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源的家里忙乎起來了,大山的對象的爹要來看張光源的家。張光源老兩口象迎接皇帝一樣把院里掃了又掃,把屋里整了又整。院子掃得再凈,屋里整得再齊,但窮是沒法掃走也無法整掉的。為了瞞窮,也為了裝富,張光源用席子在屋里扎了一個大圈,裝了大半圈紅薯片,然后在紅薯片上鋪了一個臥單,借了幾布袋小麥倒在上面,一眼看去,冒尖的一屯小麥。豬圈里也做了精心的安排。本來張光源家里有一只斷了尾巴的小白豬,張光源又連夜從親戚家借了一頭大白豬關在圈里……準備就緒了,那閨女的爹跟著媒人到了槐樹溝。張光源老兩口熱情至極,雞蛋茶,粉條肉,白蒸饃熱情款待,飯桌就擺在那囤小麥的旁邊,那閨人的爹堆了一肚子,抹了抹嘴,瞟了一眼那囤小麥,假裝屙尿到豬圈溜了一圈。那頭大白豬見有人進來以為有食可吃,從窩里鉆出,斷尾巴小白豬也緊緊跟在后面。大白豬仰著頭,小白豬瞪著眼,企盼著面前這位陌生的人能給它們留下什么吃的。那閨女的爹見一前一后跑出兩頭豬來,扭頭走了。大白豬失望地哼了兩聲,小白豬甩甩耳朵又一前一后慢騰騰地鉆進了窩里。媒人見那閨女的爹站在門外,知其意,走到跟前問,咋樣?那閨女的爹點點頭,然后伸出兩根指頭。媒人會意。那閨女的爹走了,媒人跟張光源說,那家愿意,就是得花倆錢。張光源問得多少。媒人伸出兩個指頭說,那家要這個數--兩千。張光源一聽,懵了。問,得恁些?媒人說,不多,那閨女漂亮。張光源說再漂亮也值不了恁些。媒人說有人出的價錢比這還大,那閨女嫌那家的娃子長得悶,沒成。咱這娃子(大山)長得乖好,透能,那閨女給棉花打藥時見過咱這娃子,估摸著不會有啥意見。張光源說,你再跟那家說說,一千,要中,咱就訂下,十五見面。媒人說那我再說說看。媒人掇合的結果,各退一步,各讓五百。大山的親事就這樣訂下了。
其實大山訂的這門親事還是喬大富的二閨女巧蓮。自從喬大富拒絕了巧蓮跟大山的親事,巧蓮就一病不起,請神婆請大夫均未見效。沒有多久,本來十分漂亮的巧蓮變得象一朵枯萎了的花朵,又黃又瘦。喬大富兩口子十分著急。后來隊長跟喬大富說,你甭亂求醫了,沒用。你閨女得的是心病,要想治好還得心藥。喬大富明白了隊長的意思,急忙給巧蓮找婆家。一連找了十來家,巧蓮一個也不見,病也未見輕。隊長又跟喬大富說,你甭瞎忙乎了,治好巧蓮的病還得槐樹溝的大山。喬大富傻眼了。回到家跟老婆一說,老婆說,救咱閨女要緊,我看就依了她吧。喬大富想了想也只有作罷。于是托隊長到大山家去作媒。隊長悄悄給巧蓮透了個信兒,巧蓮的病就好了大半。喬大富對這門親事本來就不中意,所以就狠了狠心要了個大價錢。對前面這一段,張光源老兩口一無所知。
大山的親事訂下來了,但錢往哪里弄,這事愁煞了張光源。
“唉,咋弄?”張光源跟妻子惠賢商量著籌錢。想了半天實在想不出辦法,張光源無可奈何地說:“要不就先把自留地的紅薯刨了拉到城里賣了。”
“這才幾月,”惠賢望著丈夫愁苦的臉說:“還不到七月十五,我看紅薯都還沒結。”
“我先刨一窩看看。要有,咱就刨。”
“那中。”惠賢做出了無奈的回答。
張光源扛著镢頭,腳步沉重地來到自留地,放下镢頭,拄著镢把,呆呆地望著那片綠油油的紅薯地出神。這是還未斷奶的小豬,這是剛出蛋殼的小雞,這是才落花的瓜胎,這是剛灌漿的玉米……太嫩了,太年輕了,難道忍心就這樣終止它們的生命?張光源猶豫著不住地唉聲嘆氣,最終還是無可奈何地走進了紅薯地。張光源彎下腰,用手輕輕撥開覆蓋地面的紅薯秧子,選了一棵根部微微隆起尤如剛剛發育的小閨女的乳房的紅薯,用手指輕輕地摳著那隆起的泥土,然后扒開,一個小石榴大小的紅薯露出了地面。張光源把這根紅薯摳出,用土填上小坑,掂著镢頭回家了。
“大山,”張光源喊妻子,“你看,好的就這么大。”
惠賢接過張光源手上那根粉紅皮子的小紅薯,仔細看了看說:“怪憐人的。”惠賢又看了看丈夫那布滿憂愁的臉和緊鎖的眉頭,為了不使丈夫更難過,話一轉說:“不過這陣兒刨了能賣個好價錢。刨吧。”
小山跟爹一同下地,張光源在前面刨,小山在后面撿。那些紅薯確實可憐,成形的不多,大多都是筋筋串串,就象大躍進時張光春栽的那棵“紅薯王”的根須。張光源黑喪著臉,一聲不吭,用力揮舞著镢頭,呼哧,呼哧,镢頭發出沉悶的響聲。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在張光源的臉上順著皺紋滾動。小山邊撿邊摘,一根根沒有成形的紅薯象沒有成形的嬰兒通過他的手強行與母體分離,傷口處滾動著白色的血液。小山看著想著,傷心地落下淚來。
青石板似的夜空釘滿了銀釘,銀釘閃爍,放射著銀光,穿過濃重的夜色投射到大地上,黑暗的大地泛起了微微的亮色。張光源如牛般地拉著架子車,小山在前面用力地背著纖繩。坡,實在太陡了。父子倆彎著腰,臉幾乎貼到了地面,呼呼喘息的大氣吹起了地面上的粉塵,粉塵撲面,張光源被嗆得發出兩聲咳嗽。架子車終于被拉上了大坡,兩人的汗水順著脊梁往下流。
“爹,歇歇吧。”小山喘著粗氣說。
“歇歇吧。”張光源取出車上的棍子支起了車提。
父子倆坐在路邊,象卸了套的牛頓時松弛下來。他們的身后是一片光禿禿的墳地,那一個個黑糊糊的墳堆在微弱的星光下幽幽地慘人。小山瞟了一眼,只覺得一股涼氣從背脊隱隱升起,他趕緊扭過頭,他心里十分害怕。小山雙手抱腿,把頭伏在膝蓋上。張光源掏出旱煙袋,按了一鍋煙,滋滋地吸著,劣質煙的味道嗆得他不住地咳嗽。張光源吸完,在鞋底上梆梆地磕去煙灰,收起了旱煙袋。小山以為要走了,抬起頭來,忽然他隱隱約約看見前面的路上五匹紫紅色高頭大馬駕著一輛膠皮輪子大車,車上端坐一個彪形大漢,手中高舉馬鞭,照著拉梢的馬啪地一鞭,五匹紫紅色大馬頓時飛奔起來,馬鈴隨著飛奔的腳步嘩嘩地響著朝他們跟前跑來……
“爹,你看那馬車。”小山驚奇地說。
張光源順著小山手指的方向望去,前面黑糊糊的一片,急忙起身,故意咳嗽一聲,說:“小山,走!”張光源想,夜半三更哪來馬車?小山一定是看見鬼了。就在張光源說話的瞬間,小山眨了下眼,馬車不見了。小山想到了那片墳地,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前面是下坡路,下坡路,用不著小山拉纖。架子車跑得很快,小山踮起腳跟在架子車后面跑,他心里害怕,不敢落在后面,而是身子緊緊貼著車提,這樣離爹要近一些。咯噔,車輪碾在了石頭上,車身一顛,有幾根紅薯從架子車上滾了下來,有一根還砸在小山的腳面上。
“紅薯掉了沒有?”張光源問。
“沒有。”小山回答。
小山害怕,不敢撿落在地上的紅薯,只顧跟著車跑,一不小心,飛旋的車輪從他的腳上碾過,小山忍著疼,一聲沒吭。
太陽升起三丈高的時候,父子倆終于進了平川市。高高的樓房,繁華的街道,擁擠的人流,穿梭般的汽車……初次進城的小山看得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張光源把架子車拉到農貿市場,那里有賣肉的,賣菜的,賣雞的,賣蛋的,賣魚蝦螃蟹的,還有賣糧食的……張光源不顧勞累,大聲吆喝:“紅薯,紅薯,新鮮的紅薯,快來買喲。紅薯,一毛錢一斤。”
城里人愛吃新鮮,隨著張光源的吆喝聲,那些提籃買菜的老婆婆和中年婦女呼啦圍了過來,把整個車子都包嚴了。
“ 便宜點,五分。”
“不中。”
“ 俺再添點,六分好啦。”
“ 不中,一毛。”
“ 七分七分。”
“不中,俺拉了一百多里地,不夠腳力錢。”
那些人說話蠻里疙瘩的,不住地跟張光源討價還價,有些話小山也聽不懂,他不知道城里人說話咋是這種腔調。不管那些人咋說,張光源死咬著一毛,一分不讓,就象鐵板上釘釘,一點也沒有走攢。那些人邊挑邊選邊說貴了貴了。一個中年婦女把選出來的紅薯放進張光源準備好的竹籃里過秤,張光源掂著秤看了小山一眼說:“看好攤。”
小山會意,眼睛緊緊地盯著十幾雙不停地翻動紅薯的手。那些手有胖如螃蟹的,有瘦如雞爪的,有粗糙如沙布的,也有細白如玉的。這些不同的手都在做著相同的動作,選出紅薯,掐去頭尾,扯掉根須,裝進籃子。不大工夫,一車紅薯賣去了大半。高峰期一過,買菜的人頓減,他們的架子車前也變得冷清起來。太陽升上中天,已經晌午了。架子車上的紅薯在太陽下也蹙起了眉頭。大的圓的沒有了,剩下的都是些長條子,象紅蘿卜一樣。皮也被翻攏掉了,變成了紅一塊白一塊的大花臉。
“咱到街上轉轉。”張光源說著推起車就走。小山在太陽下站了半天,又饑又渴又累,無精打彩地跟在張光源的身后。穿過大街,鉆進小巷,張光源在一個賣羊肉湯泡饃的飯鋪前停下。“小山,咱在這里喝碗湯。”張光源說。賣羊肉湯泡饃的老漢見到張光源,熱情地說,張掌柜你這向到哪里去了?好久都沒來了。張光源說,這向不準做生意,我就沒再跑南山。那老漢又問,今天咋進城了?張光源指指車上的紅薯說,賣這來了。那老漢說,快進來坐,我給你泡。張光源說我捎的有饃,就要點湯。那老漢說,中。張光源跟賣羊肉湯泡饃的老漢是老熟人了,過去他做雞蛋雞換鹽生意時,每次進城賣雞賣蛋都要在這里喝一碗羊肉湯。這里的價錢張光源也清楚,一碗羊肉湯捏上一掇羊雜碎是一塊錢,光要湯,一碗五毛錢。張光源舍不得多出五毛錢,五毛錢就是五斤紅薯錢,而且要從百里之外拉到城里。所以他只要了兩碗羊肉湯。張光源取出自帶的干餅饃,他沒有把干餅饃往碗里放,那樣餅饃就會占去碗里的地方,湯就裝得少了。那老漢舀上湯,捏了幾顆鹽續,撒了幾顆蔥花,端上桌。小山聞見香噴噴的味道,差點流出口水來。張光源跟那老漢說,這碗我再添兩毛,你給加點羊雜碎。那老漢捏了一點羊雜碎放進小山面前的那碗湯里。小山把碗推到張光源面前說:“爹,你喝這碗。”
張光源說:“小山,你喝吧,你沒吃過羊雜碎。”張光源把有羊雜碎的那碗湯又推到了小山面前。“爹以前常在這里喝,你嘗嘗。”
小山說:“不。爹,你喝。”
張光源說:“快喝吧,趁熱。爹都喝膩了。”
小山低下頭,眼淚落進了碗里。
張光源把干硬如牛皮的餅饃撕碎泡進兩個碗里,餅饃在碗里慢慢變軟了,但吃起來仍如橡皮。
“掌柜的,再添點湯。”張光源先把小山的碗遞上。
太陽滾過中天,迅速向西邊滑去,瞬間墜入山后,在遙遠的天際留下了一片血染的云彩。張光源的紅薯還沒賣完,他推著架子車在工廠的家屬區里串來串去,不停地悠著喊著。
夜幕降臨了。高懸在電線桿上的路燈亮了。張光源蹲在一根電桿下,借著燈光數點著口袋里那些零碎的錢。張光源按面額大小分門別類,小山把銀白色的硬幣按大小分類重疊。不一會兒,一根根袖珍銀柱出現在他們面前。一個兩個三個……他們數著,點著,計算著,然后裝在一個巴掌大的小口袋里,張光源把它緊緊系在褲腰帶上。天色變得漆黑了,父子倆來到大街上。街燈明亮,行人稀少,只有那些不知疲倦的汽車還在嗚嗚地響著,在大街上忙碌地穿梭。張光源在一座大樓前停下,這大概是一座商店,緊閉的大門上方安有遮雨棚。
“今黑兒就歇這里吧。”張光源望著小山說。
小山點點頭。
張光源把架子車推到門口,取出一個爛臥單鋪在地上。小山實在太乏了,他一句話也沒說便一頭倒在地上,張光源還未躺下,小山就呼哧呼哧地睡著了。張光源怎么也睡不著,他在盤算著如何才能湊夠給喬大富家交的第一筆錢。
夜深了。空曠的大街上既無行人也無車輛。街道兩旁的路燈象牛眼柿子一樣高懸在電線桿伸出的巨臂上,毫無生氣地一眨不眨地放射著冰涼的光。不遠處有座大橋,橋兩邊整齊地排列著兩行大頭娃娃似的柱燈,燈光熾白,不十分明亮。起風了。秋風帶著寒意掠過城市的上空,吹得街道兩旁的法國梧桐樹的葉子沙沙發響。小山冷得卷曲著身子,張光源把兩人共蓋的那個臥單疊成雙層搭在了小山身上。嚓嚓嚓,清晰的腳步聲從不遠處傳來,張光源警惕地睜開了眼睛,看見兩名身著制服的警察正朝這邊走來。張光源立即又閉上了眼睛,他裝著睡著了。腳步聲越來越近,后來消失了。憑感覺,張光源知道警察就站在他們身邊,但他的眼睛依然緊閉著。
“ 老鄉,老鄉。”警察輕輕喊道。
張光源翻了一下身,故意揉著眼睛。
“ 起來。你們咋睡在這里?”警察態度和藹地問。
張光源坐起身說:“紅薯沒賣完,沒地方去,就在這里過一夜。”
警察說:“在這里過夜不安全,天又冷,你們去住旅店。”
張光源跟警察的對話驚醒了小山,他微微睜開眼,見是兩個身材高大的警察,趕緊又閉上了眼。
張光源說:“都半夜了,找不著旅店。”
警察說:“走吧,我們帶你去。”
張光源說:“住旅店太貴,尋個干店坐坐就中了。”
警察把他們帶到了附近一個小店,大房間,大通鋪,只有鋪板和席子而沒有鋪蓋。一人一塊錢。張光源算了算,一人一塊就是兩塊,兩塊錢就是二十斤紅薯,太貴了。于是張光源說都半夜了,俺們也不睡,就在這里坐坐,一人給五毛錢。店主是個老頭兒,他看兩個賣紅薯的鄉下人怪可憐,就同意了。店主收了一塊錢,還是給張光源和小山一人指了一塊鋪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