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流的身體就象秋后的螞蚱,每況愈下,一天不如一天。他自知命不長久,每日里為死發愁。他想到死后無人安埋,尸體會在這孔破窯里腐爛發臭生蛆,狗啃鼠咬,不禁暗自淚流。他想起了他的老婆小姜豬。小姜豬雖然個子小,脾氣犟,長相不如王彩珠,但心腸也不賴。還為他生了一個胖娃子。要不是他遭冤枉坐監,小姜豬也不會走。娃子死了,小姜豬還會再生。小姜豬那圓圓的翹屁股本來就是生娃子的料。不過,娃子確實死得可憐。那時他的心思沒在小姜豬身上,也沒在娃子身上,一天就撲著王彩珠。娃子病的時候,小姜豬急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黑天白日都抱在懷里悠來悠去,他卻象個沒事人似的不眺不管。那天小姜豬把娃子抱到他跟前說,醫生給娃子看了病,開了藥方,就是找不到藥引子,藥引子是麻雀的苦膽,叫他想辦法。他聽了極不耐煩,說麻雀都叫打死完了,我往哪里找?有本事你找去。小姜豬哭著說,都怪你,那麻雀吃你了還喝你了,成天用槍打用棍攆,又是放鞭炮又是敲鑼鼓,把麻雀嚇得只敢在天上飛,不敢往地上落。樹也叫你們砍光了,麻雀藏也沒處藏躲也沒處躲,在天上飛不動了,象下冷子疙瘩一樣撲嗒撲嗒往地上掉,掉下來連彈騰也不彈騰一下就死了,你也不覺著可憐。還叫人剪掉腿掰掉嘴,送到公社去領獎。找不到藥引子都怪你。他說你怪我我怪誰?我是干部,上頭叫打我敢不打?這醫生也真球怪,啥藥引子不會用,偏偏要用麻雀膽?!莫說我何大流沒能耐,我敢保證就是縣長省長的娃子要死了,他們也找不到一個麻雀膽!醫生開的中藥也煎了,就是缺了藥引子麻雀膽,娃子喝了藥,兩眼翻了翻,兩腿一蹬斷氣了。小姜豬連著哭了三天三夜,碗也沒端,然后跟他大吵一架回娘家去了。何大流常常想起這件事兒,每想起一次他都落一回淚,但娃子死了他覺著也不能全怪他。
這次何大流想起娃子,想起小姜豬比哪次都傷心。要是娃子不死,他也用不著發愁,將來娃子可以給他收尸,為他安埋。也不愁百年之后沒人在他墳前燒紙沒人給他上供。娃子死了,小姜豬不走也用不著這么愁。就是小姜豬不再生娃子,現在也有人跟他做做伴,說說話。范娃是他的娃子,但這話能跟誰說?既不能見天又不能見地更不能見人,只有把它永遠埋在心里。
何大流想了整整一夜,還是想出了一個他認為比較合適的辦法。
天亮了。何大流拄著拐棍一搖三顫哼哼嗨嗨地來到二喜家。
“兄弟,老哥托你個事兒。”何大流還未坐下,望著二喜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快坐,老哥,有啥事兒盡管說。”二喜把板凳放到何大流的屁股下。
二喜多天沒見何大流了,沒想到這些日子何大流變化這么大。臉色烏青,臉皮浮腫,眼睛象雞蛋殼上劃了一條縫兒,神情麻木,毫無表情。何大流往凳子上坐時,喉嚨里發出了拉三弦似的聲音。
“是這樣,我想打個墓。”由于氣緊,何大流說得很慢。
“打墓?”二喜有些吃驚。
“嗯,打墓。”
“哎,老哥,現在打太早了。”
“兄弟,不早。我心里有數,我管不了多少日子了。”
“哎,老哥,看你說的啥話?”
“我想過了,趁我還有這口氣,看著把墓打了,放心。咱兄弟一場,旁人我托不動,只有托你了。”
二喜聽著何大流的話,心里酸酸的,眼睛也有些發澀了。
“老哥放心,我明兒就給你打。”
“那我今黑兒就睡得著了。”
二喜找了幾個年輕人很快把墓打好了,何大流親自去看了看,并叫二喜把墓坑挖成斜坡。二喜不解。
“老哥,墓可是沒有那種打法。”
“兄弟,你按我說的挖。”
“你說挖個斜坡弄啥?”
“有用,你挖吧。”
“你說有啥用?”
“我進出得勁兒。”
二喜更糊涂了。人死了,埋進去,還有啥進出不進出?
“不憨吧老哥,挖個斜坡,以后還得填,費那勁兒弄啥?”
“兄弟,照我說的挖,有用。”
二喜見何大流如此固執,由于涉及到死的問題,不便深問,只有按照何大流的要求挖了個斜坡。何大流順著斜坡走下去,鉆進墓室,用手上的拐棍比了一下長短寬窄,說:“中,中。”
何大流把他的東西搬進了墓室,在墓室的地上厚厚地鋪了一層干麥秸,他吃住都在里面,從此,墓室成了他的家。
二喜終于明白了何大流的良苦用心。
一天,二喜到墳墓里去看何大流,何大流雖然病得不輕,但心情很好,對二喜說:“兄弟,這下我不愁了。”
二喜說:“你愁啥?”
“原先我愁著死在那孔破窯里沒人管,臭了熏人。現在我住到這里面,等我兩眼一閉,兩腿一蹬,啥也甭說,你叫兩人兩锨土把我埋了就中了,這比死在那孔破窯里省事兒些。”
二喜的眼圈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