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站在胡適之先生墓前。他雖已長眠地下,但是他那典型的“我的朋友”式的笑容,仍宛然在目。可我最后一次見到這個笑容,卻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1948年12月中旬,是北京大學建校五十周年的紀念日。此時,解放軍已經包圍了北平城,然而城內人心并不惶惶。北大同仁和學生也并不惶惶;不但不惶惶,而且在人們的內心中,有的非常殷切,有的還有點狐疑,都在期望著迎接解放軍。適逢北大建校大喜的日子,許多教授都滿面春風,聚集在沙灘孑民堂中,舉行慶典。記得作為校長的適之先生,滿面含笑,做了簡短的講話,只有喜慶的內容,沒有愁苦的調子。正在這個時候,城外忽然響起了隆隆的炮聲。大家相互開玩笑說"解放軍給北大放禮炮哩!"簡短的儀式完畢后,適之先生就辭別了大家,登上飛機,飛赴南京去了。我忽然想到了李后主的幾句詞:“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唱別離歌,揮淚對宮娥。”我想改寫一下,描繪當時適之先生的情景:“最是倉皇辭校日,城外禮炮聲隆隆,含笑辭友朋。”我哪里知道,我們這一次會面竟是最后一次。如果我當時意識到這一點的話,我是含笑不起來的。
從此以后,我同適之先生便天各一方,分道揚鑣,“世事兩茫茫”了。聽說,他離開北平后,曾從南京派來一架專機,點名要接走幾位老朋友。他親自在南京機場恭候。飛機返回以后,機艙門開,他滿懷希望要同老友會面,然而除了一兩位以外,所有他想接的人都沒有走出機艙。據說--只是據說,他當時大哭一場,心中的滋味恐怕真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適之先生在南京也沒有能呆多久,“百萬雄師過大江”以后,他也逃往臺灣。后來又到美國去住了幾年,并不得志,往日的輝煌猶如春夢一場,已不復存在。后來又回到臺灣。最初也不為當局所禮重。往日總統候選人的迷夢,也只留下了一個話柄,日子過得并不順心。后來,不知怎樣一來,他被選為中央研究院的院長,算是得到了應有的禮遇,過了幾年舒適稱心的日子。適之先生畢竟是一書生,一直迷戀于《水經注》的研究,如醉如癡,此時又得以從容繼續下去。他的晚年可以說是差強人意的。可惜仁者不壽,猝死于宴席之間。死后哀榮備至。中央研究院為他建立了紀念館,包括他生前的居室在內,并建立了胡適陵園,遺骨埋葬在院內的陵內。今天我們參拜的,就是這個規模宏偉、極為壯觀的陵園。
我現在站在適之先生墓前,鞠躬之后,悲從中來,心內思潮洶涌,如驚濤駭浪,眼淚自然流出。杜甫詩:“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我現在是"焉知五十載,躬親掃陵墓。"此時,我的心情也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典型的“我的朋友”式的笑容
積八十年之經驗,我認為,一個人生在世間,如果想有所成就,必須具備三個條件:才能、勤奮、機遇。行行皆然,人人皆然,概莫能外。別的人先不說了,只談我自己。關于才能一項,再自謙也不能說自己是白癡。但是,自己并不是什么天才,這一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談到勤奮,我自認還能差強人意,用不著有什么愧怍之感。但是,我把重點放在第三項上:機遇。如果我一生還能算得上有些微成就的話,主要是靠機遇。機遇的內涵是十分復雜的,我只談其中恩師一項。韓愈說:“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根據老師這三項任務,老師對學生都是有恩的。然而,在我所知道的世界語言中,只有漢文把"恩"與"師"緊密地嵌在一起,成為一個不可分割的名詞。這只能解釋為中國人最懂得報師恩,為其他民族所望塵莫及的。
二戰期間,我被困德國,一呆就是十年。二戰結束后,聽說寅恪先生正在英國就醫。我連忙給他寫了一封致敬信,并附上發表在哥廷根科學院集刊上用德文寫成的論文,向他匯報我十年學習的成績。很快就收到了他的回信,問我愿不愿意到北大去任教。北大為全國最高學府,名揚全球;但是,門坎一向極高,等閑難得進入。現在竟有一個天賜的機遇落到我頭上來,我焉有不愿意之理!我立即回信同意。寅恪先生把我推薦給了當時的北大校長胡適之先生,代理校長傅斯年先生,文學院長湯用彤先生。寅恪先生在學術界有極高的聲望,一言九鼎。北大三位領導立即接受。于是我這個三十多歲的毛頭小伙子,在國內學術界尚無藉藉名,公然堂而皇之地走進了北大的大門。唐代中了進士,就“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長安花”。我雖然沒有一日看遍北京花;但是,身為北大正教授兼東方語言文學系主任,心中有點洋洋自得之感,不也是人之常情嗎?
在此后的三年內,我在適之先生和錫予(湯用彤)先生領導下學習和工作,度過了一段畢生難忘的歲月。我同適之先生,雖然學術輩分不同,社會地位懸殊,想來接觸是不會太多的。但是,實際上卻不然。我們見面的機會非常多,他那一間在孑民堂前東屋里的窄狹簡陋的校長辦公室,我幾乎是常客。作為系主任,我要向校長請示匯報工作。他主編報紙上的一個學術副刊,我又是撰稿者,所以免不了也常談學術問題。最難能可貴的是,他待人親切和藹,見什么人都是笑容滿面,對教授是這樣,對職員是這樣,對學生是這樣,對工友也是這樣。從來沒見過他擺當時頗為流行的名人架子、教授架子。此外,在教授會上,在北大文科研究所的導師會上,在北京圖書館的評議會上,我們也時常有見面的機會。我作為一個年輕的后輩,在他面前,決沒有什么局促之感,經常如坐春風中。
適之先生是非常懂得幽默的,他決不老氣橫秋,而是活潑有趣。有一件小事,我至今難忘。有一次召開教授會。楊振聲先生新收得了一幅名貴的古畫,為了想讓大家共同欣賞,他把畫帶到了會上,打開鋪在一張極大的桌子上,大家都嘖嘖稱贊。這時適之先生忽然站了起來,走到桌前,把畫卷了起來,作納入袖中狀,引得滿堂大笑,喜氣洋洋。
他對共產黨沒有深仇大恨
在政治方面,眾所周知,適之先生是不贊成共產主義的。但是,我們不應忘記,他同樣也反對三民主義。我認為,在他的心目中,世界上最好的政治就是美國政治,世界上最民主的國家就是美國。這同他的個人經歷和哲學信念有關。他們實驗主義者不主張設什么“終極真理”。而世界上所有的“主義”都與“終極真理”相似,因此他反對。他同共產黨并沒有任何深仇大恨。他自己說,他一輩子沒有寫過批判共產主義的文章,而反對國民黨的文章則是寫過的。我可以講兩件我親眼看到的小事。解放前夕,北平學生經常舉行示威游行,比如“沈崇事件”、反饑餓反迫害等等,背后都有中共地下黨在指揮發動,這一點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適之先生焉能不知!但是,每次北平國民黨的憲兵和警察逮捕了學生,他都乘坐他那輛當時北平還極少見的汽車,奔走于各大衙門之間,逼迫國民黨當局非釋放學生不行。他還親筆給南京駐北平的要人寫信,為了同樣的目的。據說這些信至今猶存。我個人覺得,這已經不能算是小事了。另外一件事是,有一天我到校長辦公室去見適之先生,一個學生走進來對他說:昨夜延安廣播電臺曾對他專線廣播,希望他不要走,北平解放后,將任命他為北大校長兼北京圖書館的館長。他聽了以后,含笑對那個學生說:“人家信任我嗎?”談話到此為止。這個學生的身份他不能不明白,但他不但沒有拍案而起,怒發沖冠,態度依然親切和藹。小中見大,這些小事都是能夠發人深思的。
最使我感動的是他畢生獎掖后進
我在上面談到了適之先生的許多德行,現在籠統稱之為“優點”。我認為,其中最令我欽佩,最使我感動的卻是他畢生獎掖后進。“平生不解掩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他正是這樣一個人。這樣的例子是舉不勝舉的。中國是一個很奇怪的國家,一方面有我上面講到的只此一家的“恩師”;另一方面卻又有老虎拜貓為師學藝,貓留下了爬樹一招沒教給老虎,幸免為徒弟吃掉的民間故事。二者顯然是有點矛盾的。適之先生對青年人一向鼓勵提挈。四十年代,他在美國哈佛大學遇到當時還是青年的學者周一良和楊聯升等,對他們的天才和成就大為贊賞。后來周一良回到中國,傾向進步,參加革命,其結果是眾所周知的。楊聯升留在美國,在二三十年的長時間內,同適之先生通信論學,互相唱和。在學術成就上也是碩果累累,名揚海外。周的天才與功力,只能說是高于楊,雖然在學術上也有表現;但是,格于形勢,頗令人有未盡其才之感。看了二人的遭遇,難道我們能無動于衷嗎?
我站在適之先生墓前,心中浮想聯翩,上下五十年,縱橫數千里,往事如云如煙,又歷歷如在目前。中國古代有俞伯牙在鐘子期墓前摔琴的故事,又有許多在至友墓前焚稿的故事。按照這個舊理,我應當把我那新出齊了的《文集》搬到適之先生墓前焚掉,算是向他匯報我畢生科學研究的成果。但是,我此時雖思緒混亂,神智還是清楚的,我沒有這樣做。我環顧陵園,只見石階整潔,盤旋而上。陵墓極雄偉,上覆巨石,墓志銘為毛子水親筆書寫。墓后石墻上嵌“德藝雙隆”四個大字,連同墓志銘,都金光閃閃,眩人雙目。我站在那里,驀抬頭,適之先生那有魅力的典型的“我的朋友”式的笑容,突然顯現在眼前,五十年依稀縮為一剎那,歷史仿佛沒有移動。但是,一定神兒,忽然想到自己的年齡,歷史畢竟是動了。可我一點也沒有頹唐之感,我現在大有“老驥伏櫪,志在萬里”之感。我相信有朝一日,我還會有機會重來寶島,再一次站在適之先生墓前。
1999年5月2日寫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