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城古琴,讓我?guī)慊丶?br/>
1911年,經(jīng)康有為推薦,諸城琴派的祖師王燕卿被聘為南京高等師范學校古琴導師,梅庵(當年王燕卿授課的地方)授琴10年之久,開古琴進高等學府之先河。1921年,寡言少語的王燕卿客死金陵,遺言不是葬埋故鄉(xiāng),而是“埋骨清涼山麓”,留給琴界諸多的遺恨和謎團……
(一)返鄉(xiāng)
當合肥至諸城的客車將要駛進諸城市區(qū)時,一位正閉目養(yǎng)神的老先生趕緊挺直脊背,掏出小梳子將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梳好。他就是合肥梅庵琴社的社長、諸城琴派的當代宗師劉赤城先生。
窗外,陌生的景色如隨風展開的畫卷,一一掠過。一路之上,劉赤城一直興致勃勃,毫無倦意。讓諸城古琴還家,自王燕卿始,一直都是諸城派琴家的一個心結。有哪一朵被移植的花,不想找到孕育自己的土地?據(jù)說王燕卿生前欲修改《龍吟觀琴譜》未果,臨歿以是為恨。難道這“恨”中,沒有得不到故鄉(xiāng)承認的隱痛嗎?
諸城古琴的祖先系出自“虞山”和“金陵”兩派。19世紀初,有王既甫和王冷泉兩位琴家活躍在山東一代,諸城古琴由他們分別傳授下來。出身操縵世家的王燕卿,正是王冷泉的弟子。
有人說古琴不屬于民間。它在漫長的發(fā)展過程中,廣受儒家中正平和道家順應自然的影響,形成清微淡遠的基調(diào)。古琴的構造,琴弦的根數(shù),琴木的選用,都是有講究的,暗合著陰陽、天地、君臣等思想,繁瑣而周全。歷代忠于傳統(tǒng)和師承的琴家,在古琴的演奏技巧上,從未敢偏離半步。“七條弦上五音寒,此藝知音自古難”。自古至今,古琴其實都是寂寞的,它因博大精深、曲高和寡而知音難覓,這就難怪唐代詩人白居易感嘆它“不稱今人情”了。
王燕卿對古琴的熱愛,不在于他對傳統(tǒng)的堅守,而在于他驚世駭俗的創(chuàng)新。他打破當時琴界的清規(guī)戒律,給琴譜注入節(jié)拍,大膽運用輪指,并將有著濃郁地方特色的民間音樂融入琴曲,使之雅俗共賞。后來,王燕卿的弟子、現(xiàn)代四大古琴家之一的徐立蓀將諸城古琴帶到江蘇南通,徐立蓀的弟子劉赤城又將諸城古琴帶到安徽合肥……諸城琴派,清芬一脈,綿延不絕。
而今,諸城古琴飄邁宇內(nèi),在它的誕生地卻已失傳。近年來,諸城人急切地尋覓著諸城琴派的行蹤,就像尋覓著失落的孩子。而諸城琴派的傳人們,也無時無刻不在盼望著背上心愛的古琴,回到它的故鄉(xiāng)去。于是,循著諸城熱切的一聲呼喚,他們,就來了,帶著久違的絲桐逸韻,來了卻這樁幾代人未了卻的心愿。
(二)朝拜
一踏進諸城古琴的故鄉(xiāng),劉赤城及其弟子們就感受到:這方天空,絕不是當年王燕卿離開時的天空了。諸城人以隆重的方式來迎接流浪百年的諸城古琴還家。他們?yōu)橛幸环N使諸城名揚天下的藝術門類而驕傲,為諸城古琴有這樣一群執(zhí)著的傳承者而自豪,深深感激他們?yōu)橹冻龅囊磺小?/p>
相伴一生的古琴,終于回到家了,真實地站立在這塊憧憬了一生的土地上,怎不令人更加底氣十足?
背上的古琴很沉,細細的七根弦,負載著中華民族幾千年文明的重量。作為中國最古老的彈撥樂器,在體現(xiàn)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方面,沒有任何樂器能與古琴相比。能用唐代的琴,彈奏唐代的曲,唯有中國有這樣的奇跡!2003年11月,古琴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人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作為一種器樂文化而躋身世界遺產(chǎn),這在世上絕無僅有。這既說明了古琴藝術的珍貴,也說明了它的處境之險峻。
其實諸城不但是“諸城琴派”的故鄉(xiāng),還是中國古琴藝術的發(fā)源地——4000年前的上古時代,出生于諸城的中華明德始祖虞舜,在漁獵耕種之余,奏五弦之琴,歌南風之詩,與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爾樂樂,我樂樂,爾我同樂樂”,那是怎樣一幅動人的情景啊!舜制的五弦琴,就是最初的古琴(后周文王、周武王又復加二弦,成七弦)。所以劉赤城心目中的“還家”二字,是有雙重含義的:既是諸城古琴還家,又是中國古琴還家。諸城琴派的傳人們,既是來尋根的,又是來朝拜的。
(三)操琴
作為諸城琴派主要的繼承人和傳宗人,劉赤城的一生,注定與諸城古琴難解難分,古琴在他的指下,發(fā)出濃重的山東鄉(xiāng)音,他從小就知道那鄉(xiāng)音的來處,卻對那里一無所知。他與古琴一道,經(jīng)歷著那些命運賦予的世態(tài)炎涼,離合悲歡,由滄海至桑田……
劉赤城出身世家,他的父親不僅是著名的國畫家、古琴家,還騎馬、練劍,一生瀟灑。在那樣翰墨書香、琴聲流韻的環(huán)境中,他5歲開始從父學習諸城古琴(當時手還夠不到琴呢),11歲投師徐立蓀門下,弱冠之年即顯于琴壇。由于他體弱多病,父母怕他像前幾個孩子那樣夭折,在他學琴的同時,還特地將他送到狼山跟一位大師學武。
從第一次摸到琴弦,劉赤城就再也沒有和古琴分開過。“文革”時,琴人或囊琴別事,或辭世星散,綠綺朱弦,塵土生焉。劉赤城去了農(nóng)村,卻仍對琴念念不忘,走到哪里將琴背到哪里,如背著自己的命,全不管世態(tài)變幻,腹中饑寒。空曠的田野,投下他與琴相依為命的身影。
不能設想沒有琴的日子。好琴如知己,可遇而不可求。他已與琴融為一體,相依共存,一顆心,日夜跳動在弦上,甚至,琴已經(jīng)成為他的脊梁,可斷,卻不可折。他不善言談,與世無爭,年近四十仍孑然一身,他彈琴時,卻很有霸氣。他認定從琴聲中,能聽出一個人的“德”,卑怯委瑣之人,彈不出大氣磅礴的作品。歷代逸人高士,素愛在青山綠水之間,放逐歷練自己。身處那樣一個年代,在與古琴的意境極不諧和的環(huán)境中,他卻依舊忘情地用琴聲訴說著自己的喜怒哀樂。古琴如家,給了他一個安全高遠的境界,他沉浸其中,如魚得水,自得其樂。
“文革”后,劉赤城成為中國舞臺上彈奏古琴的第一人。諸城琴派在琴壇的地位,愈加卓然彰顯。
(四)神會
2006年5月18日,“百年諸城琴派還家——諸城派當代宗師劉赤城先生古琴音樂會”在諸城如期舉行。面對著臺下座無虛席的觀眾,感慨萬端的劉赤城鄭重彈出了第一個音符。
古人彈琴,要凈手,更衣,焚香,幾近一種儀式,一種崇拜。劉赤城在古琴的故鄉(xiāng),也深懷著同樣的虔誠。找到了根的諸城古琴,就猶如一株植物重新扎入母土。
劉赤城開首彈的是神韻高妙的大曲《搔首問天》,曲中極寫屈原的憂憤哀號之情,俯仰低徊之貌,不得申訴之苦,無可奈何之慨。他眼瞼低垂,頭稍傾,像在傾聽遙遠的曠古回聲,翹起的手指蒼勁有力,翔動在七弦之上,神情專注得令人神往。不管初聞琴音的觀眾能否聽懂,他都要力求心中的完美。切膚的指甲在弦上彈撥,聲聲是痛,讓人從一派肅殺之氣中,看到一個昂頭向天、苦悶彷徨的身影。
接下來的《流水》,撼人魂魄。流水的姿態(tài)變化萬千,先是空山滴瀝,高遠深邃,繼而沉潛大谷幽澗,猛浪堆雪,洶涌奔騰,及至匯注江海,一瀉千里,恣肆汪洋……自古知音難求,砍柴的鐘子期竟能聽懂俞伯牙的琴曲,所帶給世人的驚訝和震撼,千古流傳。兩個身份迥然不同的人在琴聲中不期而遇,身在不同的屋檐下,卻活在同樣的境界中,那里面沒有高低貴賤,世態(tài)炎涼。高山流水的曲子,自此成為知音境界的象征……彈至高潮,耳聞大股大股流水自弦上滾滾而來,洶涌澎湃,勢不可擋。
人說諸城派的特色是音韻寬厚,雄健之中寓有綺麗纏綿之意,剛中有柔而剛?cè)嵯酀@在諸城派的代表曲目《關山月》、《秋風詞》、《長門怨》、《搗衣》中可以感受到。諸城派的《平沙落雁》也有別于其他流派,它向人展現(xiàn)出一幅淡遠的水墨畫卷,借鴻雁遠走高飛,寄托逸士的壯志豪情,撮音的運用加強了雁陣行空的氣勢和蒼茫感。雁陣降落沙洲前爭先恐后、拍翅鳴叫的情景,生動傳神,栩栩如生,特別加入的雁鳴之聲是諸城派獨有的神來之筆。
1920年,王燕卿、徐立蓀師徒在上海著名的“晨風廬琴會”上合奏《搗衣》曲,如出一人,舉座皆驚,那是一種天衣無縫的默契。
當年,正是由于王燕卿打破常規(guī)、跨越傳統(tǒng)的革新,才促使了一個新生派別的產(chǎn)生。王燕卿因前無古人的創(chuàng)新而遺世獨立,劉赤城傳承了他的進取精神,60年的沉潛磨礪,使他形成了灑脫開張、沉雄茂密、形神并重的演奏風格,又創(chuàng)造了滾輪、回鋒等新技法,使諸城琴派的技藝更加豐富成熟。
為了紀念王燕卿先生對諸城古琴的不朽貢獻,劉赤城最后率眾弟子合奏了諸城派最具代表性的《關山月》和《秋風詞》。眾弦在撥動間,說盡了風云變幻,滄海桑田。
劉赤城到過很多城市演出,從沒有一個城市讓他有如此沉重的使命感。面對著這塊琴音已失的土地,一次百年琴派的還家,注定不是來了又走了那么簡單。作為諸城琴派的當代宗師,他來,不僅是為展示,還是為播種。他希望能在此收一個徒弟,將他學到的琴藝還給諸城,讓諸城古琴真正還家。
或許是諸城人的誠心所致,在劉赤城一行即將攜琴離開諸城琴派的發(fā)源地時,祖師王燕卿的后人竟通過一條意外的線索戲劇性地找到了,這不由得讓人驚嘆天意的安排,機緣的巧合。更巧的是,王燕卿的第五世孫女也癡迷音樂,這個小姑娘對此有著極高的悟性,這很符合她的血統(tǒng)。
究竟誰是最合適的人選,誰能擔負起讓諸城古琴真正還家的使命,什么時候,古琴藝術能重新在母土上開出絢爛的花朵呢?
文章來源:華音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