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罷年,老悶搬回了自已的家里。村里在預留地中給他劃了二畝。老悶在家住了一個月,覺得太冷清,他想到外面打工,掙倆錢用。他在勞改隊學會了泥水匠,還蓋過樓房。老悶找到張光源說了他的想法,張光源說:“娃子,你想得對。出門掙倆錢,也好說個媳婦。”
老悶說:“那地咋弄?”
張光源說:“老伯先給你種著,你放心去吧。”
老悶跑到平川,找了一個建筑隊,在包工頭手下干活。老悶本來老實,干活從不偷懶,加上手藝不賴,干了兩個月,包工頭就看中了他,叫他當質檢員,錢給的比磚工多,工作又輕松。老悶很負責任,每個工匠干的活,他都認真檢查,他簽了字,那些工匠才領得到工資。有的手藝差的工匠開始巴結老悶,給他散煙,請他吃飯,跟他套近乎。吃飯歸吃飯,吸煙歸吸煙,檢查歸檢查,橋了橋路了路,老悶分得清清楚楚,檢查起質量,老悶從不講情面,也從不馬虎。老悶雖然沒有煙癮,但口袋里從來沒斷過煙,他也常給工匠們散煙,有時也請工匠們吃飯,他覺得不管啥事兒都得有來有往,有來無往非禮也,吃了別人的,自然也該請別人吃,這是禮尚往來,人之常情。因此,老悶跟工匠們的關系處得很好,老悶也很受工匠們的尊重。老悶干得很順心,不知不覺就是一年。包工頭也就是建筑老板,對老悶十分滿意,還給老悶發了一個紅包,老悶當著老板的面不好意思打開,回到屋里打開一看,厚厚的一匝錢令老悶咂舌。一年下來,連工資帶紅包有好幾千塊,老悶從來還沒見到過這么多錢,他高興得一夜沒有睡著。老悶覺著錢放在身上不保險,就送回家交給張光源保管。張光源說,娃子,用這錢先給你說個媳婦。老悶說,中。張光源開始給老悶張羅,他知道老悶的名聲壞了,在本地說媳婦有困難,但他還是四處托人,一連說了七八個,結果不是嫌老悶年齡太大了就是嫌老悶名聲不好,一個也沒說成。張光源跟老悶說,你的名聲在外,近處不好說,不如也到四川去尋一個。趙溝那家從四川引回來那個媳婦,我看也不賴,家里地里都能干,比咱這里的閨女還強。老悶說,我一個人摸不著地方,不敢去。張光源說,等有人去時你跟人家一塊兒去。老悶說,伯,要有人去四川你可跟我說一聲,我跟人家去。張光源說,那中。沒過多日子,趙溝又有人去四川,老悶請了幾天假跟人家去了。不幾天,老悶就從四川帶回來一個媳婦,還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娃子,村里又給老悶劃了四畝地。老悶娶了媳婦,覺著日子過著怪美,就沒再去平川打工了。建筑老板舍不得老悶,跟老悶說,我知道才娶了媳婦啥都不想弄,光想跟媳婦在一塊兒,等以后你想來了你再來,我隨時都歡迎你。老悶跟媳婦在家里過起了小日子,老悶感念媳婦對他的恩情,重活從不叫媳婦干,媳婦對老悶也很體貼,二人恩恩愛愛,小日子過得甜甜美美。村里的光棍們眼饞了,老悶還有這樣的福氣!于是一個個求老悶帶他們到四川去,老悶說啥也不答應。他們開始責怪老悶,說他娶了媳婦忘了兄弟,只顧自已而不顧哥兒們,是一個重色輕友不可交的貨。任憑那些光棍們咋說,老悶就是不答應。光棍們以為老悶怕吃虧,怕花盤纏,都說要給老悶兌路費,老悶還是不答應。光棍們又說,耽擱了你的工夫我們給你兌工錢,老悶還是搖頭。光棍們火了,說,看你那球樣,我們不相信離了你的豬頭我們就不燒香啦?老悶見兄弟們真的發氣了,才給光棍們說了他到四川的實情。
不滿你們說,我到四川這一趟差點丟了命。老悶說。那些光棍們見老悶嚴肅的表情一個個支起耳朵聽老悶述說。老悶說,我跟趙溝那個人從平川搭上火車,一天一夜到了四川綿陽。我們說好了的,在那里下車。誰知在綿陽上火車的人太多了,都一個勁兒地往車上擠,把我倆堵在車上下不來。火車站的鈴聲響了,火車就要開了,我一急,使勁兒推開面前的人,把一個人還推倒了,我總算擠了下來。我的腳剛落地,火車就大叫一聲開動了,我急忙扭回頭一看,趙溝那個人沒下來。我轉身想上車,車門已經關了。我對著車上大喊大叫,火車根本不理,轟隆轟隆地開出了車站。我愁了,愁得我差點哭出來。我不知道自已該咋辦。正在這時,車站的人走了過來,手上拿著電喇叭,邊走邊吆喝,出站了,出站了!我沒有辦法,只好跟在那些人的屁股后頭走出了車站。站外頭人很多,看著都是些閑雜人,在那里蕩來蕩去。我在周圍轉了一圈,不知該到哪里去,人生地不熟,那里的人說話又是蠻哩疙瘩的,聽也聽不懂,就象走到了外國。你們不知道,當時我后悔極了,后悔不該來四川。我邊走邊想,想了半天,決定買張火車票回來算球了,就算白跑一趟,花倆路費,媳婦肯定沒法找了。于是我到了售票處,賣票的是個閨女,說話都還聽得懂。她跟我說晚上才有到平川的火車,叫我等到天黑再去買票。我問她為啥,她說這一班不賣下一班的票。那時候還是半前半,離晌午都還早,我在站外路邊的石條子上坐下來,低著頭悶悶地吸煙。這時候,我忽然聽到一聲喊,大哥,借個火。我以為是叫別人,也沒抬頭。那人又叫了一聲,我才把頭抬起來,一看,是一個穿著黃軍裝的小伙子,手指間夾著一根紙煙。我把手上的半截煙遞給那小伙子,小伙子接過就勢坐在了我的身邊。小伙子把他的煙點著,吸了一口,問我,大哥不是本地人吧?我心想,這小伙子還透能,一看就知道我是外地來的,我點了點頭。那小伙子又問,大哥是……他說了半截沒往下說,把煙噙在了嘴里。我跟他搭了句話,說是河南的。那小伙子問我是不是到四川探親,我說不是。那小伙子又問我是不是到四川做生意,我搖了搖頭。那小伙子問我以前來過四川沒有,我又搖了搖頭。那小伙子說,大哥,聽說河南那里好找工作,是不是?我說俺也不知道。那小伙子說以前有個河南人到這里找媳婦,他說河南好找工作。我聽到說“找媳婦”三個字,心里就有些動了,抬眼看了一下小伙子,問那人找著沒有。小伙子說找著了。并說他們隊上還有幾個也想跟那人去,那人說他只要一個。我有點不相信,說恁好找?小伙子說只要有錢好找得很。我問他得多少錢,小伙子說也就是千兒八百。我想這下可遇著了,運氣還不賴,于是我說,老弟,幫個忙,給俺找一個。小伙子問你帶錢沒有,我說帶了。于是小伙子就答應了。小伙子說,幫你找可以,不過,我在這里打零工,如果帶你去,來回要誤工,還得跟包工頭請假。我想他肯定是想要錢,于是說,只要事情能辦成,工錢算俺的。小伙子說那你在這兒等著,我去跟包工頭請個假。我說中,我等著你。小伙子起身走了。我看著小伙子漸漸遠去的背影,心里真是又高興又激動,暗暗慶幸自己遇到了好人。說實話,當時我還真怕那小伙子一去不回,眼睛一直望著他去的那條路。不大工夫,小伙子來了,我心里懸著的石頭才落了地。小伙子走到我跟前,笑嘻嘻地說,大哥,你的運氣還不賴,我請準假了。我笑了。小伙子說那咱趕快走吧。我站起身,跟在小伙子的身后來到汽車站。我倆坐上一輛破舊的汽車,搖搖晃晃開了一個多小時,汽車在一個小鎮的街口停了,小伙子說,走,下車了。我說到了?小伙子說,我們隊不通汽車,從這兒下車,朝前走,翻過那座小山就到了。我跟著那個小伙子下了車朝小山的方向走去。上山沒有大路,只有一條羊腸小道,坡坡坎坎,坑坑凹凹,比咱北嶺脊的路還難走。大約走了半個時辰,才上到半山腰,我走了一身大汗,衣裳都貼到身上了。山腰有一片松樹林,松葉在日頭下閃著綠光,松林里透著一股誘人的清涼。在這兒坐會兒歇歇。小伙子喘著粗氣指著樹林對我說。中。我邊答應邊走進樹林,坐在地上,掏出手巾擦著臉上象泉眼一樣直流的汗水。我的汗還沒落,樹林里突然竄出四個大漢把我倆團團圍住。其中一個個頭特別大的問,你們是哪里來的?我一見這陣勢,心想肯定是遇到截路的了,嚇得我心里咚咚亂跳,本來還沒斷流的汗水剎時從汗毛眼里涌出,順著下巴往下流。我看了看坐在我身邊的小伙子,他好象也有些害怕,面露驚恐。小伙子打算站起來,剛一抬屁股就被一人喝道,不準動!哪里來的?小伙子說河南。那人又問到這里干啥?小伙子說找媳婦。那人說,狗日的,人販子!走,到公社!小伙子一聽,騰地從地上跳起,尥起腳兒向樹林里跑去。我見小伙子跑了,心里更加慌亂,剛想跑,我的胳膊就被兩個人緊緊扭住,另兩個人向樹林里攆了一陣兒,很快就回來了,嘴里罵道,他媽的,叫那小子跑掉了。我被四個大漢扭到樹林中,他們啥也沒問就把我按倒在地上,七手八腳扒掉了衣裳,把我身上的幾千塊錢全部搜走了。我拼死拼活地掙扎著,但終是枉然。后來我渾身一點勁兒也沒有了,就閉著眼聽憑他們處置。我聽見他們四個人的對話,一個說,郎格辦?--用咱這里的話說,就是咋著辦--放了他?另一個說,那他要是去報案不就惹禍了。又一個說,干脆把他捆到樹上,比放了保險。又是一個聲音,要是沒人看見把他餓死了郎格辦?他們四個人商量的結果是把我捆到樹林外邊的電線桿子上,他們說捆到電線桿子上過路的人會看見,過路的人把我解開,我也就不會餓死了。于是我就被他們拖到樹林外頭,光著身子(身上還有一條短褲)被捆到一根光溜溜的水泥電桿上。我微微睜開眼,見那四個人慢慢地走進了樹林,再也沒有出來。你們是不知道啊,我氣得咬牙切齒,眼冒火星,但再氣也沒有用。我想喊叫救命,但四下里并無人影。那時正晌午,日頭又球毒,肚子又球餓,口干舌燥,五臟生煙。還有那里的小蚊子,小得看都看不見,咬起人來比大蚊子還兇,一口下去,癢得鉆心,一會兒就起一個大疙瘩。身上癢,手也沒法撓,那種滋味真叫受羊罪。我渾身被咬得疙瘩摞疙瘩,后來身上也就變得麻木了。當時我想可能是那山上很少有人去,蚊子都餓慌了才那么狠。我身上麻木了,但腦子還沒麻木,我啥也不想,只想著有人從這里路過,解開捆在我手腕上的褲腰帶。我舉目遠望,眼里看到的是荒山野嶺,茂密的樹林,除此而外就是藍天白云和火盆似的日頭了。我失望了,心里感到一片蒼涼。我想要想逃脫只有靠自己了。于是我運動手臂,在電桿上上下磨擦,磨呀磨呀,把胳膊上的皮都磨爛了,捆在手上的褲腰帶絲毫沒有松動。當時我真后悔不該用那么結實的褲腰帶。我徹底失望了。我閉上了眼睛,聽天由命。不知過了多久,我在迷迷糊糊中聽到了一個小娃兒的聲音:媽媽,你看。這聲音好象從幽遠的地方傳來,非常輕微。我以為是在做夢。我想睜開眼睛,但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媽媽。又是小娃兒的聲音。我想這大概不是夢了,是有人從這兒路過了。求生的欲望使我抬起了沉重的頭,睜開了倦怠的眼。果然在距我幾丈遠的地方站著一個手拉小娃兒的女人。小娃兒似乎有些害怕,緊緊地拽著女人的手,臉貼在女人的腿上。我的救星來了。我多么想大喊一聲救救我吧,但我又怕嚇跑了膽怯的小娃兒和處在猶豫中的女人。我動了動嘴唇,覺得有些麻木,伸出舌頭舔了舔干裂得有些疼痛的嘴唇,咬了咬牙又閉上了眼睛。也許是我反常的舉動引起了那女人的注意(后來我問她,確實是這么回事),我聽見她的腳步聲向我走來,接著她解開了捆在我手上的褲腰帶。我身上的血液頓時沸騰了,心里無比感動,但我仍然沒有睜眼睛,我不好意思,因為我身上只穿著一條褲衩。她走了,腳步很輕,但我聽得十分清楚,這時我不顧一切地睜開了眼睛,我想看看恩人長得啥樣子。可是我只看到了她那瘦削的背影。我輕輕地喊了一聲“大嫂”,我自己覺得就象蠅子叫一樣,聲音雖小但含著感人的顫動。她停住了腳步,連身也沒轉,猶豫了片刻,又朝前走去。我急了,幾乎是哭著大叫了一聲,接著我撲嗵跪到地上,她扭過身一看,慢慢向我走來,從不遠處撿起我的衣裳送到我面前。她說,這位大哥,快起來,穿上衣裳。我抬起頭虔誠地望著她,這時我才看清了她的面容。瓜子臉,很瘦,還有些黃。目光和善,但充滿了憂愁。我說,大嫂,謝謝你。她愣了一下問,大哥不是本地人?我點了點頭。她問你郎格搞成這樣?于是我就把我到四川的目的和遭遇向她說了一遍。她聽后十分同情,并跟我說那幾個家伙是事先串通好了的。我跟在她的身后順著小路慢慢往前走,交談中我才知道她家住深山,男人得了重病,治病時把家里的東西全賣光了,又借了兩千多塊錢的賬,但男人的病還是沒治好,死了。她跟小娃兒在家沒法生活才從家里出來想到城里找點活兒干,掙點錢還賬。我聽后覺著她怪可憐,出于感恩,我說,那你干脆跟我到河南,你欠下的賬我給你還,另外我保證你有吃有穿。就這樣她就跟著我來了……
老悶說完,問那幾個光棍,你們說我敢不敢帶你們去?光棍們說,你說球得恁嚇人,誰還敢去?為了找個媳婦把命搭上那才化球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