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好多民族都對數目“三”有著特別的好感。從人類文化發展的歷史來看,還很難證明這種偏好是從一個源頭傳播出去的。它們各自具有鮮明的特色和生長的土壤。
數成於三
拿中華文化來說,作為傳統文化支柱之一的八卦,就是由三畫組成的。這是迄今所知的以三為一體的最早圖形。為什么八卦偏是三畫,而不是兩畫或者四畫,便是一個很不容易說得清楚的難題。與八卦多少有點關系,有人認為作為宇宙原始的“太極元氣”,便是“函三為一”[1]的,就是說,它是三位一體的;這一點當然更加有點玄之又玄。
想來,人們在想象宇宙開始的狀態時,當然首先會想到“一”。但是這個開始的“一”,為能開始下去,創生出或變化出“多”來,就必須具備一種動力。如果這個動力是從外面獲得的,那末此“一”便不成其為開始的一,因為另有一個外力先它而在或與它同在。如果這個動力是從內部獲得的,那末此“一”便不是一個單純的一,它的內部應是衤復雜的;在這種情況下,它又不會因其衤復雜而是“二”,因為二不可能謂之開始,開始者只能是一。這樣,純一不可能開其始,“二”不可能是開始,那末只有具備“二”于其自身中的“一”,方有可能實現其開始并且真正成為開始,而這已是函三的一,或三位的一體了。八卦以三畫為一卦,應該就是這個思想的圖形化,是以圖形表現出來的這種宇宙生成哲學。
所以,古人在談到數的時候,會有“數始於一,終於十,成於三”[2]的說法。“始於一”,很易解;“終於十”,是因為十進制,而十進制又源於我們有十個手指;最有趣也最有深意的是“成於三”。
數成於三,除去上述的宇宙生成論的原因外,還有一個文化人類學的原因。
據摩爾根(Lewis Henry Morgan,1818-1881)《古代社會》介紹,澳大利亞的卡米拉羅依(Camilaroi)人有一種比氏族更古老的區分成員的制度,即將其血族成員分為八個婚級,其中四個純由男性組成,另四個純為女性。某一男性婚級,只能與某一女性婚級通婚;而所生子女,卻又歸入與父母均不相同的另一婚級。其名稱與關系為:
男性:1. 伊排 女性:(1)伊帕塔
2. 孔博 (2)布依
3. 慕里 (3)瑪塔
4. 庫比 (4)卡波塔
男性婚級1與女性婚級(1)為親兄妹或親姐弟,其他各同數婚級亦然。男性1只能與女性(4)通婚,男性2只能與女性(3)通婚,男性3只能與女性(2)通婚,男性4只能與女性(1)通婚。1(4)所生子女為3(3),2(3)所生子女為4(4),3(2)所生子女為1(1),4(1)所生子女為2(2)。
假定我們以1(4)即伊排和卡波塔為例,看看他們通婚後延續的世系(假定每對各生一子一女):
從這幅五代世系表中,可以看出,卡米拉羅依人親屬關系中第一代的婚配關系,到第二代外化為異己的子女;子女在異於父母兄妹的唯一婚級中進行通婚;生出的第三代,又回歸為本來的亦即其祖父母所屬的婚級,當然在量上擴大了。第三代作為表兄妹或表姐弟,又得互相通婚;到第四代又復外化;第五代又復回歸。這樣,無論從男系或女系來看,從第一代到第三代(第三代到第五代也一樣),便是一個過程的完成;第三代既是第三代,又是新的第一代。
這種婚級和婚配制度,在別的民族中有無實行,還需調查和研究。但中華文明中的昭穆制度,似乎便是由類似的婚姻習俗演化而成,則大抵可以肯定[3]。這大概也是“數成於三”、“太極元氣,函三為一”之類觀念得以在中國形成并流行的社會歷史原因。
三和參
“三”字在漢字中有時寫作“叁”,一般稱之為大寫體,或者叫會計體;是為了防止涂改而借用來的一個數字符號。其出現年代,大概在西漢。
“叁”字借自“參”。“參”字本是星座名,始見於金文,作,“象參宿三星在人頭上,光芒下射之形”[4];或省去“人”旁,作,或省去光芒,作。今音讀shen,現代學名叫獵戶座(Orion)。
“參”字早在“叁”字出現以前很久,便曾作“三”字用了,譬如在《左傳》和《國語》中。“參”字之可以作“三”,一個顯見的原因在於它的造型。按參宿共有七顆星,兩顆零等亮星分列頭尾對角,為參宿四和參宿七。其一、二、三星(現代所謂獵戶的腰帶)雖然只有二等的亮度,卻因連列宿中而特別顯眼,以至名列前茅,成為本宿的代表。金文“參”字頭上的三顆星,和“參”之為“三”,皆由此來。所以在一些時候,“參”字簡單地就等于數詞“三”,如:
參食,食參升小半。(《墨子·雜守》)
參日而後能外天下。(《莊子·大宗師》)
君子博學而參省乎己。(《荀子·勸學》)
只是這種并非由於會計需要而寫數目“三”作“參”的例子,終究是少數,因為它除了增加筆畫外,別無其他實際意義。所以,更多的場合,“參”字多用在“三”的引申意義上。
一種情況是,以“參”字同時表示“三”數和某種量,成為一個既是數詞又是量詞的數量詞。如:
恤民為德,正直為正,正曲為直:參和為仁。(《左傳·襄公七年》)
壟若參耕之畝。(《墨子·節葬下》)
(張)儀許諾,因與之(指公孫衍)參坐於衛君之前。(《戰國策·齊策二》)
(楊)敞、夫人與(田)延年參語許諾。(《漢書·楊敞傳》)
這里,“參和”是說德、正、直三者之和;“參耕”是指三耦耕,謂墳廣三尺。“參坐”謂三人對坐;“參語”乃三人共語。這些“參”,已不單單是數詞,而且帶有量的規定,有點像今天北方口語中的“亻三”,只是更為寬泛得多,能夠包括一切量詞於其中。因此,這樣的“參”,比之上一種“參”,其對客觀實際的反映,又豐富一些。
由此出發,隨著使用次數的加多和頻率的加大,這些數量詞連同它所修飾的詞兒一起,慢慢固定為詞組,為專門術語,如:
主明、相知、將能,之謂參具。(《管子·地圖》)
輿人為車,輪崇、車廣、衡長,參如一,謂之參稱。(《考工記》)
商鞅造參夷之誅。(《漢書·刑法志》)
諸如此類的“參”字頭的詞,最初可能是略語,慢慢便成了專門術語,在相應的范圍內通行。這樣的“參”,又不止於數和量,而且有其特指的物和事,越發充實了。
尤有進者,除去上述這樣那樣表示整數三的用法外,“參”字還常用在三分、三倍和序數第三等意思上,如:
先王之制,大都不過參國之一。(《左傳·隱公元年》)
乏(報靶人的隱蔽屏)參侯道(靶道)。(《儀禮·鄉射禮》)
太白出西方,六十日,法當參天。(《漢書·谷永傳》)
這些“參”,都是“三分”的意思,也就是“三分之一”的意思。如果仔細推敲,會看出“參”後似皆省卻了介詞“於”字:“參國之一”即三分於國有其一;“參侯道”即三分之一於侯道;“參天”即三分之一於天空,等等。“參”字所以從整數三貶值為三分之一,主要便是這些“於”字在起作用。不過,在實際中,這些“於”字都是省掉的;所以,有時候,“參”字也能直接用作三分之一的意思,無須隱隱中借助於“於”字。如:
昔者圣王之治天下也,參其國而伍其鄙。(《國語·齊語》、《管子·小匡》)
這個“參”字即不必也不能再帶介詞“於”字了,而直接當作動詞“三分”用。因此我們可以說,“參”字有除以三的意思。
可是,在另一些句子里,我們看到的卻又正好相反:
吾參圍之,安能圉(御)我?(《管子·大匡》)
太極……始動於子,參之,於丑得三;又參之,於寅得九。(《漢書·律歷志》)
這里的“參圍之”,是說以三倍兵力包圍之;“參之”,指的是重衤復三次,也可說乘以三。“參”在這些地方,似乎又從整數三增值了;其所以能夠如此,關鍵仍在介詞上,具體說,在“之”字上。但是,人們用“參”而不是用“三”來表示增值,說“參之”而不說“三之”,可證除去“之”字的作用外,“參”字的作用不可輕視。因為“參”字是一個特殊的“三”。
“參”字的這種特殊地方,還表現在它常常用作“第三”和“并列而三”或“鼎立而三”,表現出時間和空間的關系來。如:
棺載溫涼車中,故幸宦者參乘,所至上食。(《史記·秦始皇本紀》)
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禮記·中庸》)
所謂“參乘”,是指車主、御夫之外的第三位乘車人;“與天地參”的“參”,以及別的地方常有的“名參天地”、“與日月參光”的“參”,都是鼎立的意思,是說大德之人與天地共久,與日月齊輝。
總之,大凡與三數相關的意思,無論是數量還是次第,乃至三分和三倍,時間和空間,都可以用“參”字來表示。於是,這個“參”,真正成了大寫的“三”!
如果有人把這種現象理解成語言、文字和思想的貧乏,那只能證明他自己的貧乏;這種現象,應該正當解釋成人們對於“三”的偏愛。而所以會發生這種偏愛,又由于人們看到了宇宙中“三”的秘密,產生了關於“三”的奇妙思想。
三和二
秘密之一是,“三”有時候不以三個實體的面目出現,不像上節所見到的數量、次第、三分、三倍等等那樣,而是依存於“二”之中,表現為“二”之二者的某種關系,那“二”便充當了“三”的代表。
例如,有一種天文儀器叫“參表”,有個地方以它為喻,說道:
上惠其道,下敦其業,上下相希,若望參表,則邪者可知也。(《管子·君臣上》)
“表”是直豎著的木棒或石柱。所謂“參表”,不是三根表,而只有兩根表;兩根表構成一種關系,第三者便隱存其中了。《淮南子·天文訓》記測定東西方位之法有:“先樹一表東方。操一表卻去前表十步,以參望”等等。從兩根表的關系中,可以望出第三者來,這便是參望;這樣的儀表,便叫參表。《管子》拿參表做比喻,說從君臣上下的關系中“相希(目希)”即相望,便能望出“邪者”來。
與此類似的,還可舉出兩個更有趣的例子。一個叫“堯舜參牟子”(《荀子·非相》),一個叫“禹耳參漏”(《淮南子·修務訓》)。
古有“堯眉八彩,舜目重瞳”之說[5],以形容圣人有異於常人的異相。《荀子》中更說堯舜二位都有“參牟子”,真是異得出奇了。一些注《荀子》的人說,“參牟子”就是三個瞳人。日本人久保愛在他的《荀子增注》中作證道:“今世間有三瞳子者,愛得見之;然則重瞳三瞳,傳聞之異也。”世間果否真有三瞳奇觀,我們不妨相信久保的證言;只是堯舜二圣正好都是三瞳者,卻大概未必。唐人楊亻京注《荀子》曰:“參牟子,謂有二瞳之相參也。”想來“參牟子”應該像上述“參表”一樣,實際上只有兩牟子,第三者是虛的,是存在於兩眼之間而并非實在的第三只眼,是兩眼相參而成的所謂的慧眼。
“禹耳參漏”出于《淮南子》,又見於《潛夫論》。注釋者以為“參漏”即“三孔穴”。一耳三孔,用來說明圣人必有異相,自然有趣;但如果說它也和“參表”“參牟子”一樣,實際上只有兩個漏,第三漏是虛的,存在於這兩個漏的存在之中,也許更為現實得多。後來說的“兼聽則明,偏聽則暗”,由兼而得明,同這個由兩漏而得第三漏的說法,正是一致的;只不過一個抽象、一個形象罷了。
綜觀這些“參表”“參牟子”和“參漏”的由二見三,不禁使人想起老子“二生三”的名言。老子在談他的宇宙生成論時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所謂“二生三”,也就是陰陽沖搖而和,它是萬物的存在邏輯;所謂“三生萬物”,則是說,萬物正是這一邏輯的現象存在。因此可以說,任何人的牟子,本都應該有第三個;任何人的耳漏,也都應該有第三個;非如此不足以免除偏見偏聽,而成為陰陽之和的眼睛和耳朵。當然這第三者的形成,對常人來說是很難的,於是只好寄希望於圣人了。
不過說難也不難。既然“三”是由“二”生出來的,那末只要找好了“二”,那個第三者,便躍然而出了。請看如下一例:
(何武)疾朋黨。問文吏必於儒者,問儒者必於文吏,以相參驗。(《漢書·何武傳》)
所謂“以相參驗”,就是以儒者之見和文吏之見互相校核;其目的在求得一個非此非彼、亦此亦彼的第三種見解。這大概正是此種校核所以謂之“參驗”而非“二驗”的原因。當然,“二”的因素在這里是絕不可少的;沒有“二”便出不來“參”,有了“參”便隱含著“二”。所以,有的地方乾脆便稱這種參驗為“參貳”,如:
鴻知所言,參貳經傳,雖古圣之言,不能過增。(《論衡·案書》)
予參貳國政。(范仲淹:《邠州建學記》)
“參貳”的“貳”字,是對立者的意思。參貳的完整意思,是說對第一者提供一個對立的“二”,以期得出“三”。這也就是《左傳》上所載的那一段關於“和”的名言的精髓。那段話說:“君所謂可,而有否焉,臣獻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謂否,而有可焉,臣獻其可,以去其否。是以政平而不干,民無爭心。”(《左傳·昭公二十年》)因為任何一個“一”都只是一偏之見,獻出它的對立面來,遂成為“二”的局面;有了二,也就便於出來“三”,出來三,也就出來全面的完善的結局了。
需要強調的是,這里所謂的“二”,不是任何一個非“一”的他物,而是與“一”正相對立的對立者。這一點至關緊要。因為僅僅存在差異而非正相對立的兩物,不能深刻暴露此類事物的全部矛盾,不能概括此類事物的全部本質,因而也綜合不出一個完整的“參”來,收不到“參”的效果,解決不了前進一步的要求。而大凡明哲之士的明智之舉,多能自覺地去發現對方乃至樹立對立,以使自己由“一”通過“二”而進至“三”,收到“參”的效果,達到更高境界。如:
西門豹為鄴令,而辭乎魏文侯。文侯曰:子往矣,必就子之功,而成子之名。西門豹曰:敢問就功成名亦有術乎?文侯曰:有之。夫鄉邑老者而先受之;士子入,而問其賢良之士而師事之;求其好掩人之美而揚人之丑者而參驗之。(《戰國策·魏策一》)
“鄉邑老者”和“賢良之士”大體上是值得信任的,但終難免於一偏。為能做到有可參驗,不惜尋求“好掩人之美而揚人之丑”的人,即尋找對立面。沒有這個“二”,是生不出“三”來的。再如:
衛嗣君重如耳(人名),愛世姬,而恐其皆因愛重以壅己也,乃貴薄疑(人名)以敵如耳,尊魏姬以耦世姬。曰:以是相參也。(《韓非子·內儲說上》)
故事里用了“敵”字“耦”字,都是正相對立的意思。給寵愛的人設立對立面,以是相貳,使一變成了二,其目的不是為的陷在這種二的糾紛里,非此即彼;而倒是“以是相參”,讓二生出三來,得到平衡與和諧。
一切帶“參”字的動詞,本來都是這個意思。如參考、參校、參議、參稽、參觀、參驗、參互、參預、參加……,都是要求就原先的“一”,加入一個正相對立的“二”,以使矛盾更為突出,本質更為顯露,從而得到一個完滿的“三”。我們不妨以最常用的“參考”一詞為例,看看它本來的用意和用法。《漢書·息夫躬傳》記丞相王嘉進諫哀帝道:
昔秦穆公不從百里奚、蹇叔之言,以敗其師;悔過自責,疾讠圭誤之臣,思黃發之言,名垂後世。唯陛下觀覽古戒,反覆參考,無以先入之語為主。
這里所謂的“參考”,是要漢哀帝從秦穆公的正反兩面經驗中引出結論;以及,從王嘉的諫語和他人先入之語的對立中,作出自己的判斷。這種“二生三”的動作,才能叫做“參”;其他諸參,無不如此。倘或聽不得不同意見,排斥對立,勢必堵塞住了生出“參”來的渠道,;或者雖能聽取不同意見,卻無力從不同中引出參校的結論來,無所適從,那都叫做“不參”。韓非說過:“明王不舉不參之事”(《韓非子·備內》),他把“參”和“不參”的利害得失,抖落得淋漓盡致,最值得後人認真記取。
“參”的動作有時也說成“參伍”。“伍”是大寫的五字,“五”有交叉錯綜的意思。所謂參伍,即是從諸種不同情況的對照比較中,求得一個存乎其中、出乎其上的新結論來。古人認為這是一種求真的有效方法。如:
參伍明謹施賞罰。(《荀子·成相》)
窺敵觀變,欲潛以深,欲伍以參。(《荀子·議兵》)
不以參伍審罪過,而聽左右近習之言,則無能之士在廷,而愚污之吏處官矣。(《韓非子·孤憤》)
偶參伍之驗以責陳言之實。(《韓非子·備內》)
提名責實,考之參伍。(《淮南子·要略訓》)
故《周書》曰:必參而伍之。……察於參伍,上圣之法也。(《史記·蒙恬傳》)
(趙廣漢)尤善為鉤踞,以得事情。鉤踞者,設欲知馬價,則先問狗,已問羊,又問牛,然後及馬。參伍其價,以類相準,則知馬之貴賤,不失實矣。(《漢書·趙廣漢傳)
參伍因革,通變之數也。(《文心雕龍》)
所有這許多條“參伍”,都可以用先於它們的《易傳》上的“參伍以變,錯綜其數”來概括。參伍即是錯綜,比我們前面說到的“參貳”稍微衤復雜一些;它不限於由二生三,而是指從更多一些的不同事物、意見中,生發出新見來。但絕不正好便是五個,則是必須指明的。
前人注書有不辨義理而泥於數目者,見到“參伍”,往往生拉硬扯出三個和五個對象來湊數,把好端端的思想給淹沒了,讀來令人啼笑皆非。清儒惠棟就曾指出過,“漢人解參伍,皆謂三才(按,指日、辰、星)五行。”[6]其實豈止於漢人,也不盡於三才五行,如唐人司馬貞注《史記·蒙恬傳》“周書曰”一段,即以參伍為“三卿、五大夫”,把一個活生生的哲學思想,解成了死沉沉的職官圖表,其迂闊之態,逗人發噱。看來他們未曾想到,數目字除去計數以外,還能記錄深邃的思想;尤其是“三”這個數。
三位一體
以三記錄的最神圣的思想,大概莫過於三位一體。好多宗教都有三位一體說。天主教和基督教的說法是:天主圣三,圣父、圣子、圣靈。三位一體,一體三位。天主的本性是愛。天主父是此絕對愛的自我給予;天主子是此絕對愛的自我接受與答復;圣靈則是此絕對之愛的自我合一。
佛教有所謂三寶:佛、法、僧。道教有所謂玄、元、始三氣,和由元始天尊化身而成的三清。此外許多原始的宗教如伊特魯里亞宗教、希臘宗教、羅馬宗教中,都有所謂的“三聯神”,即各自獨立而又互相關聯的三位高級神靈。儒家不是真正意義的宗教,但它在談到宇宙原始的時候,也認為,“太極元氣”,是“函三為一”的。
為什么一體會分為三位,怎么樣三位而共有一體,這在人類認識史上,也許首先是出現在宗教里的問題。但在其他方面,譬如說,在音樂領域里,我們也碰到了很奇妙的三一現象。
文獻表明,我國古樂的五音、十二律,都是和“三”緊緊拴在一起的。最早記載五音之間數的關系的《管子·地員》篇說:
凡將起五音,先主一而三之,四開以合九九,以是生黃鍾小素之首,以成宮。三分而益之以一,為百有八,為徵。有(又)三分而去其乘,適足,以是生商。有三分,而復於其所,以是成羽。有三分,去其乘,適足,以是成角。
這是說,五音從一開始,也就是從開始的地方開始。但是單純的一永遠是一,無法開其始;於是要“三之”,即重衤復三次或乘以三,使一變成三。有了三,然後四次乘方,得八十一(所謂“四開以合九九”),是為宮音之數。然後以宮數八十一加上三分之一(“三分而益之以一”),得一○八,是為徵音之數。再以一○八減去三分之一(“三分而去其乘”),得七十二,是為商音之數。商音數再加上自己的三分之一(“有三分,而復於其所”),得九十六,為羽。羽又減去三分之一(“有三分,去其乘”),得六十四,便是角音之數。這便是所謂的“三分損益”法。
最早記載十二律律管長度及其數之關系的書是《呂氏春秋》,其《古樂》篇說:
昔黃帝令伶倫作為律。伶倫自大夏之西,乃之阮阝俞之陰,取竹於山解溪之谷,以生空竅厚鈞者,斷兩截間,其長三寸九分,而吹之,以為黃鍾之宮。
這個作律的故事本身不可考;但十二律以黃鍾為始,按三分損益法求出,則是事實。只是黃鍾之管為三寸九分,與後來習用的“九寸”之說不同,曾使得樂律家們大傷腦筋。從我們現在所討論的觀點來看,無論是三寸九分還是九寸,都沒有關系,因為它們都不過是“三”的演化數目而已。由這個黃鍾律(且以九寸為準)出發,用三分損益的辦法,便能得林鍾(9-1/3=6寸)、太簇(6+1/3=8寸)、南呂(8-1/3=5.33寸)、姑洗(5.33+1/3=7.11寸)、應鍾(7.11-1/3=4.74寸)、蕤賓(4.74+1/3=6.32寸)、大呂(6.32+1/3=8.43)、夷則(8.43-1/3=5.62寸)、夾鍾(5.62+1/3=7.49寸)、無射(7.49-1/3=4.99寸)仲呂(4.99+1/3=6.66寸)諸律,并於最後在高一層上回到出發點,得半律黃鍾(6.66-1/3=4.5寸)[7]。
就這樣,五音和十二律便被說成是建基於“三”的一套奇妙數字體系。這個三一體系,以其大致符合音律的自然頻率,可以滿足耳朵的審美要求,而有著實際使用的價值,并在事實上支配了全部中國古樂時代。直到十六世紀末葉,明宗室王子朱載土育創十二平均律,才以2開12次方=1.0108892這樣一個數目挫敗了三分傳統,使中國樂理有了更為科學與精確的可能。可惜它并未能在實踐中得以推行,未能真正取代三分損益說。因為,“三”的神圣性,實在太大了,《國語·周語》上不是說過嗎:“古之神瞽,考中音而量之以制,度律均鍾,百官規儀,紀之以三,平之以六,成於十二,天之道也。”音樂之以三為紀,既然是古之神瞽考出來的天之道,當然是不會隨隨便便就退出歷史舞臺的了。
哲學家們對於三一關系,另有自己的說法與看法。《莊子·繕性》篇有曰:
古之人在混茫之中,與一世而得澹漠焉。當是時也,陰陽和靜,鬼神不擾,四時得節,萬物不傷,群生不夭;人雖有知,無所用之。此之謂至一。
這是對人類社會開始前的狀態的一種設想。那時候,總的情況是混茫,一個朦朧的“一”;這個混茫內含陰陽,它們是“二”;這個陰陽又處於“和靜”即非陰非陽亦陰亦陽的狀態之中,於是原先的一和二便成為第三態;這個第三態,叫做“至一”。這個至一,便是一體而分為三位、三位而共有一體的。一切宗教的至尊者,大概都可視同這里的至一,都是如此這般構建起來的。
宋代哲學家在討論三一問題時,表現得最為理智。其中尤以張載為最,他說過:
極是謂天參。數雖三,其實一也,相成而未形也。(《易說·系辭上》)
有兩則有一,是太極也。若一,則有兩亦在,無兩亦一在。然無兩則安用一?不以太極空虛而已,非天參也。(《易說·說卦》)
所謂極或太極,指宇宙的開始;它應該是一。但它并非空虛的一,它內含著兩,即對立的陰陽。有一有兩,是為三。不過這個三,并沒有三個體,而只有一個體;這叫做“數雖三,其實一”的“天參”。
“天參”就是天然的三,天生的三;這個三,由一和兩組成,有如一個錢幣和它的兩面。因此,這個所謂的三,也正就是一;只是這個一,必須視如三,整個世界,才得活潑起來。
“天參”既然是“天”參,就應該是無處不在無時不有的,或者說,是普遍的。事實也正是這樣。多年來,有人只是看到兩,只是看到統一物之分為兩個部份,只注意於對矛盾著的雙方的認識,譬如說,只看到階級的斗爭、斗爭的階級,而看不到這斗爭著的兩個階級屬于同一個社會,看不到社會和階級本是一個錢幣和它的兩面;一句話,只知有兩,不知有三,於是鬧出許多人為的麻煩來。
了解了三的秘密,當有助於我們從二分世界中解放出來。
注釋:
[1]劉歆:《三統歷譜》,見《漢書·律歷志上》
[2]《史記·律書》
[3]論證從略。欲知詳情,請參拙著《“數成於三”解》(載《中國文化》第5期,1990年),已收入《一分為三》,海天出版社,1995年。
[4]朱芳圃:《金文釋叢》
[5]參見《尚書大傳·略說》、《淮南子·修務訓》
[6]《周易述·易微言下》
[7]見《呂氏春秋·音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