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國演義》中，著力表現(xiàn)曹操方面將領(lǐng)的武勇氣概的精采片段，大概莫過于《許褚裸衣斗馬超》（第59回）了。人們熟悉的成語“赤膊上陣”，也來自這個片段。

　　據(jù)《三國志·魏書·許褚傳》，歷史上的許褚在建安十六年（211年）隨曹操攻馬超、韓遂時，確曾與馬超對峙，馬超由于忌憚許褚的勇力，放棄了突然襲擊曹操的企圖，但馬、許二人并未交手。羅貫中以這一史實為基礎(chǔ)，運用浪漫主義的想象，經(jīng)過生發(fā)和虛構(gòu)，創(chuàng)造出一篇熱鬧生動的故事。

　　小說第59回，寫曹操與馬超相持于渭河邊，曹操按照隱士婁子伯的指教，趁天氣暴冷，取渭河沙土筑城，邊筑邊潑水，一夜便筑成土城。馬超聞報，大為吃驚，率領(lǐng)大軍前來進攻。曹操親自出營相迎，身后只跟了許褚一人。盡管曹操在戰(zhàn)斗中已經(jīng)接連幾次被馬超打敗，甚至狼狽得割須棄袍而逃，但他仍然充滿自信，力圖在精神上壓倒對方，所以他一開口就要馬超投降。一心要報殺父之仇的馬超一聽此言，簡直怒不可遏，恨不得馬上沖過去，將曹操生擒活捉。然而，正當他要對曹操進行突然襲擊的時候，曹操背后的許褚卻引起了他的注意，于是，情況頓時發(fā)生了變化。

　　在此之前，馬超雖然沒有同許褚答過話，但早已聞其勇武之名，并從韓遂口中聽說：“此人勇力過人，人皆稱為‘虎癡’；如遇之，不可輕敵。”就在幾天以前，當馬超在渭水邊襲擊曹軍之時，曾親眼看見一員勇將背負曹操，從一丈開外跳到船上，在馬超軍雨點般的箭矢中，一手使篙撐船，一手舉馬鞍遮護曹操，其勇捷雄武、奮不顧身給馬超留下深刻的印象。此刻，曹操背后正是這員勇將，只見他“睜圓怪眼，手提鋼刀，勒馬而立”，一副凜然不可犯的氣概。馬超猜想這就是許褚，不想貿(mào)然行動，便揚鞭問道：“聞汝軍中有虎侯，安在哉？”處于高度戒備狀態(tài)的許褚立即大叫道：“吾即譙郡許褚也！”叫聲中，他“目射神光，威風抖擻”，令人望而生畏。這位被曹操稱為“吾之樊噲”（《三國志·魏書·許褚傳》）的勇士，十幾年來，一直忠心耿耿地護衛(wèi)曹操，經(jīng)歷過無數(shù)驚心動魄的戰(zhàn)斗，向來無所畏懼，只要馬超動手，他馬上就會像狂飆一樣撲上去，與之拼個你死我活。一時間，勇猛無敵的馬超竟然被許褚這種氣勢震懾住了，他干脆放棄了突襲的打算，徑自撥馬而回，一場劍拔弩張的形勢就這樣頃刻化解了。在這個靜態(tài)的對峙場面中，盡管馬超和許褚都只說了一句話，但氣氛卻相當緊張。兩員虎將彼此逼視，如同兩塊帶電的云團，一旦發(fā)生碰撞，就會迸發(fā)出灼人的火花。

　　作者不僅以精煉的語言正面描寫了許褚的英勇氣概，而且運用襯托手法，從多種角度，逐層加以渲染：第一層，寫馬超面對許褚金剛怒目式的氣勢，竟“不敢動”；第二層，角度一轉(zhuǎn)，寫“兩軍觀之，無不駭然”；第三層，角度再一轉(zhuǎn)，寫曹操對諸將稱贊道：“賊亦知仲康（按：許褚字仲康）乃虎侯也！”經(jīng)過這樣層層皴染，許褚的威猛形象給讀者留下了鮮明的印象。

　　然而，作者并不滿足于對這個靜態(tài)的對峙場面的描寫。他深知，戰(zhàn)爭是力的較量，勇的拼搏，即使雙方都在思謀用計，最終還得通過戰(zhàn)場上的廝殺來決出勝負；何況馬超、許褚都是勇猛有余而智謀不足的人物，怎能只寫他們的威勢，就此止步呢？于是，作者又進一步精心虛構(gòu)了“裸衣斗馬超”的情節(jié)。

　　聽了曹操的稱贊，許褚豪氣勃發(fā)，當眾宣稱：“某來日必擒馬超。”曹操提醒他：“馬超英勇，不可輕敵。”這既是認真的告誡，又是巧妙的激將。許褚更加來勁，非要與馬超決一死戰(zhàn)，并立即派人去下挑戰(zhàn)書。馬超豈是怕人的？他在許褚的逼視下?lián)荞R而回，固然是一時被震懾住了，但也有“惺惺惜惺惺，英雄識英雄”之意。面對許褚咄咄逼人的挑戰(zhàn)，他不禁勃然大怒，當即在挑戰(zhàn)書上批道：“誓殺‘虎癡’。”這幾句話在全篇中起著過渡的作用，預示著一場兩雄相爭的決斗即將來臨。

　　第二天，在兩軍布成陣勢之后，馬超與許褚的交鋒開始了。一邊是威名遠揚的“錦馬超”，一邊是驍勇絕倫的“虎癡”，好一場勢均力敵的戰(zhàn)斗呵！作品分三層描寫了這場驚心動魄的惡戰(zhàn)：第一層，寫二人各自挺槍舞刀，拍馬接戰(zhàn)。作品沒有詳細描寫雙方的神情和武藝，只是概括地敘寫一句：“斗了一百余合，勝負不分。”讀者可以想象，那如潑天巨浪的大刀，那像梨花飛舞的銀槍，牽動著雙方多少將士的心！第二層，寫二人經(jīng)過一百多合的激戰(zhàn)，似乎毫無疲憊的感覺，僅僅因為馬匹困乏，才各回軍中，換了馬匹，又繼續(xù)拼殺。作品仍然沒有詳細描繪雙方的神情招式，又是概括地寫了一句：“又斗一百余合，不分勝負。”由“勝負不分”到“不分勝負”，僅僅顛倒了一下詞序，卻大大加強了讀者的印象。雙方真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難分高低。讀者可以想象，這一番廝殺比前一番更加激烈，雙方都是怒目圓睜，汗流浹背，兩匹戰(zhàn)馬在渭水平原上攪起了團團塵霧……這兩個層次，層層蓄勢，為后面的描寫作了有力的鋪墊。第三層，描寫達到高潮。只見“許褚性起，飛回陣中，卸了盔甲，渾身筋突，赤體提刀，翻身上馬，來與馬超決戰(zhàn)。”這一連串鼓點般急驟的語言，活脫脫地勾勒出了許褚那慓悍狂躁、志在必得的神態(tài)，在生與死的博斗中，竟然卸去盔甲，赤膊上陣，這是只有許褚這樣憨勇的“虎癡”才會作出的舉動。雙方又斗了三十余合，拼殺已經(jīng)到了白熱化的階段。許褚奮威，一刀向馬超砍去；馬超閃過，一槍向許褚心窩刺來；許褚棄刀將槍夾住，雙方便爭搶起來。槍桿拗斷了，雙方“各拿半截在馬上亂打”。這個戲劇化的鏡頭，把這場激戰(zhàn)推向了頂點。這時，雙方將士上前相助，混戰(zhàn)代替了兩人的戰(zhàn)斗。盡管這場拼殺沒能決出勝負，但馬超和許褚的勇氣和武藝都得到充分的渲染，許褚的形象尤為突出。事后，馬超對韓遂說：“吾見惡戰(zhàn)者莫如許褚，真‘虎癡’也！”作品以這一句充滿贊嘆之意的話來結(jié)束這一片段，可謂畫龍點睛之筆。

　　綜觀《三國演義》全書，許褚只是一個很次要的人物，出場雖多，卻總是充當他人的陪襯，以濃墨重彩描寫他的篇章僅此一回。然而，短短的一篇，卻把這個“虎癡”的形象深深地印在讀者的腦海里，作者善于塑造次要人物的本領(lǐng)又一次顯示出來。

　　當然，作者虛構(gòu)這一精采篇章，不只是為了突出許褚之勇，還想通過寫許褚來表現(xiàn)馬超的性格，正如毛宗崗在第59回回評中所說的：“寫許褚正以寫馬超也。”“許褚但矜其勇，而馬超斗之，亦不過以勇斗勇耳。馬騰之輕入虎口，固為忠有余而智不足；馬超之徒恃虎威，其亦勇有余而謀未足歟！”

　　讀罷這一篇章，人們還可以看到，《三國演義》雖然具有“尊劉貶曹”的思想傾向，但作者并不是不加區(qū)別地處處貶曹的；至于曹操手下的文臣武將，作者不僅很少貶斥，而且常常以贊美的筆調(diào)描寫他們的謀略和武功，對郭嘉、荀彧、荀攸、程昱等人是這樣，對張遼、徐晃、張郃、許褚等人也是這樣，從而表現(xiàn)出“向往國家統(tǒng)一，歌頌‘忠義’英雄”的創(chuàng)作主旨。正是這個主旨，使《三國演義》在人物關(guān)系上避免了簡單化，得以描繪出整整一個時代的英雄畫廊。

　　在藝術(shù)上，這一篇章的最大特色是“靜”與“動”的對照和變化。馬超與許褚，靜如山峰對峙，動如狂濤搏擊。場面的變化，使一個并不復雜的情節(jié)顯得起伏有致，給讀者帶來美的享受。

（選自沈伯俊著《三國漫話》，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