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爺病了,病得很重。
張大爺是今天才病的。
清早,張大爺象往常一樣,起了床掂著旱煙袋慢悠悠地從村里走到墳上。這是他幾十年來養(yǎng)成的習慣,起了床,先去看看墳地,看看那些四季常青的翠柏,看看沉睡在地下的祖先。蹲在墳地邊,吸上兩袋煙,然后走進柏樹林,東瞅瞅西看看,墳上哪塊石頭松動了,他就重新擺放一下,哪個墳頭上長了草,他就把草扯掉,然后,背著雙手悠悠然回到家里。昨天夜里,他沒睡好,一閉上眼就做怪夢,他爹他爺他老爺……一個個來到他面前,指著他的鼻子厲聲斥責:都是你養(yǎng)的好兒子,拆房扒屋,砍樹毀林,弄得我們坐臥不寧,四鄰不安,看你百年之后何處安身,又有何面目來見我們?!……張大爺大吃一驚,睜開眼睛,見窗戶已經(jīng)發(fā)白,方知剛才做了個惡夢,于是想起了昨天何大流他們要砍墳上柏樹的事情,急忙起床朝墳上走去。張大爺剛出村,眼睛朝墳地一望,頓時大驚,那片霧憧憧的四季常青的翠柏不見了,一個個光禿禿的墳堆閃入了他昏花的老眼,張大爺明白了,難怪祖先們一個個都在給他托夢,一個個的臉色都那么難看,一個個都橫眉怒目地斥責他,原來昨天夜里他們被那些不孝子孫們折騰了整整一夜,通宵未眠。面對那片光禿禿的墳地,張大爺還是不敢相信他的眼睛,他懷疑自已的眼睛出了毛病,于是把眼睛揉了一下,手搭眉上,仔細一瞧,目至所及仍然是一片光禿禿的墳堆,張大爺知道了夜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加快了腳步跌跌撞撞地奔向墳地。
張大爺驚呆了。他站在墳地邊,象一個木頭人一樣呆呆地站在那里。成片的柏樹變成了成片的樹茬,白瓷拉拉白得耀眼,尤如撒在墳地上白色的冥幣。張大爺看著,心里象被割了一刀陣陣發(fā)疼,止不住老淚橫流。張大爺慢慢走進墳地,彎腰看了一下樹樁,每個樹樁上都留下了一道道黃色的透明的淚痕,張大爺心里更加難受,眼淚順著雪白的胡子雨點似的滴落在樹樁上。多么可憐的樹呀,長了幾十年幾百年,歷經(jīng)風吹雨打,飽受暑熱嚴寒,如今堪稱古木,理應(yīng)受到保護,卻不料被這些不孝子孫們一一腰斬。樹呀,柏樹!幾百年來你們用碩大的身軀撐起如云的樹冠常年累月無日無夜不辭辛勞不知疲倦默默無語地守護著我們的祖先,為他們遮風避雨驅(qū)熱擋寒,而我卻沒能保護好你們,使你們失去了寶貴的生命,我對不起你們呀,更對不起我的祖先!張大爺愧疚萬分,不由自主地跪在他親手栽在他爺爺墳頭的那棵大柏樹的樹樁前,手抱樹樁失聲痛哭,邊哭頭邊往樹樁上碰。這棵大柏樹是張大爺六歲時栽下的,至今已近八十個年頭。八十年來,張大爺每年都要給這棵柏樹澆兩次水,把他對爺爺?shù)母星椋瑢α凶媪凶诘母星閮A注在這棵柏樹上。現(xiàn)在,這棵柏樹被砍掉了,這片柏林被毀滅了,張大爺祖祖輩輩用勤勞的雙手營造的山林被砍伐凈盡,他們破壞的不僅僅是列祖列宗安息的環(huán)境,而且也破壞了他們及其子孫們的
美麗的生存環(huán)境,而這伙人的帶頭者恰恰是他的兒子張光春。他養(yǎng)了一個不孝之子,他無顏面對長眠于厚土之中的列祖列宗……想到此,張大爺心一橫一頭撞向那個樹樁。
張大爺?shù)念^撞破了,鮮血直流,染紅了雪白的胡子,染紅了白色的衣衫,也染紅了那個白色的樹樁。張大爺?shù)孽r血和凝固了的淚痕似的黃色樹膠混合在一起,使晶瑩剔透的樹膠變得通體鮮紅。這是血與淚的混合,血與淚的結(jié)晶!我對不起你們呀,列祖列宗!張大爺一聲慘叫,昏倒在墳地上,但他那粗如樹皮的雙手還緊緊地抱著那個樹樁。
張光源和張光春把張大爺抬回家。張大爺雙目緊閉,牙關(guān)緊咬,被鮮血染紅了的白胡子倔犟地向上翹著。從老人緊咬的牙關(guān)可知老人是在切齒之中昏迷的,從老人那高高翹起的胡子可知老人是在異常氣憤之下閉目的。
張光源端來了半碗溫熱的開水,張光春用筷子撬開老人緊咬的牙關(guān),張光源把開水喂進老人的嘴里,老人一點也沒下咽,開水順著老人的嘴角迅速地流向后脛窩。大約過了半個時辰,老人方才有了知覺。張光源見老人的嘴皮微微地顫動了一下,急忙又給老人喂了一口,老人咽下,慢慢地抬起了沉重的眼皮,恰恰看到張光春那張他不愿看到的臉,于是抬起手顫顫抖抖地指著張光春說了一個“你”字,隨即閉上了眼睛。
張大爺一病不起,張光春請來了大夫,大夫是遠近聞名的火燕,火燕摸了摸張大爺?shù)拿}搏,翻了翻張大爺?shù)难燮ぃ戳税磸埓鬆數(shù)亩亲樱髶u了搖頭。火燕說張大爺?shù)玫氖枪募病饣鸸バ亩鴼饩塾谛兀瑲饩塾谛囟簧ⅲ夭恳驓饷浂模越泄募病;鹧嗾f,這種病莫說是他,就是華佗再世也是治不好的。果然張大爺沒活幾天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