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風》中“雞”興象探微
在詩學領(lǐng)域中, 《詩經(jīng)》無與倫比的影響力, 不單單在于它“ 具有深厚豐富的文化積淀, 顯示了我國古代詩歌最初的偉大成就”l[] , 更多在于葷端于孔子而形成于漢代的儒家詩教傳統(tǒng)和說詩體系。“ 詩三百” 在被經(jīng)學化后的千百年中, 常為經(jīng)學家們所穿鑿附會, 以致政治倫理說教每每掩蓋了詩的真正意蘊。
本文試圖從民俗學角度觀照《國風》, 探究人們罕于涉足的“ 雞”興象, 以窺詩旨一二。
一、掃描: 五光十色的“雞”興象
雞, 是最為司空見慣的家禽。就文化層面看, 雞的象征與離意卻豐富多姿。在許多民族文化中, 雞被認為是靈禽, 可以避邪。我國先民就常用雞祭祀和占卜。例如, 《史記? 武帝紀元封元年》: “ 乃令越巫立越祝祠, 安臺無壇, 亦祠天神上帝百鬼, 而以雞卜。上信之, 越祠雞卜始用焉。”云云。不過, 雞最大的象征意義就在于它的打鳴宜告了一天的開始, 是太陽的象征。
另外, 我們還注意到: 雞與性等象征內(nèi)容關(guān)系密切。在西方藝術(shù)作品中, 公雞是縱欲的象征。在英語中, 公雞(cock) 是雄性的象征, 可以指任何一種雄性鳥類; 同時, 它還可指男根, 由此, 雞也成了男人的隱語。比如, 在我國隴東、陜北等地區(qū), 至今還有“ 雞( 男) 臥牡丹(女)”、“雞(男)臥盤(女)”等這樣富有象征意味的剪紙圖案。
文化視野中, 雞的象征意涵是流變而多元的; 鳥瞰式的掃描, 則是基于“為我所用” 的目的。檢閱《國風》, 涉及“ 雞” 興象的, 共有七篇。其中, 除《兔愛》外, 其余六篇的詩旨都與男女情愛有關(guān)。
先看《鄴風?雄堆》:
雄雄于飛, 泄泄其羽。我之懷矣, 自佑伊阻。雄雄于飛, 下上其音。展矣君子, 實勞我心。暗彼日月, 悠悠我思。道之云遠, 局云能來。百而君子不知德行。不伎不求, 何用不減? (四章, 章四句)
此詩前二章均以“ 雄雄”起興, 而“雄雄”當喻男人。審視整詩, 進一步理解: 該詩表達的是一位婦女對其遠出丈夫的深情思念。詩人自比“ 雌雄”, “ 雄雄”喻其丈夫。王質(zhì)《詩總聞》日: “此蓋婦人發(fā)辭。以雄雄比其夫, 以雌雄比己也。”牛運震《詩志》言: “雄堆托興, 是思婦語言。”聞一多《風詩類鈔》說: “懷遠人也,雄雄喻夫。”看來“雄”興象的象征意義, 學者頗有共識。但一旦深人詩旨時, 則又聚訟紛紜。
就我看來, 大多數(shù)說詩家無法擺脫“以史解詩”的僵化模式, 總要把詩旨與衛(wèi)宜公的淫亂生拉硬扯一處。朱熹《詩序辨說》云: “《序》所謂大夫久役, 男女怨曠者得之。但未有以見其為宜公之時, 與淫亂不恤國事之意耳。兼此詩亦夫人作, 非國人所為也。”朱熹批判《序》牽強附會, 所言極是。不過, 對此詩理解較為全面準確的是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其日: “此詩當從朱子《集傳》以為婦人思其君子久役于外而作。今以經(jīng)文釋之。前二章睹物起興, 以雄雄之在目前, 羽可得見, 音可得聞, 以興君子久役, 不見其人, 不聞其聲也。第三章以日月之迭往迭來, 興其君子之久役不來。末章則推其君子久役之故。皆由有所伎求, 若知修其德行, 無所伎求則可以全身遠害, 復何用而不減乎?此以責君子之仕于亂世也。《序》云刺宜公, 蓋推其兆亂之由, 非詩詞所及。《箋》以前二章為刺宜公之淫亂, 失之。”其實, 詩中“雄雄”我們理解為遠出久未歸的丈夫的象征即可, 大可不必確指久役在外的征人, 國為詩中并未明指。
此詩的最后一章, 尤其值得稱道。因為詩人把款款的思念與關(guān)愛之情化作對丈夫多行善事的誠摯期待, 顯然突破了一般情詩的境界, 升華到一個全新的思想高度。
再看《王風?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 不知其期, 局至哉。雞棲于樹, 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 如之何勿思!君子于役, 不日不月, 蜀其有才舌。雞棲于萊, 日之夕類, 羊牛下括。君子于役, 茍無饑渴? (二章, 章八句)
詩旨本身的多義性, 往往導致鑒賞時“仁者見仁, 知者見智”的局面。方玉潤認為此詩是思婦懷人之作。他指出: “《小序》謂刺平王, 《偽說》以為戍申者之妻作, 皆鑿也。詩到真極, 羌無故實, 亦自可磚, 使三百詩人篇篇皆懷諷刺, 則于忠厚之旨何在? 于套情淑性之意何在? 此詩言情寫景, 可謂真實樸至, 宣圣雖欲刪之, 亦有所不忍也。又況夫婦遠離, 懷思不已, 用情而得其正, 即詩之所謂教, 又何必定求其人以實之, 而后謂有關(guān)系作哉!”顯然, 附會歷史的泛化解說是方氏所不屑的, 因為如此說詩根本挖掘不出詩的真正旨意。方氏從夫婦離情人手, 用文學的方式進行評析, 確有超越前人的高明之處。當然僅此辨析還遠遠不夠。深人把握“ 雞”興象的象征含義和“茍無饑渴”的隱語, 是正確領(lǐng)會該詩的關(guān)鍵。
首先, 詩句“雞棲于場”放在“日之夕寒” 之前, 是非常巧妙的錯位。因為正是這點表明思婦并沒有覺察到暮色已濃, 而是雞的回巢, 才使她意識到黃昏的來臨。如果我們把“ 雞” 的興象理解為久役未歸的丈夫象征, 不僅顯得合理, 而且更能顯示思婦沉浸于思念丈夫的專注! 另外, “ 茍無饑渴” 這一祝愿式的結(jié)語, 可與“雞”興象的寓意相互發(fā)明。聞一多認為“饑”是情愛饑渴的隱語。他在《詩經(jīng)通義》里解釋說: “ 性欲未滿足時之生理狀態(tài)日饑。”像“愁如條饑”(《周南?汝墳》)、“可以樂饑”(《陳風?衡門》)、“ 季女斯饑”(《曹風?候人》)等詩句中的“饑”均為此義。聞一多的說法很精辟。
除了他所舉的本證外, 我們還可找出一些旁證。例如《玉臺新詠》所收人的蘇伯玉妻所作的《盤中詩》: “ 空倉雀, 常苦饑; 吏人婦, 會人稀。” 詩人以空倉麻雀的苦于饑餓, 比喻自己的獨守空房而倍受情愛饑渴的煎熬。再如沈約《六憶詩》其一: “相看常不足, 相見乃忘饑。”陸機《東南有思婦》: “愿保金石軀, 慰妾常饑渴。”很顯然,這些“ 饑”字都是指情愛的饑渴。古人一詩評日: “ 雞棲于柴下牛羊, 饑渴縈懷對夕陽。已啟唐人閨怨句, 最難消遣是昏黃。”(許瑤光《雪門詩鈔》卷一《再讀<詩經(jīng)>四十二首》第十四首)這是對上述分析的最好概括。
由此可見, 我們對此詩主旨的理解是合情又合理。
二、觀照:別有愈趣的“雞鳴”事象
正如前文所述, “雞鳴”象征著一天的開始。當我們目光鎖定《國風》, “ 雞鳴” 事象不再是如此的單純, 而是意趣橫生。《鄧風? 飽有苦葉》以“難鳴”求愛、雁歡對歌起興, 描述一位青年女子在濟水岸邊焦急等待未婚夫的情景。對此, 當代學者頗有共識, 我們亦略而不論。其余三首,《鄭風?風雨》、《鄭風?女日雞鳴》和《齊風? 雞鳴》, 我們統(tǒng)歸為一種有趣的“ 憎雞鳴” 主題。
一如《鄭風?風雨》:
風雨凄凄, 雞鳴嘴嘴。既見君子, 云胡不夷! 風雨瀟瀟, 雞鳴膝呼。既見君子, 云胡不瘩! 風雨如晦, 雞鳴不已。既見君子, 云胡不喜! (三章, 章四句)
今人大多認為此詩寫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的清晨, 一對夫妻久別重逢的無限喜悅之情。我認為: 考察“ 風雨” 和“ 雞鳴” 兩個興象, 此詩寫一女子與舊情人約會, 男歡女愛的情景, 應(yīng)當更接近詩之本義。首先, 瀟瀟、凄凄的風雨,不單單是幽會的背景, 更是男歡女愛的隱語。最明顯的例證是《衛(wèi)風?伯兮》: “其雨其雨, 果果日出。愿言思伯, 甘心首疾!” 思念丈夫, 焦渴難忍, 可恨久早偏逢艷陽天! 正如阮籍《詠懷詩》所云: “膏沐為誰施? 其雨怨朝陽。”宋玉《高唐賦》所說的“ 云雨之情”, 后世常說的“ 雨露之恩”, 實際上就是指男女歡愛。情人久別相會, 自然如膠似漆, 無奈不覺間雞鳴報曉。詩中女子多么希望遲點天明, 好與舊情人相守更長久一些。真可謂“ 相見時難別亦難”! 所以這首詩表現(xiàn)了性和愛的完美統(tǒng)一, 幽會密約的愛情的歡樂來自男女的內(nèi)心深處, 甜蜜的相會, 使牽腸掛肚的牽掛和愁思得以釋放, 從而使幽會達到令人陶醉的理想境地。
再如《鄭風?女日雞鳴》:
女曰雞鳴, 士曰昧旦。子興視夜, 明星有爛。將翻將翔, 弋亮與雁。弋言加之, 與子宜之。宜言飲酒, 與子偕老。琴瑟在御, 英不靜好。知子之來之, 雜佩以蹭之。知子之順之, 雜佩以問之, 知子之好之, 雜佩以報之。(三章, 章六句)
這顯然是清晨時一對新婚獵人夫妻的對話。詩之首章尤為耐人尋昧。“ 女日雞鳴” 、“ 士日昧旦” , 簡約無華的對話, 卻將妻子羞怯的催促, 丈夫自欺欺人的留戀, 表現(xiàn)得活靈活現(xiàn)。錢鐘書先生于此有精辟的論述。他認為: 詩中“ 女催起而士尚戀枕襲, 與《齊風? 雞鳴》情景略似。”都可歸為“ 憎雞叫旦” 的主題范疇。接著他引用中外愛情詩文加以佐證, 例如六朝樂府《讀曲歌》: “ 打殺長鳴雞, 彈去烏臼鳥, 愿得連眼不復曙, 一年都一曉” ; 李廓《雞鳴曲》: “ 長恨雞鳴別時苦, 不遣雞樓近窗戶” ; 《開元天寶遺事》劉國容《與郭昭述書》: “ 歡寢方濃, 恨雞聲之斷愛, 恩憐未洽, 嘆馬足以無情。” 又如: “ 古希臘情詩每怨公雞報曉( the early rising-cock ), 斥為` 妒禽’(the most jealous of fowls); 中世紀盛行《黎明怨別》(alba)詩, 堪相連類。”男歡女愛的眷戀擋不住惱人的雞叫, 真是“ 多情總被無情惱”!
還有《齊風?雞鳴》:
雞既鳴矣, 潮既盈類。匪雞則鳴, 蒼繩之聲。東方明矣, 期既昌矣。匪東方則明, 月出之光。蟲飛掩菇, 甘與子同夢。會且歸類, 無庶予子情。(三章, 章四句)
此詩所寫, 應(yīng)是一對情人約會將終時戀戀不舍的深情對白。女曰: “雞既鳴矣” , 男道是: “ 蒼蠅之聲” ; 女說: “東方明矣” , 男則答日: “ 月出之光” 。浪漫的夜晚闌珊, 歡樂的幽會將近, 男子依然沉瀝于歡愛之中, 女子卻擔心天亮后讓人看見了難為情。雞鳴擾人心亂, 但“ 會且歸矣, 無庶予子憎。” 歡樂、眷戀、慌亂、惱人, 百感交集卻難以言表。錢鐘書先生認為此詩“ 亦如《女日雞鳴》之士女對答耳; 何必橫梗第三人, 作仲裁而報實況乎? 莎士比亞劇中寫情人歡會, 女曰‘天尚未明(It is not yet near day) 此夜鶯啼, 飛云雀鳴也。’ 男日: ` 云雀報曙, 東方云開透日矣’( the severing clouds in yonder East)。女日: ` 此非晨光, 乃流星耳’(It is some meteor )。可以比勘。”川雞鳴報曉, 難舍是情人; 善意謊言, 全因“ 良宵一刻值千金”!
綜上所述, “雞”興象展示出多彩多姿的文化意蘊, 但其最亮麗的一面則始終與情詩中的男女情愛主題密切相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