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當當……村頭老榆樹上吊著的那塊鋼板發出了急促的響聲。鐘聲之后是張光春高聲的吆喝。今天晚上要開社員大會了。張光春的嗓音有些沙啞,這是他這幾天忙的累的急的氣的,他再不開社員大會,他的工作將無法繼續進行下去。所以,他下決心要整治一下與大躍進作對的社員,殺只雞給猴看看,看今后誰還敢搗亂。張光春要殺的這只雞就是張光源。張光源是他的堂哥,按理不該,可這幾天張光源老跟他鬧別扭,跟他過不去,不但影響了大煉鋼鐵,而且也叫他在人前丟了臉。還支書呢,連自已的堂哥都不聽他的,叫旁人咋看。再說,選擇張光源,也可以避一避包庇兄弟之嫌。
社員們聽到了張光春急猴似的聲音,一個個象救火似的從家里奔了出來。大躍進把他們的神經崩緊了,崩得象琴弦。不為別的,就為不當促退派,不戴高帽子。至于趕英超美,那是上頭的事情,與他們這些小小老百姓沒有多大關系。但是,干活、開會,他們落后了,戴了高帽子,那就失去了臉面,那是丟人的事情,他們誰也不愿意干。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莊稼人把臉面看得比啥都重要,比啥都金貴。
剎那間,全村的社員都圍到了老榆樹下,席地而坐,黑糊糊一片。
“把馬燈扭大點,掛上去。”張光春對站在身邊的何大流說。
何大流把馬燈扭大到極限,然后掛到了老榆樹的枝杈上。
廣袤的夜空下,黯淡的馬燈放著黃光,如茫茫霧海中航船桅桿上的信號燈。馬燈照著吊在樹上的鋼板,照著無邊無際深似無底洞的夜空,也照著社員們茫然的臉龐。社員們雖然都挨得很近,但是誰也看不清誰臉上的表情。大家都不說話。男人們都掏出了各自隨身攜帶的旱煙袋,不停地吸著劣質的煙葉,煙袋鍋忽閃忽閃,忽明忽暗,尤如一群求偶的螢火蟲不住地向異性發出饑渴的信號。劣質煙葉散發出劣質的煙霧,徐徐升空,緩緩而聚,久久不散。
張光春的心情很煩,他象被那不散的煙霧籠罩著一樣,伸手抓不住,打又打不散。連日來,各大隊向公社報的鋼產量尤如發酵的面團,日見其大,而他呢,同樣在做面團,不知是方法不對還是發酵粉放得太少,或者是溫度不夠,面團總是沒有別人的膨脹得那么快。他報日煉鋼五噸,別人報日產鋼十噸,他報日產鋼十噸,別的大隊已日產二十噸了,他象跟屁蟲一樣老是跟在別人屁股后面,再拼命也攆不上人家。昨天只煉了一爐,仍然上報煉鋼十五噸,但黑風溝已日煉三十噸了。再這樣下去,別說得紅旗,恐怕離促退派也不遠了,一旦當上促退派,他這個支書也就成了兔子的尾巴。今天就更糟糕了,要炭無炭,要樹無樹,一爐也沒煉出,但他還是上報煉鋼二十噸,因為上報的數字只能一天比一天多,而不能一天比一天少,少了,就是后退,這個“退”字嚇人喲!想到白天砍墳上的樹,他更是氣憤。他爹出來阻擋,他沒啥說的。爹是一族之長,又是他爹,爹管兒子,天經地義,無論管得對與不對,但他有管的權力,爹總是爹,爹管兒子,說到天邊,爹都有理。可張光源是吃飽了撐的,拿著扁擔阻擋何大流他們砍樹,這是狗逮耗子多管閑事了。你要知道,你擋的不是何大流,而是張光春,是支書。你把何大流擋住了,叫支書的臉往哪兒擱?支書的話不算數,你張光源的話倒算了數,這不成了笑話。張光春越想越氣,把手上的煙頭使勁一丟,“吭吭”咳了兩聲,開始了他今晚的講話。
“社員們,我向大家報告一個消息,黑風溝今天又放了一顆衛星,一天煉鋼五十噸,奪得了鋼鐵元帥的紅旗。咱公社今天煉鋼全縣第一,也奪得了全縣的紅旗。趙書記說,‘明天哪個村超過黑風溝,他就親自把紅旗插在哪個村。公社就靠一紅一白兩桿旗來推動生產,推動煉鋼,推動大躍進。誰要是想得紅旗,就得大干苦干加巧干,白天黑夜連軸轉。’趙書記還說了,‘各大隊上報數字也不要那么死板,可以先報目標,先報計劃,然后按目標按計劃去煉。大躍進嘛,就得這樣,要打破常規,要有膽,要敢想,要敢干。不是說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嗎?我看這話千真萬確,一點不假。用到煉鋼上,就是人有多大膽,鋼有多大產。你們要好好想想這個道理。’趙書記叫咱們想想這個道理,咱們就要敢想,敢想了才能敢干,敢干才能奪得紅旗。明天,咱們就要千方百計把黑風溝的紅旗奪過來,插在咱們的村頭,讓紅旗在咱們村的上空高高飄揚,永遠飄揚,一直飄到共產主義。所以,從今晚開始,咱們就白天黑夜連軸轉。”
張光春神情激昂,越說越有勁兒,可是,會場上卻發出了一陣兒嘁嘁喳喳的小聲議論。
“但是,咱們今天的準備工作沒有跟上,特別是砍樹隊,”張光春加重了語氣,“沒有按計劃完成任務,但這不能完全怪他們,是因為我爹和光源(張光春故意省略了‘哥’字)到墳上進行了阻攔,他們無法下手。特別是光源,手握扁擔日噘何大流,嚇唬砍樹隊隊員,造成砍樹隊工作癱瘓,這是一起嚴重的破壞大躍進、破壞大煉鋼鐵的事件,必須從嚴處理,所以,我們決定給他定為促退派,戴上高帽子。光源,你站出來!”
張光源聽到張光春點他的名,心里的無名火就一股一股往上竄,他呼地從人群中站出,走到馬燈下,狠狠地盯了張光春一眼。
“你要低頭認罪,要老實交待,為啥破壞大躍進,為啥破壞大煉鋼鐵。”張光春面對張光源。
張光源沒有低頭,而是把他的光頭高高昂著,象蔥筆一樣直。
“誰說我破壞大躍進了,破壞大煉鋼鐵,胡球扯!”
“你還不服氣?”
“我服啥氣?為啥阻擋砍樹,你不用問我,你去問問你爹!”
“社員們,張光源不老實。大流,把高帽子先給他戴上!
何大流“噌”地竄到張光源面前,雙手端著圓圓的尖尖的雪白的兩尺來高的紙帽子興災落禍地給張光源戴到了頭上。
“不大不小,透美。”
何大流說了一句露能話,屁股上卻挨了張光源一腳。何大流沒有防到張光源會來這一著,差點絆一個狗吃屎,惹得社員們哄堂大笑。
“下去!”張光春厲聲喝道。
張光源輕蔑地看了張光春一眼,從容坐回原地。坐在他身旁的二喜拍了一下他的肩頭,用手指頭輕輕彈了一下他頭上的高帽子,高帽子發出了一聲“嘣”地脆響,二喜做了一個鬼臉,對著張光源的耳朵悄悄地說,“還會響,聽著還怪美。”
張光源對二喜笑笑說:“你是不是想戴,想戴我就給你。”
二喜急忙擺手。“我不想我不想。”
“怕啥,又不沉,戴上試試。”張光源跟二喜開著玩笑。
張光春又說話了。“我爹年紀大了,今黑兒沒來。我把這頂高帽子給他領回去,叫他戴。現在,煉鋼的,燒炭的,運料的各就各位,砍樹隊立即進入現場,誰敢阻攔,就把他捆起來送到公社!”
何大流立即站起,手一揮,“砍樹隊的,走!”
寂靜的夜空中,響起了沉重的斧頭聲。斧頭聲驚醒了在林中夜宿的鳥兒的美夢,它們驚叫著在林中撲楞過來撲楞過去。斧頭聲,鳥叫聲,人語聲,將寧靜的夜空敲得粉碎。
張光源把高帽子放在家里,擔起籮筐到神河邊挑鐵沙去了。他本想把砍樹的消息告訴張大爺,又害怕張大爺一時火起惹出人命。張大爺那么大一大把年紀了,生了氣,萬一一口氣上不來噎死了,他張光源就成了害死張大爺的罪人。還是讓張大爺睡吧,趕明兒,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飯,張大爺也只有認了。張光源在張大爺的窗前站了一陣兒,還是挑著籮筐走了。但張光源始終沒有想通,張光春信口開河,隨口說大話,說假話,一天到晚逮到牛皮吹,而且越吹越大,有些連影子都沒有的事情,他嘴巴一張說得天花亂墜,好象確有其事。更為奇怪的是,明明是假話,上頭又偏偏信。張光源覺得張光春不能再瞎吹下去了,再吹下去是要壞事的,他想提醒張光春一下,別再瞎吹了,牛皮吹得太大了,是要爆炸的,最終受害的還是吹牛皮者本人。可是,張光源與張光春總是話不投機,說不到一起,因此,張光源為了少生閑氣也就沒有在張光春面前提及此事兒。有時張光源也這樣想,張光春是黨員,知道得多,經見得多,說不定上頭就是這種政策……但不管啥政策,下頭總不能欺哄上頭,不能跟上頭說假話……張光源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出個道道來,現在這世事他確實弄不懂。
張光源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