劫劫。孟軻惡妨行,陶侃懲廢業(yè)。揚雄有前言,韋曜存往牒……操具投諸江,道耕而德獵。
力勸葉致遠(yuǎn)從此不要下棋,還是在道德方面多下功夫。安石的一番苦心結(jié)果如何?不得而知。想來嗜棋的人很難改變他的愛好。宋邢居實《拊掌錄》曾評論這件事說:“葉濤好弈棋,王介甫作詩切責(zé)之。終不肯已。弈者多廢事,不以貴賤,嗜之率皆失業(yè),故人目棋枰為‘木野狐’,言其媚惑人如狐也,”
王安石“圍棋賭詩”一事,乃是歷代圍棋典故中,最富于文人雅趣的例子。事情經(jīng)過見宋釋惠洪《冷齋夜話》:
荊公在鐘山下棋,薛昂門下與焉。賭梅花詩一首,薛敗而不善詩,荊公為代作,今集中所謂薛秀才者是也。薛既宦達(dá),知金陵,或嘲以詩曰:“好笑當(dāng)年薛乞兒,荊公座上賭新詩。而今又向江東去,奉勸先生莫下棋。”因薛書名似丐字,故人有乞兒之嘲也。
今檢《臨川先生文集》,有《與薛肇明弈棋賭梅花詩輸一首》和《代薛肇明一首》。薛肇明即薛昂,可知《冷齋夜話》所記不繆。只是王安石實際作了兩首梅花詩,非只一首而已。
圍棋賭彩自古有之,象謝安賭墅、羊玄保賭郡、梁武帝賭奇石等。但如王安石圍棋賭詩,僅此一例。既使從今天的角度說,圍棋賭詩也可以提倡,既較棋藝,又逞詩才,一舉雙得,何樂而不為呢?
蘇軾(1037—1101),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四川眉山人。嘉祐二年進(jìn)士,累除中書舍人、翰林學(xué)士、端明殿學(xué)士、禮部尚書。紹圣初,因訕謗朝廷罪貶惠州、徙昌化。徽宗時赦還,提舉玉局觀。唐宋八大家之一。
據(jù)宋彭乘《墨客揮犀》載:
子瞻嘗自言平生有三不如人,謂著棋、吃酒、唱曲也。
蘇軾是否說過這樣的話,無從考證。然其所作《觀棋》詩序云:
予素不解棋,獨游廬山白鶴觀,觀中人皆闔戶晝寢,獨聞棋聲于古松流水之間,意欣然喜之。自爾欲學(xué),然終不解也。兒子過,乃粗能者,儋守張中日從之戲,子亦偶坐竟日,不以為厭也。
話已說得很清楚,蘇軾素不解棋,雖然想學(xué),“然終不解也”。這里的“不解”,乃不精之謂,并非說自己不會下棋。
蘇軾有多首詩詞談及圍棋,如《與閑山居士小飲》:“一杯連坐兩髯棋,數(shù)片深紅入座飛。”寫自己與閑山居士飲酒下棋。《司馬君實獨樂園》:”樽酒樂余春,棋局消長夏。洛陽古多士,岡俗猶爾雅。”寫司馬光貶居洛陽時,以棋酒自適。《阮郎歸》:“碧紗窗下水沉煙,棋聲驚晝眠。”寫初夏午睡,卻被棋子聲驚醒。
蘇軾在《東坡志林》中,記述了朋友李巖老下棋的趣事:
南岳李巖老,好睡。眾人食飽下棋,巖老輒就枕,閱數(shù)局,乃一展轉(zhuǎn)云:“君幾局矣?”東坡曰:“巖老常用四腳棋盤,只著一色黑子。昔與邊韶敵手,今被陳摶饒先。著時自有輸贏,著了并無一物。”
從這一段記載看,蘇軾和他周圍的朋友也常以下棋為樂。蘇軾對圍棋的態(tài)度與葉致遠(yuǎn)不同,與王安石也不同。蘇軾不像葉致遠(yuǎn)那樣入迷,也不像王安石那樣一面下棋一面又想把棋具投到江里。蘇軾下棋,更多著眼于下棋的樂趣,以及下棋時所烘托出的氣氛,至于輸贏則不放在心上。蘇軾非常喜愛司空圖“棋聲花院閉”一句詩,他自己也幾次以“棋聲”入詩。為什么對棋聲這么欣賞呢?他說:“司空表圣有‘棋聲花院閉’之句,吾嘗獨游五老峰,入白鶴觀,松陰滿地,不見一人,古松流水間,唯聞棋聲,然后知此句之妙也。”原來棋聲于幽靜中烘托出詩情畫意。完全符合蘇軾所追求的優(yōu)美意境。請看其《觀棋》詩:
五老峰前,白鶴遺趾。長松蔭亭,風(fēng)日清美。我時獨游,不逢一士。誰歟棋者,戶外屨二。不聞人聲,時聞落子。紋枰坐對,誰究其味?空鉤意釣,豈在魴鯉。小兒近道,剝啄信指。勝固欣然,敗亦可喜。優(yōu)哉游哉,聊復(fù)爾耳。
“勝固欣然,敗亦可喜”即可概括蘇軾對圍棋的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在宋代士大夫中是有相當(dāng)代表性的。
名列“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的黃庭堅也酷愛圍棋。據(jù)說他還著有“棋訣”,人稱《黃山谷棋訣》,但已失傳。在他的詩集中,有關(guān)圍棋的篇什、散句不少。如《贈吳道士》:
吳仙十二棋,一擊玄關(guān)應(yīng)。探人懷中事,知月入清鏡。
再如《與李公擇道中見兩客布衣班荊坐對弈秋因作一絕》:
兩客班荊覆局圖,看人車馬溷泥涂。文昌八坐斷樞極,天上歸來愧不如。
黃庭堅(1045—1105),字魯直、號涪翁,分寧(今江西修水)人。他曾游灊皖山谷寺石牛澗,樂其泉石之勝,因自號“山谷道人”。紹圣中知鄂州,為章惇、蔡卞所惡,貶為涪州別駕、黔州安置,徙戎州。徽宗初,知太平州,復(fù)謫宜州而死。
黃庭堅最著名的圍棋詩,要算《弈棋二首呈任漸》。詩云:
偶無公事負(fù)朝喧,三百枯棋共一樽。坐隱不知巖穴樂,手談勝與俗人言。
簿書堆積塵生案,車馬淹留客在門。戰(zhàn)勝將驕疑必敗,果然終取敵兵翻。
偶無公事客休時,席上談兵校兩棋。心似蛛絲游碧落,身如蜩甲化枯枝。
湘東一目誠甘死,天下中分尚可持。誰謂吾徒猶愛日,參橫月落不曾知。
詩中生動地描寫了詩人自己與棋友對弈的情景。他認(rèn)為圍棋比山水之樂更具魅力,也勝過與凡夫俗子聊天。對局者一心專注在棋盤上,以至忘記了日月。詩中“心似蛛絲游碧落,身如蜩甲化枯枝”一句,歷來被認(rèn)為是描寫下棋時苦思忘形的佳句。前人評曰:“較勝負(fù)于一著,與王荊公措意異矣。”即是說,黃庭堅下棋時的執(zhí)著態(tài)度,與王安石是大不相同的。
但是,黃庭堅雖然迷戀圍棋,有時心情也是矛盾的。明陳繼儒《筆記》中載:
涪翁,圣紹四年八月后,自誓不復(fù)弈棋。
原因何在?《筆記》未能說明。大約是愛之深,所以恨之切吧。沉湎于棋,自然會耽誤時間,正因沉湎得深,所以發(fā)誓“不復(fù)弈棋”。只是實踐誓言,恐怕也不容易。
前人有云:“千古無同局。”即是說,自古以來從未出現(xiàn)過相同的兩局棋。這句話看似簡單,實際上包含著深刻的道理。
為什么呢?一方面,對于高手來說,總是刻意創(chuàng)新,不愿專事模仿。前人下過的棋雖然有借鑒作用,但是高手下棋時都要重新加以思考,力求走出自己的棋。而采取膠柱鼓瑟、刻舟求劍這種思考方法的人,不可能有多大出息。
另一方面,棋局雖小,變化卻異常繁復(fù)。如用數(shù)學(xué)計算,變化之多,令人咋舌。因而不可能走出相同的棋來。
我國自古以來就有人計算棋局的變化,如唐高僧一行。到了宋朝,著名科學(xué)家沈括運用縝密的邏輯推理,終于得出了正確的結(jié)論。
沈括(1031—1095),字存中,杭州錢塘人。嘉祜進(jìn)士,參與王安石變法,任翰林學(xué)士、權(quán)三司使等。元豐五年,因徐禧失陷永樂城坐貶均州,以光祿少卿分居潤州。就是在這個時候,沈括完成了他的科學(xué)巨著《夢溪筆談》。
沈括在《夢溪筆談》中計算了棋局的變化:
小說:唐僧一行曾算棋局都數(shù),凡若干局盡之。予嘗思之,此固易耳,但數(shù)多,非世間名數(shù)可能言之。今略舉大數(shù):凡方二路,用四子,可變八千十一局。方三路,用九子,可變一萬九十六百八十三局。方四路,用十六子,可變四千三百四萬六千七百二十一局。方五路,用二十五子,可變八千四百七十二億八千八百六十萬九千四百四十三局。方六路,用三十六子,可變十五兆九十四萬六十三百五十二億八個二百三萬一千九百二十六局。方七路以上,數(shù)多無名可記。盡三百六十一路,大約連書萬字五十二,即是局之大數(shù),其法初一路可變?nèi)郑院蟛痪袡M直,但增一子,即三因之,凡三百六十一增,皆三囚之,即是總局?jǐn)?shù)。又法:先計循邊一行為法,凡加一行,即以法累乘之,乘終十九行,亦得上數(shù)。又法:以自法相乘,下位副置之,以下乘上,又以下乘下;置為上位,又副置之,以下乘上,又以下乘下;加一法,亦得上數(shù)。有數(shù)法可求,唯此法最徑捷。千變?nèi)f化,不出此數(shù),棋之局盡矣。
沈括在這里的敘述比較煩瑣難懂,但計算并無太大錯誤,只是在六6變化計算上,將15,0094,6352,9699,912誤為15,0094,6352,8203,1926。但他的計算方法是正確的。列為數(shù)學(xué)算式如下:
十九道棋局變化總數(shù)=3361
這個結(jié)果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天文數(shù)字,約為1以后有43個萬位。自十九道棋局創(chuàng)始以來,即使把古今中外、所有的人下過的棋局加在一起,也只不過達(dá)到這個數(shù)字極少極少的一部分。因此下出相同棋局的機會概率,幾乎是等于零的。
對于沈括的這一番計算,也有人不以為然。宋朝張耒在其《明道雜志》中說:
沈存中甚好弈棋,終不能高。嘗著書論棋法,謂連書萬字五十二,而盡棋局之變。然余見世之工棋者,豈盡能用算工此數(shù)?有不分菽麥,臨局便用智特妙。而存中欲以算術(shù)學(xué)之,可見其迂矣。
張耒這一番議論,不免失于隔膜。沈括計算棋局變化,并不是欲以算數(shù)學(xué)棋。圍棋雖然以數(shù)學(xué)為基礎(chǔ),但下棋時計算并不起主要作用。對于棋手,無論高手還是低手,主要是憑“感覺”行棋。因為棋局變化太多,棋手在一定時間內(nèi)不可能算出最正確的走法。高手確實比低手算得深,但高低的差別,也主要取決于“感覺”的好壞。這正是圍棋藝術(shù)特性的表現(xiàn)。一位偉大的數(shù)學(xué)家很難成為好的棋手,實際上也從沒發(fā)現(xiàn)這樣的例子。
總之,沈括計算棋局變化,是一件很有意義的工作,不愧一個科學(xué)家的本色。
鄭俠(1041—1119),字介夫,福州福清人。治平進(jìn)士,先反對王安石新法,后又反對呂惠卿新政,因而一再貶官,終歸田里。
鄭俠好棋成癮,據(jù)陸游《渭南文集》載:
鄭介夫,名俠,以剛直名天下,晚居福清,自號“一拂居士”。……好強客弈棋,有辭不能者,則留使旁觀,而自以左右手對局,左白右黑,精思如真敵、白勝則左手斟酒,右手引滿,黑勝反是。如是凡二十年如一日。
鄭俠自己與自己下棋,二十年如一日,而且還要自我飲酒慶祝一番。嗜棋如此,可謂棋的知音了。
宋白,字太素,大名人。建德間進(jìn)士,乾德初授著作佐郎。太宗時擢為拾遺,與李昉高纂修《文苑英華》一千卷,官至吏部尚書。
宋白著有《弈棋序》一文,是一篇系統(tǒng)性很強的棋論。其論曰:
投壺博弈皆古也,禮經(jīng)有文,仲尼稱焉。弈之事,下無益于學(xué)植,上無補于化源,然觀其指歸,可以喻大也,故圣人存之。
觀夫散木一枰,小則小矣,于以見興亡之基。枯棋三百,微則微矣,于以知成敗之?dāng)?shù)。是故弈人之說有數(shù)條焉:曰品、曰勢、曰行、曰局。品者,優(yōu)劣之謂也。勢者,強弱之謂也。行者,奇正之謂也。局者,勝負(fù)之謂也。品之道,簡易而得之者為上,戰(zhàn)爭而得之者為中,孤危而得之者為下。勢之道,寬余而陳之者為上,謹(jǐn)固而陳之者為中,懸絕而陳之者為下。行之道,安徐而應(yīng)之者為上,疾連而應(yīng)之為中,躁暴而應(yīng)之者為下。局之道,舒緩而勝之者為上,變通而勝之者為中,劫殺而勝之者為下。……
宋白的觀點,在封建士大夫中,具有一定代表性,即認(rèn)為棋乃小道。所以他說:“弈之事,下無益于學(xué)植,上無補于化源,然觀其指歸,可以喻大也,故圣人存之。”這種論點,對于宋太宗嗜棋如命,大約也含有一定的諷喻味道。其所論棋,從品、勢、行,局四個方面入手,概念上也有些模糊和重復(fù),文中還引用了不少歷代興亡的事例,以見其“觀其指歸,可以喻大”之意。對圍棋作多層次的論述,但總的說,并無太大新意。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曖風(fēng)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當(dāng)汴州。
這首詩生動地勾勒出南宋小朝廷茍且偷安、點綴升平的情景。宋高宗趙構(gòu)是一個昏君,置國土論喪、父兄被虜于不顧,整日歌舞游宴,醉生夢死。他喜歡下棋,圍棋、象棋都是他忘憂清樂的極好消遣。在他的帶動下,宮庭里弈風(fēng)大熾,而杭州城里的圍棋活動也愈加昌盛。周密《武林舊事》中載有南宋“棋待詔”名單,抄列如下:
鄭日新(越童)、吳俊臣(安吉人)、施茂(施猢猻)、朱鎮(zhèn)、童先(陳刻章先);杜黃(象)、徐彬(象)、林茂(象)禮重(象)、尚瑞(象)、沈姑姑(象女流)、金四官人(象)、上官大夫(象)、王安哥(象)、李黑子(象)。
以上凡注“象”字的,都是象棋棋待詔,其余是圍棋棋待詔,共五名。這十五人中,除沈姑姑是孝宗時的棋待詔外,其余人的事跡均無可考,但大致可以斷定不是高宗、孝宗時的棋待詔。
高宗時的棋待詔、有一位名叫沈之才。據(jù)宋王明清《揮鏖余語》載:
沈之才者,以棋得幸思陵為御前祗應(yīng)。一日,禁中與其類對弈,上喻曰:“切須子細(xì)。”之才遽曰:“念茲在茲。”上怒云:“技藝之徒,乃敢對朕引經(jīng)邪?”命內(nèi)待省打竹篦二十逐出。
高宗對外卑躬膝屈,對臣屬則主子派頭十足。沈之才雖然是圍棋高手,但在高宗眼里,不過是供他消遣的“技藝之徒”,要打就打,要逐就逐,國手之命運如此,令人悕憈。
關(guān)于高宗下棋的故事,還有一些記載。如《太平清話》載:
錢塘為宋行都,男女尚嫵媚。號籠袖驕民。當(dāng)思陵上皇太號,孝宗奉太皇壽,一時御前應(yīng)制皆女流也,棋則沈姑,姑為一時之選。
表明高宗晚年愈發(fā)驕奢淫逸,連下棋的對手也要找女流。又《武林舊事》載:
淳熙八年正月元日……上(孝宗)侍太上于欏木堂香閣內(nèi)說話。宣押棋待詔并小說人孫奇等十四人下棋兩局,各賜銀絹。
淳熙十一年六月初一日,車駕(指孝宗一行人)過宮。太上……命小內(nèi)侍張婉容至清心堂撫琴,并會棋童下棋……
高宗讓位做太上皇以后,下棋或看棋,成為他生活中的一項內(nèi)容。孝宗也確實是個孝子,極力迎合高宗的喜好。從以上記載還可以了解,高宗身邊還有一些棋童,大約是為他下棋遣興而設(shè)置的。
宋孝宗趙眘(1127—1194),與高宗一樣,也十分喜好圍棋。他們雖然不是真正的父子,但在興趣方面,卻也很有緣份。據(jù)宋張端義《貴耳集》載:
孝宗萬機余暇,留心棋局。詔國手趙鄂供奉,由是遭際、官至武功大夫、浙西路鈐。因郊祀乞奏補,懇祈甚。至圣語云:“降旨不妨、恐外庭不肯放行耳。”
這一段記載,表現(xiàn)了封建時代官場上的一些有趣的情況,所謂君臣際遇往往取決于皇帝個人興趣的好惡。孝宗喜歡下棋,所以他寵信國手趙鄂,提拔他做高官,而趙鄂因此也敢于提出非份的要求。但看來孝宗也不算糊涂,所以他說:“降旨不妨,恐外庭不肯放行耳。”找一個借口搪塞過去。孝宗對趙鄂的恩寵,自然會在朝野的士人之中產(chǎn)生影響。也會有人潛心研究棋藝,希冀得到皇帝的賞識,這就是最高統(tǒng)治者的個人愛好,往往能夠影響臣民愛好的原因。
下棋的人喜歡說大話,不服輸。有的人不能正確估計自己的棋藝水平,專喜下讓子棋,這就不免鬧出笑話。這種現(xiàn)象雖然常見,但要在詩文中表現(xiàn)出來卻極不容易。孔平仲有詩《戲張子厚》,即是刻畫這樣的人物,讀來令人發(fā)噱:
子厚夸善棋,益我以五黑。其初示之羸,良久出半策。波沖與席卷,揉攘見敗北。我?guī)熑缭疲孤M八極。子厚若殘雪,點點無幾白。是時秋風(fēng)高,萬里鷹隼擊。鷦鷯伏深枝,視顧頗喪魄。勒銘亭碑陰,所以詫棋客。
張子厚夸口棋下得好,非要讓作者五子,結(jié)果輸?shù)靡凰浚灞P上烏鴉鴉凈是黑子,白子如殘雪點點無幾。生動表現(xiàn)了宋人下棋時的某些情趣,這種情趣自然與王安石、蘇東坡所追求的情趣不同,但更接近于棋人的生活。
孔平仲字毅父,北宋清江人。元祐二年召試,授集賢校理,仕至提點京西刑獄。坐黨籍,謫惠州安置。徽宗時召為戶部員外郎,遷金部郎中,出使陜西,帥鄜、延、環(huán)、慶,黨論再起,罷職。孔平仲與“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鞏友善,兩人常常在一起下棋,飲酒、倡和詩篇。曾鞏有《和孔平仲》詩曰:“雙燭縱談樽酒淥,一枰銷日紙窗深。”從中可以窺見他們之間棋酒交情的一個側(cè)面。
薰風(fēng)宮殿日長時,靜遠(yuǎn)天機一局棋。國手人人饒?zhí)幹氈ニ愠鲂缕妗?/p>
楊太后是南宋寧宗趙擴(kuò)的夫人,少以姿容選入宮,頗知書史,工詩文。理宗繼位后,奉為皇太后。有《宮詞》五十首,今存三十首。上引有關(guān)圍棋的一首,表現(xiàn)了宮庭里的圍棋生活。從“須知圣算出新奇”一句看,寧宗的圍棋也是不錯的。
陸游(1125—1210),字務(wù)觀,號放翁,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南宋著名愛國詩人,有詩集《劍南詩稿》。
陸游的一生,與圍棋結(jié)下不解之緣。略檢《劍南詩稿》,不難發(fā)現(xiàn),陸游的圍棋詩,數(shù)量之多。遠(yuǎn)遠(yuǎn)超過歷史上其它著名詩人。可知陸游對圍棋懷有深厚的感情。
陸游的父親陸宰喜好下棋,因此陸游從小受到感染和熏陶。詩人在酬答妙湛和尚詩序中說,妙湛下得一手好棋。并回憶妙湛的師傅璘公和他父親的交往。詩云:“昔侍先君故里時,僧中最喜老禪師。……可人不但詩超絕,玉子紋楸又一奇。”棋友中寫及僧人道士的還有好幾篇,如用短篇“留僧靜對棋”,養(yǎng)疾篇“佳著指僧枰”,自述篇“僧招竹院棋”,寓嘆篇“禪房時托宿……棋鏖恐爛柯”,補制新道衣篇“僧掃虛窗約對棋”。有時道士寄來棋譜:“愛棋道士寄新圖”。總之,詩人與和尚、道士的棋藝交往是很頻繁的。
中年以后,陸游到四川成都一帶,先后參加王炎、范成大軍幕,籌劃進(jìn)取中原之策,軍中也常下棋:“疏雨池塘魚避釣,曉營窗戶客爭棋。”詩人六十歲后曾任嚴(yán)州(浙江建德)知州,“悠然笑向山僧說,又得浮生一局棋”,弈興還是好的。爛柯山距嚴(yán)州西南不遠(yuǎn),詩人慕名前往,“籃輿訪客過仙村,千載空遺弈局存。”
陸游晚年退居故里紹興,長期住在農(nóng)村。詩人除參加勞動外,主要是寫詩和下棋。從他這一時期有關(guān)圍棋的詩看,他一年四季都在下棋;暮春,“一庭舞絮斗身輕,百尺游絲弄舞晴。靜喜香煙縈曲兒,臥驚玉子落楸枰。”初夏,“輕風(fēng)忽起楊花鬧,清露初晞藥草香。對弈兩奩飛黑白,讎書千卷雜朱黃”。金秋,“亹亹清風(fēng)隨鏖柄,悠悠長日付棋枰”、“釣歸恰值秋風(fēng)起,棋罷常驚日影移”。晴冬,“詩思長橋蹇驢上,棋聲流水古松間”、“西窗斜日晚,呵手?jǐn)繗埰濉保帮嫗⒉槐M觴,觀棋不盡局”、“一局枯棋忘日月,數(shù)斟濁酒勸比鄰”。
在罷官歸隱的悠長歲月里,陸游盡管年老多病,仍舊憂國憂民,向異族侵略者報仇雪恥的豪情絲毫沒有減退。《衰疾》篇云:“衰疾憐新鬼,狂豪尚故吾。棋常先客著,行不許兒扶。”《七律·悲秋》云:“病后支離不自持,湖邊蕭瑟早寒時。已驚白發(fā)馮唐老,又起清秋宋玉悲。枕上數(shù)聲新到雁,燈前一局欲殘棋。丈夫幾許襟懷事,天地?zé)o情似不知。”疾病和悲憤始終糾纏著衰老的詩人,而圍棋也就成為他排解精神痛苦的良好伴侶。
【黃鐘尾】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珰珰一粒銅豌豆。恁子弟每,誰教你鉆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臺柳。我也會圍棋,會蹴踘,會打圍,會插科,會歌舞,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般兒歹癥候,尚兀自不肯休!
——《南呂一枝花·不伏老》
關(guān)漢卿,名不詳,號已齋,大都人。約生于元太宗窩闊臺在位時期(1229—1241),死于大德年間(1297—1307),元曲四大家之一。
據(jù)《析津志》介紹,關(guān)漢卿“生而倜儻,博學(xué)能文,滑稽多智,蘊藉風(fēng)流,此一時之冠”。從上引《不伏老》一文中,我們還可以了解他堅韌頑強的性格。他稱自己“會圍棋、會蹴踘、會打圍、會插科、會歌舞、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就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般兒歹癥候,尚兀自不肯休”,可見他愛好之深。在這里,關(guān)漢卿不僅描寫了自己的生活與愛好,而且為我們提供了當(dāng)時城市市民生活的一些情況。象圍棋、蹴踘、打圍、雙陸,屬于歷代傳統(tǒng)的文娛活動,在元代城市市民中也很流行。而歌舞、吹彈,由于統(tǒng)治者的提倡則更為盛行。關(guān)漢卿做為一個不愿與統(tǒng)治者同流合污的知識分子,長期生活在市民當(dāng)中,因此他的描述,應(yīng)是市民生活的真實寫照。由此可以判斷,盡管元代蒙古族統(tǒng)治者不感興趣,而圍棋這樣一些傳統(tǒng)的文娛活動仍然在漢族知識分子和城市市民之中流行。
元雜劇《西廂記·對弈》不見于今本王實甫《西廂記》中,大致是自元稹《會真記》問世以來,諸多《西廂記》改編本之一,作者已無可考。
它的內(nèi)容是這樣的,鶯鶯和紅娘月下在花園對弈,張君瑞跳墻過來觀戰(zhàn)。人物形象和語言都是顯得粗糙。因此大約是王實甫《西廂記》問世之前的作品,而王實甫在改寫《西廂記》時,將這一段情節(jié)刪去了。
例如鶯鶯和紅娘的一段對白:
(旦云):圍棋之說,有道棋啟于何氏?中間機關(guān)勝負(fù)攻守之法,必有說焉。(紅云):圍棋之道,其來尚矣。昔古有丹朱不肖,堯設(shè)此以訓(xùn)之。其理微妙,非智者不能明。故局方正,象地利也;道必神明,正直德也;子用黑白,別陰陽也;駢羅布列,效天文也。四象既成,行之在人。蓋上有天地之象,中有王霸之權(quán),下有攻戰(zhàn)之事,覽其得失,古今略備。古書有云:“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
如此對白,如同掉書袋,學(xué)究迂腐氣太濃。計算一下,紅娘的對白中共引用了三本古籍中的文字,即張華《博物志》、班固《弈旨》、孔子《論語·陽貨》。有的是原文照錄,有的是稍加改易。其它曲文也存在類似的情況。
從劇本對鶯鶯和紅娘下棋的描寫來說,對于了解元代的圍棋,并未提供什么有價值的材料。但據(jù)作者顯然對于圍棋的典故和理論有較多的涉獵,大約也是一位圍棋愛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