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周易》是中國古代最重要的典籍之一,在今天能看到的經典中是最具哲學意味的。利用出土文獻中與《周易》有關的材料,我們可以認識當時《周易》的面貌,對《周易》經傳進行深入研究。
【關鍵詞】出土文物;《周易》;孔子
本文主要討論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為何要用考古資料來進行《周易》研究。第二個問題討論近年出土的與《周易》有關的材料,分四點,一是長沙馬王堆帛書《周易》經傳;二是安徽阜陽雙古堆漢簡《周易》;三是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周易》;四是和《周易》有直接關系的湖北江陵王家臺秦簡《歸藏》。
一、為什么要用考古的材料來研究《周易》
《周易》是中國古代最重要的典籍之一,為十三經居首的一部經書。本文這個題目與我近些年來的努力方向和工作有關,那就是怎樣用今天考古的資料來論證《周易》,特別是《周易》和孔子的關系。孔子和《周易》到底是什么關系?近幾十年來有一種看法,認為不像傳統記載那樣,孔子與《周易》等六經有直接的關系,六經是自己形成的,有些經的形成甚至是很晚的。
究竟《周易》與孔子有沒有關系?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涉及到孔子與傳統文化的關系。如果孔子與六經沒有關系,孔子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形象?孔子在中國傳統文化歷史上、世界文化歷史上究竟占有什么地位?孔子之所以重要,究竟為什么?這也關系到,我們怎樣去研究孔子?用哪些材料來研究?很長時間以來,很多學者認為主要依據《論語》,但是否只有《論語》?傳統的觀點認為研究孔子主要是六經(或“五經”),六經都是經過孔子刪訂、整理、注釋,反映了他的思想與貢獻。如果否定六經與孔子的這種關系,孔子的形象肯定完全改變。
今天討論孔子與《周易》的關系,并不是想論證孔子多么多么偉大,是一個圣人。我們要認識到一點,孔子有他的時代,是他那個時代產生的人物。孔子和六經的關系就代表了孔子與那個時代的關系。我們對孔子的認識實際上就是對孔子那個時代文化、學術的認識的一個核心。特別是《周易》,在今天能看到的經典中是最具哲學意味的。否定了孔子與《周易》的關系,就是否定了孔子那個時代的哲學水平。如果確定孔子與《周易》確實有關系,那么春秋晚期、戰國早中期的哲學是相當輝煌的,已經有像《周易》經傳這樣的哲學體系了。通過對《周易》與孔子、孔門弟子之間關系的論證,以及《周易》經傳形成時代的分析,來探索孔子、七十子、七十子弟子那個時代的哲學思想的水平,是一項很重要的工作。
大家知道我曾說過一句話:“走出疑古時代。”這個提法可給我帶來大麻煩了,有的學者有很大誤解。其實我的意思是,疑古思潮本身在當時是一種進步思潮,起了非常重要的進步影響,但今天我們不能以疑古為限,只有懷疑沒有建設是不行的,更重要的是去論證,所以有些學者提出不能限于疑古,而要釋古。怎樣釋古?僅僅靠古書是不行的,更要注重利用出土的考古材料。考古材料分為考古遺物和出土文獻,出土文獻就是指竹簡帛書。考古發現的文獻保存了沒有經過后人改動的古書原貌。利用出土文獻中的與《周易》有關的材料,我們可以認識當時的《周易》的面貌,對《周易》經傳進行深入研究。
《周易》是古代經典里最難懂的,也是古代經典中注釋最多的。吉林大學幾位學者編了一部《周易辭典》,其中所收的《周易》著作的目錄提要,要讀一遍也得幾個月吧,這其中還不包括古代有而現在已經佚失的。清代朱彝尊的《經義考》所列易學書籍已經是洋洋大觀。而且,不止中國的,還有日本的、韓國的、現代的、西方的等等。可是,所有這些著作,不管是歷史上的還是現代的,研究《周易》所用的材料都用的是傳世本。即使是傳世本也存在很大的爭議,早在漢代,《周易》已有今古文之別。因此,我們都希望在考古發現中找到更早的《周易》的本子,比傳世本更有根據的本子,這在近三十年終于實現了。
二、長沙馬王堆帛書《周易》
長沙馬王堆帛書《周易》經傳的發現是在1973年。很多人記得馬王堆一號墓女尸的發現,這具女尸是漢初長沙丞相夫人辛追,當時轟動一時。二號墓基本被盜空,大家關注的就是隨后三號墓的發掘,當時都希望再發現一具古尸。結果,在對三號墓的發掘中,發現了漆盒中的帛書。后經故宮博物院的揭裱專家的技術處理,學者們發現里面竟有《周易》。這是考古工作中首次發現公元前的《周易》本子。
馬王堆帛書《周易》經傳是書寫精良的兩卷帛書,是漢文帝前期的抄本。這座墓的下葬年代是清楚的,在漢文帝前元12年,也就是公元前168年,抄寫的時間應比下葬時間要早,而《周易》又是馬王堆帛書中抄寫時間最晚的,因此我們說是漢文帝前期的本子。帛書《周易》有經有傳,但與傳世本是不大一樣的,下面我們具體看看它的經文和傳文。
經文的卦序與傳世本不同。傳世本是乾、坤、屯、蒙……既濟、未濟,而帛書《周易》經文是始乾終益,可見它不是一般的《周易》本子。經過釋讀,發現其中有大量的通假字,這并不奇怪,但為什么卦序不同呢?很容易想到的是傳世本是經過改編的,很多學者也認為這是《周易》的原來的卦序。可是,經過仔細研究,我們發現這個說法不對。因為同一帛書《易傳》中顯示的卦序是傳世本的卦序。如果帛書《周易》的經文卦序是更古的,《易傳》的卦序不應是傳世本的卦序。如果由古的卦序變成傳世本卦序,帛書就不應該保留古的卦序。
我們的意見是,帛書經文的卦序是后來改編的,傳世本卦序反而是更古的。一般來講,先有比較亂的次序,而后才有比較有規律的次序,改編后的應是更合乎邏輯的。香港的饒宗頤先生根據當時發掘簡報刊出的帛書前幾卦的照片,便推出了六十四卦的卦序,和經文的卦序完全一致。因為,帛書經文的卦序的排列方法是一以貫之的,它用的是“分宮法”,分八個宮,把六十四卦規則的排列起來,而傳世本的卦序是不能用一個簡單的方法推導出來的。有很多學者在做這個工作,迄今為止有兩個最好的推導方法,一個是已故的沈有鼎先生的推法,另一個是山東大學李尚信先生的推法。雖然也能推導出來,但用的方法并不簡單,而是很復雜。
關于分宮法,過去認為很晚才出現,實際馬王堆帛書中就有了,這證明至少在漢代前期已經存在,甚至我們可以設想在先秦時期已經有了分宮理論。因為我們知道漢惠帝四年才廢除“挾書律”,帛書《周易》的下葬是在漢文帝前期,那么,本子的形成和分宮法的出現可能更早,因為在“挾書律”廢除以后的時間太短,在“挾書律”實行期間更是不可能的。這種分宮的方法是和今本《說卦》中的“天地定位,山澤通氣,雷風相薄,水火不相射”相呼應的,所以我們認為帛書《周易》經文卦序是按《說卦》把六十四卦重新組織起來的,這便是易學。由于其中體現了陰陽學說的思想,因而作這個卦序的人是一個易學家,他用陰陽思想重新組織、改造了原來的卦序。
下面再說傳文。傳文共六篇。大家知道傳世本《易傳》又稱“十翼”,包括《彖傳》上下、《象傳》上下、《文言》、《系辭》上下、《說卦》、《序卦》、《雜卦》。帛書《易傳》不是這樣,它的六篇包括《二三子問》、《系辭》、《衷》、《要》、《昭力》、《穆和》。
1.《二三子問》這篇記錄的是孔子和學生的問答,內容都不見于傳世本。
2.《系辭》文字雖有不同,但內容基本上和今本相同,但只包括今本《系辭》上和《系辭》下的一部分。其中的“子曰”部分應是孔子的話,也可能有弟子的發揮。這是《易傳》中最有哲學深度的一部分。
3.《衷》主要包括今本《系辭》下的一部分,另外還有一部分是《系辭》中所沒有的。
4.《要》記載了孔子“老而好易,居之在席,行之在橐”,和《史記·孔子世家》“孔子晚而喜易”的記載相符,證實了孔子和《周易》的密切關系。
5.《昭力》、《穆和》記載了昭力和穆和等很多人向“子”問《易》。在這兩篇中,“子”有時又稱先生。從人名和事跡來看,這里的“子”不是孔子,應是傳《易》的經師。顯然,越向前排列的越和孔子接近,到后面變成了傳《易》的經師,因而這六篇是按內容時間先后順序排列的。
說帛書《系辭》比今本《系辭》早也是不對的。因為在今本《系辭》中是整段的,有的在帛書本中被割裂為兩段,甚至一句被割裂為兩句,文句不通。這一點很簡單的解釋是,秦火之后,編訂的學者得到的《系辭》已經散亂,重新編排時沒有聯接好,把一些簡編錯,因而今本《系辭》實際更早。另外,今本《系辭》有一章“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在帛書本中沒有,我認為很可能是當時脫失了。
總之,編訂馬王堆帛書的易學家在當時不僅搜集、流傳了《易經》,也流傳了一些與《易經》有關的傳文。今天流傳的《周易》是齊田何所傳的本子,《易傳》里有“十翼”。現在我們見到的帛書中楚國《易傳》,與今本相比,不只是文字本身不同,而且思想、學術不同,因為南方的本子不僅經文分宮,而且還有幾個地方有數術,如講“先甲三日,后甲三日”,完全用數術,當時南方有數術是不希奇的。《史記》記載了由孔子到漢代田何的傳《易》系統,實際上,在楚國還有另一個系統,這就是帛書本所體現的。
三、安徽阜陽雙古堆漢簡《周易》
1977年在雙古堆一號墓出土了漢代竹簡《周易》。一號墓是汝陰侯夏侯竈的墓。夏侯竈是第二代汝陰侯。夏侯竈的卒年是清楚的,在漢文帝前元15年,即公元前165年。這個時間和馬王堆墓葬的下葬時間只差了三年,可以說幾乎同時。這座墓在古代曾經有過塌方,竹簡在竹笥里,因而被壓扁了,像壓縮餅干,拿出來放水里,像黑乎乎的樹皮。送到北京,經保護整理,發現里面有《倉頡篇》、《詩經》和《周易》。
下面介紹一下雙古堆簡里面的《周易》。開始報道說,有300多個字的簡片,包括今本《易經》六十四卦中的四十多卦,可以看到有完整的卦畫卦辭的有九片,有完整的爻辭的有六十多片。經過長時間的整理,全部材料已經發表。原阜陽博物館館長韓自強先生最近出版了《阜陽漢簡周易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包括了全部《周易》殘簡、照片、摹本、釋文,簡片有752號,內容比較多。這個《周易》與我們今天看到的《周易》關系怎樣?它與馬王堆的帛書本是不是一樣的呢?不一樣,它只有《周易》經文,且每簡一條。雖然我們不能確知其卦序,但沒有理由認為與帛書經文卦序一樣。它有一個特點,在卦爻辭之后,是卜事之辭。這些卜事之辭可與西漢中期褚少孫所補《史記·龜策列傳》中龜卜之辭比較,而《龜策列傳》的內容是抄錄當時太卜占卜的占辭。卜事之辭每卦都有,因而可以肯定應該有六十四條卜事之辭。例如:《同人》卦,爻辭“九三: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歲不興”。卜事之辭說:“卜有罪者,兇;卜戰斗,敵強不得志;卜病者,不死乃癃。”又如《大過》爻辭“九二:枯楊生稊,老夫得其女妻,無不利”。卜事之辭說:“卜病者,不死;卜戰斗,敵強有勝;有罪而遷徙。”當然,占卜不只是卜病、戰斗、有罪,還可以卜貴賤、貧富、君子小人等。我們可以看出,卜事之辭給出的判斷是與卦爻辭有關系的,如:《蒙》卦卦辭:“蒙,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再三瀆,瀆則不告。利貞。”“告”在出土文獻中作“吉”,應該是“吉”。卜事之辭說:“有求者,得,不喜;罪人,不吉。”為什么呢?這是從卦辭里來的。你初筮本來是吉的,結果你老麻煩神,神說不吉啦!可見判斷和卦辭本身是直接聯系的。再如《否》卦爻辭“六二:苞承,小人吉,大人否,亨”,卜事之辭說:“以卜大人不吉,小人吉。”這等于是照抄《否》卦爻辭。
《漢書·藝文志》記載了兩部《周易》,一部在《六藝略》,一部在《數術略》。阜陽簡的這種《周易》不屬易學,這種卜筮也是很淺顯的。所謂易學是從一種哲學高度,從陰陽學說分析卦象,得出哲學的認識、人生的道理,所以馬王堆帛書《要》篇中孔子跟他弟子強調研習《周易》不是為占卜,而是為了其中的哲學道理,是哲學學術研究。像上面談到的是否就是《周易》的原貌呢?不是,阜陽簡的《周易》實際上是把《周易》退化了,從其中的職官來分析,不會早過戰國晚期。從易象研究《周易》,研究其中的哲學道理,至少從春秋就開始了,《左傳》、《國語》里很多例子已經講得很清楚了。很早的時候,易學已經開始萌芽。
四、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周易》
上海博物館1994年由香港購回的戰國楚簡,總的說來,年代可能在戰國晚期前段,即公元前300—前278年之間。竹簡中有《周易》,是現在我們所能看到的《周易》最早的本子,但也是只有經文,沒有傳文。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簡本《周易》各卦都有彩色的符號,這種符號的用途不完全清楚,但經學者研究,如果依照傳世本卦序,符號的分布便得到合理的解釋,這證明簡本的卦序就是傳世本一樣的卦序。有興趣的,請看《中國思想史研究通訊》第二輯姜廣輝先生的《上博藏楚竹書〈周易〉中的特殊符號的意義》一文。
這個簡本在校勘上有很大意義。其間確有比傳世本以及馬王堆帛書等本優勝的地方。比如帛書本有一些錯誤,與簡本比照,就可知道致誤的原因。例如《大畜》九五,今傳本“豶豕之牙”,首字簡本作“芬”,是音近通假,帛書本作“哭”,過去無法理解,現在知道是“芬”的形訛。
簡本還證明帛書本有些地方勝于今傳本,如《隨》上六,簡本“從乃[左田右上崔下商去亠和兩點]之”,帛書本第三字作“[上灌去氵下商去亠和兩點]”,只是把上半字寫錯,而今傳本作“維”,估計是字的殘脫。
但是有些地方,簡本不如帛書本,如《頤》初九今傳本“觀我朵頤”,“朵”字帛書本從“手”“短”聲,古音對轉,合于情理,簡本作“敚[左上山下元右攵]”,就不對了。“敚[左上山下元右攵]”其實是錯字,應從“耑”聲才對。簡本的錯字還有不少,如《訟》九二“三百戶”,簡本竟把“百”錯為“四”字。另外,若干地方還不如今傳本。
這些表明,不管是上博的楚簡本,馬王堆帛書本,雙古堆漢簡本,都是《周易》一書傳流過程中的鏈環,但它們并沒有直接承襲的關系。《周易》在西周已基本定型,簡本、帛書本和今傳本沒有根本上的差異。
五、湖北省江陵王家臺秦簡《歸藏》
大家知道,古有三《易》之說。《周禮·春官·太卜》曰:“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漢代還有人見過《連山》、《歸藏》。東漢桓譚說:“《連山》八萬言,《歸藏》四千三百言。”又云:“《連山》藏于蘭臺,《歸藏》藏于太卜。”可是《漢書·藝文志》對此未載。后代雖有著錄,但皆被疑為偽書。清代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中收有輯本。
1993年在湖北江陵王家臺15號秦墓出土了一批易占竹簡。這座墓為戰國晚期的秦墓。這批竹簡經過學者的研究整理,被認為是《歸藏》。
對照這個竹簡本《歸藏》和《周易》、輯本《歸藏》,我們可以研究它的年代和它與《周易》的關系。一種情況是,卦畫相同,但卦名是不一樣的。這樣的例子還是不少的。比如,《周易》的《謙》卦,《歸藏》作“陵”,“謙”與“陵”不管音與義都是沒有關系的;《周易》的《家人》卦,《歸藏》作“散”,“家人”與“散”也是沒有關系的。可見《歸藏》有些卦名是和《周易》不一樣的。可是仔細想一想,有的卦名雖不一樣,但是它們還是有關系的,比如《坎》卦,《歸藏》作“勞”。輯本“勞”寫作“犖”,“犖”是“勞”的假借。“坎”和“勞”字本身好象是沒有關系,但《說卦》中說:“帝出乎震,齊乎巽,相見乎離,致役乎坤,說言乎兌,戰乎乾,勞乎坎,成言乎艮。”“坎”就是“勞”。現在我們看到,《歸藏》“坎”就叫“勞”。為什么呢?《說卦》有解釋:“坎者,水也,正北方之卦也,勞卦也,萬物之所歸也,故曰:勞乎坎。”這個解釋完全是從《周易》來解釋的,不是從《歸藏》解釋的。所以《歸藏》把“坎”做“勞”,這一條就足以說明今天見到的《歸藏》不僅晚于《周易》,而且是從《周易》來的,是從易學來的,是從《說卦》來的。這絕對不是《說卦》抄《歸藏》,因為如果《說卦》抄《歸藏》,一定按《歸藏》上講,而《歸藏》有一個特點,坤卦是首卦。因而,《歸藏》是從《周易》而且是從《易傳》來的,出現還是比較晚的。《歸藏》的時代性可以從此看出來。還有一種,《歸藏》的卦名是從《周易》聯想來的。《鼎》卦,《歸藏》做“鼒”。“鼒”是小鼎,這是連類而及。
第二種是文字形體不同,但還是同一個字。比如,《坤》,在《歸藏》作“[叟下又變為大]”,其實這還是“坤”字,漢碑里有此寫法。從大,申聲。又如《周易》的《明夷》卦,輯本《歸藏》做“明[外尸內二]”,“[外尸內二]”是“夷”字古文。
第三種就是通假字。《周易》的《需》,《歸藏》作“溽”,《剝》卦作“僕”。有的通假不太容易想到。比如,《蠱》卦,《歸藏》作“夜”,看起來沒有什么關系,但“蠱”在《后漢書》里通作“冶”,“夜”與“冶”又是相通的。特別是在漢代,常用通假字。又比如,夬,《歸藏》作“罽[去廠,刂變為匕]”,其實是“罽”。在古音中都是見母月部,是同音字。
還有的就是增字。《家人》卦,在出土的《歸藏》中是“散”,在輯本中是“散家人”。還有《小畜》、《大畜》,在輯本里,作“小毒畜”、“大毒畜”,多了一個字。我猜想,這可能是傳抄的原因。“散”就是“家人”,當時注:“散,家人。”后來抄在一塊了。“毒”、“畜”通假,“小畜”就是“小毒”,當時是“大毒”、“小毒”,后來加了一個“畜”字。《恒》卦,《歸藏》簡作“恒我”,“我”是衍字,大概是聯想來的,因為還有一處出現,就是“恒娥”,“恒”就是“常”,“恒我”就是“嫦娥”。俞樾的《古書疑義舉例》講到了很多類似的例子。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錯字。比如,《豫》卦,馬王堆帛書《周易》寫作“余”,這是一個假借字。王家臺簡寫作“介”,這個比較奇怪,輯本作“分”。這是由“余”錯為“介”,“介”又錯為“分”。又比如《睽》卦,王家臺簡作“[左目右瞿]”,輯本作“瞿”。古文字里“睽”寫作“[上兩個目下癸])”,由此錯為“[左目右瞿]”,由“[左目右瞿]”錯為“瞿”。當然這是我們的推想,不過從這些推想,可以看出,它對于我們研究古文字很有用處。《周易》的《中孚》卦,簡文作“中絕”。實際上,“孚”的古文和“絕”字所從的“色”非常相似,以致訛誤。
簡本《歸藏》有700多片,多有卦畫、卦名、爻辭、卜例、故事。通過其中的卜例可以研究《歸藏》的時代。這些卜例現在看來都不是真實的。有的是神話傳說,有的是歷史人物。根據現在看到的材料,簡本和輯本的《歸藏》涉及的人物有女媧、黃帝、蚩尤、豐隆、舜、鯀、夏后啟、羿、嫦娥、河伯、桀、殷王、伊小臣、周武王、穆天子、赤烏(見于《穆天子傳》)、宋君、平公等。這里面的人都是有名氣的。需要注意的是,其中涉及到了宋君和平公。歷史上有名的平公有兩個,一個是宋平公(前575—前532)、一個是晉平公(前557—前532)。不管是誰,都是公元前六世紀后期也就是春秋晚期的人物,可見這種《歸藏》是不會早的。有人認為是商朝的《歸藏》,這怎么可能呢?從它和易學有關來看,我傾向于認為它是戰國比較晚的作品,不可能太早。
我們現在可以知道歷史上確乎有“三易”。可是《連山》、《歸藏》大概都已佚失了。究竟是否夏有《連山》,殷有《歸藏》,還可以進一步討論。至少有這種說法。今天我們發現了《歸藏》,但這種《歸藏》僅系占卜之書,而且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所以《漢志》未收它。它是比較晚出的,在易學上沒有太大的價值。
今天我們研究孔子,馬王堆帛書給我們提供了非常重要的材料,使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孔子與《周易》經傳的關系。孔子最大的貢獻就是從學術上與占卜的《周易》分道了。帛書《要》篇里面說,孔子與占卜的“史巫”是同途殊歸。孔子建立的易學的傳統,是我們中國哲學傳統的核心。占卜的材料雖然和研究《周易》的本子有關系,但和易學沒有多少關系,必須區分開來。
(本文系李學勤先生2004年10月21日在曲阜師范大學孔子文化學院所作學術報告,由宋立林、崔冠華、李燕根據錄音整理)
原刊《齊魯學刊》2005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