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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前位置:首頁 > 國學(xué)書苑 > 古籍備覽 > 《尚書古文疏證》

卷四

清·閻若璩

  ○第四十九

  史家有追書之辭,每以后之官名制度敘前代事。讀者要以意會,不必以為核。其類甚多,今姑舉一事。如郡守更為太守,始景帝中二年七月。太史公書于景帝前輒曰“太守”,豈當(dāng)日之實稱乎。抑偶誤爾。竊謂伶州鳩與景王論武王曰:王以黃鐘之下宮布戎于牧之野,故謂之厲。所以厲六師也。斯時,武王僅有三軍,六師未備,觀《牧誓》可見。州鳩蓋以其終有天下,故以有天下之制稱之。亦追書者之常。若當(dāng)武王時,敘武王所統(tǒng)軍而曰“王乃大巡六師”則大不可矣。序《書》者遠(yuǎn)出刪《書》者之后,故流傳說,頗訛見。《召誥》有“太保”字,及《顧命》《康王之誥》皆然。遂以“太保”為召公之官。曰“西旅獻(xiàn)獒,太保作《旅獒》”不知武王時召公尚未也。然史家多以其人所終之官言之,初不計其時,亦追書者之常。若當(dāng)武王時敘召公所居官而曰“大保”,乃作《旅獒》,則大不可矣。凡偽書之以追書為實稱,其誤如此。

  按伶州鳩又曰“以大蔟之下宮布令于商,昭顯文德,底紂之多罪,故謂之宣。所以宣三王之德也”三王即《金縢》所云三王:大王、王季、文王。故作《武成》者亦有“大王肇基王跡”等語。似當(dāng)日未必及后稷,且尊之為先王,何則。果爾,是宣四王之德矣,奚啻三。余是以信《國語》,不信晚出《武成》者以此。

  或曰“太守”字在《史記》固多追書。若《戰(zhàn)國策》韓陽曰:使陽言之太守,太守其效之。豈亦追書乎。余曰:昔人已疑到此,著有明辯。蓋校寫《國策》者,不通古今,妄增入,非原文。因笑近時刻《日知錄》者,遽謂戰(zhàn)國真有太守稱,亦不善于論世矣。

  又按左氏亦間以其人所終之官言之,不知其時尚未者。昭元年四月子產(chǎn)稱公孫黑子谷曰上大夫。《王制》:諸侯之上大夫,卿。鄭有六卿,時乃罕氏、虎國氏、僑豐氏、段印氏、段游氏、吉駟氏,帶為之。安得復(fù)有一卿以位黑。黑得為卿者,蓋后六月丁巳強與于六卿之盟,子產(chǎn)弗討,遂以為卿。以至明年秋被殺,亦書于經(jīng)。當(dāng)子產(chǎn)數(shù)子南之時固未也。然則子谷宜何官。曰:子產(chǎn)稱子谷貴于嬖大夫,子南則亞大夫可知也。或“上”字為“亞”字之訛,然此等誤稱,左氏煞少,亦千慮中之一失乎。

  又按成三年臧宣叔曰:次國之上卿,當(dāng)大國之中,中當(dāng)其下,下當(dāng)其上大夫。小國之上卿,當(dāng)大國之下卿,中當(dāng)其上大夫,下當(dāng)其下大夫。是春秋時列國別有上大夫,未遂為卿。與《周禮》《王制》不合。又因悟《王制》“諸侯之上大夫卿”是本《周禮》,“次國之上卿”一段則用左氏。獨不思《周禮》屬國之初制,變至春秋已大不侔,而會顀成一書者,何哉。

  又按《左傳》桓三年有上卿、下卿、上大夫。昭五年有上卿、上大夫。益驗上大夫與卿各別。參以文六年亞卿,昭四年介卿,哀十四年次卿,臧宣叔所謂中卿是也。則卿信有三。又參以僖四年中大夫,昭元年嬖大夫,昭七年亞大夫,哀二年下大夫,蓋亞大夫即中大夫,嬖大夫即下大天也。則大夫等亦有三。然則前所云上大夫即卿者,不可削去乎。曰:亦未可盡主一說也。莊十四年鄭厲公謂原繁曰,吾皆許之上大夫之事。《注》曰上大夫,卿也。意是時鄭官制猶未變,不然此乃史家之文,非當(dāng)日之實稱。請更證以一事,覲《禮》,同姓大國則曰伯父,小邦則曰叔父。晉非小國也。且勿論而自唐叔以迄文公、景公,皆稱為叔父,何昭九年三十二年《傳》于平公定公反改稱伯父。當(dāng)其伯父也,并惠公亦伯父之。或曰:周自景王以下實然,然昭十五年景之十八年也,何又曰叔父。疑左氏不畫一處,亦未必盡得當(dāng)時之真云。

  又按《史記》《周書》并稱武王克殷,有召公奭不言太保。言太保,自昔者,周成王幼在襁褓之中,召公為太保。保,保其身體。始見賈誼《新書》。至《顧命》篇猶然。唯不知周公未薨前,召公于六卿中何官。或曰:《詩集傳》明云韓初封召公為司空,王命以其眾為筑城。余曰:韓侯是武王子,計其封當(dāng)在成王之世,聃季為司空。衛(wèi)康叔封聃季授土,見定四年《傳》。豈召公為之哉。疑臆說。或曰:朱子本王肅。余曰:肅《注》,王命召伯定申伯之宅。下云召公為司空,主繕治。此蓋指宣王時召穆公虎,非召康公奭也。又錯認(rèn)。且朱子以筑城為必屬司空乎。仲山甫城齊何以時為冢宰。朱子以司空為必主繕治乎。又何以平定淮夷,命召穆公虎。蓋古者人雖有專官,官雖有定職,至國有大事,則推賢而往。人不以為忌,已亦不以為嫌。往而輒能成功,還報天子。后世幾此意者鮮矣。

  ○第五十

  傳注家有錯解之辭,要久而后錯始見,論始定。亦朱子所謂后出者巧爾。《無逸》篇“其在祖甲,不義惟王”,孔《傳》曰:湯孫,太甲也。唐孔氏亦因之。至蔡氏《集傳》出而論始定。尤快在據(jù)下文周公言自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及”云者,因其先后次第而枚舉之辭也。則祖甲之非太甲也明甚。祖甲既非太甲,則“不義惟王”之非太甲事也亦明甚。《高宗肜日序》以為高宗祭成湯,蔡《傳》則謂其祭禰廟。蔡《傳》近是矣。然終至金氏前編出,而論始定。曰:《高宗肜日》,高宗之訓(xùn)。史遷系于祖庚之紀(jì)內(nèi),則是祖已為祖庚作。凡書之訓(xùn)告其君,多系其所言之臣,如曰《仲虺之誥》、曰《伊訓(xùn)》。無系之君者。而此二書皆訓(xùn)體,乃系之君,既非義例矣。凡書之本序多稱其君之名,或曰王,未有以廟號稱者。而此曰《高宗肜日》,則似果若追書之云者。繹之于廟門之外,西室主事以士行,君不親也。夫君既不親矣,而曰高宗,目君且以廟號,稱之曰典祀無豐于昵。詳味其辭,安知非祖庚之時,繹于高宗之廟,而有雊雉之異乎。則二書祖己以訓(xùn)祖庚也明甚。既祖己以訓(xùn)祖庚,則典祀無豐于昵之非高宗事也亦明甚。作古文者生于蔡、金兩氏之前,錯解未正之日,故《太甲》上曰“茲乃不義,習(xí)與性成”《說命》中曰“黷于祭祀,時謂弗欽”若與彼二篇為實相表里者,抑豈料其錯解也哉。凡晚出書之以錯解為實事,其誤如此。

  按《無逸》篇泛言自三宗之后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以邵子《經(jīng)世書》證之,或十年者,則太戊后仲丁十三年,河亶甲九年。或七八年者,則太戊后陽甲七年,武丁后祖庚七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者,則祖甲后廩辛六年,武乙四年,太丁三年。歷歷皆合。且與由少以至益少者次第亦不紊然。則安得謂祖甲即太甲,反在太戊前乎。孔《傳》謂殷家祖其功,故稱祖。不知太甲在《史記》有宗稱,無祖稱。至南軒,予不識其為何人,當(dāng)論定之后而猶以兩孔氏為確論,傎已甚矣。

  又按孔《傳》之誤,因于王肅。王肅之誤,因于《史記》。《史記》之誤,又因于《國語》。于是祖甲一人忽上而冒太甲之賢,復(fù)降而同帝甲淫亂,其幸不幸如此。

  又按以錯解為實事,復(fù)得二條。一,此書專主王肅之學(xué),肅錯解中月而禫為在二十五月之中,二十六月朔輒即吉,故撰于《太甲》中三祀十有二月朔,嗣王被冕服歸。一,《金縢》“我之弗辟”,馬、鄭皆讀辟為避。周公居?xùn)|二年,謂避居?xùn)|都,至王肅始錯解為東征。孔《傳》因之。則上文解辟為法,亦用王肅說可知。故撰于《蔡仲之命》,周公以流言至辟管叔于商。嗟乎,此古今二大關(guān)鍵也。服闋于二十五月,于是兩晉諸帝俱短喪而陷于不孝矣。周公身誅管蔡,于是唐太宗臨湖之變,推刃同氣而莫之恤。周公可以藉口矣。王克有言,俗語不實,成為丹青,丹青之文,賢圣惑焉。夫茍至于惑賢圣,則其流毒正無窮無極,安得不使有識者昌言以辯哉。

  ○第五十一

  趙氏稱孟子尤長《詩》《書》。其于《書》之辭必熟習(xí),必不以古人口中語認(rèn)為敘事,又必不以古人口中語妄續(xù)之于后,與或妄增之于前,自亂其引古之例,斷斷然已。奈何晚出《書》以校之《孟子》,有不然者。書曰“天降下民一節(jié)”自“武王恥之”上皆《書》辭,蓋史臣所作,故孟子從而釋之曰:此武王之勇也。亦猶上文引《詩》畢,然后從而釋之曰:此文王之勇也。正一例也。偽作者欲竄入武王口,不得不去其末二語,又改“天下曷敢有越厥志”為“予曷敢有越厥志”。試思此段在《泰誓》上者,曾有一毫似武王之勇,而孟子乃引之乎。又有“攸不為臣”一段,亦史臣作。“紹我周王,見休,惟臣附于大邑周”則更臣述士女之辭,偽作者亦欲竄入武王口。自不得不去其首句,又改為“昭我周王,天休震動,用附我大邑周”。試思今文《書·大誥》曰“天休于寧,王興我小邦,周多士”,曰“非我小國,敢弋殷命”,其自卑如此。于勝國一曰大國殷,再曰大邦殷,甚且曰天邑商,其尊人如此。豈有武王當(dāng)初得天下日,遍告群后,而乃侈然自尊為大邑周乎。即文理亦不可得通,凡晚出《書》之以敘事為議論,其誤如此。

  按《書》曰“湯一征自葛始”一節(jié),《書》辭、《孟子》語頗相雜。偽作者以天下信之,與十一征而無敵于天下互異,故不援入《書》。以“東面而征西夷怨”至“奚為后我”凡三見,斷為《書》辭入《書》。“民望之”以下又《孟子》語,蓋以別于《書》曰“徯我后”。故此最其苦心分疏處,但味“湯一征自葛始”亦史臣所作,若仲虺面對成湯,自不得斥其號。于是偽作者輒變其辭曰“初征自葛始”,又其苦心閃縮處乎。

  入按“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仲虺之誥》縮其辭為“東征,西夷怨。南征,北狄怨”。便蠢拙。予嘗謂鶴脛不得不長,鳧脛不得不短,此文章家法也。司馬公約諸史之文而成《通鑒》,已屬從簡。作《綱目》者不知務(wù)于字句間蹙損,往往致有文理不通,足資嗢噱處。或曰:朱子可若是其輕詆與。余曰此原不盡出朱子,多其門人為之。若真出朱子手,其大書必一依凡例,分注必不擅改司馬氏原文耳。

  又按余嘗謂圣人之言述于賢人口中,少有改易,便不如圣人之確,何況偽作古文《書》者。殆無怪其然。或請征其義,余曰:《論語》“杞不足征,宋不足征”。《中庸》易其文曰“有宋存”。案孔子七世祖正考甫,得《商頌》十二篇于周之大師,歸以祀其先王。而孔子錄《詩》,時亡其七篇。此非“宋不足征”之切證乎。眾言淆亂,折諸圣,未聞?wù)壑T賢。或曰:《論語》蓋孔子一時之言,《中庸》又一時言之,故不同。觀并提三代與僅論二代者亦不同。余曰:年有蚤暮,識有淺深,論因有定否。此豈所論于圣人乎。“杞用夷禮”見魯僖公時,出《左傳》。微子至于戴公,其間禮樂廢壞。戴公當(dāng)周宣王時。出《毛詩序》。蓋惟禮樂廢壞,方就周大師校之,得《頌》之全本。旋復(fù)遭放失。孔子習(xí)《詩》不及半矣。尚得謂載《論語》者乃其暮年之言。宋固如此。載《中庸》者則其初年,宋猶有文獻(xiàn)存焉者耶。觀《中庸》“其至矣乎”及“明乎郊社之禮”,分明是子思增損隱括《論語》之文,此則改《論語》而失其意,故不確。知我罪我,一聽世之君子,予則信孔子過篤者耳。

  又按自《書》有“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后師曠述之曰“天生民而立之君”,后又荀卿釋之,辭愈顯而意益加。警曰“天之生民,非為君也。天之立君,以為民也”然皆一脈相傳,足征《孟子》所引之確。今《泰誓》上改“降”為“佑”,意覺索然。吾直不省作偽者是何心。或曰“有宋存焉”,蓋言其僅有存者,亦是宋不足征意,特比杞差勝耳。余曰:孔子又有言矣,“我欲觀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時焉。我欲觀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坤乾焉”安在杞一無所存者乎。大抵當(dāng)時列國文獻(xiàn)惟魯為最備,故曰“吾舍魯何適矣”二國自俱不足征。或曰:二國俱不足征,孔子于何處考訂而能言之。雙峰饒氏有云:圣人生,知得其一二,則可以識其余,亦信然乎。余曰:此最無稽之說也。聞一知十,自就義理言。若世遠(yuǎn)言湮,典文殘缺,雖圣人亦不能臆為說矣。孔子嘗問禮于老聃。《曾子問》一則曰“吾聞諸老聃”,再則曰“吾聞諸老聃”其所述夏后氏之禮、殷人之禮,必備講學(xué)于老聃。而不僅如今之寥寥者。然則孔子亦何俟杞宋存焉,而后能言其先王之制與。

  ○第五十二

  吾嘗疑《孟子》引《太誓》曰“我武惟揚,侵于之疆,則取于殘,殺伐用張,于湯有光”,必史臣美武王之辭,非武王有語。蓋紂之惡甚于桀,而武王除殘之功亦遂高于湯。史臣正紀(jì)其實處,曰“于湯有光”,非夸也。偽作者以三篇俱武王語,一例竄入之于口中。試思《禮記》引《大誓》曰“予克紂,非予武,惟朕文考無罪。紂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子無良”,謙謙于父之前,而于商先王便侈然自多其功,圣人氣象豈至于此。吾故疑焉。今讀《管子》又得一條,《法禁篇》引《泰誓》曰“紂有臣億萬人亦有億萬之心,武王有臣三千而一心”,亦史臣辭,亦被竄入于其口。試思“紂有億兆夷人,亦有離德。余有亂臣十人,同心同德”,萇弘引《大誓》語也。《論語》引之即作“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其相同如此。何至《管子》引《泰誓》,辭出史臣。晚出《書》卻撰作武王自語,抵捂至此,后世必有能辨之者。

  按張霸百兩篇,史稱其采左氏傳《書敘》為作首尾。竊以晚出《書》亦然。其二十五篇無一語與《書序》相違。左氏引逸《書》復(fù)捃拾殆盡,然亦有不必捃拾而捃拾之露破綻出者。昭二十四年萇弘引《大誓》曰“紂有億兆夷人”云云,上文“同德度義”分明系萇弘自語,不然有不冠以《大誓》乎。即另出一篇亦應(yīng)先作“《大誓》曰”,“同德度義”次作。又曰“紂有億兆夷人”,方協(xié)左氏引《書》之例。更可笑蔡《傳》寡陋,以“同德度義”為古者兵志之詞,世竟有不讀左氏《傳》者。

  又按《管子》引《泰誓》古文書,縮其辭為“紂有臣億萬,惟億萬心。予有臣三千,惟一心”,便減卻無限風(fēng)致。自擬為古,祗增其拙。予嘗以四子書有從《毛詩》出者。如《小旻》之詩“不敢暴虎,不敢馮河”,《論語》曰“暴虎馮河”《蕩》之詩“曾是掊克,曾是在位”,《孟子》曰“掊克在位”《桑柔》之詩,予豈不知而作。孔子則變之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翙宮》之詩“至于文武,纘大王之緒”,子思則變之曰“武王纘大王王季文王之緒”《角弓》之詩“綽綽有裕”,《孟子》則變之曰“豈不綽綽然有余裕哉”一經(jīng)點用,或繁或簡,無不從火中熔鑄而成,無補綴之跡,豈若古文之多可嗤笑與。

  ○第五十三

  二十八篇之《書》有單書月以紀(jì)事,《多士》“惟三月,周公初于新邑洛”是也。有單書日以紀(jì)事,《牧誓》“時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是也。然亦以《武成》篇有“粵若來二月既死霸,粵五日甲子”之書,故讀者可以互見,不必復(fù)冠以二月,此省文也。未有以此月之日紀(jì)事,而仍蒙以前月之名,使人讀去竟覺有三十四日而后成一月者。有之,自晚出《武成》始載。考《召誥》篇先書丙午次戊申,又次庚戌、甲寅、乙卯、丁巳、戊午、甲子,皆冠以三月。《顧命》篇先書甲子,次乙丑,又次丁卯、癸酉,皆冠以四月。至《洛誥》篇“戊辰,王在新邑,烝祭歲”,止書日而必于后結(jié)一句曰“在十有二月”,其詳明如此。今晚出《武成》先書一月壬辰,次癸巳,又次戊午,“師逾孟津”已在月之二十八日矣,復(fù)繼以“癸亥,陳于商郊”,“甲子昧爽,受率其旅若林”是為二月之四日、五日,不見冠以二月,豈今文書法耶。或曰:《洛誥》亦嘗稱乙卯,《費誓》兩稱甲戌,皆止有日。余曰:此自周公伯禽口中之辭,指此日有此事云爾。豈若史家記事,垂遠(yuǎn)必系日于月,有一定之體耶。

  按《國語》伶州鳩對景王曰“昔武王伐殷,二月癸亥夜陳未畢而雨”,“癸亥”上加“二月”,其敘事之密如此。又按《召誥》“惟二月既望,越六日乙未”,望者十六日,庚寅自庚寅數(shù)至二十一日乙未正六日,蓋連望日而數(shù),非離本日,此今文書法也。孔安國不達(dá)茲例,謂望為十五日,果爾何得曰“越六日”。此與晚出《武成》“越三日庚戌”誤同。益驗古文與《傳》出一手。

  又按余向謂孔《傳》多同王肅《注》,乃孔竊王。非真漢武時之孔氏預(yù)與三國魏之王氏合也。以“三年之喪二十六月即吉”驗之。今又得一事,是《堯典》“禋于六宗”,說六宗者,人人各異義。至魏明帝詔令王肅議六宗,肅取《家語》孔子曰“所宗者六”以對,肅以前未聞也。今安國《傳》正同,孔竊王,又一證矣。

  又按三年之喪謂祥禫間月者,鄭學(xué)之徒。祥禫共月者,王學(xué)之徒。王學(xué)所以可廢者,以前無所本,特王氏鑿空耳。鄭學(xué)則遠(yuǎn)有師承。劉熙《釋名》曰“間月而禫”,《白虎通德論》曰“二十七月而禫”,《大戴·喪服變除禮》曰“二十五月大祥,二十七月禫”更溯而上之,僖公薨于十二月乙巳,杜氏推歷,乙巳在十一月,至文二年冬僖之喪已二十六月矣,公子遂如齊納幣,公羊譏其喪娶,則公羊氏亦主二十七月,遙與鄭氏合可知也。若王肅者議禮必反鄭氏,以《檀弓》“祥而縞,是月禫,徙月樂”為據(jù)。夫所謂“是月禫”者,所以發(fā)下文而不系于上也。《論語》“子于是日哭,則不歌”,而文無所系。孰謂“是月禫”云者乃祥月乎。果禫在祥月,應(yīng)曰月中而禫,不可謂之中月也。自王氏誤標(biāo)茲義,宗之者尤盛于魏晉間。若孔《傳》者,殆亦魏晉間王學(xué)之徒也哉。

  又按《儀禮·士虞禮》“期而小祥”,“又期而大祥”,“中月而禫,是月也吉祭”此“是月也”則承上文,又與《檀弓》別。若謂中月為大祥,月之中既云中月,又云是月,不太贅乎。益驗王氏說非是。

  ○第五十四

  朱子有古史例不書時之說。以二十八篇《書》考之,如《康誥》“惟三月哉生魄”,《多方》“惟五月丁亥”,書三月、五月,皆不冠以時。《洪范》“惟十有三祀”,《金縢》“既克商二年”,書十三祀、二年,皆不繼以時。確哉,朱子見也。唐孔氏謂《春秋》主書動事,編次為文,于法日、月、時、年皆具,其不具者,史闕耳。《尚書》惟記言語,直指設(shè)言之日,如《牧誓》等篇皆言有日無月,史意不為編次,故不具也。更以逸《書》考之,《伊訓(xùn)》“惟太甲元年十有二月乙丑朔”,《畢命》“惟十有二年六月庚午朏”,書年、書月、書日,并書朔、朏,絕不系以時。不益見朱子確耶。大抵史各有體,文各有例。《書》不可以為《春秋》,猶《春秋》不可以為《書》。今晚出《泰誓》上開卷大書曰“惟十有三年春”,豈古史例耶。予故備論之,以伸朱子,以待后世君子。

  按朱子有《答林擇之書》,使之求汲冢《竹書紀(jì)年》。此書今不傳,傳者贗本。杜元凱稱其著書文意大似《春秋》經(jīng)。推此足見古者國史策書之常,疑亦書時。及考《魏世家》裴泬引《紀(jì)年》曰“梁惠成王九年四月甲寅徙都大梁”,“四月”上不見“夏”字,乃知古人文各有例。雖似《春秋》,終有不盡司處。馬遷踵《秦記》成《秦本紀(jì)》,頗書時,然多略,不似《漢書》于秦二世元年書“秋七月”,漢元年書“冬十月”,盡從而整核其體。疑后代史冊遵《春秋》例者,自班氏始。

  又按《春秋》書時,胡安國《傳》謂為夏時。先儒已歷歷辨析,尤莫善于鄱陽吳仲迂之言曰:若從胡氏,則是周本行夏時,而以子月為冬。孔子反不行夏時,而以子月為春矣。其破的如此。胡《傳》既非,則蔡《傳》以《泰誓》春為非建子之月,又不足攻矣。

  又按朱子又疑《竹書紀(jì)年》純用夏正,似胡氏之說亦有據(jù),非也。《紀(jì)年》為魏史記,魏出于晉,當(dāng)時列國惟晉擅用夏正。以左氏驗之,“僖五年卜,偃曰:其九月十月之交乎”,襄三十年“絳縣人曰:臣生之歲正月甲子朔”,皆謂夏正。杜氏亦經(jīng)注出,但未補明一句曰:于時晉獨用夏正。所以然者,何也。成《春秋》在前,見《竹書》在后故也。憶己未留京師,富平李因篤天生告予曰:晉用夏正,子知之乎。予曰:然。天生曰:周天王固許之用也,觀定四年啟以夏正疆,以戎索,可見。予曰:左氏乃政字,非正字,即政與正通,然則于伯禽康叔曰皆啟以商政疆以周索,魯、衛(wèi)乃又建壬乎。何周初自亂其正朔也。天生為語塞。

  又按胡渭生朏明告予:《竹書紀(jì)年》文意簡質(zhì),雖頗似《春秋》經(jīng),然此書乃戰(zhàn)國魏哀王時人所作,往往稱謚以記當(dāng)時之事。如魯隱公及邾莊公盟于姑蔑,晉獻(xiàn)公會虞師伐虢滅下陽,周襄王會諸侯于河陽,明系春秋后人約《左傳》之文仿經(jīng)例而為之。與身為國史,承告據(jù)實書者不同。杜氏《后序》則謂推此足見古者國史策書之常,不亦過乎。予曰:《竹書》今不傳,然散見《史記》中。如《魏世家》,《索隱》引《紀(jì)年》曰“二十九年五月齊田朌伐我東鄙,九月秦衛(wèi)鞅伐我西鄙,十月邯鄲伐我北鄙。王攻衛(wèi)鞅,我?guī)煍】儭薄4朔钱?dāng)時史官據(jù)實書當(dāng)時之事乎。與《春秋》曷異乎。杜所見蓋全書,今所譏乃杜舉之?dāng)?shù)條,竊恐考有未詳,而立論太果,杜正未肯受過耳。

  ○第五十五

  余向謂作偽書譬如說謊,雖極意彌縫,信人之聽聞,然茍精心察之,亦未有不露出破綻處。不獨《墨子》所引三語也,今且見《漢書》矣。《漢·刑法志》引《書》曰“立功立事,可以永年”,魏晉間作《書》者,似以此為逸《書》之文,于《泰誓》中篇微易其文竄入之曰“立定厥功,惟克永世”不知《郊祀志》明云“《太誓》曰正稽古,立功立事,可以永年,丕天之大律。”顏《注》,今文《泰誓》,《周書》也。蓋偽《泰誓》唐代尚存,故師古得以知之。今將以偽《泰誓》為足信乎。不應(yīng)為晚出書遂廢,以偽《泰誓》不足信乎。又不應(yīng)晚出書復(fù)與之同,蓋魏晉間此人正以鄙薄偽《泰誓》,不加熟習(xí),故不覺己之所撰厘革之未盡耳。

  按寧都魏禧冰叔著《左氏經(jīng)世編》,亦有分明現(xiàn)露破綻之論。是襄公三十年,子產(chǎn)從政一年,輿人誦之曰: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叔子曰:此“輿人”如今一二無賴秀才出沒頭帖稱兩學(xué)公約者,名假輿人,卻口中便露出造謗人本色。細(xì)看他褚衣冠、伍田疇,只是平日豪侈,及侵占人田土者在內(nèi)耳。又如管蔡流言而曰:公將不利于孺子。“孺子”二字明明露出叔父口語。余謂叔子祗緣今文《書》有周公稱“孺子”者七,遂認(rèn)孺子之稱為真叔父之于兄子也者。不知古人稱人多以年,年長則叟之,年幼則孺子之,初不計其爵。亦見古人質(zhì)處。《禮記》天子未除喪曰“予小子,生名之,死亦名之”鄭氏《注》為生名之曰小子王,死亦曰小子王也。故晉有小子侯。以此禮律成王正當(dāng)喪之日,其稱尤屬不易,豈得偏疑自叔父。且周公曰、沖子曰小子與孺子何異。而召公不嘗亦稱沖子乎,豈叔父乎。《通鑒》,平帝崩,王莽立宣帝玄孫嬰年二歲者,號曰孺子嬰。豈莽亦叔父乎。凡著一書,必明于古人名物訓(xùn)故,而后可以號通識。今叔子經(jīng)解若此,豈得謂其地素通古學(xué)哉。

  又按偽《泰誓》仍有厘革未盡者,曰“自絕于天”,見《史記·周本紀(jì)》《漢書·谷永傳》《漢紀(jì)·孝昭皇帝紀(jì)》。曰“以說婦人”,見《漢書·禮樂志》。

  又按《漢書·平當(dāng)傳》,當(dāng)上書引《書》云“正稽古,建功立事,可以永年”。視《郊祀志》少末一語,《刑法志》多首一語。雖引法各異,要為偽《泰誓》辭無疑。

  又按偽《泰誓》不獨唐師古得知,章懷太子賢于《后漢書·班固傳》典引《注》亦知。

  ○第五十六

  又余向謂文有承訛踵謬,千載莫知其非,而一旦道破,真足令人笑者。不獨《大禹謨》之于《左傳》,抑且見《五子之歌》之于《爾雅》矣。《爾雅·釋詁篇》,郁陶,繇喜也。郭璞《注》引《孟子》曰:郁陶,思君。《禮記》曰:人喜則斯陶,陶斯詠,詠斯猶,猶即繇也。邢昺《疏》皆謂歡悅也。郁陶者,心初悅而未暢之意也。又引《孟子》趙氏《注》云:象見舜,正在床鼓琴,愕然,反辭曰:我郁陶,思君,故來。爾辭也,忸怩而慚,是其情也。又引下《檀弓》鄭《注》云:陶郁,陶也。據(jù)此則象曰:郁陶思君,爾乃喜而思見之辭。故舜亦從而喜曰:惟茲臣,庶汝其于予治。《孟子》固已明下注腳曰:象喜亦喜。蓋統(tǒng)括上二段情事,其先言象憂亦憂,特以引起下文,非真有象憂之事。大凡兇惡之人偽為憂尚易,偽為喜實難。故象口雖云然,而色則否。趙氏《注》一段頗為傳神。偽作古文者一時不察,并竄入《五子之歌》中,曰“郁陶乎予心”顏厚有忸怩,不特敘議莫辨,而且憂喜錯認(rèn),此尚可謂之識字也乎。歷千載人亦未有援《爾雅》以正之者,抑豈可獨罪偽作者乎。噫,余蓋不敢深言矣。

  按《廣韻》云“陶,喜也”薛君《韓詩章句》云“陶,暢也”從不作憂字解。《廣韻》云“郁,氣也,又悠思也”,亦不盡作憂郁解。惟魏晉間孔安國《書傳》出,始云郁陶,哀思也。然其誤亦有自來。王逸注《九辯》“豈不郁陶而思君兮”曰“憤念蓄積盈胸”,臆也。不知《九辯》此一章上云“閔奇思之不通兮,將去君而高翔”,又云“心閔憐之慘凄兮,愿一見而有明。重?zé)o怨而生離兮,中結(jié)軫而增傷”。皆極憂懣語,若果郁陶為哀思,則應(yīng)正接,不應(yīng)用“豈不”二字。惟“郁陶思君”乃喜而思見之辭,故曰“豈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門以九重。猛犬狺狺而迎吠兮,關(guān)梁閉而不通”。仍復(fù)終窮此騷人說而又說處。王逸亦偶因郁之一字,遂并誤解郁陶。至選詩謝靈運“嚶鳴以悅豫,憂居猶郁陶”,謝玄暉“朋情以郁陶,春物方駘蕩”,江文通“解纜候前侶,還望方郁陶”,皆沿王注之誤而誤。詞人之學(xué)固無庸多責(zé)耳。又按《楚辭》十七卷有曰郁邑、曰郁結(jié)、曰郁郁、曰怫郁、曰郁怫、曰紆郁者,皆解憂也。惟郁陶字不可一例解。王逸固善訓(xùn),亦偶失之。殆亦昔人所謂卿讀《爾雅》未熟者與。

  又按謂誤解郁陶斷自王逸,然太史公《五帝本紀(jì)》“象乃止舜宮居,鼓其琴。舜往見之,象愕不懌,曰:我思舜正郁陶。舜曰:然,爾其庶矣。”尋其文義,似亦認(rèn)郁陶為憂,何則。上文明著“不懌”字,又倒其語為“我思舜正郁陶”,宛然辭與色一,豈得以喜也解之乎。宋倪思謂史遷好易經(jīng)文,務(wù)趣平易,體固應(yīng)爾,然因易而失其意,甚與本事背馳者,不可勝計。于是輯遷史刪改古書異辭十二卷以行世。誠有以哉。又按《禮記·檀弓》疏云:陶者,郁陶。郁陶者,心初悅而未暢之意也。言人若外竟會心,則懷抱欣悅,但始發(fā)俄爾,則郁陶未暢,故云斯陶也。《爾雅》云:郁陶,繇喜也。何胤云:陶,懷喜未暢意也。孟子曰:郁陶以思君,又云陶斯詠者,郁陶情轉(zhuǎn)暢,故口歌詠之也。此解陶字尚詳及郁陶。然則郁陶之非哀思,益勿問矣。

  又按《孟子集注》云:郁陶,思之甚而氣不得伸也。氣不得伸可解郁字,若思與陶字何涉。而乃作注腳乎。予嘗謂古來相傳訓(xùn)詁之學(xué),至宋人而亡,朱子尤其著者。

  又按揚雄《方言》十三卷,宋洪景盧疑其依托,而郭璞《注》卻真。但《注》自謂據(jù)《爾雅》以正《方言》。然亦有忘卻《爾雅》處。如“郁陶為喜”,與《方言》所云“郁,悠思也”本別義。璞乃注郁悠猶郁陶也。何與幾令人疑非出璞手。

  又按魏博士張揖《廣雅》十卷以為補《爾雅》未備,曰:陶,喜也,憂也。從來訓(xùn)義之反覆用之者,惟以臭為香,亂為治,擾為安,苦為快,未聞以喜為憂如陶字。此訓(xùn)義竊恐亦因王注而誤。大抵魏時已然。如曹子桓《燕歌行》“郁陶思君未敢言”與前首“憂來思君不敢忘”正同一意。則魏晉間孔《傳》竟認(rèn)為哀思,殆無足怪。所怪者《五子之歌》,托三代以上人所撰,不應(yīng)不識字乃爾。

  ○第五十七

  舜之佐二十有二人,其最焉者九官,又其最焉者五臣,而五臣之中禹為最,稷契次之,皋陶次之,益又次之,此定評也。當(dāng)舜問誰可宅百揆,僉舉禹,禹拜稽首,讓于稷契暨皋陶,則可知也已矣。胡舜欲薦禹于天,禹契諄諄然皋陶是讓,而并不復(fù)及稷契焉,何哉。或曰稷契乃堯之親弟,計其年已高,其或不逮,是時也而卒,禹故弗及。不然,禹豈遺賢者哉。然愚考之《春秋內(nèi)外傳》展禽曰:夏之興也,周棄繼之,故祀以為稷。詹桓伯曰:我自夏以后稷魏駘芮岐畢吾西土也。祭公謀父曰:昔我先世后稷,以服事虞夏。稷固逮禹之世。即降而遷書亦云:契興于唐虞、大禹之際,功業(yè)著于百姓。又云:后稷之興在陶唐虞夏之際,皆有令德。吾意此二臣縱未必入夏朝,要當(dāng)禹攝天子政,天下有浸浸然歸于夏之勢。此二臣必在故諸書俱斥言之偽作《大禹謨》者,止緣莊八年《傳》有引《夏書》曰“皋陶邁種德,德乃降”,遂援之以作讓皋陶,而不知與當(dāng)日人物情事脫漏者多矣。

  按《禮記·祭法》云“是故,厲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農(nóng),能殖百谷。夏之衰也,周棄繼之,故祀以為稷”“夏之衰”當(dāng)如《外傳》作“夏之興”為是。孔《疏》即從“衰”字曲為說,吾無取。嘗熟顧大韶仲恭謂:世固有本書脫誤而他書可證者,為益不小,其此類之謂乎。然予觀《祭法》卻又是取展禽語刪潤竄置之以成篇,特筆力高,可列為經(jīng)。然間小有不及處,亦不可不參考。

  又按作《大禹謨》者,以舜將薦禹于天斷自在帝位三十有三載,最為巧合。蓋薦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此《孟子》文也。五十載陟方乃死,此今文《堯典》文也。以五十載去十七,正得三十三載。攝位者須始正月元日,而禪位者又必于前一年有辭,后一年受命方成唐虞故事。人止見其顯合《堯典》,而不知巧在陰用《孟子》,而人弗覺,但欠卻稷契一讓。遂來予掇拾其后于今日耳。

  又按蔡《傳》于“朕宅帝位三十有三載”云:舜至是年九十三矣。非也。蓋舜生三十年,堯方召用。歷試三載,年三十二。明年,居攝。攝二十八載,堯崩,年六十。遭堯三年之喪,畢三年之喪,其實二十五月耳。又二載是月正元日,舜格于文祖,時年六十三。越三十有三載,年已九十五矣,豈九十三乎。或曰:如此于三十在位頗不合。余曰:三十在位,乃自居攝數(shù)之以迄居喪。蓋居喪仍居攝也。不見古君薨以聽于冢宰之禮乎。臣居君喪,豈猶夫子居父喪,一無所為者乎。故曰,通三十年乃即帝位。若歷試三載,當(dāng)在征庸句之內(nèi)。或曰:如此又于兩三十字不合。余曰:此敘舜之歷年,非計舜壽數(shù)也。既曰征庸矣,自包有歷試在內(nèi)。若必以歷試與居攝合數(shù),又三十一載,亦于三十不合。且安所置堯三年之喪地耶。抑竟忘此歲月耶。蔡氏聞之,亦應(yīng)啞然自笑也。

  又按舜生三十征庸一節(jié)為今文《堯典》,通篇大結(jié)束自“朕在位七十載”至“舜讓于德弗嗣”,皆結(jié)于“三十征庸”一句。自“正月上日”至“四海遏密八音”皆結(jié)于“三十在位”一句。自“月正元日”至“分北三苗”皆結(jié)于“五十載陟方乃死”一句。余因益悟晚出《書》強析為二篇之非。又悟《中庸集注》舜年百有十歲亦少卻居喪二載。又悟金氏《前編》書稱五十載,蓋自堯崩之后通數(shù)也,亦非。歐陽氏辯武王不上冒先君之元年,并其居喪稱十一年,武王既爾,舜獨不然乎。《竹書紀(jì)年》起自夏某年帝陟后定,空二年,第三歲方屬嗣天子之元,夏既爾,唐虞獨不然乎。又悟蔡《傳》云堯在位通計一百單一年,以歷試三載在七十載之外,故不知七十載既聞舜曰“我其試哉”。試始于此矣,七十二載試且畢,何得復(fù)增一年。此《前編》之以受終系于丙辰載為獨得也。

  或問“昔我先世后稷,以服事虞夏”,說者謂連不窋在內(nèi)。譙周疑不窋至文王千余歲,僅十四世。不窋未必親棄之子。余曰:否也。《外傳》明云,不窋失官,當(dāng)夏之衰。夏之衰指太康言。《內(nèi)傳》昭二十八年云,昔后夔取于有仍氏,實生伯,封有窮,后羿滅之,夔是以不祀后稷。后夔同時人,其子皆當(dāng)夏之衰,一失官,一覆其祀,何疑之有。顧仲恭謂自公劉以后,世數(shù)必?zé)o誤,惟不窋竄于戎翟間,其時不過西戎一部落耳。國無史官,家無譜牒,及傳至鞠,不知凡幾世矣。公劉遷豳,始復(fù)為聲教之國,始有文字紀(jì)事,故后君長名氏悉歷歷可數(shù)。余謂是則辯矣。然史漢并稱居豳由避桀,公劉至文王亦僅十二世。以十二世歷商六百二十九歲,必每世在位皆五十許年,又必即位后二三十年生冢嗣,方可充其數(shù)。不然有一甫即位生子者,子且如百齡之文王,享國百年之穆王矣。以情以理實難據(jù)信。然則仲恭之論亦未必為定云。

  或又問:禹、稷、契、皋陶、伯益品第的然如是,但《孟子》“舜以不得禹、皋陶為己憂”,上文無皋陶,茲特補出,非為唯皋陶始足以配禹與。余曰:顧夢麟有云,獨禹、皋并列者,亦大概之言,不屑分配耳。或古人原以并稱而順口因之。或曰:若禹、皋陶則見而知之,且以道統(tǒng)屬皋陶,益明非皋陶不足以配禹矣。余曰:讀歸熙甫,《孟子》此章敘道統(tǒng)不及周公,顏子論亦可恍然于其故矣。蓋古之圣賢有遺言而無遺意,觀言者誠得其意。太公望散宜生可以為見知,則周公不居其下矣。孟子以此自任,則顏子不在其后矣。呂散謂之見知非過也。然而虎踞鷹揚,視夫忻忻休休之氣象,何如也。其不敘周公者,夫亦以文王言之,則周公之所師即敬止之家學(xué),其視文王若一人焉。父子一道舉乎,此可以該乎彼矣。《易》作于羲、文、周、孔,而班固曰,《易》更三圣。至于談之與遷同稱太史,彪之與固同號班書,蓋昔人之恒辭也。茍執(zhí)其辭焉,則武王何以不舉乎。他日稱三王而繼之以思兼,孟子之意可知也。孟子之自任以道,非僭也。然而泰山巖巖,視夫和風(fēng)慶云之氣象,何如也。其不敘顏子者,夫亦以在我者言之,則孟子之私淑,蓋自附于及門,其視顏子猶儕輩焉。彼此一道,方自論則不暇于及人矣。周有亂臣十人,而君奭曰,惟茲四人。至于序大孝則稱曾子,論好學(xué)則獨予顏淵,蓋昔人之專辭也。茍執(zhí)其辭焉,則曾子、子思又何以不舉乎。他日論禹、稷而歸之于同道,孟子之意可知也。妙哉論也。豈惟禹、皋并稱,五臣中有以禹、稷并稱者,躬稼有天下,當(dāng)平世是也。意當(dāng)舜朝,禹、皋陶相與陳謨帝前,無他人。不見其道之同乎。帝禹立稷契,俱已前卒,而舉皋陶,薦之且授政焉。不又見其君臣同代乎。古以并稱,其此故與。然則陸象山謂唐虞之際道在皋陶者,似止見謨有皋陶,而不知另有棄稷。又似篤信今《大禹謨》舜欲傳位禹,而禹只讓皋陶,不及稷契,遂專以道統(tǒng)歸之。亦少過矣。

  又按舜以不得禹皋陶為己憂,若禹、皋陶則見而知之。禹、皋陶并稱者,恒辭也。禹、稷躬稼而有天下,禹、稷當(dāng)平世,三過其門而不入,禹稷并稱者,專辭也。亦妙。

  ○第五十八

  晚出《書》未論二十五篇雜亂,而即與馬、鄭、王三家本同者,亦多所增竄。三家本俱不傳,僅散見一二于孔穎達(dá)《正義》。如《堯典》“帝曰:我其試哉”,三家本無“帝曰”二字。四岳之言也,以上文岳薦鯀云“試則此試哉”,亦屬岳,鄭康成《注》試以為臣之事。“慎徽五典”原接“帝曰欽哉”之下,試即指慎徽五典等。“下女于時”二語乃另一意,蓋是時,帝女嫁及期,舜又未娶,其賢圣如此,可以為二女之觀刑。原偽作者心必欲增以“帝曰”,不過以擇婿大事,宜斷自宸衷,非外廷諸臣所可與。不知唐虞朝大公何事不聽其臣博議,況擇婿乎。蓋當(dāng)師錫帝曰“有鰥在下”,已含有可妻也之意矣。又“僉曰:益哉”,三家本“僉”作“禹”。蓋禹同治水者二人,曰益,曰稷。稷既命之仍舊職矣,益是時烈山澤之功又畢。虞適缺官,禹蓋深知其才習(xí)于草木鳥獸,故特薦之。原偽作者心必欲竄為“僉曰”,不過以上文薦禹及垂下文薦伯夷皆屬“僉曰”,此不宜別一例。不知唐虞朝大公眾知其賢,則交口譽之,而不為朋黨。若獨知其賢,即越眾以對,而亦不以為異。愚于是嘆晚出《書》之紛紛多事也。

  按《史記·五帝本紀(jì)》“堯曰:吾其試哉,皆曰益可”,晚出《書》正本此。

  又按禹讓稷、契、皋陶,舜不聽其讓,而下即命之仍播谷、敷教、明刑。伯夷讓夔龍,舜不聽其讓,而下即命之典樂、作納言。何垂讓殳斨、伯與,益讓朱虎、熊羆,舜止不聽其讓,而于彼七臣者漫無所命,豈舜竟遺才耶。既讀《五帝本紀(jì)》云:舜遂以朱虎、熊羆為益之佐。則前殳斨、伯與為垂之佐,例可知也。因悟所謂“往哉,汝諧”者,“諧”不指其職,言“諧”則《皋陶謨》“同寅”之“同”,“協(xié)恭”之“協(xié)”,“和衷”之“和”,蓋飭垂與益往就職,而并和其僚屬耳。彼七臣者,蚤已統(tǒng)攝入此句內(nèi)。圣朝無一才或遺,圣經(jīng)無一字空設(shè),其妙至如此。

  又按朱子云:孟子說益烈山澤而焚之,是使之除去障翳,驅(qū)逐禽獸,未必使之為虞官。至舜命作虞。然后使之養(yǎng)育其草木鳥獸耳,洵是。但謂未必使之為虞官,孟子明言益掌火,陶唐氏掌火,官名火正。閼伯為堯火正,居商丘,見《左傳》襄九年。舜登庸則益為之,舜即帝位后益又遷作虞,分明各為一職,何必致疑。蓋緣朱子時已久無火官,故亦不暇詳晰耳。古者,火官最重。高辛世祝融能昭顯天地之光明,以生柔嘉材。《周禮》,司爟掌行火之政令,四時變國火以救時疾。火不數(shù)變,疾必興。圣人調(diào)燮微權(quán),正寓于此。觀一藏冰啟冰間尚足和四時,而免夭札,況火為民生不容一日廢者,其出之內(nèi)之所關(guān)于氣化何如乎。噫,后代庶官咸備,政獨缺。飲知擇水,烹不擇火,民必有陰感其疾而莫之云救者,其不幸可勝道與。

  又按陸德明《音義》謂益即皋陶之子,此自遠(yuǎn)從曹大家注《列女傳》,高誘注《呂氏春秋》及《詩譜》得來。金仁山謂其果如是,則當(dāng)楚滅六與蓼時。伯翳之后嬴姓,若秦、若徐、若趙,見存,何得臧文仲曰皋陶不祀乎。明非屬父子,非也。臧文仲自傷楚強盛,日薦食上國,而為上國之祖者,祀亦廢,非謂皋陶盡無后。何以驗之。皋陶偃姓,群、舒皆偃姓,則自出于皋陶。滅六與蓼,見文五年《傳》矣。而文十二年不猶有群、舒叛楚乎。或曰:皋陶偃姓,伯翳嬴姓,將父子異姓乎。愚曰:古者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堯,祁姓,丹朱為其胤子,自貍姓,何父子同姓之有。愚因又思舜五臣功皆高,德皆盛,當(dāng)禹讓于稷契暨皋陶,而不及益,蓋以益為皋陶之子也。不然禹他年尚薦益于天,豈此日不堪宅百揆乎。又思舜五臣其四人沾新命,而益尚否,故禹當(dāng)疇,若予上下草木鳥獸之問,輒以益對。其情蹤種種皆合。益信真古文之不可一字移易如此。

  又按金仁山辨伯益、伯翳為一人,史遷誤析而二。又以史遷作《齊世家》,四岳為其祖,而總敘齊又伯夷之后,則是齊有二祖。亦誤。愚謂其誤亦遠(yuǎn)自《國語》來。仁山未知《周語》大子晉曰:胙四岳國,命為侯伯,賜姓曰“姜”,氏曰“有呂”又曰“申呂”。雖衰齊,許猶在。《鄭語》史伯曰:姜,伯夷之后也。伯夷能禮于神,以佐堯者也。又曰:齊侯,姜之俊也。一以為四岳,一以為伯夷,同出一人手而錯互至此。然則宜何從。曰:云四岳者是也。觀太公望曰,呂尚子丁公。曰,呂伋系出四岳也。明甚。韋昭曰:伯夷,四岳之族也。詎便為一人。且伯夷典舜三禮,未聞佐堯,已明與《書》悖。他尚足信哉。

  又按邵文莊《寶簡端錄》曰:周六卿,即虞九官也。冢宰禹,宅百揆也。司徒稷,播谷。契,敷教也。宗伯夷,典禮。夔,典樂。龍,納言也。司馬、司寇,皋陶作士也。司空垂共工,益作虞也。配合頗當(dāng)。但以益作虞為司空,此不過習(xí)見近代工部有虞衡清吏司故云爾。不知《周禮》屬地官。蔡氏則云在虞曰虞,在周曰虞曰衡,并屬夏官,又不知所本是何等《周禮》。蔡《傳》舛誤,殊為章章。

  或謂蔡《傳》曾氏曰:新命者六人,禹、夷、垂、益、夔、龍,非稷、契、皋陶。稷、契、皋陶則舊職而已。愚曰:舊職也,而命則加新矣,故亦新之。

  又按范祖禹《論立后疏》云:一曰族姓,一曰女德,一曰隆禮,一曰博議。博議蓋專破此陛下家事非外人所預(yù)一輩人之語。愚謂擇婦既爾,擇婿何獨不然。舜出虞幕,幕成天地之大功,其后為王公侯伯。是族姓貴也。父頑、母嚚、弟傲,能和以孝,烝烝治,不至奸,是士德著也。堯治裝下嫁二女于媯北,使為舜婦,于虞氏之家,是禮之隆也。四岳及群臣諸侯同辭以對,是議之博也。一舉而四善咸備,尚得謂之輕以天子女與匹夫,而嘗試其觀刑哉。故試乃別試以為人臣,非為人夫,于此尤易見云。

  ○第五十九

  昆山顧炎武寧人著書言,自夏以前純乎質(zhì),帝王有名而無號。商以下浸乎文,有名有號。堯、舜、禹皆名也,時未有號,故帝王皆以名紀(jì),臨文不諱也。考之《書》,帝曰“格,汝舜”“咨,禹”名其臣也。堯崩之后,舜與其臣言則曰帝,無言堯者,不敢名其君也。其說善矣。而亦未盡然也。堯、舜、禹亦皆有號,放勛也,重華也,文命也,三者即是也,何以別之。《孟子》引古《堯典》曰“放勛乃徂落”,許氏《說文》正同。他日引堯之言為“放勛曰”,則可知其以是為號也矣。唯至偽古文出,“重華協(xié)于帝,文命敷于四海”,不將“重華”、“文命”二字各斷為句,與今文“放勛”字面一例,而竟連下文“協(xié)于帝”、“敷于四海”,自不得解作號,而謂是史臣贊頌之辭矣。予痛其以偽亂真,而并古帝王之休稱鴻號冠絕千載者,亦掩沒而不彰,豈不甚哉。

  按《曲禮》,臨文不諱。盧植《注》云:臨文,謂禮文也。禮執(zhí)文行事,故言文。陳氏《集說》云:不因避諱而改行事之語。蓋恐有誤于承用也。文字解如此,顧氏頗誤用。要須易為《詩》《書》不諱耳。

  又按蔡《傳》載蘇氏曰:《史記》以文命為禹名,則敷于四海者為何事耶。此亦是過信晚出《書》故爾。其實《五帝本紀(jì)》曰:虞舜者,名曰重華。《夏本紀(jì)》云:夏禹名曰文命。名者,號也。言虞舜號曰重華,夏禹號曰文命云爾。唐孔氏《疏》,人有號,謚之名。余謂名曰重華,名曰文命,此生號之名也。孟子名之曰幽、厲,此死謚之名也,皆得謂之名。

  又按《孟子》足信不待論。而屈原賦二十五篇亦近古,《離騷》曰“就重華而陳詞”,《九章》涉江曰“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懷沙》曰“重華不可醩兮”,重華凡三見,皆實謂舜,豈得如放勛。集注曰“重華本史臣贊舜之辭,屈子因以為舜號”也乎。

  又按漢之群帝有號有謚。如太祖,其號也,高皇帝,其謚也。此既葬后,孝惠與群臣至太上皇廟,上其父之稱,著見《史記》,遷忽訛而為高祖。班固撰《漢書》即正之曰:《高帝紀(jì)》但史文,未盡厘正耳。夫遷世掌史官于本朝,開天之圣曰號曰謚猶不能置辨,而況魏晉間及齊時人遠(yuǎn)論上古帝王乎。其誤會也固宜。

  又按《漢書》較《史記》加嚴(yán),而《霍光傳》尤其第一作。予讀之,昭帝崩,昌邑王未立,斯時僅有皇后上官氏,無皇太后也。《傳》卻云:即日承皇太后詔,迎昌邑王賀。光薨,宣帝已立六七年,久尊上官氏為太皇太后,斯時無皇太后也。《傳》卻云上及皇太后,親臨光喪。史文之不易核實也如是。

  又按宋有真宗,即玄宗也,蓋避其圣祖諱。故唐有代宗,即世宗也,蓋避太宗之諱。故嘗私訝明既有世宗矣,而弘光朝又上景帝號曰代宗,不重出乎。雖宋仁宗前有文貞,無文正,仁宗來易為文正,繼宋之代,兩謚并行,然正與貞可以兩義解,而代與世不可以兩義解也,終屬重意。牧齋宗伯掌邦禮,或不應(yīng)至此。詒書興化李公清問之。公復(fù)書曰:此當(dāng)日出顧瑞屏手,瑞屏?xí)r文名家,未諳舊典,宜來吾子之譏耳。老夫耄矣,幸及未死,得聞高論。其虛如是,洵有前輩風(fēng)范云。

  ○第六十

  《孟子》“太甲顛覆湯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太甲悔過,自怨自艾,于桐處仁遷義,三年,以聽伊尹之訓(xùn)己也,復(fù)歸于亳”一段,玩其文義,自以伊尹放之于桐三年為句,于桐處仁遷義為句,三年以聽伊尹之訓(xùn)己也為句。蓋太甲被放后三年始悔過,又三年惟伊尹訓(xùn)是聽,蓋凡六年始復(fù)歸于亳,踐天子位焉。亦猶孟子“昔者孔子沒”一節(jié),有兩三年字。《史記·孔子世家》謂子貢凡六年然后去是也。雖《殷本紀(jì)》載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湯法,亂德,于是伊尹放之于桐宮,三年,伊尹攝行政當(dāng)國,以朝諸侯,帝太甲居桐宮三年,悔過,自責(zé)反善,于是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首三年字指初即位后,不指被放之后,與《孟子》少異。要為六年之久,復(fù)辟親政,則與《孟子》無異。古大臣格君非之難如此。偽作古文者,生于魏晉間,時皆以《書序》為孔子作,故所撰二十五篇盡依傍之。此《序》則云“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諸桐,三年復(fù)歸于亳,思庸伊尹,作《太甲》三篇”,遂將放桐事撰于上篇中。三年復(fù)歸事撰于中篇中。以合《書序》而不顧不合《孟子》。夫成王幼而即位,未聞失德若太甲比,然且一聞流言,聽周公居?xùn)|二年,罪人已得矣。又后《鴟鸮》之詩已見矣。猶未悟也,直至風(fēng)雷示變,然后迎公以歸。曾謂太甲固顛覆典刑者,才放桐宮,而即翻然改悟,有如是其易乎哉。

  按《殷本紀(jì)》注引鄭康成曰“桐,地名也。有王離宮焉”似注《書序》之語。宮字則從《史記》得來,初不指桐,為湯葬地。魏晉間孔《傳》出,始有是說。愚謂此說果真,是漢武帝時已知湯葬處矣。奈何博極群書如劉向告成帝猶曰“殷湯無葬處”乎。蓋直至哀帝建平元年,大司空御史長卿案行水災(zāi),因行湯冢,始得之。劉向固不知也。向且不知,而謂孔安國知之乎。其誰欺。

  又按趙岐注桐為邑,亦不云是葬地。余讀后漢《郡國志》,梁國有虞縣,有薄縣。虞則有空桐,地有桐,地有桐亭,薄下注云:有湯冢。雖相去未遠(yuǎn),判然各為一縣所有,豈得指桐為湯陵墓地乎。緣孔《傳》欲附會太甲居近先王,則訓(xùn)于義,至生此說。后儒見有居憂字,并謂桐宮乃諒陰三年之制,非關(guān)放廢,顯悖《孟子》,尤為怪矣。

  又按亳有三:一南亳,后漢梁國谷熟縣,是湯所都也。一北亳,梁國蒙縣,是即景亳湯所盟地。一西亳,河南尹匽師縣,是盤庚之遷都也。鄭康成謂湯亳在偃師。皇甫謐即據(jù)《孟子》以正之曰:湯居亳,與葛為鄰,葛即今梁國寧陵之葛鄉(xiāng)也。若湯居偃師,去寧陵八百余里,豈當(dāng)使民為之耕乎。亳今谷熟縣是也。其說精矣。《史記》注謂湯即位都南亳,后徙西亳。余即如皇甫謐以正之曰:放太甲于桐,桐在今虞城縣,去偃師亦八百余里,伊尹既以身當(dāng)國于偃師,又焉能時時于桐訓(xùn)太甲乎。仍屬谷熟方近。或曰:注曷由而誤。余曰:誤自《史記》正文。正文云,盤庚渡河南,復(fù)居成湯之故居。《注》遂謂湯亦曾都偃師,以實其說。不知《盤庚》三篇,一則曰新邑,再則曰新邑,曷嘗有復(fù)故居字面。止下篇云,古我先王,將多于前功,適于山。蔡《傳》謂先王即湯,適于山即往于亳殷。亳殷三面依山,鄭氏謂東成皋,南轅,西降谷是也。湯復(fù)往居此,不知此原泛言,古者我之先王將欲多大于前人之功,是故徙都,而適于山險之處。如上所遷五邦多是,非必定指湯。或曰:即指湯,湯或者曾有意亳殷,山險往視之。如武王告周公,營周居于雒邑,而后去。后成王卒成其志,周則仍都豐鎬。商或類此,故當(dāng)日致有三亳,鼎稱二在。梁國一在河洛之間,俱不出邦畿千里之外,非必湯親身徙西亳,若徙西亳,終無以為《孟子》于桐解矣。凡此皆商有天下,規(guī)模形勝之大者,余不可以不論。

  或獻(xiàn)疑曰:康成以湯都必在偃師者,非獨本漢《地理志》,實以《商頌》“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其《箋》云,自契至湯八遷,始居亳之殷地,而受命。亳之殷地,止可謂偃師,不得及谷熟與蒙。既宅殷土,是湯親曾居此矣。康成說所自來,子何獨于此說而必違鄭。余曰:是則然矣。湯有天下,厥號曰商。盤庚徙都,改號曰殷,盤庚以前不得有殷稱也。然《史記·殷本紀(jì)》首稱殷契,《呂氏春秋·仲夏紀(jì)》稱殷湯,蓋作文字者,以后代子孫所建之號通稱其先人,豈得執(zhí)契與湯之時已有此號。豈惟此二,《書·無逸》篇云,昔在殷王中宗。又云,自殷王中宗。中宗太戊遠(yuǎn)在盤庚前,周公已不妨以殷加之,則《玄鳥》之詩作者出武丁后,又何妨以武丁所都之地名上歸其先人乎。且上既云“降而生商”,下自不得云“宅商土芒芒”。易商為殷,文字宜然。凡讀書固須論世而觀文字,尤不可不會其意也。

  又按“昧爽丕顯”見《左傳》昭三年,為讒鼎之銘。讒鼎乃魯鼎。“坐以待旦”見《孟子》,乃周公中夜以思此理忽得,不復(fù)寐,遂坐以待旦。昧爽云者,欲明未明之時也。旦,早也,明也,相去時僅幾希。此何足以見成湯憂勤惕厲之盛,而舉以告嗣王乎。朝辨色始入,君日出而視之。辨色黎明之時,日出則曰旦矣。雖分有先后,實相去無幾。若《漢·劉向傳》,專積思于經(jīng)術(shù),晝誦書傳,夜觀星宿,或不寐達(dá)旦。《鄭當(dāng)時傳》,請謝賓客,夜以繼日,至明旦。《趙廣漢傳》,天性精于吏職,見吏民或夜不寢至旦。《晉·傅玄傳》,每有奏劾,或值日暮,捧白簡,整簪帶,竦踴不寐,坐而待旦。皆自夜至旦,或竟自晝?nèi)杖漳褐恋瑲v時甚久,故史志其異,豈所謂于昧爽與旦之間哉。連綴此語者,不惟文理弗通,亦大不曉事矣。

  又按《太甲》三篇,標(biāo)出篇名為《禮記》所引者四:一《表記》“民非后,無能胥以寧。后非民,無以辟四方”。一《緇衣》“毋越厥命以自覆也,若虞機張,往省括于度,則釋”。又“天作孽,可違也。自作孽,不可以逭”。一《大學(xué)》“顧諟天之明命”。今古文于“顧諟天之明命”上有“先王”字,于“毋越厥命以自覆也”無“也”字,有“慎乃儉德,惟懷永圖”二語。于“無能胥以寧”,則重《盤庚》上篇為“罔克胥匡以生”。使古文果真,吾不知作《禮記》者必于“先王顧諟天之明命”去“先王”字,于“毋越厥命以自覆”下增“也”字,去“慎乃儉德”等語,于“罔克胥匡以生”不使之重《盤庚》,易為“無能胥以寧”,是何心也。

  又按余少嘗有一論,其略曰:人主不患其有過,惟患其不悔。茍有過而悔,未有不卓然為一代之令主者。天子之悔過,商太甲尚矣,周穆王次之。一以桐宮之放而悔,悔而作《太甲》。一以《祈招》之詩而悔,悔而沒祗宮。是皆待人而悔者也。其為從諫如流之美,則一也。諸侯之悔過,衛(wèi)武公尚矣,秦穆公次之。一以飲酒而悔,悔而作《賓之初筵》。一以師敗于殽而悔,悔而作《秦誓》。是皆因事而悔者也。其為陳其既往之失,則一也。逮后世漢武帝悔于輪臺,唐太宗悔于遼左,或舉其生平而悔之,或偶懲一事而悔之,是皆有絕人之智,屈己之勇,而后能如此。雖然,諸君皆悔之于銳氣既衰,善念易萌之日,固猶未足為難也。惟商太甲悔之于蚤年,成之于六載,上以法其祖,下以順其師,褒稱太宗,配天亡極。是誠為不可及也夫。喜其不涉?zhèn)喂盼闹幸皇落浿?/p>

  又按或者聞余謂武丁都西亳,引詩《玄鳥》“景員維河”,《殷武》“陟彼景山”,以為都當(dāng)在景亳。景亳者,北亳。是以《括地志》《寰宇記》《玉海》為證詞,甚辯。余曰:此第讀朱子《詩集傳》熟耳。《集傳》兩處并云,景山名商所都也。不知《毛傳》訓(xùn)景為大,陟彼景山是使人升彼大山之上,姑勿論,而即真屬山名,取彼松柏成茲寢廟,何必近在郊之間。下文是斷是遷,說者曰,斷之于生植之處,遷之于造作之所。一“遷”字非無謂,證以《魯頌·翙宮》“徂來之松,新甫之柏,是斷是度,是尋是尺”。徂來在今泰安州,新甫在今新泰縣。余屢經(jīng)過之,去魯都曲阜尚遙,未嘗不可掄其材木以成魯新廟。侯國既然,天子抑又可知。而必以就近始得者,書生寒儉之語,可發(fā)一笑耳。至“景員維河”,《集傳》始云未詳下方。有或曰,景山名一段,此惟孔穎達(dá)《疏》最合云鄭氏轉(zhuǎn)“員”為“云”,“河”為“何”者,以撝弁既醉言,“維”、“何”者皆是設(shè)問之辭,與下句發(fā)端。此下句言“殷受命咸宜”,是對前之語,則此言“維何”當(dāng)與彼同不得為水傍“河”也。故知“河”當(dāng)為“何”,“維何”既是問辭,則“大員”是諸侯大至口之所云,亦不得如毛《傳》為“大均”,且古文“員”與“云”同字耳。

  ○第六十一

  君前臣名,禮也。雖周公以親則叔父,尊則師保,亦自名于王前,曰“予旦”,召公亦名之為《旦曰》,斷未有敢自稱其字者。或君于臣字而不名,所以示敬。如王若曰父義和之類,亦未多見。何晚出《書》所載太甲既稽首于伊尹矣,伊尹又屢自稱其字于太甲,豈不君臣交相失乎。君之失,緣誤仿《洛誥》。臣之失,則緣誤仿《緇衣》。何者。《緇衣》兩引《咸有一德》,一曰“惟尹躬及湯,咸有壹德”,一曰“惟尹躬先見于西邑,夏自周有終,相亦惟終”。此篇鄭康成《序》書在《湯誥》后,咎單作《明居》前。馬遷亦親受逸《書》者,即系于《成湯紀(jì)》內(nèi),是必于太甲無涉矣。康成注《書序》于《咸有一德》下云:伊陟臣扈曰此頗不可曉。要王肅《注》云:言君臣皆有一德,是必當(dāng)時臣工贊美湯君臣之辭,故君則號,臣則字,不必作于湯前。偽作者止見《書序》為伊尹作《咸有一德》,遂將《緇衣》所引盡竄入于其口,又撰其辭于前曰“惟尹躬克左右厥辟宅師”,喋喋稱字不已,不大可嗤乎。或曰:然則伊尹宜曷稱。曰稱“朕”,《孟子》“朕載自亳”是也。稱“予”,“予不狎于不順”是也。稱“臣”,若召公“予小臣”是也。稱摯,若周公“予旦”是也。至于稱字,烏乎敢。

  按孔安國《太甲》中《傳》云:君而稽首于臣。予則對之曰:臣而稱字于君,冠履倒置,莫此為甚。果商初有此,孔子讀書必有“天下殆哉,岌岌乎”之嘆。

  又按《說苑》,伊尹對湯曰:君之所不名臣者四,諸父臣而不名,諸兄臣而不名,先王之臣臣而不名,盛德之士臣而不名。周公當(dāng)成王世,有其三。伊尹當(dāng)太甲世,有其二。要太甲自無名“伊尹”,若成王于周公止呼“公”,而謂“伊尹”便緣此不自名,名其字,恐無此事,殆又一義證云。

  又按孔《疏》云:《孫武兵書》《呂氏春秋》皆有伊尹名。余謂《呂氏春秋》止有商之向摯,無伊摯。

  又按《立政》“其在受德暋”,安國以“受德”為紂之字,乃其父帝乙所作,說與康成同。康成則遠(yuǎn)從《周書》“克殷解殷末孫受德”、《呂氏春秋·仲冬紀(jì)》“其次曰受德,受德乃紂也”得來。穎達(dá)謂受之與德,共為紂字,而經(jīng)或言受,或言受德者,呼之有單復(fù)爾,亦佳。因悟向來皆謂受即紂字者非。蓋帝乙少子名辛,字受德,紂則其號爾。

  又按天子字諸侯僅見《書·文侯之命》。覲禮則伯父、伯舅、叔父、叔舅之恒稱,無稱其二十字者。降而字陪臣,惟春秋中葉后有之。宣十六年王于士會曰季氏,成二年王于鞏朔曰伯,昭十五年王于荀躒曰伯氏,籍談曰叔氏,竟稱其五十字。較之僖十二年王謂管仲舅氏,杜預(yù)《注》“伯舅之使,故曰舅氏”者,已少不同,豈非世降變禮之一端乎。因思諸侯既異姓,其臣雖與我同姓,且同出自穆王之后,如管仲者,亦只謂之舅氏。蓋即孔子名從主人之義。則同姓諸侯之臣之稱從可知已。或伯父之使,則曰伯氏,或叔父之使,則曰叔氏。一以國之大小而分。伯、叔不以其人之字而伯氏、叔氏焉,斯協(xié)乎禮矣。

  ○第六十二

  《周禮》真圣人之書,其猶有疑焉者,亦不盡在煩文碎節(jié),而在一二大端處。如封公以方五百里,遞而降之男百里,則不合于《孟子》。止載冢宰以下六卿職掌,而不上及太師、太傅、公、孤等官,則不合于《書·周官》篇。不知不合于《孟子》誠屬可疑,不合于《書·周官》篇蓋無足疑也。《周官》篇其自《漢書·百官公卿表》來乎。《表》云“夏殷亡聞焉,《周官》則備矣。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是為六卿,各有徒屬職分,用于百事。太師、太傅、太保,是為三公,蓋參天子,坐而議政,無不總統(tǒng),故不以一職為官名。又立三少為之副,少師、少傅、少保,是為孤卿,與六卿為九焉。記曰三公無官,言其有人然后充之”以此運為中一段。《禮記·明堂位》“有虞氏官五十,夏后氏官百,殷二百,周三百”。文王世子設(shè)四輔及三公,不必備,唯其人。又運為首一段。及中或曰:然則,太師、太傅等竟無復(fù)有是官與。余曰:是何言哉。箕子父師即太師也,比干少師乃孤卿之首,見今文《書》。以西伯、昌九侯、鄂侯為三公,見《史記》。降至周太公為太師,太公罷,周公由太傅遷太師,周公薨,畢公繼之。若召公則終身焉官太保。皆班班可考,安得謂之無是官與。或曰:然則,曷不載《周禮》。余曰:古者三公多系兼官,唯六卿是實職。《周禮》蓋載其實職者也。其中有三公云何,孤云何,皆六卿職之所及,亦莫或遺,安得以不冠諸首而謂《周禮》非成書與。又安得以晚出《書》旁采《漢表》而忘其所自出與。

  按一代有一代之官制,各不相蒙。西漢三公則丞相、太尉、御史大夫者是。丙吉為丞相,道逢人逐牛,牛喘吐舌,吉止問之,曰:三公典調(diào)和陰陽,職所當(dāng)憂。此自謂其丞相為三公耳。與太師、太傅、太保之三公,了不相涉。偽作《周官》者不通西漢時三公,而妄以太師、太傅、太保當(dāng)之,曰“茲惟三公,燮理陰陽”。失之遠(yuǎn)矣。

  又按一代有一代之官名,與其職任不得相混。竊以唐虞時四岳自官名,百揆非官名也,蓋其官以揆度百事為職任,必欲認(rèn)以為名則非,何以驗之。后文契作司徒,司徒其官名也,敷五教則其職。皋陶作士,士其官名也,明五刑則其職。以至伯夷官名秩宗,而職典三禮。龍官名納言,而職出納朕命。是舜所謂百揆亦典三禮、敷五教之類耳,不得為官名。茍以為官名,則五典、四門、大麓一例字面豈有一官名在內(nèi)者乎。或曰:然則,此為何官。余曰:此即舜相堯,禹相舜之相也。有君則有相,百王之所同。未有知其所由來者也。然其名亦隨在而異,在周曰冢宰,在商曰阿衡,又曰保衡,若唐虞則不可的知矣。或曰:然則,舜他日又曰“使宅百揆”,非使之作相者乎。余曰:宅者,居也。言使之居揆度百事之任耳。非如伯禹作司空,司空則官名矣。此亦幾微之辨。偽作《周官》者不通此義,竟認(rèn)百揆與四岳俱官名,曰“內(nèi)有百揆、四岳”其殆昔人所謂圖對偶親切者與。

  又按納于百揆,百揆時敘惟《左傳》解得最分明。曰:以揆百事,莫不時序。又即《孟子》“使之主事而事治”之謂也。益驗決非官名。

  又按陳氏振孫疑邦土、邦事灼然不同。予謂《周禮》太宰之職,一曰治典,二曰教典,三曰禮典,四曰政典,五曰刑典,六曰事典。小宰之職,一曰天官掌邦治,二曰地官掌邦教,三曰春官掌邦禮,四曰夏官掌邦政,五曰秋官掌邦刑,六曰冬官掌邦事。又一曰治職,二曰教職,三曰禮職,四曰政職,五曰刑職,六曰事職。則司空斷宜曰掌邦事,彼易“事”為“土”者,亦以《左傳》定四年聃季為司空,又曰聃季授土。今文《書》“禹作司空,平水土”,遂以為所自出乎。不知司空之職,鄭氏謂其掌營城郭、建都邑、立社稷宗廟、造宮室車服器械,不止“邦土”、“惟事”字方包括得盡。益見《周禮》圣人書,雖一字不可擅易如此。

  又按《記》曰:虞、夏、商、周有師保,有疑丞,設(shè)四輔及三公,不必備,唯其人。似三公之官起自虞夏。不特如上所論見商,《周禮》記此一段,從來解皆錯。有師保者,太師、太傅、太保,即下三公。有疑丞者,前疑后丞,左輔右弼,即下四輔。上從省文,下文相足,古人文多如此。因笑蔡《傳》云:立,始辭也。立三公為周家定制,則始于此。獨不記賈誼言:昔者成王幼,召公為太保,周公為太傅,太公為太師,此三公之職。又言:凡此其屬太師之任也。古者齊太公職之,以及太傅之任魯周公職之,太保之任燕召公職之。又言:凡此其屬少師之任也。古者史佚職之,凡成王之成就君德,為周令辟者,端由于此,安得謂六年作《周官》,方立太師、太傅、太保哉。蔡氏之妄至矣。

  又按《禹貢》五服,曰甸、曰侯、曰綏、曰要、曰荒。通帝畿在內(nèi)。《周禮》六服不數(shù)王畿,曰侯、曰甸、曰男、曰采、曰衛(wèi)、曰要。又有九服,與九畿同,皆不數(shù)王畿。則侯、甸、男、采、衛(wèi)、蠻、夷、鎮(zhèn)藩,并無五服字面。作《周官》者于本《序》曰六服,合周制矣。后文卻曰六年五服一朝,將以此五服為同《禹貢》乎。不應(yīng)內(nèi)諸侯與外諸侯同一朝,期以五服為仍周制,而除去要服乎。又不應(yīng)周家初盛大一統(tǒng)之時,而即有荒服者不至之事,反覆皆不可通。于是蔡氏為之辭曰:周五服在王畿外,與禹異。六服則并畿內(nèi)數(shù)之。似目曾不睹《周禮》之書,其妄尤甚于作古文者矣。

  又按今文《康誥》篇首云“侯、甸、男、邦、采、衛(wèi)”,所列五服名色次第與《周禮》無異,不見要服者。鄭氏云:以遠(yuǎn)于役事而恒闕焉。余笑謂:要服路遠(yuǎn),斧斤版筑之事可以弗及,未有六年一朝可寬之而不數(shù)。如唐孔氏云:爾者,且要服猶在九州內(nèi),不比夷鎮(zhèn)藩三服則在九州外,謂之蕃國矣,世壹見矣。益驗《周禮》真出周公,而偽作者之多所抵捂云。

  又按《周禮》,治官專指天官冢宰,非可以泛及。偽作者于篇首云“董正治官”,似未諳“治”字之義。

  又按《周禮》,大司徒之職施十有二教焉。一曰以祀禮教,敬則民不茍云云。與唐虞時司徒敷五教者,名數(shù)迥別,不應(yīng)成王訓(xùn)迪。教官不以本朝職掌而乃遠(yuǎn)引上古之制,得毋類舍其田而蕓人之田乎。殆必不爾。后代儒者竟有于大司徒之職下撰其文以補之曰:掌建邦之五典,以佐王,擾邦國,訓(xùn)萬民。一曰父子有親,二曰君臣有義,三曰夫婦有別,四曰長幼有序,五曰朋友有信。異哉。

  又按“王曰:嗚呼,三事暨大夫”,蔡《傳》云:三事即《立政》三事也。予謂《立政》自《立政》,《周官》自《周官》,安得強為引證。蓋偽作者特以《詩》有三事大夫,鄭《箋》專指三公。此則欲并孤與六卿之屬皆及。故曰:暨大夫,總承上文之辭。蔡氏不達(dá),遽謂上自三事,下至大夫,而申戒敕之不及公、孤者,公、孤德尊位隆,無煩訓(xùn)戒。考《周禮》,王之三公八命,其卿六命,孤命數(shù)與卿同。故賈誼言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周禮》,卿即上大夫。《考工記》,九卿朝焉。鄭氏謂六卿三孤為九卿。可見孤與卿不相遠(yuǎn),安得謂之位隆。大抵蔡氏不甚通古今官制,每每舛如此。

  又按蔡《傳》云:司寇掌邦刑。不曰刑而曰禁者,禁于未然也。亦似是而非。小宰職云,秋官掌邦刑。《秋官》篇首《序》云:掌邦禁。又云:刑官之屬。蓋禁即刑也。與以土易事者殊不同。

  又按《冬官》亡,漢儒以《考工記》補之。說者謂《考工記》前代之制,鸑周典大不類。余亦謂《冬官》亡,魏晉間作《書》者,以《王制》補之。《王制》,漢儒所作,鸑周典亦不類。或請征其義。余曰:《王制》,司空執(zhí)度度地居民,山川沮澤,時四時,非司空掌邦上居四民時地利之所出乎。大抵魏晉間此人學(xué)亦盡博,材亦盡富,不肯專主一說,以使人可測。其亦柳子厚所謂眾為聚斂以成其書者與。

  又按《明堂位》,周三百。鄭氏《注》云:周之六卿其屬各六十,周當(dāng)三百六十官。此云三百者,記時《冬官》亡矣。解特妙。忽憶趙歧注《孟子》“而皆去其籍”云:今《周禮》司祿之官無其職,是則諸侯皆去之,故使不復(fù)存。皆以經(jīng)解經(jīng)之切證也。賞嘆既久,因附著之。

  又按《鄭志》十一卷,追論康成生平應(yīng)對時人者,今不傳。疑亦多為后人所羼,非本文。何以驗之。《周禮·保氏》《疏》引《鄭志》,趙商問曰:案成王,《周官》立太師、太傅、太保,茲惟三公。此二語分明是古文《書》。康成及時人安得預(yù)見以相咨問。予謂學(xué)者凡遇此等處,盡從抹殺,不必復(fù)疑焉,以藉口可也。

  ○第六十三

  嗚乎痛哉,作偽《書》者可謂之不仁也乎。古未有夷族之刑也,即苗氏之虐,亦只肉刑止?fàn)枴3鹾螄L舉人之三族而殲絕之。有之,自秦文公二十年始。蓋秦近于戎,戎法至重,秦亦相承用之。他國未之見也。入春秋一百二三十年,楚始滅若敖氏之族矣。晉始滅先縠族矣。君子謂其誅已甚矣。愚嘗為之說曰:古未有以人從死也,有之,亦自秦始。亦戎法也。《秦本紀(jì)》曰,二十年武公卒,初以人從死。降及穆公,以三良為殉。波及晉國,魏武子以嬖妾為殉。至成公二年八月,宋文公卒,書曰始用殉。蓋傷中國而亦然也。滔滔者于是不可止矣。使孔子讀史至此,有不太息流涕,歸秦人以作俑者之罪也哉。偽作古文者偶見《荀子》有亂世以族論罪,以世舉賢”之語,遂竄入《泰誓》篇中。無論紂惡不如是甚,而輕加三代以上以慘酷不德之刑,予后世人主嗜殺者之口實。且習(xí)其讀者,群以為固然也。茍一詳思,未有不痛其言之易者。我故曰:作偽《書》者可謂之不仁也乎。

  按《漢書·刑法志》,高后元年曾除三族罪,孝文二年又詔除之,后卒以新垣平故復(fù)行三族誅。可見文帝一身旋禁之而旋復(fù)之。蓋天下虐政與邪說等,莫患乎倡其端,端一倡后遂河決魚爛,而不可救止。猶秦獻(xiàn)公元年止從死,可謂不世出之主。后一百七十四年,始皇崩,仍令后宮非有子者皆從死,死者甚眾。以例殺人,無論死者莫知所避,而并死死者亦恬且安之矣。生人至此,詎不重可悲哉。予尤怪如淳注“三族”云:父族、母族、妻族也。夫孝文詔明指父母妻子及同產(chǎn)為三族。今復(fù)妄增母妻二異姓。嗚呼。為斯言者,簡牘之上聞鬼哭聲矣。

  或問:莊二十三年晉患桓莊之族逼,后盡殺之,非滅族之首見者乎。余曰:桓莊之族逼,故盡殺之。非謂一人有罪,刑及三族者比。余故弗引。或又問:宣四年,楚滅若敖氏之族,實以其族謀反故。卻非一人有罪,刑及三族者比。何得引及。余曰:觀越椒初生子文曰,弗殺必滅若敖氏矣。將死,聚其族而泣曰,若敖氏之鬼不其餒。而則知當(dāng)時已有此族滅法,不必征之于反而必以反言者,特以其年可數(shù)耳。予獨怪晉患桓莊之族逼,盡殺之后快,不知桓叔之子萬受韓以為大夫,是為三家之韓卒分晉國而滅之者,桓叔之族也。天道好還,蓋可懼哉。

  又按《秦本紀(jì)》于作法之始,皆書曰:初有出于戎翟之俗,而秦初有者,三族從死是也。有出于中國而秦初有者,臘是也。說者疑左氏“虞不臘矣”為作于秦以后,不知惠文君十二年初臘。下張守節(jié)《注》曰:秦蓋始效中國為之,故曰初臘。余嘗譬之秦文公初有史以紀(jì)事,秦宣公初志閏月。史與閏月豈中國所無,待秦獨創(chuàng)哉。然亦有秦所創(chuàng)者,德公二年初伏是也。雖然,此俱未足關(guān)大重輕也。予獨服史遷識力卓絕處,秦襄公始列為諸侯于《本紀(jì)》,書之年表,書之《封禪書》,書之諸《世家》,幾遍書之。《列傳》亦間書焉,諄諄然若不憚煩者,何哉。蓋秦有天下,古今一大厄運也。有天下始于為諸侯,為諸侯自襄公始。在《易》坤之初六云“履霜堅冰,陰始凝也。馴致其道,至堅冰也”然則始皇雖漸至冰,襄公則已霜矣。太史公當(dāng)陰凝之會,懷憂懼之心,安得不大書特書,不一書而足。故揚子曰:太史公,圣人猶有取焉。

  又按《檀弓》,孔子謂“不殆于用殉乎哉”。又“不殆于用人乎哉”。用人與用殉有別。蓋殉是殺生以衛(wèi)死者,用人則生納之壙中。秦《黃鳥》之詩所謂“臨其穴惴惴其栗”是也。予獨怪鄭康成注《周禮》于鸞車象人不從鄭司農(nóng),注象人謂以芻為人,而以象人即俑。引《檀弓》謂“為俑者不仁”。周公之制竟為孔子所非乎。后注大喪飾遣車之馬及葬埋之曰:言埋之,則是馬涂車之芻靈。蓋以言埋之,則此馬非真馬,乃涂車芻靈耳。馬既以芻為之,人亦必以芻,可互相證。又怪《孟子集注》云:古謂之芻靈,中古易之以俑。中古正周公制禮時,亦惑于鄭《注》。殆亦昔人所謂注經(jīng)誤甚于注《本草》誤者與。

  又按古之仕者,世祿不得世位。世卿兩見譏于《公羊傳》。一隱三年尹氏卒,一宣十年齊崔氏出奔衛(wèi)。公羊皆曰譏世卿,世卿非禮也。似即起自春秋之世。然《左傳》襄二十五年大叔文子謂甯喜曰:九世之卿族。甯氏出自武公,武公卒春秋前者三十六年,春秋前有世卿矣。又考之《詩》,宣王有“文武吉甫”,幽王則有“赫赫師尹”。宣王有“蹶父孔武”,幽王則有“蹶維趣馬”。宣王有“大師皇父”,幽王則有“皇父卿士”。皆相接連,其為傳世無疑。殆起自幽王世乎。晚出《書》以受實官人以世,吾無征焉爾。

  ○第六十四

  荀卿曰:《誥》《誓》不及五帝,故《司馬法》言有虞氏戒于國中,夏后氏方誓于軍中。殷誓于軍門之外,周將交刃而誓之,當(dāng)虞舜在上,禹縱征有苗,安得有會群后誓于師之事。此不足信。《司馬法》曰:入罪人之地,見其老弱,奉歸無傷。雖遇壯者,不校勿敵。敵若傷之,藥醫(yī)歸之。其以仁為本如此,安得有“火炎昆岡,玉石俱焚”,如后世檄文,以兵威恐?jǐn)持隆<茸x《陳琳集》有《檄吳將校部曲文》,末云:大兵一放,玉石俱碎,雖欲救之,亦無及已。《三國志·鐘會傳》,會移檄蜀將士吏民曰:大兵一發(fā),玉石俱碎,雖欲悔之,亦無及已。會與琳不相遠(yuǎn),辭語并同,足見其時自有此等語。而偽作者偶忘為三代王者之師,不覺闌入筆端。則此書之出魏晉間又一佐已。

  按《荀子·大略篇》,《誥》《誓》不及五帝,盟、詛不及三王,交質(zhì)子不及五伯。文并同《谷梁》隱八年《傳》。但《傳》本是文質(zhì)子不及二伯。二伯自確。余嘗笑僖十七年夏,晉大子圉為質(zhì)于秦,非穆公手中事乎。荀卿其忘諸乎。《疏》稱荀受經(jīng)于谷梁,已一傳而訛。雖文字小失,然于事有礙。故程子曰:傳經(jīng)為難。

  又按《司馬法》,《漢志》本百五十五篇,宋元豐間僅五篇,編入《武經(jīng)》,傳至今。余嘗愛《仁本》《天子之義》二篇,真太史公所謂閎廓深遠(yuǎn),與所謂揖讓為三代王師之遺言無疑。頗怪小戴氏輯《禮記》不采入之列為經(jīng),頒之學(xué)官,置師弟子伏而讀之。惜哉。

  又按《疏》稱荀卿傳魯人申公,申公傳博士江翁。申傳江見《儒林傳》。申受于荀尚不足信。《楚元王傳》,少時與申公等受《詩》浮邱伯。伯,荀卿門人。申于《詩》為再傳,何獨于《春秋》而親受業(yè)乎。且申至武帝初年八十余,計其生當(dāng)在秦初并天下日,荀卒已久。《疏》凡此等俱訛謬不勝辨,聊發(fā)憤一道,以為舉隅云爾。

  又按陳琳檄文中云:元惡大憝,必當(dāng)梟夷。至于枝附葉從,皆非詔書所特禽疾。又云:誅在一人,與眾無忌。亦殲厥渠魁,協(xié)從罔治意。

  又按白居易記其《白氏文集》家藏外別錄三本,一本置于東都圣善寺缽塔院律庫中,一本置于廬山東林寺經(jīng)藏中,一本置于蘇州南禪院千佛堂內(nèi)。蓋樂天佛弟子也,故欲廣藉佛力護(hù)持。余非學(xué)佛者,雅愛《太史公自序》有“藏之名山”之例,此《疏證》第四卷成時,別錄四本。一寄置太華山頂,友人王弘撰司之,一寄置羅浮山,應(yīng)屈大均之請,是所謂“藏之名山”,其二本則寄千頃堂、傳是樓之主人宦長安者,又所謂“副在京師”也。至于俟后世圣人君子,愚竊有斯志,深恐未足以當(dāng)之云。

  ○補遺

  △第四十九

  又按《燕召公世家》,其在成王時,召公為三公。則可證武王時未為太保矣。△第五十二

  又按上元黃虞稷俞邰謂予:《泰誓》辭兼敘事,固已。《牧誓》有“王”字,猶曰史臣追稱之時無幾也。若《管子》引《泰誓》有“武王”字,死然后有謚,豈此三篇竟作于武王之崩后乎。余曰:此難甚善。然古書為后人增加改易者不少,《孟子》七篇,手所親著,所見諸侯王若梁襄、齊宣、鄒穆、滕文、魯平,不應(yīng)皆前死于孟子之手盡系以謚意,必有一二闕謚者。謚為后人填補。請證以《春秋》。《春秋》絕筆獲麟,哀公見存焉,得有謚,亦必后人欲與襄昭定一例改系以謚。然則孔子當(dāng)日實以何書。曰汲冢書稱哀王曰“今王”。太史公書稱武帝曰“今上”。其必稱“今公”可知也。《列子·天瑞篇》“子列子”,張湛注載子于姓上者,或是弟子之所記。余謂非弟子所記,乃弟子之所增以尊師。則《列子》中有增。蓋《泰誓》三篇成于初有天下日,止稱“王”,“武”或后史官增入與《管子》引時如是未可定。且不聞向所辯《國策》有“太守”字乎。俞邰曰:于此又得讀書一法矣。

  △第五十四

  又按趙子常言,有見殷周古書,書月則不書時。以《春秋》書月又書時為夫子特筆者,蓋古書乃簡牘記言之體,得以從略。《春秋》策書,國之正史,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時,以時系年,實三代正史遺法也。借令不書時,則事有不得書月者,當(dāng)何所系乎。此言亦破的。余謂《春秋》,魯史記之名。孔子前已然。年有四時,不可遍舉四字以為書號,故交錯互舉,取《春秋》二字耳。此豈圣人特筆哉。朱子曰:孔子作《春秋》,然后以天時加王月,以明上奉天時,下正王朔之義。議論雖大,殊傅會矣。

  △第五十六

  又按嵇叔夜《難自然好學(xué)論》云“處在暗室,睹烝燭之光,不教而悅得于心,況以長夜之冥,得照太陽。情變郁陶而發(fā)其蒙”郁陶非作喜用,而何至有因喜借作蘊隆蟲蟲一類字用者。晉摯虞《思游賦》“尋凱風(fēng)而南暨兮,謝太陽于炎離。戚溽暑之陶郁兮,余安能乎留斯”。夏侯湛《大暑賦》“何太陽之赫曦,乃郁陶以興熱”,蓋喜近燠,憂近寒。亦《洪范》之理與。

  △第五十八

  又按劉寔《崇讓論》云:昔舜以禹為司空,禹拜稽首讓于稷契及咎繇。使益為虞官,讓于朱虎、熊羆。使伯夷典三禮,讓于夔龍。唐虞之時,眾官初除,莫不皆讓也。后人臣初除,通表上聞,名之“謝章”,其義蓋取諸此。逮季代不復(fù)有讓賢者,虛謝見用之恩而已。竊以人臣初除,各思推賢能而讓之。讓之文則付主者掌之,三司有缺,擇三司所讓最多者而用之。此為一公缺三公,已豫選之矣,且主選之吏不必任公而選三公,不如令三公自共選一公為詳也。推之四征八尚書百郡守皆然,蓋世之功莫大于此。

  △第六十

  又按姚際恒立方曰“先王昧爽丕顯”,易《左傳》“旦”字為“爽”字者,避下句襲《孟子》“坐以待旦”、“旦”字也。

  △第六十一

  又按姚際恒立方論《咸有一德》曰:篇中凡句末用“德”字者十一,乃陳戒于德,常厥德,夏王弗克庸德,眷求一德,咸有一德,惟天佑于一德,惟民歸于一德,惟天降災(zāi)祥在德,惟新厥德,臣為上為德,可以觀德是也。句末用“一”字者四,德惟一,終始為一,惟和惟一,協(xié)于克一是也。句末用“一德”字者四,眷求一德,咸有一德,惟天佑于一德,惟民歸于一德是也。其句內(nèi)所用“一”字、“德”字,又不在此數(shù)。通篇將題字面糾纏繳繞,此殆學(xué)語者所為耳。

  又按《留青日札》曰:《尚書》重疊用字。只以《多方》一篇論,“惟五月丁亥”起,共“惟”字四十有三,“多方”字十一見,“多”字又九見。文法與他不同。余謂此今文也,正可與上古文疊用字者參觀。

  △第六十二

  又按姚際恒立方曰:周家想三年一朝,故叔向曰明王之制,使諸侯間朝以講禮。杜《注》謂十二年有四朝是也。逮春秋降文襄世霸,簡之至五歲而朝。子大叔稱其不煩諸侯。果如偽書六年一朝,子大叔不妄語乎。且上云六服,此云五服,少卻一服,則多卻一年,又不知如何分年作朝法耳。

  又按朱子亦有如《周官》篇既謂為官樣文字,又謂只如今文字,太齊整了。是在古文可疑中矣。《語類》復(fù)有一段,引《漢·百官表》,太師、太傅、太保,是為三公。及或說司馬主天,司徒主人,司空主土,是為三公。曰:其說與《周官》篇合,豈孔氏書所謂傳之子孫以貽后代者,至是私有所傳授,故班固得以述之歟。盡反卻平生之論。余方以《周官》從《漢·表》出,此忽以《漢·表》述之,孔書殆顛倒見,亦當(dāng)盡從抹殺。

  又按姚際恒立方曰:《周本紀(jì)》云,“成王既絀殷命,襲淮夷,歸在豐,作《周官》”,與《書序》同。而《魯、周公世家》則云:成王在豐,天下已安,周之官政未次序,于是周公作《周官》,官別其宜。作《立政》,其云成王作者,不必成王自作。云周公作者,亦奉成王命為之也。君臣一體,正可想見。《序》與史本不抵捂。作偽者僅見《序》合《周紀(jì)》,不參以《魯世家》,遂謂成王作《周官》矣。考《立政》所敘官名與《周官》之六卿卿有其四,而爵位復(fù)迥別,自余則無一同者。作偽者蓋以《立政》周公作,《周官》成王作,庶可掩其不同之跡。不知成王作《周官》時,周公尚在乎。不應(yīng)成王顯與之違,周公既沒乎。又可以周公肉未寒而盡反之乎。必不爾矣。況《立政》《周官》實皆出周公一人手筆,決不自矛盾。祗惜秦火以后無由睹當(dāng)日真《周官》云。何耳。又曰:自“阜成兆民”以上皆為王言,下又“王曰”,忽于中間入“六年”至“大明黜陟”一段,為史臣紀(jì)事語。夾雜凌亂,無此體格。

  △第六十三

  又按古人于刑旋禁而旋復(fù)者,不獨三族已也。即宮刑亦爾。漢文帝十三年感緹縈上書為除墨劓及剕,而宮尚存。后漢陳寵之子陳忠上除蠶室刑,事施行矣。然康成注《周禮》云:宮者,丈夫割其勢,女子閉于宮中,若今宦男女是。是暫罷旋復(fù)矣。直至隋文帝開皇元年,方永行停止。嗚呼,仁哉。王伯厚以《通鑒》西魏大統(tǒng)十三年除宮刑,疑《周禮疏》宮刑至隋乃赦,《尚書疏》隋開皇之初始除宮刑為不確。《周禮疏》則出賈公彥,《尚書疏》出孔穎達(dá),二公皆隋唐之間人,目所親睹者。余參以《隋·刑法志》,開皇元年新定五刑,曰死,曰流,曰徒,曰杖,曰笞。而前代鞭刑及梟首裂之法悉蠲除。詔曰:鞭之為用,殘剝膚體,徹骨侵肌,酷均臠切,雖云遠(yuǎn)古之式,事乖仁者之刑,鞭尚爾,況閹割乎。殆去之無疑。穎達(dá)《疏》又云漢除肉刑三,近代反逆緣坐男子十五以下不應(yīng)死者,皆宮之。隋初始革男子宮刑,婦人猶幽閉于宮。其明析至此。伯厚安得以魏暫罷之制而沒隋永停之仁與。

  ──右十一則系刻成后從先征君手書他本中撿出,不敢佚漏,亟附四卷末,以備參考。孫男學(xué)林謹(jǐn)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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