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來山派出的大隊人馬在公社的大院里撲了空,一個個垂頭喪氣地回到司令部。司令部設在公社的學校,學生停課鬧革命了,老師們也忙著寫大字報,這里就成了造反派的世界。
衡來山聽取了匯報,之后,大發雷霆,歇斯底里地大喊,“有內奸,一定有內奸!我就不相信曾躍旗是千里眼,是順風耳,長了翅膀,會飛!”衡來山雙手叉腰,氣急敗壞地在教室里走來走去,他用鷹一樣的目光審視著每個人的臉,好象要在他這群干將中揪出一個內奸來。那些人望著他嚴厲的面孔,一個個面面相覷不發一言。衡來山緩了緩語氣,“明明吃晚飯的時候還看見他在食堂里端著碗,就這一陣兒就飛得渺無蹤影,確實有點怪。”衡來山又看了看大家的臉,接著說,“現在去兩個人,守在他的門口,一直守到天明。要是天明他還不回來,就多去幾個人,到他老家去抓,看他能上天還是能入地。我不相信,他躲過了初一還能躲過十五?”衡來山布置完畢,松了一口氣,掏出了一包芒果牌香煙,挨個兒給大家散。“革命的同志們,親密的戰友們,大家不要喪氣,也不能松勁。革命的形勢是復雜的,革命的道路也是曲折的,因而革命的任務是艱巨的。我們一定要認清形勢,努力工作,發動群眾,大打人民戰爭。只要群眾真正發動起來了,那些階級敵人,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就無藏身之地。下一步,我們要向運動開展有困難的大隊派工宣隊,幫助他們搞宣傳,幫助他們發動群眾。”衡來山吸了一口煙,看了范娃一眼。“現在,槐樹溝的局面就比較困難,造反派受孤立,這是一種怪現象。因此,我們的工宣隊首先進駐槐樹溝。”
槐樹溝來了一個人,住在大隊部。此人名劉左左,四十多歲,個頭不足五尺。扁平臉,塌鼻梁,臉色黝黑,稀疏的頭發看上去象久旱無雨而未出齊的麥苗。也許是為了遮丑,幾根頭發梳得光光的,一根是一根,一順兒向后倒。塌鼻梁上架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由于鼻梁太低,時常往下滑。在他身上,值得驕傲的是那一口整齊的牙齒,潔白,發亮。白得有些慘人,與他的那張黑臉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劉左左在槐樹溝住下后,第一件事就是在范娃家門口的墻壁上修了一個寶書臺。寶書臺是用磚砌起來的,一米五高,象個小桌子,正中間又砌了三層半圓形的梯階,梯階的最上層端放著毛主席的半身石膏像,石膏像后面的墻壁上畫著一輪剛剛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的放射著萬道霞光的紅太陽。寶書臺修造畢,劉左左站在那里仔細檢查了一遍,說有道金光畫得不直,叫刮掉重畫。工匠們拿著尺子比著又畫了一次,劉左左說,這下直是直了,就是比其它的金光細了點,紅太陽放出的金光粗細應該是一樣的。工匠們又畫了一次,才勉強過關。劉左左找到二喜,說,二喜,寶書臺修起了,歸你管。你是政治隊長,要管政治。從今天起,出工前要向毛主席請示,收工回來,要向毛主席匯報。請示時要先唱“東方紅”,唱完了學最高指示,學完了最高指示,大家要一齊高呼“祝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偉大導師偉大領袖偉大統帥偉大舵手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收工回來匯報時,匯報的程序和內容跟早請示的程序一樣,就是唱的歌不一樣,要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早請示晚匯報,社員必須到齊,一個都不能少,這是政治,不能馬虎。二喜一聽,頭都大了,覺得這事兒復雜,他弄不來,想推又不敢。不說劉左左說的萬壽無疆那一長串,就是最高指示,他也念不圓翻。念錯了,丟人不說,萬一給戴上一頂反革命分子帽子,他這一輩子就完了,就跟何大流成一樣的人了,跟何大流坐在一根板凳上了。他心里十分害怕,湯也沒喝飽,丟下碗就去找范娃,愁眉不展地跟范娃說:“范娃,劉左左說那事兒,太難弄,太復雜,我弄不了,你給老叔出出主意,看這事兒咋弄。”
范娃說:“二喜叔,甭愁,我教你。”
二喜說:“你教我,我還是怕,他說那一串串太長了。”
范娃說:“你甭怕,你把那一長串拆開說就不長了。”
二喜說:“咋拆?”
范娃說:“這樣拆,‘祝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偉大導師,偉大領袖,偉大統帥,偉大舵手,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你這樣分開說就不長了,不咬口,也好記。”
二喜說:“你這個主意,中。”但二喜的眉頭還是沒有舒展。“最高指示我一條也背不下來,我又不識字,翻著書也念不下來。”
范娃看著二喜緊鎖的眉頭說:“二喜叔,甭急,我教你兩條。”
二喜說:“中。你可得撿短的。”
范娃說:“你記住,一開始先說‘毛主席教導我們’,然后接著念,‘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這一條就這么簡單。”
二喜說:“這一條短是短,就是讀起來咬口,不通泰。你再找一條既短又不咬口,讀起來通泰的。”
范娃翻了翻紅寶書說:“再沒有比這一條短的了。”
二喜說:“那還得找一條。”
范娃說:“‘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這一條咋樣?”
二喜說:“這一條好……”
范娃嚴肅地說:“二喜叔,你可不敢亂說。”
二喜不解地問:“我亂說啥了?”
范娃說:“你剛才說的那句話有政治問題。”
二喜問:“我說的哪句話有政治問題?”
范娃說:“毛主席語錄都好,你不能說這一條好,那不是其它的都不好了。”
二喜說:“范娃,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這一條好學,讀著上口。不是說這一條好,其它的都不好。”
范娃說:“你記住,對著別人可不敢那樣說,要是劉左左聽見了肯定要批判你。”
二喜說:“知道了。你再尋一條跟這一條一樣的。”
范娃說:“第一條不能變,現在城里人早請示都是學的那一條,不敢改,改了怕出政治問題。”
二喜說:“要是不敢改,那就算了。”
兩條最高指示就這樣選定了,范娃教二喜念了大半夜,二喜還是念得疙里疙瘩。范娃說他眼都睜不開了,二喜才無奈地回了家。
老榆樹上的鋼板響了,是二喜敲的。他為了念好那兩條最高指示折騰得一夜沒有睡著。一大早他就敲響了吊在老榆樹上的那塊鋼板。社員們很快地站到了寶書臺前,二喜往前面一站,看見大家都拿著紅寶書,這才發現自己手上空著,他急忙回家,東翻西翻,屋里找遍了,才在床腿邊找到紅寶書,這是他夜里翻身時弄到地上的。二喜急返身,跑到寶書臺,劉左左剛好整理完隊列,他把社員按男女分別排隊,均按個子高低排列,象當兵的一樣整整齊齊。劉左左往上促了一下眼鏡說,以后早請示晚匯報每個人都按今天的位置站,記住。接著他叫二喜主持今天的早請示。
二喜站到了前面。“東方紅”唱完了。他翻著紅寶書,手象不聽使喚似的抖抖地顫個不停。他終于翻到了第一頁,開始念最高指示。范娃教他的話他沒說錯,但就是念毛主席語錄時老念不對。二喜念道,“領導我們事業的力量是共產黨,指導我們的理論,指導我們的思想是共產黨。”二喜根本不識字,跟范娃學了一晚上,記也記不住,背也背不下來,現在全靠蒙。他心里想,現在是共產黨領導,多說兩句共產黨,肯定錯不了。誰知二喜剛住嘴,有幾個年輕人就笑了起來,二喜知道他沒蒙對。眼睛剛離開紅寶書,恰與劉左左目光相遇。劉左左的臉黑喪著,特別難看,藏在眼鏡后面的那雙深陷的眼睛直視著他,二喜不知所措。
社員們下地了,二喜被劉左左叫到了一邊。
“怎么搞的,連一條毛主席語錄都念不下來,還當什么政治隊長?”劉左左極其不滿地望著二喜。
“我學了一晚上,睡都沒睡著,剛才往那兒一站,還是搞忘了。”二喜象做錯了事的孩子。
“你要知道,這是政治問題,在群眾中造成了極壞的影響。”
“這我知道,那以后找別人來念吧。”
“你不當政治隊長了?”
“我……”
“那好,就叫范娃當。”
二喜張了張嘴想說啥,但他啥也沒說出來。就這樣,劉左左一句話,他的政治隊長就被抹了,由范娃取而代之。再說,范娃是讀過書的人,念起毛主席語錄比二喜通泰得多,聲音也好聽,起伏有致,抑揚頓挫,富有節奏。隊里的早請示晚匯報辦得有聲有色,劉左左十分滿意。
早請示晚匯報在隊里已經形成了制度。劉左左對范娃說,既要抓革命也要促生產。以后這樣,誰要是沒趕上早請示就叫他一個人補,這樣就不會有人遲到了。劉左左這一招果然很靈。社員們都怕成為南郭先生,出丑現相,丟人現眼,于是,只要出工的鐘聲一響,一個比一個跑得快。最害怕的還屬二喜。那天他冒肚,剛蹲在茅房,鐘就響了,他提起褲子就往外跑,站到寶書臺前,褲帶都還沒系好,惹得社員們哄堂大笑。
“范娃,早請示晚匯報已深入人心,你看二喜,屎都沒屙完,就跑出來了,這說明了什么?說明了社員們對早請示晚匯報的重視。我們要對二喜這件典型事例大力宣傳,把早請示晚匯報進一步推向深入。我有一個想法,你看中不中,”劉左左注視著范娃的臉,見范娃聽得很認真,心里很滿意。“把早請示晚匯報的制度推廣到一家一戶。這樣無論男女老少都能參加。”
“中。”范娃毫不猶豫地回答。
“那就從你家開始,給大家做個樣板。”
“……”范娃不做聲。
“怎么?有困難?”
“能不能另外選一家。”
“為啥?”
“我姐夫不愛說話。”
“好,這樣更好。不愛說話,才更有說服力。”
范娃無奈,只好答應。
范娃家的院里擠滿了人,這是各家各戶來學習的代表。范娃家的屋檐下臨時貼了一張毛主席像,像前擺了一張桌子,桌上擺著稀飯,黃窩窩頭,鹽蘿卜絲。一家老少五口面向毛主席像并排站著唱起了“東方紅”……
自從劉左左進駐槐樹溝,槐樹溝的人都沒有安寧過。劉左左今天一個主意,明天一個辦法,把人當牲畜擺弄過來擺弄過去,搞得雞犬不寧。社員們都很反感,想把劉左左攆走,但誰也不敢說出這樣的話,更不敢互相串通。那天劉左左輪到二喜家吃飯,二喜的老婆趙腳煮了一鍋紅薯稀飯,烙了兩張紅薯面餅饃,拌了一鍋干紅薯葉。飯菜端上桌,本來饑腸轆轆的劉左左一聞到紅薯面特別是紅薯葉的味道連一點胃口也沒有了。他想走,又覺不妥,他想吃又吃不下。何況一動筷子,不管吃沒吃,都得給四兩糧票兩毛錢,劃不著。劉左左找了個借口,說胃疼,沒動筷子。村里的規矩,干部吃派飯,輪到哪家都得管一天,要是趙大腳一天三頓都是紅薯湯紅薯饃,這一天咋過?劉左左犯愁了。早飯沒吃,餓了半天,抗到中午,他想趙大腳聽說他有胃病一定會發發善心給他熬點小米湯,烙兩張白餅饃,炒兩個煎雞蛋,或者給他搟碗白面條……他肚里咕嚕咕嚕地叫喚著來到二喜家,結果桌子上端來的還是早上的那幾樣東西。早上還好,紅薯面饃是才烙的,不但是熱的而且也還軟和,擱到了中午,變得硬梆梆的如牛皮。劉左左坐也沒坐,看了一眼扭頭就走。二喜在報復他,一定是在報復他。劉左左想。可劉左左怎會知道目前正值青黃不接,二喜家已經揭不開鍋了。那紅薯面還是從張光源家里借來的。劉左左想整二喜,想了半天,沒法整。二喜的政治隊長已經被他抹了,二喜只剩下個社員,他總不能把二喜的社員給撤了。再說,撤也得有個理由。二喜說不上有什么錯,上面要求駐隊干部要與社員同吃同住同勞動。二喜吃白饃,你劉左左就吃白饃,二喜吃黑饃,劉左左自然也得吃黑饃。劉左左吃不下,那只能怪你劉左左挑剔,沒有跟貧下中農打成一片。劉左左餓得難受,嘴里清水直流,下午就跑回公社,在飯館里甩開肚皮吃了一頓干面條還有一個鍋魁夾鹵肉。第二天早飯后,他口袋里裝了兩個干鍋魁來到槐樹溝,他要備戰備荒為自己。不出劉左左所料,連著三天他遇到的都是紅薯湯紅薯饃,而且做的一模一樣。劉左左覺著不妙,這里面一定有問題,說不定這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于是他把范娃叫到了大隊部,說了他的看法,叫范娃開個社員大會,講講這種新動向,告誡社員們提高警惕。
范娃說:“老劉,不是那幾家舍不得拿好的給你吃,現在是青黃不接,家家都缺細糧。我覺著紅薯湯紅薯饃跟階級斗爭連不上。”
劉左左說;“范娃,我看你的嗅覺有問題。階級斗爭無處不在,無時不有。要不,為什么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我看是你缺乏敏銳感和警惕性。報紙上都說了,筷子頭上有槍聲。依我看紅薯饃里也有戰斗。我跟你說,不是我嘴饞,想吃好的。干部要與社員‘三同’,我清楚得很。問題是,一連三天,三家都是那種飯,難道事先沒有串通?”劉左左背著手在屋里邊走邊說,“串通了,就是階級斗爭。他們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把我攆走。你知道,我是公社造反司令部衡司令派來的,代表組織,跟我作對就是跟組織作對,整我就是整組織。”說到這里,劉左左站住了,眼睛盯著范娃,“你想想,跟組織作對,整組織的是什么人?”劉左左停頓了一下,等范娃回答。范娃看著劉左左沒有說話。劉左左加重了語氣,“是地主,是富農,是反革命分子,是右派,是資產階級,一句話,是壞人!”劉左左把語氣緩和下來,望著范娃,“這不是階級斗爭是什么?怎么連不上?”
范娃說:“我沒想這么多。叫我看,紅薯湯就是紅薯湯,紅薯饃就是紅薯饃。我沒想這么深也沒想這么多。”
劉左左說:“現在階級斗爭越來越復雜,階級敵人也越來越狡猾,你的腦袋瓜子可不能那么簡單。遇到事情要多動腦筋,多問幾個為什么,多往階級斗爭上想想,啥事也就清楚了。毛主席說,階級斗爭是綱。階級斗爭一抓就靈。毛主席的教導你可要牢牢記住。”
范娃說:“給你做紅薯湯紅薯饃的那三家可都是貧下中農,跟地富反壞右資產階級沾不上邊。”
劉左左說:“范娃,你沒聽廣播,沒看報紙?哦,我忘了,你們這里沒有報紙。但廣播你總該聽了吧?廣播里一天都在說,黨內有資產階級,資產階級就在黨內。黨是無產階級的先鋒隊組織,無產階級先鋒隊組織里還有資產階級--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就是黨內資產階級的代表人物--難道貧下中農里就沒有地主階級?這三家肯定是貧下中農中的地主階級代表,你要組織貧下中農同他們進行堅決地斗爭。今晚上開貧下中農大會,斗爭他們,特別是二喜。”劉左左態度堅決,口氣不容置疑。
劉左左要整二喜他們了,范娃十分為難。二喜跟他無冤無仇,而且有恩于他,他是二喜培養起來的,說啥他也不能斗爭二喜。還有燕子他爹,燕子見他總是左一個范娃哥右一個范娃哥地叫,還不時給他丟下一個令人心醉地笑,燕子的笑里總象含著什么,使他產生了一種無法抑制的興奮。后來他斗爭何大流,打斷了何大流的腿,過后燕子跟他說范娃哥你斗他一下就中了,不該把他腿弄斷,你看他一瘸一拐走起路來多難受,家里又沒有個人侍候,想著也怪可憐。也就從那之后,燕子似乎跟他有些疏遠,范娃哥照樣叫,就是那種笑似乎變了味道,少了些糖分多了些鹽料。范娃感覺到了燕子的變化,極力討好她,現在又有了討好燕子的機會,他決定把斗爭燕子她爹的消息告訴燕子。但二喜和另外一家怎么辦,他總不能挨個兒告訴他們叫他們都跑了,那樣的話,劉左左可能就要整他了。范娃找到小山跟小山商量,咋著把這件事兒磨過去。小山見范娃愁得鼻子眉毛都擰到一起了,覺得還是應該幫幫范娃,再說他也不愿意看著二喜丟人。他對劉左左也實在看不慣,劉左左斗爭二喜,說穿了還是想吃人家的白蒸饃。
“范娃,你敲鐘開你的會,我想法把劉左左擋住,叫他去不成。劉左左到不了會場,你就不要斗爭二喜,要是我沒擋住劉左左,他到了會場,那就是二喜的運氣不好,該他倒霉。”小山想了想說。
“你用啥辦法去擋他?”范娃耽心地問。
“這你就不用管了。”
“你對我還保密?”
“不是保密,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啥叫沒有辦法的辦法?”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反正你鐘不要敲早了,要等到天全黑下來再敲。”
小山雖然沒有跟范娃說出他的辦法,但范娃知道小山辦事牢靠,于是他按照小山說的,天全黑了才去敲鐘。
那天晚上,天漆黑無月。小山在鐘響之前把大隊部通向老榆樹的那條路上橫了一輛牛車。鐘還未響,劉左左就從大隊部出來了,他要站在那里親自看著二喜和趙大腳他們挨斗,出出那天餓肚子的氣,看看到底誰兇,誰整得過誰。大隊部通往老榆樹的那條路,劉左左十分熟悉,他在槐樹溝住了一個多月,那條路他不知走了多少趟,哪里高,哪里低,哪里有個包,哪里有個坑,他都記在心里,就是閉著眼睛在那條路上走,他也不會跌倒。要斗爭二喜了,劉左左想象著群眾高舉拳頭高呼口號,指著二喜的窩窩鼻大聲痛罵和二喜彎腰低頭說著我有罪我該死我悔過我不是人的情景,心里隱隱升起一絲快意,臉上也隨之浮出了一層笑容。“哎喲,”劉左左只顧想著心事,突然不知碰在了什么東西上,大叫一聲,一個撲趴跌倒在地,絆了一個嘴啃泥。他頓感臉上火辣辣地疼,眼鏡也不知摔到了哪里,他在地上趴著伸手四處亂摸。也許眼鏡摔得太遠了,劉左左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仍未摸到。他放棄了,他想站起來,兩手撐著地抬起了上身,但腿剛一用勁,一股難以忍受的疼感從腿部直透心窩,疼得他呲著牙咧著嘴不停地滋滋吸著冷氣。劉左左放棄了站起來的念頭,象受傷的狗一樣趴在地上大聲叫喊著,“來人呀,來人呀!”但他的喊聲被當當響的鐘聲吞沒了。鐘聲剛止,是范娃吆喝開會的聲音。“范娃,范娃,快來,快來!”劉左左的喊聲帶著憤怒,充滿悲傷,夾著無奈。
范娃跑過來了。微弱的星光下,范娃模模糊糊地看到牛車旁邊的地上趴著一個模模糊糊的黑影。
“誰?”范娃吃驚地問。
“是我。哎喲,哎喲。”
“劉組長?”
“快,把我扶起來。”
“你咋啦?”
“有人陷害我。”
黑暗中,范娃摸到了劉左左的手,用力把他往起拉。
“哎喲,慢點,慢點。我的腿不敢使勁。”
“劉組長,你咋搞的絆球得這么狠?”范娃說著心里直想笑。
“不知這路上放的啥東西,絆住了我的腿。哎喲,慢點,慢點。我就撲趴下去了。哎喲,我這腿……”
范娃慢慢地把劉左左攙了起來,扶著他往前走。劉左左的腿剛一用勁,忍不住又叫了一聲,“哎喲喂,不行不行,我這腿連一點勁都不能用,你把我背回大隊部。”范娃彎下腰,劉左左趴在他的背上,范娃背起剛走兩步,劉左左說,“范娃,我的眼鏡,我的眼鏡。”
“你先到大隊部睡下,我拿盞馬燈來找。”范娃扶劉左左躺下,問,“劉組長,這貧下中農大會……”
“開!對二喜他們要狠狠地斗!”
“中。那你好好歇著,我走了。”
“別急。還有一件事你要記住,那次二喜念錯了一條毛主席語錄。你們斗他的時候,要把這件事兒連起來。”
“中。記住了。”
范娃轉身剛走出屋門,身后又傳來了劉左左的聲音:
“范娃,別忘了尋我的眼鏡。哎喲喂……”
范娃在離牛車五六尺遠的地方找到了劉左左的眼鏡,鏡片早已四分五裂,只剩下一個眼鏡架。范娃把眼鏡架送給劉左左,劉左左接過,滿臉凄傷。
“范娃,送我回去。沒有眼鏡,我就是瞎子,啥也弄不成。還有我這腿……”
范娃一看,劉左左的左腿已經腫得錚亮,心里說不出是一種什么滋味。
“那我跟小山把你抬回去。”
“中。”
“你好好養傷,等好了再來。”
劉左左點點頭。“我不在這里,你可要牢牢記住: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早請示晚匯報制度要堅持,不能有絲毫放松。”劉左左頓了一下,“還有,你要仔細查一查,這牛車是誰推到路上的,一定要查清楚。這是階級敵人兇殘的報復。”
范娃說:“劉組長,這里的事情你盡管放心,一切都按你的指示辦。”
“還有個事兒我給你提個醒,”劉左左表情嚴肅,滿臉神秘,聲音壓得很低。“要警惕隱藏在身邊的赫魯曉夫式的人物。”
“你說清楚點,”范娃望著劉左左黑鐵皮臉上那對深陷的眼窩和玻璃彈子似的外凸的眼珠說,“我沒聽懂。”
“我是說你要注意小山,這個人有點不對勁兒。”
“小山?”
“對。”
“他咋啦?”
“你沒看出來?”
“沒有。”
“這個人外表上老老實實,靦靦腆腆,不多言多語,其實他是悶淘氣,肚子里彎彎拐拐,花花腸子不少。”
“你看出啥啦?”
“我懷疑給曾躍旗通風報信的就是他。也不排除村里最近發生的紅薯湯紅薯饃風波與他有關,還有這牛車事件。”
范娃聽了吃驚不小,前兩件事兒他不知道小山是否搗過鬼,可這牛車的的確確是小山推到路上的。他沒想到劉左左眼鏡后面藏著的那對暴眼珠會把問題看得如此之深,如此之透,如此之準。
“劉組長,我看小山不會,他也不是兩面三刀那種人。不管咋說,他還是我們戰斗隊的副隊長,我想他的覺悟不至于那么低,跟走資派串通一氣。再說那天他也沒有時間去找曾躍旗。這牛車,小山更不會,喝了湯他一直跟我在一起……”
“我先把話說到這兒,是不是小山干的,等你查了以后,水落了石出了咱再說。總之,你要提高警惕,多長一個心眼,擦亮眼睛,不要被一些現象所蒙蔽,要知道階級敵人是十分狡猾的。牛車事件你要抓緊查,等我好了,我要親自對階級敵人的兇殘報復予以堅決的回擊。”
范娃心里一陣緊張。難道小山真的是混進革命隊伍里的階級敵人?是披著羊皮的狼?范娃不相信,小山跟他從光屁股娃兒一直耍到現在,怎么會是階級敵人?!范娃心里這樣想,嘴里卻說,“記住了,劉組長。我一定抓緊查。”范娃看著劉左左痛苦得扭曲的臉,補上了一句:“我去叫小山,把你抬回去。”
“不,不要叫他。套輛牛車。”
按照劉左左的吩咐,范娃套了輛牛車,拉著不住哎喲哎喲直叫的劉左左出了村。小山站在村口望著兩頭老黃牛拉著昨晚他橫在路當中絆倒劉左左的那輛車,心里很不是滋味,甚至有一種犯罪的感覺。
牛車沿著崎嶇不平的山路咯噔咯噔地響著象蝸牛一樣慢慢地向前移動,牛鈴鐺隨著老黃牛慢騰騰的腳步發出清脆的叮當叮當地響聲。劉左左躺在車上,兩眼望著湛藍的天空,很久沒有說話。牛車要下坡了,坡很陡,范娃走在前面扳下剎車,攏著牛鼻,但車速還是比上坡的時候快得多。車軸不停地發出咯哇咯哇刺耳的聲音,劉左左忍不住捂上了耳朵。突然一個車輪碾到了一塊大石頭上,車身咯噔顛簸了一下,劉左左也隨之發出了一聲哎喲的叫聲。牛車終于下到了坡底,前面的一段路較為平緩,老黃牛恢復了蝸牛爬行的速度,牛蹄發出均勻的踢踏踢踏聲。
“范娃,趕快點,可能要下雨。”
“不會,劉組長。你看天那么藍,那么清亮,連一點云彩都沒有。”
“我咋看著是烏云壓頂,陰沉沉的。”
“劉組長,你忘了,你沒戴眼鏡。”
“哦……”劉左左伸手摸了一下鼻梁。
范娃從公社回來時已快響午了,老遠就看見小山站在村口。小山看到范娃,急忙走上前問道:“你把他送到衛生院了?”
“送到了。”
“傷得咋樣?”
“不老重。”
范娃卸下牛車,望著小山焦急的臉色,上前拉著小山的手,不無夸贊地說:“小山,你真中。”
“我跟你說了,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要不是你這一招,昨晚我還真不知該咋辦。”
“咋辦?斗他們就是了。”
“說得輕巧,你忍心?”
小山低著頭,飛起一腳踢走了一塊小石頭。
“劉左左到底絆得咋樣?”
“不老狠也不老輕。”
“說實話,昨晚我不該那樣做。”小山不無后悔地說。
“沒事兒,小山。反正又沒傷到骨頭。”范娃極力為小山寬心。“張院長說,他是把腳脖子窩了,說是啥子……哦,對了,張院長說是軟組織損傷。啥叫軟組織損傷,咱弄不清楚,聽張院長的口氣,住兩天醫院,腫消了就好了。”
“明天我想到衛生院去看看他。”小山說。
“那咱倆一塊兒去。”范娃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