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禪宗的“不說破”與西方語言教學理論中的“默教法”的關系
內容提要:禪宗是一個富有創造性的中國佛教宗派,在許多方面都有創新,尤其是在佛教教學理論和教學方法上。禪宗,特別是其中的曹洞宗創造了“不說破”的法門,所謂“不說破”,主要是引導學人自修自悟,自己尋找并發現答案,老師只起啟發誘導的作用,不越俎代庖,不預先提供答案。這種教學方法有助于提高學人的能動性和主動性,使之真正領會真知,發現真理。由于這種教學方法符合教學和認知規律,因而具有普遍的價值和長久的影響。在西方語言教學理論中也有與之類似的“默教法”,強調發揮學生的主動性和積極性,尊重學生的人格自由,注重發掘學生的潛能。東西方有著類似的理論,這表明它揭示了一種普遍規律,值得重視。
關鍵詞:禪宗;曹洞宗;不說破;默教法
洞山良價是禪宗五家七宗之中曹洞宗的創始人,他與弟子曹山本寂立五位君臣之說,偏正回護,理事兼融,使曹洞宗成為長期以來唯一的堪與臨濟宗抗衡的一大宗派,影響深遠。對于其禪法思想茲不多述,只是略述一下他在參學悟道過程中所體味到的“不說破”的法門。
當時禪僧有四處參學、游方訪道的習慣,洞山良價出家受戒之后,曾經歷經多師,先后從南泉普愿、溈山靈祐、云巖曇晟等人參學,然終歸宗于云巖曇晟門下。有人于此不解,因為從名氣和年德上論,云巖均不如二師,何況南泉普愿是馬祖道一親傳弟子,從輩份上論比云巖曇晟高了一輩,洞山良價最初參學便是跟從南泉,且頗受稱賞,若自認為南泉弟子,不僅輩份較高,而且成了勢力最大的洪州宗的嫡系,其好處是不言而喻的。因此,在一次洞山在先師云巖諱日設齋致祭之時,有個僧人問道:“和尚在云巖那里得到什么指示?”洞山卻答道:“雖然在那里許久,沒有得到指示?”僧問:“既然您沒有得到指示,為什么為他設齋呢?”洞山答曰:“我怎敢違背他老人家呢!”僧又問:“您最初拜見南泉,為什么卻為云巖設齋?”洞山言道:“我不重先師的道德佛法,只重他不為我說破。”
不蒙指示卻為其設齋,不予說破反得到尊重,這在一般人看來,是一件大惑不解的事,也難怪有僧生疑。可是洞山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因為他在悟道的過程之中體味到,作為教學方法,不說破勝過說破,啟發誘導勝過灌輸。
佛教在長期的發展過程中,形成了一整套行之有效的教學理論和方法,并且在實踐中對之進行不斷發展和革新。以往的教學多是限于經典的傳授,由于受到語言本身的限制,往往言不盡意,無法有效地傳達佛法大意,因此禪宗對傳統的教學方法進行了大膽的革新,提出了一套全新的不立文字、以心傳心的新方法,其核心是打破文字語言的限制,大膽運用形體語言等獨特的語言形式,力圖對學人進行啟發誘導,使之直接領悟到事物的原本意義,而“不說破”就是這種新方法中非常有效和別致的一種。
禪宗強調明心見性,重視覺悟,因此號為心宗,與強調教義傳授和知見廣博的教派不同。學習經典和遵守戒律在禪宗看來只是明心見性的準備和前提,不是最終的目的。因此傳統的修習和師授方法不大適應這一要求,必須對之進行改革。按照佛陀“依義不依語”的教誨,禪宗主張直悟本心、不在話言。語言是傳達意義的工具和途徑,但是由于它本身在長期的運用和發展過程中形成了語詞和結構的定勢,會使意義由于在傳達的過程中的信號減弱而被消減甚至歪曲,產生言不盡意、語不達意的現象,特別是禪宗所要表達的并非一般的意義,而是難于用世俗語言傳達的佛法大意,這就使這一現象更為突出。同時,由于佛教經典是經過展轉傳譯而成為漢文本的,其創作的時間又很長,這些都增加了理解其原本意義的困難,經過種種曲折的過程,其新鮮性和生命力都大為降低,成了不堪咀嚼的腐肉。禪宗認識到了語言特別是文字語言的種種缺陷,因而采取了新的教學和傳授方式,其意義和影響十分深遠。
所謂不說破,是指改變傳統的單純講授和讀誦經典的方式,避免大段大段地講述一些老生長談,因為那么做只能讓學者認識到經典文字表面的意思,無法體味其中蘊藏的微言大義,而是盡量用更為鮮活的、生動的、貼近學人日常生活和個人心理的語言,甚至輔之以形體語言,運用拂塵、錫杖、蒲團等道具,以種種方便引誘學人會意明心,透過文字知見之障礙而直取真如,證道成佛。
不說破的意義,在于讓學人自己悟道,而不是由老師包辦,這與禪宗的宗旨是一致的。禪宗主張自力成佛,認為佛不度眾生,眾生只能自修自度。因此學人能否悟道,主要在于他個人的努力程度和根性,不能過分依賴老師,因為悟道純屬個人的事,老師就是想代辦也代辦不了,正如不能替人受病一樣。
不說破,就是老師在教學過程中不要急于將答案告訴學生,而是想方設法引導學生自己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自己找到正確的答案。禪宗有許多公案,這些公案就是幫助學人悟道的命題,對于這些命題并沒有固定的答案,其意義不在于答案本身,而在于在尋找答案的過程中悟道。老師立一公案,是為了對學生進行訓練和測試,因此一般不會先給學生一個明確的答案,即便學生百思不得其解之時,也只是予以進一步的啟發和誘導,對其進行暗示,而不是告之以最終的答案。因為學生自己找到的答案才是真正屬于自己的答案,答案本身是什么還在其次,關鍵是在尋找答案的過程之中提高了思維水平,堅定了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意志,掌握了解決問題的方法和要領。
譬如,洞山在云巖那里呆了一陣,對于佛法有所領悟,但還不夠徹底,他想辭別云巖再尋師友,臨行時問云巖道:“老師百年之后,要是有人問我,還能描繪出老師的真像嗎,我該如何應對?”云巖沉默良久,答道:“只這個是。”二人問答都是一語雙關,洞山所說老師的真像,表面上是指云巖的外表,事實上是指云巖的思想真意,云巖的回答也是兼攝二義。洞山一時不能明白老師的意思,故而沉吟良久,云巖也不明說,只是道:“你承當這個大事的人,要仔細思量呀!”洞山帶著滿腹的疑惑離去了,一路上左思右想,總是弄不明白。一次他路過一條小溪,心里還在念叨云巖的意思,忽然看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頓時恍然大悟,明白了影像與自我的關系。他寫了一個偈語來表達自己的感受,其云:“切忌從他覓,迢迢與我疏。我今獨自往,處處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應須與麼會,方得契如如。”意思是說影像是我的顯現,隨處得見,而且不可能背離我,而我則是根本,不同于影像,故影像是我,我非影像,如此領會,才能契悟真如,明了佛法。
洞山領會這一玄旨,靠的是自己的覺悟。而他之所以能夠這么做,是由于其師云巖當時未曾點破,只是讓他自己仔細思尋。如果當時云巖便迫不及待地將答案告訴洞山,洞山就不會有后日的覺悟,最多不過是知道了一些關于影與形的人所共知的道理而已,不會留下深刻的印象。因此洞山最感激的便是云巖未曾為他明說,使他有了自己悟道的可能。
禪宗的不說破一方面是教學方法的改進,同時也表明了教學觀念和理論的重大突破。
選自《曹溪禪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9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