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章上
△問舜往于田章并下章
黃先之說:“舜事親處,見得圣人所以孝其親者,全然都是天理,略無一毫
人欲之私;所以舉天下之物,皆不足以解憂,惟順於父母可以解憂。”曰:“圣
人一身渾然天理,故極天下之至樂,不足以動其事親之心;極天下之至苦,不足
以害其事親之心。一心所慕,惟知有親。看是甚么物事,皆是至輕。施於兄弟亦
然。但知我是兄,合當友愛其弟,更不問如何。且如父母使之完廩,待上去,又
捐階焚廩,到得免死下來,當如何?父母教他去浚井,待他入井,又從而揜之,
到得免死出來,又當如何?若是以下等人處此,定是吃不過。非獨以下人,雖平
日極知當孝其親者,到父母以此施於己,此心亦吃不過,定是動了。象為弟,
‘日以殺舜為事’。若是別人,如何也須與他理會,也須吃不過。舜只知我是兄,
惟知友愛其弟,那許多不好景象都自不見了。這道理,非獨舜有之,人皆有之;
非獨舜能為,人人皆可為。所以大學只要窮理。舜‘明於庶物,察於人倫’,唯
是於許多道理見得極盡,無有些子未盡。但舜是生知,不待窮索。如今須著窮索
教盡。莫說道只消做六七分,那兩三分不消做盡,也得。”賀孫
林子淵說舜事親處,曰:“自古及今,何故眾人都不會恁地,獨有舜恁地?
是何故?須就這里剔抉看出來,始得。”默然久之,曰:“圣人做出,純是道理,
更無些子隔礙。是他合下渾全,都無欠闕。眾人卻是已虧損了,須加修治之功。
如小學前面許多,恰似勉強使人為之,又須是恁地勉強。到大學工夫,方知個天
理當然之則。如世上固是無限事,然大要也只是幾項大頭項,如‘為人君,止於
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與國人交,止於信’。
須看見定是著如此,不可不如此,自家何故卻不如此?意思如何便是天理?意思
如何便是私欲?天理發(fā)見處,是如何卻被私欲障蔽了?”賀孫
叔器問:“舜不能掩父母之惡,如何是大孝?”曰:“公要如何與他掩?他
那個頑嚚,已是天知地聞了,如何地掩?公須與他思量得個道理始得。如此,便
可以責舜。”義剛
問“象憂亦憂,象喜亦喜”事。曰:“象謀害舜者,舜隨即化了,更無一毫
在心,但有愛象之心。常有今人被弟激惱,便常以為恨,而愛弟之心減少矣。”
舜誠信而喜象,周公誠信而任管叔,此天理人倫之至,其用心一也。燾
△象日以殺舜為事章
或問:“‘仁之至,義之盡’,是仁便包義,何如?”曰:“自是兩義,如
舜封象於有庳,不藏怒宿怨而富貴之,是仁之至;使吏治其國而納其貢稅,是義
之盡。”因舉明皇長枕大被,欲為仁而非仁云云。賀孫 不知何氏錄詳,別出。
“仁與義相拗,禮與智相拗。”問云:“須是‘仁之至,義之盡’,方無一
偏之病。”曰:“雖然如此,仁之至自是仁之至,義之盡自是義之盡。舜之於象,
便能如此。‘封之有庳,富貴之也’,便是仁之至;‘使吏治其國而納其貢賦’,
便是義之盡。後世如景帝之於梁王,始則縱之太過,不得謂之仁;後又窘治之甚
峻,義又失之,皆不足道。唐明皇於諸王為長枕大衾,雖甚親愛,亦是無以限制
之,無足觀者。”
舜之於象,是平日見其不肖,故處之得道。封之有庳,但富貴之而已。周公
於管蔡,又別。蓋管蔡初無不好底心,後來被武庚煽惑至此。使先有此心,周公
必不使之也。燾
△咸丘蒙問章
“以意逆志”,此句最好。逆是前去追迎之之意,蓋是將自家意思去前面等
候詩人之志來。又曰:“謂如等人來相似。今日等不來,明日又等,須是等得來,
方自然相合。不似而今人,便將意去捉志也。”燾
董仁叔問“以意逆志”。曰:“此是教人讀書之法:自家虛心在這里,看他
書道理如何來,自家便迎接將來。而今人讀書,都是去捉他,不是逆志。”學蒙
董仁叔問“以意逆志”。曰:“是以自家意去張等他。譬如有一客來,自家
去迎他。他來,則接之;不來,則已。若必去捉他來,則不可。”蓋卿
△問堯以天下與舜章
董仁叔問“堯薦舜於天”。曰:“只是要付他事,看天命如何。”又問“百
神享之”。曰:“只陰陽和,風雨時,便是‘百神享之’。”佐
問“百神享之”。云:“如祈晴得晴,祈雨得雨之類。”蓋卿
△問人有言章
莊仲問“莫之致而至者命也”。曰:“命有兩般:‘得之不得曰有命’,自
是一樣;‘天命之謂性’,又自是一樣。雖是兩樣,卻只是一個命。”文蔚問:
“‘得之不得曰有命’,是所賦之分;‘天命之謂性’,是所賦之理。”曰:
“固是。天便如君,命便如命令,性便如職事條貫。君命這個人去做這個職事,
其俸祿有厚薄,歲月有遠近,無非是命。天之命人,有命之以厚薄修短,有命之
以清濁偏正,無非是命。且如‘舜禹益相去久遠’,是命之在外者;‘其子之賢
不肖’,是命之在內(nèi)者。圣人‘窮理盡性以至於命’,便能贊化育。堯之子不肖,
他便不傳與子,傳與舜。本是個不好底意思,卻被他一轉(zhuǎn),轉(zhuǎn)得好。”文蔚
問:“‘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如比干之死,以理論之,亦可謂之正命。若
以氣論之,恐非正命。”曰:“如何恁地說得!‘盡其道而死者’,皆正命也。
當死而不死,卻是失其正命。此等處當活看。如孟子說‘桎梏而死者非正命’,
須是看得孟子之意如何。且如公冶長‘雖在縲紲,非其罪也’。若當時公冶長死
於縲紲,不成說他不是正命。有罪無罪,在我而已。古人所以殺身以成仁。且身
已死矣,又成個甚底?直是要看此處。孟子謂‘舍生取義’,又云:‘志士不忘
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學者須是於此處見得定,臨利害時,便將自家斬剉
了,也須壁立萬仞始得。而今人有小利害,便生計較,說道恁地死非正命,如何
得!”賜 夔孫錄云:“問:‘人或死於干戈,或死於患難,如比干之類,亦是
正命乎?’曰:‘固是正命。’問:‘以理論之,則謂之正命;以死生論之,則
非正命。’曰:‘如何恁地說!’”下同。
問:“‘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先生兩存趙氏程氏之說,則康節(jié)之說亦未
可據(jù)耶?”曰:“也怎生便信得他?”又問:“如此,則堯即位於甲辰,亦未可
據(jù)也。”曰:“此卻據(jù)諸歷書如此說,恐或有之。然亦未可必。”問:“若如此,
則二年、四年,亦可推矣。”曰:“卻為中間年代不可紀,自共和以後方可紀,
則湯時自無由可推。此類且當闕之,不必深考。”廣
問:“‘外丙二年,仲壬四年’,二說孰是?”曰:“今亦如何知得?然觀
外丙、仲壬,必是立二年、四年,不曾不立。如今人都被書序誤。書序云‘成湯
既沒,太甲元年’,故以為外丙、仲壬不曾立。殊不知書序是後人所作,豈可憑
也!”子蒙
△伊尹以割烹要湯章
問竇從周云:“如何是伊尹樂堯舜之道?”竇對以“饑食渴飲,鑿井耕田,
自有可樂”。曰:“龜山答胡文定書是如此說。要之不然。須是有所謂‘堯舜之
道’。如書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此便是堯舜相
傳之道。如‘克明俊德,以親九族’,至‘協(xié)和萬邦,黎民於變時雍’,如‘欽
明文思,溫恭允塞’之類,伊尹在莘郊時,須曾一一學來,不是每日只耕鑿食飲
過了。”德明問:“看伊尹升陑之事,亦是曾學兵法。”曰:“古人皆如此。
如東漢李膺為度遼將軍,必是曾親履行陳。”竇問:“傅說版筑,亦讀書否?”
曰:“不曾讀書,如何有說命三篇之文?‘舜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游’,
後來乃能作‘股肱元首’之歌。便如顏子,亦大段讀書。其問為邦,夫子告以
‘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顏子平時於四代禮樂、夏小正
之類,須一一曾理會來。古人詳於禮樂之事,當時自有一種書,後世不得而見。
如孟子說葛伯事,以為‘有童子以黍肉餉,殺而奪之’,便是孟子時有此等書。
今書中只有‘葛伯仇餉’一句。上古無書可讀,今既有書,亦須是讀,此由博以
反約之義也。”德明
問:“‘伊尹樂堯舜之道’,集注作‘誦其詩,讀其書’,乃是指其實事而
言。”曰:“然。或謂耕田鑿井,便是堯舜之道,此皆不實。不然,何以有‘豈
若吾身親見之哉’一句?若是不著實,只是脫空。今人有一等杜撰學問,皆是脫
空狂妄,不濟一錢事。如‘天下歸仁’,只管自說‘天下歸仁’,須是天下說歸
仁,方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只管去說。到念慮
起處,卻又是非禮,此皆是妄論。子韶之學正如此。須是‘居處恭,執(zhí)事敬’,
‘坐如尸,立如齊’,方是禮,不然,便不是禮。”履孫
龜山說“伊尹樂堯舜之道”云:“日用飲食,出作入息,便是‘樂堯舜之道’。”
這個似說得渾全。卻不思他下面說:“豈若吾身親見之哉!”這個便是真堯舜,
卻不是泛說底。道,皆堯舜之道。如論“文武之道未墜於地”,此亦真?zhèn)指文武
之道。而或者便說日用間皆是文武之道。殊不知圣賢之言自實。後來如莊子便說
“在坑滿坑,在谷滿谷”。及佛家出來,又不當說底都說了。佐
理不外物,若以物便為道,則不可。如龜山云:“寒衣饑食,出作入息,無
非道。‘伊尹耕於有莘之野,以樂堯舜之道。’夫堯舜之道,豈有物可玩哉?即
‘耕於有莘之野’是已。”恁地說,卻有病。物只是物,所以為物之理,乃道也。
閎祖
龜山以饑食渴飲便是道,是言器而遺道,言物而遺則也。燾
伊尹是二截人,方其耕於莘野,若將終身焉,是一截人;及湯三聘,翻然而
往,便以天下之重為己任,是一截人。燾
伊尹之耕於莘也,傅說之筑於傅巖也,太公之釣於渭濱也,其於天下,非事
事而究其利病也,非人人而訪其賢否也,明其在己者而已矣。及其得志行乎天下,
舉而措之而已。鎬
伊尹孔明必待三聘三顧而起者,踐坤順也。
先知者,因事而知;先覺者,因理而覺。知者,因事因物皆可以知。覺,則
是自心中有所覺悟。敬仲
“先覺後覺”之“覺”,是自悟之覺,似大學說格物、致知豁然貫通處。今
人知得此事,講解得這個道理,皆知之之事。及其自悟,則又自有個見解處。
“先知覺後知,先覺覺後覺”,中央兩個“覺”字,皆訓喚醒,是我喚醒他。
僩
行夫問“覺”。曰:“程子云:‘知是知此事,覺是覺此理。’蓋知是知此
一事,覺是忽然自理會得。”又問“思曰睿”。曰“‘視曰明’,是視而便見之
謂明;‘聽曰聰’,是聽而便聞之謂聰;‘思曰睿’,是思而便通謂之睿。”
道夫
△問或謂孔子於衛(wèi)章
“進以禮”,揖讓辭遜;“退以義”,果決斷割。閎祖
論“進以禮,退以義”,曰:“三揖而進,一辭而退。”道夫
◎萬章下
△伯夷目不視惡色章
厚之問:“三圣事,是當初如此,是後來如此?”曰:“是知之不至。三子
不惟清不能和,和不能清,但於清處和處亦皆過。如射者皆中,而不中鵠。”某
問:“既是如此,何以為圣人之清和?”曰:“卻是天理中流出,無駁雜。雖是
過當,直是無纖毫渣滓。”曰:“三子是資稟如此否?”曰:“然。”可學
問:“伯夷下惠伊尹,謂之‘清、和、任’。孟子云‘皆古圣人’,如何?”
曰:“清、和、任,已合於圣人。”問:“如孟子言,只是得一節(jié)。”曰:“此
言其所得之極耳。”可學
夷清惠和,皆得一偏,他人學之,便有隘、不恭處。使懦夫?qū)W和,愈不恭;
鄙夫?qū)W清,愈隘也。“可為百世師”,謂能使薄者敦,鄙者寬,懦者立。“君子
不由”,不由其隘與不恭。謨
或問:“如伯夷之清而‘不念舊惡’,柳下惠之和而‘不以三公易其介’,
此其所以為圣之清、圣之和也,但其流弊則有隘與不恭之失。”曰:“這也是諸
先生恐傷觸二子,所以說流弊。今以圣人觀二子,則二子多有欠闕處;才有欠闕
處,便有弊。所以孟子直說他‘隘與不恭’,不曾說其末流如此。如‘不念舊惡’,
‘不以三公易其介’,固是清和處。然十分只救得一分,救不得那九分清和之偏
處了;如何避嫌,只要回互不說得?大率前輩之論多是如此。堯舜之禪授,湯武
之放伐,分明有優(yōu)劣不同,卻要都回護教一般,少間便說不行。且如孔子謂‘韶
盡美矣,又盡善也;武盡美矣,未盡善也’,分明是武王不及舜。文王‘三分天
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武王勝殷殺紂,分明是不及文王。泰伯‘三以天下讓,
其可謂至德也矣’!分明太王有翦商之志,是太王不及泰伯。蓋天下有萬世不易
之常理,又有權(quán)一時之變者。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常理也;有不
得已處,即是變也。然畢竟還那常理底是。今卻要以變來壓著那常底說,少間只
見說不行,說不通了。若是以常人去比圣賢,則說是與不是不得;若以圣賢比圣
賢,則自有是與不是處,須與他分個優(yōu)劣。今若隱避回互不說,亦不可。”又云:
“如‘可與立,可與權(quán)’,若能‘可與立’時,固是好。然有不得已處,只得用
權(quán)。蓋用權(quán)是圣人不得已處,那里是圣人要如此!”又問:“堯舜揖遜雖是盛德,
亦是不得已否?”曰:“然。”
敬之問伊尹之任。曰:“伊尹之任,是‘自任以天下之重’,雖云‘祿以天
下弗顧,系馬千駟弗視’,然終是任處多。如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固是
介,然終是和處多。”恪
敬之問:“‘伊尹圣之任’,非獨於‘自任以天下之重’處看,如所謂‘祿
之以天下弗顧,系馬千駟弗視,非其義,非其道,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
人’,這般也見得任處。”曰:“不要恁底看。所謂任,只說他‘治亦進,亂亦
進’處,看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若如公說,卻又與伯夷之清相類。”問:
“圣人若處伊尹之地如何?”曰:“夫子若處此地,自是不同,不如此著意。”
或問:“伊尹‘治亦進,亂亦進’,‘無可無不可’,似亦可以為圣之時?”曰:
“伊尹終是有任底意思在。”賀孫
問:“伊川云‘伊尹終有任底意思在’,謂他有擔當作為底意思,只這些意
思,便非夫子氣象否?”曰:“然。然此處極難看,且放那里,久之看道理熟,
自見,強說不得。若謂伊尹有這些意思在,為非圣人之至,則孔孟皇皇汲汲,去
齊去魯,之梁之魏,非無意者,其所以異伊尹者何也?”僩
問:“孔子時中,所謂隨時而中否?”曰:“然。”問:“三子之德,各偏
於一,亦各盡其一德之中否?”曰:“非也。既云偏,則不得謂之中矣。三子之
德,但各至於一偏之極,不可謂之中。如伯夷‘雖有善其辭命而至者,不受也’,
此便是偏處。若善其辭命而至,受之亦何妨?只觀孔子,便不然。”問:“既云
一偏,何以謂之圣?”曰:“圣只是做到極至處,自然安行,不待勉強,故謂之
圣。圣,非中之謂也。所謂‘智譬則巧,圣譬則力。猶射於百步之外,其至,爾
力也;其中,非爾力也’。中,便是中處。如顏子之學,則已知夫中處,但力未
到。且若更加之功,則必中矣,蓋渠所知已不差也。如人學射,發(fā)矢已直而未中
者,人謂之‘箭苗’,言其已善發(fā)箭,雖未至的,而必能中的;若更開拓,則必
能中也。”僩云:“顏子則已知中處而力未至,三子力有馀而不知中處否?”
曰:“然。”僩
問孔子集大成。曰:“孔子無所不該,無所不備,非特兼三子之所長而已。
但與三子比并說時,亦皆兼其所長。”問:“始終條理,如所謂‘始作,翕如也;
皦如也,繹如也,以成’之類否?言‘八音克諧,不相奪倫’,各有條理脈絡(luò)也。”
曰:“不然。條理脈絡(luò)如一把草,從中縛之,上截為始條理,下截為終條理。若
上截少一莖,則下截亦少一莖;上截不少,則下截亦不少,此之謂始終條理。”
又問:“‘始條理者智之事,終條理者圣之事。’功夫緊要處,全在‘智’字上。
三子所以各極於一偏,緣他合下少卻致知工夫,看得道理有偏,故其終之成也亦
各至於一偏之極。孔子合下盡得致知工夫,看得道理周遍精切,無所不盡,故其
德之成也亦兼該畢備,而無一德一行之或闕。故集注云:‘所以偏者,由其蔽於
始,是以闕於終;所以全者,由其知之至,是以行之盡。’‘智譬則巧,圣譬則
力。’‘三子則力有馀而巧不足’,何以見之?只觀其清和之德,行之便到其極,
無所勉強,所以謂之圣。使其合下工夫不倚於一偏,安知不如孔子也?”曰:
“然。更子細看。”僩
問:“‘孔子之謂集大成’,此一節(jié)在‘知行’兩字上面。源頭若見得偏了,
便徹底是偏;源頭若知得周匝,便下來十全而無虧。所謂始終條理者,集注謂
‘條理猶言脈絡(luò)’,莫是猶一條路相似,初間下步時才差,便行得雖力,終久是
差否?”曰:“‘始條理’,猶個絲線頭相似。孔子是挈得個絲頭,故許多條絲
都在這里;三子者,則是各拈得一邊耳。”問:“孟子又以射譬喻,最親切。孔
子是望得那準的正了,又發(fā)得正,又射得到,故能中、能至。三子者是望得個的
不正,又發(fā)得不正,故雖射得到,只是不中耳。然不知有望得正,發(fā)得正,而射
不至者否?”曰:“亦有之。如所謂‘遵道而行,半涂而廢’者是也。如顏子卻
是會恁地去,只是天不與之以年,故亦不能到也。”時舉
問:“‘金聲玉振’,舊說三子之偏,在其初不曾理會得許多洪纖高下,而
遽以玉振之。今又卻以‘金聲玉振’盡為孔子事,而三子無與,如何?”曰:
“孟子此一句,只是專指孔子而言。若就三子身上說,則三子自是失於其始,所
以虧於其終。所謂‘圣之清’,只是就清上圣;所謂‘圣之和’,只是就和上圣;
‘圣之任’亦然。蓋合下便就這上面徑行將去,更不回頭,不自覺其為偏也。所
以偏處,亦只是有些私意,卻是一種義理上私意。見得這清、和、任是個好道理,
只管主張這一邊重了,亦是私意。”謨
問:“三子之清、和、任,於金聲亦得其一,而玉振亦得其一否?”曰:
“金聲玉振,只是解集大成。聲,猶‘聲其罪’之‘聲’。古人作樂,擊一聲鍾,
眾音遂作,又擊一聲鍾,眾音又齊作,金所以發(fā)眾音,末則以玉振之,所以收合
眾音在里面。三子亦有金聲玉振,但少爾,不能管攝眾音。蓋伯夷合下只見得清
底,其終成就,亦只成就得清底;伊尹合下只見得任底,其終成就,亦只成就得
任底;下惠合下只見得和底,其終成就,亦只成就得和底。”淳
至之問“金聲玉振”。先生因說及樂:“金聲初打聲高,其後漸低,於眾樂
之作,必以此聲之。玉聲先後一般,初打恁地響,到作時也恁地響。但玉聲住時,
截然便住,於眾樂之終,必以此振之。”賀孫
“金聲玉振。”金聲有洪殺,始震終細;玉聲則始終如一,叩之其聲詘然而
止。僩
“金聲玉振”一章甚好。然某亦不見作樂時如何,亦只是想象說。兒寬:
“金聲者,考其條貫之是非;玉振者,斷而歸一。”節(jié)
或問“始終條理”章。曰:“集義一段便緊要。如這一段未理會,也未害。
如今樂之始作,先撞鐘,是金聲之也;樂終擊磬,是玉振之也。始終如此,而中
間乃大合樂,六律、五聲、八音,一齊莫不備舉。孟子以此譬孔子。如‘伯夷圣
之清,伊尹圣之任,柳下惠圣之和’,都如樂器有一件相似。是金聲底,從頭到
尾只是金聲;是玉聲底,從頭到尾只是玉聲;是絲竹聲底,從頭到尾只是絲竹之
聲。”賀孫
問“始終條理”。曰:“條理,條目件項也。始終條理本是一件事,但是上
一截為始,下一截為終;始是知,終是行。”節(jié)
始條理是致知,終條理是力行。如中庸說“博學、審問、慎思、明辨”,與
大學“物格、知至”,這是始條理;如“篤行”與“誠意、正心、修身”以下,
這是終條理。賀孫
敬之問:“‘智譬則巧,圣譬則力。’此一章,智卻重。”曰:“以緩急論,
則智居先;若把輕重論,則圣為重。且如今有一等資質(zhì)好底人,忠信篤實,卻於
道理上未甚通曉;又有一樣資質(zhì)淺薄底人,卻自會曉得道理,這須是還資質(zhì)忠厚
底人做重始得。”賀孫
問“圣智”。曰:“智是知得到,圣是行得到。”蓋卿
問“巧力”。曰:“伯夷伊尹柳下惠力已至,但射不巧。孔子則既圣且智,
巧力兼全。故孔子箭箭中的,三子者皆中垛也。”大雅
黃子功問:“‘其至爾力,其中非爾力’,還是三子只有力無智否?”曰:
“不是無智。知處偏,故至處亦偏。如孔子則箭箭中紅心,三子則每人各中一邊。
緣他當初見得偏,故至處亦偏。”子功曰:“如此,則三子不可謂之圣。”曰:
“不可謂之圣之大成,畢竟那清是圣之清,和是圣之和,雖使圣人清和,亦不過
如此。顏子則巧處功夫已至,點點皆可中,但只是力不至耳。使顏子力至,便與
孔子一般。”文蔚
問:“‘集大成’章,以智比圣,智固未可以言圣。然孟子以智譬巧,以圣
譬力,力既不及於巧,則是圣必由於智也,明矣。而尹和靖乃曰:‘“始條理者”,
猶可以用智;“終條理”,則智不容於其間矣。’則是以圣智淺深而言,與孟子
之意似相戾。惟伊川引易‘知至至之,知終終之’,其意若曰,夫子所以能集三
子而大成者,由其始焉知之之深也。蓋知之至,行之必至。三子之智,始焉知之
未盡,故其後行之雖各極其至,終未免各失於一偏。非終條理者未到,以其始條
理者已差之矣。不知伊川之意是如此否?”曰:“甚好。金聲者,洪纖高下有許
多節(jié)目;玉振者,其始末如一。兒寬亦引金聲、玉振,欲天子自致其知。是時未
有孟子之書,此必古曲中有此語。非孟子知德之奧,焉能語此!”去偽
或問:“‘玉振金聲’,伊川以喻始終。或者之意,以此有變有不變。其說
孰是?”曰:“二說相關(guān),不可偏廢。金聲固是喻其始,然始則有變;玉振固是
喻其終,至終則無變也。”去偽
△北宮锜問曰章
問:“孟子所答周室班爵祿,與周禮王制不同。”曰:“此也難考,然畢竟
周禮底是。蓋周禮是個全書,經(jīng)圣人手作,必不會差。孟子之時,典籍已散亡,
想見沒理會。何以言之?太公所封,‘東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
于無棣’。穆陵今近徐州;無棣,今棣州也。這中間多少闊!豈止百里!孟子說
‘太公之封於齊也,地非不足也,而儉於百里’,恐也不然。”又問:“天子六
卿,諸侯大國三卿,次國二卿,小柄孤卿。一國之土地為卿、大夫、士分了,國
君所得殊不多。”曰:“‘君十卿祿’,祿者,猶今之俸祿。蓋君所得,得為私
用者。至於貢賦賓客,朝覲祭饗,交聘往來,又別有財儲為公用,非所謂祿也。
如今之太守既有料錢,至於貢賦公用,又自別有錢也。”僩
問:“百畝之田,可食九人,其次八人、七人,又其次六人、五人。此等差
別,是地有肥瘠耶,抑糞灌之不同耶?”曰:“皆人力之不同耳,然亦大約如此。
緣有此五等之祿,故百畝所食有此五等。”問:“府、史、胥、徒,不知皆民為
之,抑別募游手為之?”曰:“不可曉。想只是民為之。然府、史、胥、徒,各
自有祿以代耕,則又似別募游手矣。以周禮考之,人數(shù)極多,亦安得許多閑祿給
之?某嘗疑周禮一書,亦是起草,未曾得行。蓋左氏所紀,當時官號職位甚詳,
而未嘗及於府、史、胥、徒,則疑其方出於周公草定之本,而未經(jīng)施行也。使其
有之,人數(shù)極多,何不略見於他書?如至沒要緊職事,亦設(shè)人甚多,不知何故。
但嘗觀自漢以來,及前代題名碑所帶人從胥吏亦甚多,又不知如何。皆不可曉。”
僩
孟子論三代制度,多與周禮不合。蓋孟子後出,不及見王制之詳,只是大綱
約度而說。廣
△萬章曰敢問交際章
“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辭也。”言受天下所不辭,則舜受天下不為泰。
“於今為烈”,是暴烈之“烈”,如“宣王承厲王之烈”。人杰
“為之兆也。”兆,是事之端,猶縫罅也。僩
問:“孔子‘於季桓子,見行可之仕’。孔子仕於定公,而言桓子,何也?”
曰:“當時桓子執(zhí)國柄,定公亦自做主不起。孔子之相,皆由桓子。受女樂,孔
子便行矣。”如陳常弒齊君,孔子沐浴而告魯公,又告桓子,事勢可見。問:
“墮三都,季氏何以不怨?”曰:“季氏是時自不柰陪臣何,故假孔子之力以去
之。及既墮三都,而三桓之勢遂衰。所以桓子甚悔,臨死謂康子曰:‘使仲尼之
去,而魯不終治者,由我故也。’正如五代羅紹威,不柰魏博牙軍何,假朱溫之
勢以除之。既除牙軍,而魏博之勢大弱,紹威大悔,正此類也。孔子是時也失了
這機會,不曾做得成。”僩
子升問孔子仕季氏之義。曰:“此亦自可疑,有難說處。”因言:“三家後
來亦被陪臣撓,也要得夫子來整頓,孔子卻因其機而為之。如墮邑之事,若漸漸
埽除得去,其勢亦自削弱,可復正也。孟氏不肯墮成,遂不能成功。”因說:
“如今且據(jù)史傳所載,亦多可疑處。如魯國司徒、司馬、司空之官,乃是三家世
為之,不知圣人如何得做司寇。”又問:“群弟子皆仕家臣,圣人亦不甚責之。”
曰:“當時列國諸臣,皆世其官,無插手處,故諸子不擇地而為之耳。”木之
△仕非為貧章
說“位卑而言高,罪也”,曰:“此只是說為貧而仕。圣賢在當時,只要在
下位,不當言責之地,亦是圣賢打乖處。若是合言處,便須當說,非是教人都不
得言。若‘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則恥矣!筆‘辭尊居卑,辭富居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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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卑而言高,罪也。’以君臣之分言之,固是如此。然時可以言而言,
亦豈得謂之出位?”曰:“前世固有草茅韋布之士獻言者,然皆有所因,皆有次
第,未有無故忽然犯分而言者。縱言之,亦不見聽,徒取辱耳!若是明君,自無
壅蔽之患,有言亦見聽。不然,豈可不循分而徒取失言之辱哉!如史記說商鞅范
雎之事,彼雖小人,然言皆有序,不肯妄發(fā)。商鞅初說孝公以帝道,次以王道,
而後及伯道。彼非能為帝王之事也,特借是為漸進之媒,而後吐露其胸中之所欲
言。先說得孝公動了,然後方深說。范雎欲奪穰侯之位以擅權(quán),未敢便深說穰侯
之惡,先言外事以探其君,曰:‘穰侯越韓魏而取齊之剛壽,非計也。’昭王信
之,然後漸漸深說。彼小人之言,尚有次序如此,君子之言,豈可妄發(fā)也!某嘗
說,賈誼固有才,文章亦雄偉,只是言語急迫,失進言之序,看有甚事,都一齊
說了,宜絳灌之徒不說,而文帝謙讓未遑也。且如一間破屋,教自家修,須有先
後緩急之序;不成一齊拆下,雜然并修。看他會做事底人便別,如韓信鄧禹諸葛
孔明輩,無不有一定之規(guī)模,漸漸做將去,所以所為皆卓然有成。這樣人方是有
定力,會做事。如賈誼胸次終是鬧,著事不得,有些子在心中,盡要迸出來。只
管跳躑爆<走卓>不已,如乘生駒相似,制御他未下。所以言語無序,而不能有所
為也。易曰:‘艮其輔,言有序,悔亡。’圣人之意可見矣。”僩
△萬章問士不讬諸侯章
至之問:“孟子所以出處去就辭受,都從‘禮門也,義路也,惟君子能由是
路,出入是門也’做出。”曰:“固是不出此二者。然所謂義,所謂禮,里面煞
有節(jié)目。至錄云:“其中毫釐必辨。”如‘往役,義也;往見,不義也’,‘周
之則受,賜之則不受’之類,便都是義之節(jié)目。如云‘廩人繼粟,庖人繼肉,不
以君命將之’之類,都是禮之節(jié)目,此便是禮。‘以君命將之,使己仆仆爾亟拜
也’,便不是禮。又如‘於齊,王餽兼金一百而不受;於宋,餽五十鎰而受;
於薛,餽七十鎰而受’,這個都有個則,都有義。君子於細微曲折,一一都要
合義,所以易中說:‘精義入神,以致用也。’義至於精,則應事接物之間,無
一非義。不問小事大事,千變?nèi)f化,改頭換面出來,自家應副他,如利刀快劍相
似,迎刃而解,件件剖作兩片去。孟子平日受用,便是得這個氣力。今觀其所言
所行,無不是這個物事。初見梁惠王,劈初頭便劈作兩邊去。”賀孫 至錄云:
“孟子是義精,所以不放過。義是一柄利刀,凡事到面前,便割成兩片,所以精
之。集義者,蓋毫釐微細各有義。‘精義入神以致用也’。所以要‘精義入神’
者,蓋欲‘以致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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