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源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大山和小山多次勸他住醫(yī)院他都搖頭拒絕。那日,小山回家看望他,張光源坐在院子里的木椅上,披著棉衣,頭低垂著,象勾頭菜一樣抬不起來。聽見有人進(jìn)大門,他頭一歪,臉朝大門的方向一看,見是小山,喘著粗氣,吃力地說:“小山,你回來了。”小山聽見爹問,心里驚喜,爹雖病重,聲音還是先前那么大,那么宏亮。小山走到張光源跟前,親切地叫了聲“爹”。
張光源慢慢地抬起沉重的頭,但脖子依然沒有伸直,好象是頭太重而脖子太軟。由于張光源的頭沒有完全抬起,他眼珠上翻,極力想看清楚小山的臉。這時小山看清了爹的臉,眼皮浮腫,眼珠布滿了血絲,道道血絲就象地球儀上的國界和公路線,縱橫交錯,蛛網(wǎng)一般。目光是呆滯的。臉色黝黑,嘴皮烏紫,不停地喘著粗氣,那樣子看上去十分難受。小山的心里一陣痙攣,眼淚從心底涌出,順著眼角直流。
“小山,你、你回來了。”張光源重復(fù)著剛才說過的那句話,由于氣喘說得不是那么連慣。
小山難過得說不出話來,流著眼淚點(diǎn)了一下頭。
“哭啥?你回來了,咱爺們見見面,擺擺話,就好。”張光源的頭又低下了。
“小山。”惠賢回來了,胳膊上挎著一大簍子麥秸。她又黑又瘦,身子微微向左傾斜,她是使盡了全身力氣才挎起那一大簍子麥秸的。
小山答應(yīng)了一聲,急忙上前接過娘胳膊上的草簍子。
“快,喂吧,牛都餓了。”張光源催促著,他的聲音里帶著抱怨。
“我去喂。”小山走進(jìn)了牛屋。
“還得鍘。”張光源說:“你不會喂。叫你娘喂。”
惠賢支起了鍘刀,蹲在地上,大把大把地整理著麥秸,那些零亂的光滑似冰的麥秸到了她的手上都變得規(guī)規(guī)矩矩,老老實(shí)實(shí),整整齊齊的了。自從張光源生病后,惠賢承擔(dān)了沉重的農(nóng)活和全部的家務(wù),連鍘草這種男人們干的事兒她也掌握得如此熟練。嚓--嚓--嚓--鍘刀發(fā)出緩慢而有節(jié)奏的響聲。
“娘,平時誰來跟你鍘草?”
“還會有誰?”娘停頓了一下說:“丙進(jìn)(老悶)。全靠那娃子。”
“你咋不叫嫂子來喂?”
“靠得住啥,還不如外人。”娘的聲音冰冷,沒有絲毫感情。“一個也靠不住。”
大山大學(xué)畢業(yè)分在城關(guān)中學(xué)教書,他的媳婦跟爹娘分灶吃飯,算是兩家人。張光源喂這頭牛是兩家共用,因此小山認(rèn)為他嫂子該來喂牛。小山?jīng)]想到娘會說出“一個也靠不住”的話,這句冷漠的話語意味深長。小山感覺到自己的臉上在發(fā)燒。不是嗎?他平時月兒四十才回來一回,而且象住旅館一樣住上一夜就匆匆地走了,爹娘需要他時他又在哪里呢?
“娘,咱家不會不喂牛?”小山轉(zhuǎn)換了話題。
“不喂?你爹會愿意?這牛比他的命還金貴。”
麥秸鍘完了,惠賢給牛拌飼料。小山坐到了張光源的身邊。
“爹,明兒我送你到醫(yī)院去。”
“去那兒弄啥,我知道我不中了,咱不去白花那錢。”
“爹,錢你甭操心,我有。”
“不憨吧,你掙個錢也不容易,可不能亂花。我心里清楚,我過不去這一關(guān),早晚也得走這條路。你們給我做的木頭(棺材),我躺在里頭試了試,大小長短都合適。這次你回來,尋個人把檔頭上刻個‘福’字,用油漆油一下。”張光源一直沒抬頭,連眼也沒睜,斷斷續(xù)續(xù)地跟小山說著,累了,他就停一會兒,有力氣了又自言自語地說幾句。“我死了,裝在木頭里,釘蓋時一定記住把蒙在臉上的手巾揭下來,不然下輩子就要變成憨子。你可要記住。埋時,簡單點(diǎn),隨便埋了就中了,不要叫響器(樂隊),不要亂花錢,掙個錢不容易。”張光源說這些話時很冷靜,沒有一點(diǎn)兒悲傷,好象他在世上該做的事兒都做完了,沒有啥可惦記,也沒有啥值得留戀。無牽無掛,沒有遺憾,沒有懼怕,面對死神,他是那么勇敢,那么坦然。在跨過人生最后一道門檻時,心情如此之平靜。張光源的語氣越平靜,小山的心里越難受,忍不住淚如雨下。張光源聽見了小山的抽泣聲,微微地睜開眼睛,慈祥地望著小山。“哭啥?死,誰都躲不過。從百姓到皇帝,沒有長生不老的。都得死。去吧,你走了這么遠(yuǎn)的路,該去歇歇了。”張光源又閉上了眼睛。
正午,陽光直射到院里,小山渾身發(fā)熱,但張光源還穿著厚厚的棉衣,好象他們生活在不同的季節(jié)里。張光源沒有穿襪子,腿和腳都是腫的,小腿透亮,腳面腫得象螃蟹。腳腫得太大,無法穿鞋,光著腳踩在一雙舊布鞋上。兩只粗糙的大手搭在膝蓋上,手指甲很長,腳趾甲也很長,象海灘上暴曬已久的貝殼,干燥而發(fā)白,沒有絲毫的光澤。張光源的胡子也很長時間沒有刮過了,一根根支叉著,足足有二指長。小山端來了一盆水,給張光源洗了臉,洗了手,然后輕輕地把張光源的腳放在盆子里。小山用刮胡刀小心翼翼地給張光源刮了胡子,接著又給張光源剪了指甲。張光源摸著下巴,臉上浮出了難得見到的笑容。
“胡子刮了,摸著透美。”張光源說。
張光源是很愛整潔的人,不管衣裳好賴,那怕是補(bǔ)釘摞補(bǔ)釘,只要出大門,他都是穿得整整齊齊的。夏天再熱,張光源從不打光膀子。三伏天,不管是干活還是歇涼,村里的男人都是穿著褲衩,光著脊梁,張光源從不這樣。為這,惠賢還跟張光源爭吵過,說張光源是假斯文,怕衣裳穿不爛給旁人撇下。張光源大發(fā)雷霆,把惠賢臭日噘了一頓。這件事,小山記得清清楚楚。小山受了張光源的影響,這方面的習(xí)慣與張光源一模一樣。
日頭快落山了,院子里沒有了陽光,風(fēng)起了,吹得桐樹葉沙沙發(fā)響。
“咱進(jìn)屋吧。”張光源說。
小山把爹扶進(jìn)屋,張光源慢慢躺在床上,剛躺下,出氣就有些不對了,喉嚨里就象拉風(fēng)箱,臉憋得烏青烏青。張光源無法仰臥,在小山的幫助下翻過身趴在床上,兩只胳膊支在胸前,頭向下勾著,雙膝跪在床上支撐著身軀,脊梁拱得高高的,整個身子就象一座拱橋。樣子十分難受。張光源不時發(fā)出粗聲的氣喘和哎呀哎呀的呻吟,大約持續(xù)了一袋煙工夫,張光源支持不住了,又從床上下來坐在椅子上。
屋里點(diǎn)燃了煤油燈,燈火如豆,昏黃暗淡。
惠賢端了一碗面葉湯進(jìn)來,她用筷子挑起一塊面葉呼呼地吹了兩下,喂進(jìn)張光源的嘴里,張光源嚼得很慢,象在品味著什么,然后脖子一伸咽了下去。一塊面葉下肚,突然又氣緊起來,呼吸困難,張光源用手推了一下碗,顯得很煩躁。
小山說:“爹,再喝兩口。”
張光源擺擺手,沒有說話。
院子里響起了腳步聲,大山回來了。他進(jìn)屋看過爹,然后走出門向小山擺擺手。小山會意,立即也走了出去。
大山說:“你看咱爹的病咋弄?”
小山說:“我看干脆把咱爹送到平川市醫(yī)院。”
大山說:“恐怕不中,咱爹老犟。我跟他說了幾回,他都不聽,他就信火燕的。”
小山問:“火燕跟咱爹說啥了?”
大山說:“那天你不在家,火燕來了,給咱爹摸了摸脈,看了看舌頭,翻了翻眼皮,然后說,‘老哥,咱兄弟們誰也不倒誰,實(shí)話跟你說,我看你是不中了。啥也甭想,該吃就吃,該喝就喝。甭心疼那錢。好賴兩個侄兒在外面工作,掙得來。’從那天以后,咱爹那里也不去,在家里等著……”
小山說:“火燕知道球,他就會給人扎扎針,治個腰酸背痛,咱爹這病他懂?”
大山說:“可咱爹老信他。那幾年咱爹跑南山做生意,火燕也跟咱爹到南山采草藥,有一回火燕掉到山底下,咱爹救了他,他跟咱爹交情很深,咱爹病后,火燕三五天總要來看一回,咱爹想著不管咋說火燕不會倒他。”
小山說:“再跟咱爹說說試試。”
大山說:“那中嘛。”
兄弟倆先后進(jìn)屋,站在張光源跟前。
小山說:“爹,我跟哥商量了,明兒送你到平川市醫(yī)院,尋個好醫(yī)生看看。”
“看啥咧,有啥看頭。火燕都說了,是老了,不中了,叫甭白花那錢。”張光源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你聽他弄啥?他光會扎針,你這病他不懂,要是早點(diǎn)到大醫(yī)院看,說不定早好了。”小山說。
“你說得輕巧,我不去。生了病要都能治好,那不憋破世界?”張光源看了一眼小山,接著說:“再說,我要是到了大醫(yī)院去看,叫火燕的臉往哪兒擱?連我都不信他,誰還信他?”
無論大山小山咋說,張光源就是不聽,兩人無奈,只有嘆氣。
其實(shí),大山和小山并沒有完全弄清張光源的心思,張光源之所以不到醫(yī)院去,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怕死在外面。死在外面,就成了孤魂野鬼,即如是尸體拉回來埋在自家墳地,但魂是無法隨之歸來的。更何況城里人興火葬,人死了往火爐子里一扔,呼呼一陣大火,高煙筒里冒出一股白煙,就剩下一把白瓷拉拉的骨渣子。張光源怕魂丟在外面,也怕火燒,但他不怕死。用他的話說,人老了就該死,生老病死,就跟天黑天明吃飯睡覺一樣自然。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老了要是都不死,這個世界也就盛不下了,遲早都要被憋破。不光張光源是這樣想的,山里人都是這樣想的,所以山里人老了,生病了,很少有人去醫(yī)院求醫(yī),就躺在床上,哼哼嗨嗨等著見閻王。老年人都是這樣死的,自然張光源也不會破這個例。
夜深了,張光源睡了。大山走了。勞累了一天的惠賢閉著眼睛歪在了床邊。小山毫無睡意,坐在他爹坐的椅子上,看著自己的爹和娘。唉,人老了竟是這樣……小山的心里酸酸的產(chǎn)生了一種無法言說的悲哀。
“大山,大山。”張光源突然大聲喊叫。
“爹,爹,你叫啥?”小山知道爹不是在叫哥哥而是在叫娘。
張光源睜開眼睛看了看,啥也沒說,又閉上了眼。
“大山,啥事?”惠賢被叫醒了,睜開了疲倦的眼睛。
張光源閉著眼吭吭吃吃地說了一長串,小山什么也沒聽清,只聽到了一個“牛”字。
“飲了。你睡吧。”惠賢說。
張光源呼呼地睡了。
“娘,爹問的啥?”
“問牛飲了沒有。”
“爹也是,都病成這樣了,還應(yīng)記那牛。”
“你爹就這樣,除了牛,他心里啥也沒有。”
“我爹太犟了。”
“他一輩子就那脾氣,不管啥事兒,他愛認(rèn)死理兒,他認(rèn)準(zhǔn)了,用騾子用馬也拉不回來。”
“我爹也太信火燕了。”
“他信火燕,也信命。前年,瞎子李先生給你爹算了一卦,說他過不去今年這個關(guān)口。”
“瞎子是胡謅,算得準(zhǔn)啥?”
“可你爹老信。”
“我爹救了他(李先生)的命,他現(xiàn)在又來害我爹。”
“他害你爹弄啥?他跟你爹又沒仇。再說,命這東西又不能不信。那年李先生給老悶算了一卦,說老悶八字里有災(zāi)星,是牢獄之災(zāi),這不,老悶坐監(jiān),不就應(yīng)了。”
“小山,小山。”這次張光源是在叫小山。
“爹,啥事兒?”小山走到床前。
“你去找李先生再給我算一卦,看還能活多少日子。哎呀……”
“爹,你信那弄啥?別說李先生,誰也算不準(zhǔn)。”
張光源本來沒睜眼,聽小山這一說,立時瞪起了眼睛。小山見狀,趕緊改口:“爹,天明我就去。”
小山本不想去找李先生,但他又怕爹生氣。爹已經(jīng)是不久于人世的人了,臨終前向他提出這么一個小小的要求,當(dāng)兒子的能拒絕嗎?小山想在哪里躲一天,給爹編一套瞎話,瞞過去,但他又不忍心欺騙一輩子善良從不說瞎話而又最恨說瞎話的人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