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侃在北京大學講授《文心雕龍》,撰成的《文心雕龍札記》,已是20世紀學術經典之一,世人皆知。可其師章太炎也講授過《文心雕龍》,知道的人可就不多了。上海圖書館藏有章太炎早年在日本“國學講演會”上講演《文心雕龍》的記錄稿,是由章氏弟子們記錄的,雖非全帙,亦值得珍視。
此稿書簽題“朱逖先撰《文心雕龍記》不分卷民國間稿本”。筆者曾受這“民國間稿本”幾字的迷惑,誤認為是章太炎晚年在蘇州成立“章氏國學講習會”的講演記錄,因為據湯志均《章太炎先生年譜》,章氏晚年確實在蘇州講授過《文心雕龍》。但是這決不是章氏晚年的講稿,而是他于民元前在日本成立的“國學講習會”上的講演記錄。這份記錄稿實際上包括兩種稿本:一個稿本,為藍格豎行稿紙,封面題“文心雕龍記”,反面題“藍本五人、錢東潛、朱逖先、朱蓬仙、沈兼士、張卓身”。正文半頁十行,字體為草書,多有涂抹。另一稿本是右角印有“松屋制”的薄本。封面無題字,正文半頁十行,鋼筆字,首頁題“文學定誼詮國學講習會略說”。其中有一張進度表,標明講習進度和參加者,進度為:3月11日,1至8;3月18日,9至18;3月25日,19至29;4月初1,30至38;4月初8,39至50。每周1次,五周而畢其事。參加者的姓名省略為:“潛、未、逖、篷、兼、卓”。顯然,潛,為錢東潛;逖,為朱逖先,即朱希祖,浙江海鹽人;蓬,為朱蓬仙,即朱宗萊,浙江海寧人;兼,為沈兼士,浙江吳興人;卓,為張卓身,即張傳琨,浙江平湖人;未,是龔寶銓,字薇生,別號未生,浙江嘉興人。只有這個“錢東潛”,現在還搞不清楚到底是誰。錢玄同,曾號得潛,又號德潛,不知是否即這位“錢東潛”,不管怎樣,是章太炎的弟子應該沒有問題。就已經查考出來的幾位來說,有的曾是南社社員,有的加入了同盟會。他們的一個共同之處是,大致在1906年至1910年內,都在日本留學,而且都師事章太炎。章太炎1906年出獄,東渡日本,不久即開設并主講“國學講習會”。許多中國留學生紛紛參加,列弟子席。許壽裳《紀念先師章太炎先生》回憶說:“民元前4年(1908)我始偕朱宗萊、龔寶銓、朱希祖、錢玄同、周樹人、作人昆仲、錢家治前往(章太炎處)受業。”談及的8人中,上面提到的人物已占3、4位。章氏回國后,弟子作鳥獸散,難以重新聚首聽其師的講演;而且,朱宗萊已于民國8年病逝于北京協會醫院,龔寶銓也于1922年6月病逝,因此這份記錄稿決不是章太炎晚年在蘇州成立“章氏國學講習會”時的講演記錄稿。這樣來看,記錄稿上題的“國學講習會”,只能是指章氏在日本成立的“國學講習會”。其中一個記錄稿的紙張印有“松屋制”3個小字,“松屋”是什么意思呢?國內沒有這個專名。是否是日本大阪南區的“松屋町”?我曾就此請教日本東京大學教授大木康先生,大木康教授回信說:“松屋不是地名。松屋是一家專門制造原稿紙店(廠)的名字,如中國的‘朵云軒'之類。”這日本造的紙張,再次證明了這是章太炎在日本講學時的記錄稿。
這兩種記錄稿,內容多有重復,也有詳略的不同,顯然是兩個聽者的記錄。《文心雕龍》50篇,按計劃是5周講完,而兩本記錄稿只記錄了《文心》前18篇的講演,即第一、二次的講演記錄,非為全豹。是講演沒有堅持到底還是其他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在20世紀初中國文學觀念近代化的大背景中,章太炎獨標異論,提出“以有文字箸于竹帛,故謂之文;論其法式,謂之文學”的主張。這份講演《文心雕龍》的記錄稿,也鮮明地揭示這種獨特的文學觀念。他講演《文心雕龍》,認為:“古者凡字皆曰文,不問其工拙優劣,故即簿錄表譜,亦皆得謂之文,猶一字曰書,全部之書亦曰書。”這與《文學總略》的觀點完全一致。他推原“總集”最初的本意是“因分集易散而作,故僅選集散篇文之佳者,因其他已成書者,不至散矣,無庸選也”。因此,在他看來,蕭統編纂《文選》,“以為集以外皆不得稱文”,是“忘其本意”。
章太炎講演《文心雕龍》,肯定劉勰的大文學觀念,批評蕭統《文選》乃至后世阮元等文學觀念的狹隘。他說:“《文心雕龍》于凡有字者,皆謂之文,故經、傳、子、史、詩、賦、歌、謠,以至諧隱,皆稱謂文,唯分其工拙而已。此彥和之見高出于他人者也。”而弟子黃侃在《文心雕龍札記》里卻偏向于阮元駢文觀。肯定“阮氏之言,良有不可廢者”。對同一部《文心雕龍》,師徒二人從各自的文學觀念出發,作了不同的解讀。
從不同的文學觀念出發,章太炎與黃侃對《文心雕龍》的一些文句進行不同的解釋和評論:
《文心雕龍·原道》“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句,是解釋《易》“文言”二字的。黃侃釋“文言”為“文飾之言”,并肯定此說“與彥和意正同”。但,章太炎則批評劉勰解“文言”為“文飾之言”,不如梁武帝將之解為“文王之言”確切,其目的在于消解劉勰“矜其采飾”的合理性。
同樣是解釋《原道》第一段,黃侃強調的是“形立則章成矣,聲發則文生矣”二句,認為劉勰重文采。而章太炎則著眼于劉勰“道之文也”的泛文學觀。
對于謝靈運的評價,黃侃在《詩品講疏》里稱贊他“奇才博學,大變詩體”,具有轉變詩風的巨大意義。而章太炎則不然。他講解《明詩》“爭價一句之奇”句,說:“自謝靈運始有此弊,古無是也。”明顯對謝靈運持不滿態度。黃侃在《詩品講疏》批評,“世人好稱漢、魏,而以顏、謝為繁巧”之錯誤,或許就是正對其師而發。
章太炎是近代大力破除經學偶像的學者,在講解《文心雕龍》時,他說過“若《論語》、《孝經》,亦子書類也。后人尊孔過甚,乃妄入經類”,“《離騷》與經術,實不相侔,其實是漢人附會之談”之類話。但是,章太炎并不反對“宗經”的觀念,對中古而下,文章不能宗經,他是持批評態度的,他講解《宗經》時說:“自宋代歐、曾、王、蘇以降,以迄今,茲弊又不在淫艷,而專在膚泛矣。”如果說匡正六朝“淫艷”之弊,是劉勰《宗經》之意旨的話,那么可以說,匡正宋代以來的“膚泛”之弊,則正是章太炎論文學的出發點。
這份記錄稿,還顯示了章太炎深厚的小學功夫和文章辨體的精細。這里難以枚舉。研究古代文論和“龍學”的學者,讀讀這份記錄稿,或許會有助益。
最后需要補充的是,最早提到這個記錄稿的是詹钅英先生。他的《文心雕龍義證》“引用書名稱”最后一條是:“朱逷先等筆記。朱逷先、沈兼士等聽講《文心雕龍》筆記原稿,只有前18篇。朱、沈皆章太炎弟子,疑為章太炎所講。”并在正文里引錄了6、7條。因為是“疑”為章太炎所講,所以與章氏其他論《文心》的文字還是分別處理的。后來從無人論及這部記錄稿。現在通過紙張等方面的考辨,可以確證,這就是章太炎講演《文心雕龍》的記錄稿,研究章太炎的文學觀,應該注意到這個記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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