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談書法:書各有體
中華的文學(xué)理論史上,重要的一條就是“文各有體”。晉代陸機作《文賦》,南朝劉勰著《文心雕龍》,都把“文體”的區(qū)分和特色放在重點上。專家謂之“文體論”。比如作一篇莊重的頌德碑文,絕不會也不能與逍遙自在的隨筆紀(jì)事小品寫成一般“味道”。它可類推。此理易曉,但也有不大明了的寫作者,筆下的文境,千篇一面,難分彼此。所以還可以講上一講。
其實,藝術(shù)也莫不悉然。習(xí)書法者,也要知道“書各有體”。
“體”是什么?體裁、體制、體統(tǒng)、體式……場合、對象、功用等等之不同,就約定了“書體”的各異(書體,在此不指篆體、隸體、草體……而言)。
比如,你給友好寫一紙書札,不但內(nèi)容詞氣,就連字跡也必然與你給某某大廈題個匾額不是同一“書體”。
不只如此,同一個“實物”,拿碑來說,碑額、碑文、碑陰,“書體”即各有其“個性”,不會混而不辨。
這樣,就會恍然:給人家寫副大對聯(lián),不僅僅是曉得須換“大號”筆,也還得明白宜寫何等書體。——比方,盡管《蘭亭》的行書名垂千古,難以逾越,可是你若將其中選字放大幾十倍組成對聯(lián)懸在大廳正面堂皇之處,卻不一定“受看”。何也?因為《蘭亭》者,只是一篇詩集的序稿,即席信筆,乘興而書——那與題聯(lián)匾是太不“合套”了。
此理雖不難明,“問題”仍然發(fā)生:至今仍有人效法清末的“碑派”書家的習(xí)氣,寫個便箋,也是“龍門二十品”的翻版……看了令人實在感覺不大自在。
這類問題,應(yīng)該與另一樁中華文藝?yán)碚搨鹘y(tǒng)結(jié)合起來思考參會——即藝事有“驚四筵”與“適獨座”的大分類。這不是哪個好壞高下的“比較”,是各有所長,各有所用,是“藝各有體”的道理。
習(xí)書之人,若年較少,工力嫩,又想“速成”,便容易走上追求“驚四筵”的路子。大筆一揮,“氣勢”張皇,若當(dāng)場表演,便可使“四筵”叫好稱雄。這種學(xué)書之道,不可為訓(xùn)。
清代宮廷里絕不去“請”鄭板橋?qū)懘蟮钌系拈郝?lián)“秋從夏雨聲中入,春在寒梅蕊上尋”。板橋有絕句云:“蠅頭小楷太勻停,常恐工書損性靈。——急限彩箋三百幅:宮中新制錦幃屏。”這就鮮亮地道出了“書各有體”的“原則性”。
“驚四筵”的審美享受較難持久,轉(zhuǎn)頭已盡;“適獨座”的魅力全在味永涵詠愈出。
我作童子時,受板橋影響不小,學(xué)他的詞,仿他的字;家里的木聯(lián)匾多是他的佳作。他的字糅合了漢隸、蘇、黃,黃的成分尤重,甚至也有石濤題畫字的影響。毛病是太作態(tài),“伸胳膊踢腿”過了火,但確有其長處。不可沒也。然而不可學(xué),學(xué)不好渾身是病。
我自幼習(xí)書,學(xué)仿的太雜亂了:顏、柳、歐、趙,魏碑名品幾乎每品都臨過;后來臨褚,習(xí)唐人寫經(jīng)。最堅持的是學(xué)右軍的筆法。右軍不是“崇拜偶像”,是千古最善于用筆的書家,稱之為“圣”,洵不為過。《蘭亭》一帖,難望以它來“驚四筵”;但在“獨座”之際,愛玩令人忘倦,其筆妙極。但勿忘記:此文稿書體也,右軍之兼擅,亦不以一帖為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