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章　《夏書》章法異《虞書》而添旁白，《禹貢》宣布賦制，唯其歷代更新以致辭義“層累”。《禹貢》構(gòu)篇錯(cuò)體，釋以史詩則在理中

　　《夏書》存文四篇，依次為《禹貢》、《甘誓》、《五子之歌》、《胤征》；隨后有題無文者凡五：《帝告》、《釐沃》、《湯征》、《汝鳩》、《汝方》。該五篇之概要?jiǎng)t見于《書序》，其內(nèi)容皆與先秦載文可相印證，輒緣商士逸散之也。

　　《夏書》之章法顯然別于《虞書》。《虞書》開篇多以頌唱括圣賢生平功德；《夏書》開篇?jiǎng)t換以旁白，以明時(shí)事背景。而如《禹貢》篇首旁白簡要：“禹敷土，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云。而諸篇首章之說白又皆可作詩唱，此可比之《楚辭·招魂》。《招魂》長詩之四言頗規(guī)整，然首章旁白巫祝緣故，又長短句頗參差，但歷來句讀作詩言，非作散文。

　　《禹貢》之主體，賦句鏘然，后來漢代長賦狀地理風(fēng)貎，排比類別，有效之。唯《禹貢》章首見附言提示如“冀州”、“濟(jì)河惟兗州”等等，則可比視《五子之歌》之章法：五歌之首皆提示“其一曰”、“其二曰”，至于“其五曰”，似小標(biāo)題也。

　　竊意大禹治河，調(diào)“萬方”物資、人力為用，尤重貢賦。治河之事重大，過于長城、運(yùn)河，然前者載譽(yù)，后者討咒，由知禹之役民、采貢有道。而夏啟立朝，承禹政，更規(guī)范獻(xiàn)納，《夏書》遂以《禹貢》開篇。唯《禹貢》言事，傳諸各國師巫，以便實(shí)行，乃用行之詩傳，洵異于“六體”。尤緣其相沿實(shí)行，時(shí)移政遷，故體例猶在，條款或更改，直至《周禮》取而代之（詳井田制）。此所以《禹貢》內(nèi)容，參差其時(shí)代特徵，亦因而向來爭議其真?zhèn)渭爱a(chǎn)生年代。今解以史詩，則圓通無礙。試看下文選譯，見其征賦法大致適應(yīng)殷商政體，即中央對地方之統(tǒng)管已較有效。殷代生字，但遠(yuǎn)未足以藉此行文周知天下，而貢賦事關(guān)全民，仍憑歌敘詩播耳。

　　　原文　　　　　　　　　　　　　　　意譯

　　冀州　　　　　　　　　　　　　　　治河起冀州
　　既載壺口　　　　　　　　　　　　　整畢河壺口
　　治梁及歧　　　　　　　　　　　　　治梁山歧山
　　既修太原　　　　　　　　　　　　　修高原兩岸
　　至于岳陽　　　　　　　　　　　　　進(jìn)展至岳陽
　　覃懷厎績　　　　　　　　　　　　　覃懷又告成
　　至于衡漳　　　　　　　　　　　　　復(fù)進(jìn)至漳水
　　厥土惟白壤　　　　　　　　　　　　沖積土泛白
　　厥賦惟上上　　　　　　　　　　　　惟賦貢當(dāng)多
　　[錯(cuò)厥田中中]　　　　　　　　　　　欠收則賦減
　　恒衛(wèi)既從　　　　　　　　　　　　　河原下游順
　　大陸既作　　　　　　　　　　　　　遍地可耕作
　　島夷皮服　　　　　　　　　　　　　東夷獻(xiàn)獸皮
　　夾右碣石　　　　　　　　　　　　　貢道臨碣石
　　入于河　　　　　　　　　　　　　　下海復(fù)迴河

　　濟(jì)河惟兗州　　　　　　　　　　　　濟(jì)河域兗州
　　九河既道　　　　　　　　　　　　　眾河道疏通
　　雷夏既澤　　　　　　　　　　　　　蓄洪雷夏湖
　　澭沮會(huì)同　　　　　　　　　　　　　澭與沮交匯
　　桑土既蠶　　　　　　　　　　　　　該地宜桑蠶
　　是降宅土　　　　　　　　　　　　　民遷居河岸
　　厥土黑墳　　　　　　　　　　　　　黑土積為丘
　　厥草惟繇　　　　　　　　　　　　　草深而茂盛
　　厥木惟條　　　　　　　　　　　　　樹高且挺拔
　　厥田惟中下　　　　　　　　　　　　田土中下等
　　厥賦貞作　　　　　　　　　　　　　賦收適田作
　　十有三載乃同　　　　　　　　　　　墾灘十三年
　　厥貢漆絲　　　　　　　　　　　　　乃貢漆與絲
　　厥篚織文　　　　　　　　　　　　　漆盒裝織錦
　　浮于濟(jì)漯　　　　　　　　　　　　　濟(jì)與漯航運(yùn)
　　達(dá)于河　　　　　　　　　　　　　　達(dá)黃河至都

　　《禹貢》之九州依次為冀、兗、青、徐、楊、荊、豫、梁、雍。惟冀州未言所在區(qū)域，《孔傳》釋曰：“堯所都也。”帝都遙領(lǐng)天下，故不言界。學(xué)者新解《禹貢》，以九州為自然區(qū)域名，非政治區(qū)劃；且域名、地名均可沿襲而移用，即不同代之相同域名、地名，實(shí)際上并非每指某定處，乃時(shí)移民遷使然。甚是。亦合人類學(xué)通律，人口遷移常攜舊地名而命新地。彼疑既釋，復(fù)有迷惑：該篇貢納之法不當(dāng)禹夏時(shí)代。確實(shí)。余以史詩說解惑，則以為夏、商皆廣播《禹貢》，以為賦征之法理依據(jù)，故由歷朝史宦詩遒精心改編，略換辭句以適當(dāng)朝之政，如此而已。亦張《禹貢》之大旗取威信耳。由上述翼、兗兩章可見詩言既存禹代之原態(tài)，又有適殷商之政局。直至井田制立，遂《禹貢》定格，不為實(shí)用，僅作古史相傳。

　　以上冀州章“錯(cuò)厥田中中”句，且從《漢志》，于“中中”前少“惟”字，以諧詩律。此小節(jié)也，有無“惟”字都無礙大局。而諸本迭出，大同小異，亦通常矣。又，兗州章“厥賦貞作”句，孫星衍斷句已如是。而兗州以下七章，都賦體自成。

　　藉歌詩傳令，普見于其相應(yīng)之上古時(shí)代諸文明。而華夏“圣賢史詩”撰由史官詩遒，遂有《禹貢》特例：內(nèi)容與時(shí)俱進(jìn)。參觀邵望平論《禹貢》，彼綜觀考古新成果而言：“故不排除《禹貢》九州藍(lán)本出自商朝史官之手或是商朝史官對夏史口碑追記的可能；另一可能則是周初史官對夏、商史跡的追記。再從九州所記的自然條件及物產(chǎn)屬于一個(gè)較今日溫暖的氣候期來看，筆者認(rèn)為《禹貢》中之九州部分的藍(lán)本當(dāng)出于公元前一千年以前。其后必經(jīng)多次加工、修訂才成現(xiàn)今所讀到的這個(gè)樣子。”劉起釪《釋論》引其文，并稱許以“中肯”、“可珍視”云。而“口碑”說乃去史詩說一步之遙耳。非詩言，則不足以碑傳；且“多次加工、修訂”之特殊，恰于史詩學(xué)見例證。

　　《禹貢》之九州九章就其功效言，略似誥、命，而以下第二部分篇幅，紀(jì)頌禹功，即其治河山之謀略，又略如典謨。此部分載禹之治水成功經(jīng)驗(yàn)，后世農(nóng)官水工則奉作金律；且此等事歷代相襲，故較之前文貢法之歷經(jīng)修改，水利又顯然存禹代之原態(tài)。而此兩部分之章法又不甚一致，故疑《書》者因說是出后儒拼合。其實(shí)史詩集諸詩為一篇乃常情，尤此篇前后事誠相關(guān)，所以合成，無可疑。學(xué)者又有言甲骨文猶無力載《禹貢》之鴻篇杰構(gòu)，須出后學(xué)追述云。惟史詩之容量，豈止千言，百萬言猶比比有，口傳文化故不當(dāng)小覷，而古之經(jīng)師恰盲于此故致疑。學(xué)問本該崇古，卻不必泥古。

　　第二部分之諸章分載各山系大勢，及導(dǎo)山疏水之大布局；乃見經(jīng)濟(jì)地理、人文地理之大規(guī)劃，及順應(yīng)自然、疏導(dǎo)不堵之總設(shè)計(jì)。茲選譯前兩章如次：

　　　原文　　　　　　　　　　　　　　　　意譯

　　導(dǎo)岍及岐　　　　　　　　　　　　　岍岐二山疏川
　　至于荊山　　　　　　　　　　　　　開路隨至荊山
　　愈于河　　　　　　　　　　　　　　川水越阻入河
　　壺口雷首　　　　　　　　　　　　　壺口雷首并治
　　至于太岳　　　　　　　　　　　　　砍樹路通太岳
　　厎柱析城　　　　　　　　　　　　　厎柱與析城山
　　至于王屋　　　　　　　　　　　　　疏川通王屋山
　　太行恒山　　　　　　　　　　　　　太行恒山兩脈
　　至于碣石　　　　　　　　　　　　　疏治東流碣石
　　入于海　　　　　　　　　　　　　　經(jīng)碣石入大海

　　西傾　　　　　　　　　　　　　　　西傾山脈導(dǎo)向
　　朱圉鳥鼠　　　　　　　　　　　　　朱圉山鳥鼠山
　　至于太華　　　　　　　　　　　　　川流至太華山
　　熊耳　　　　　　　　　　　　　　　熊耳山系疏川
　　外方桐柏　　　　　　　　　　　　　經(jīng)外方桐柏山
　　至于陪尾　　　　　　　　　　　　　匯流于陪尾山
　　導(dǎo)嶓冢　　　　　　　　　　　　　　導(dǎo)嶓冢山川流
　　至于荊山　　　　　　　　　　　　　至荊山入江湖
　　內(nèi)方　　　　　　　　　　　　　　　大別山于內(nèi)方
　　至于大別　　　　　　　　　　　　　諸川匯于大江
　　岷山之陽　　　　　　　　　　　　　岷山南又大川
　　至衡山　　　　　　　　　　　　　　流經(jīng)衡山諸脈
　　過九江　　　　　　　　　　　　　　分流而匯下游
　　至于敷淺原　　　　　　　　　　　　沖積成敷淺原

　　《禹貢》第三部分則總結(jié)禹治水之效功遠(yuǎn)義，頌體而經(jīng)常唱敘，故嘉言精煉、鏘鏗齊律。其中“成賦中邦”要緊，乃謂賦制宜于“中邦（中土諸侯）”，不及于“萬國（邊遠(yuǎn)諸邦）”也。

　　原文　　　　　　　　　　　　　　　　　 意譯

　　九州攸同　　　　　　　　　　　　　九州同治功成
　　四隩既宅　　　　　　　　　　　　　水降陸成可居
　　九山刊旅　　　　　　　　　　　　　諸山水陸交通
　　九川滌源　　　　　　　　　　　　　江河納匯百川
　　九澤既陂　　　　　　　　　　　　　沼澤蓄洪有堤
　　四海會(huì)同　　　　　　　　　　　　　四面八方政平
　　六府孔修　　　　　　　　　　　　　官府職分修齊
　　庶土交正　　　　　　　　　　　　　土地互較量稅
　　厎慎財(cái)賦　　　　　　　　　　　　　謹(jǐn)慎制定財(cái)賦
　　咸則三壤　　　　　　　　　　　　　都依地力準(zhǔn)則
　　成賦中邦　　　　　　　　　　　　　限在統(tǒng)治所及
　　錫土姓　　　　　　　　　　　　　　賜婚氏族貴胄
　　祇臺(tái)德先　　　　　　　　　　　　　敬守祖?zhèn)鞯陆?br /> 　　不距朕行　　　　　　　　　　　　　勿違我持德行

　　至此全篇既畢，卻末尾又添辭幾許，內(nèi)容則反映殷商朝廷、侯邦等“五服”征納常規(guī)。對比周禮“九服”（見《夏官》），則二者正相銜接。此文為后加，乃學(xué)者共識(shí)。但論說卻大分歧，尤偽《書》說又持之為柄。而解以史詩，皆無怪矣，后朝添辭，一并歌傳，以自重當(dāng)朝稅法之權(quán)威也。禹夏時(shí)代萬邦共盟，社會(huì)形態(tài)有異于五服、六服、九服、九畿之況；當(dāng)時(shí)之貢制初起，其制為部落饋贈(zèng)、禮尚往來之自然法、習(xí)慣法之演進(jìn)。久之，《禹貢》之法典威權(quán)自立，后朝遂攀附。

　　《夏書》之《禹貢》說如上，明其歌敘義而已。其次之《甘誓》，前文已及。又《五子之歌》古文有今文無，其詩義則不言而喻。又《胤征》亦古文有今文無，說亦見前，且此古文篇之句讀大體存賦辭原態(tài)，無用贅言。然則僅《五子之歌》題作《歌》者何？曰：類“風(fēng)”也，可以怨諷。蔡沈《書集傳》則曰：“《小弁》之詩，父子之怨；《五子之歌》，兄弟之怨。”《書》他篇之“六體”則類頌雅。而“歌”之章句大類于六體，皆詩篇也。且古文篇《五子之歌》、《胤征》，其篇首都布旁白，特徵與今文篇《禹貢》《甘誓》別無二致，亟證今、古文同源，尤皆具史詩說唱之鮮明特徵。

　　有一相關(guān)考古成果新出，于《禹貢》等解讀大有補(bǔ)益，即河南禹州之具茨山石刻巖畫、巖符之發(fā)現(xiàn)。其圖案多有石鑿圓孔呈直線排列者，絕類陳摶《太極圖》（參前文十三章）；又其符記大似柳灣彩陶者；還有線條圖案，專家皆認(rèn)同為大禹治水規(guī)劃圖。若此，則“禹是神話人物”說可以休矣。

　　二六章　析《商書》之章法，說白兼詩，則《湯誥》與《史記》出入之疑因可揭。《太甲》之“伊尹作書”，屬符記之進(jìn)步，而歌敘仍盛；該“書”影響史詩無多，唯重大事件自此符錄紀(jì)實(shí)

　　《商書》之今文本僅存《湯誓》《盤庚》《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古文則篇目三十二（存文十七篇，存序者十五）。依次如下列：《湯誓》《夏社·序》《疑至·序》《臣扈·序》《典寶·序》《仲虺之誥》《湯誥》《明居·序》《伊訓(xùn)》《肆命·序》《徂后·序》《太甲上》《太甲中》《太甲下》《咸有一德》《沃丁·序》《咸乂四篇·序》《伊陟·序》《原命·序》《仲丁·序》《河亶甲·序》《祖乙·序》《盤庚上》《盤庚中》《盤庚下》《說命上》《說命中》《說命下》《高宗肜日》《高宗之訓(xùn)·序》《西伯戡黎》《微子》。參前文商學(xué)散逸及古文《尚書》取補(bǔ)外學(xué)云云。

　　上章嘗說《夏書》章法，開篇布說白，異于《虞書》。而《商書》又異于《夏書》，其說白輒啟首同篇之各章，亦即史詩傳播愈趨兼唱兼白，所謂說唱也。此乃成熟史詩一大特徵，其例不能枚舉，如今之蒙古族、藏族等史詩說唱猶流行如是。故《商書》之結(jié)構(gòu)，長篇者多有分上中下，也相應(yīng)說唱形式。而如《湯誥》，之其內(nèi)容與《史記》所載不同，竊意乃緣同篇之兩章，卻分載于此兩書也。《商書·湯誥》以旁白：“王歸自克夏，至于亳，誕告萬方”啟其章，《史記·殷本紀(jì)》則存《湯誥》另章，引首說白：“既絀夏命，還亳，作《湯誥》……以令諸侯”云。兩者都不出《書序》之概括：“湯既黜夏命，復(fù)歸于亳，作《湯誥》。”以史詩說《湯誥》，該篇非但無疑，反可將二事互援而證其真。

　　上述之說白特徵尚明顯于《太甲》上、中篇之各章。如上篇首章啟于“惟嗣王不惠于阿衡，伊尹作書曰”云云；次章則：“王惟庸罔念聞，伊尹乃言曰”云云；又次章則“王未克變，伊尹曰”云云。又如中篇之首章啟于“惟三祀十有二月朔，伊尹以冕服奉嗣王歸于亳，作書曰”云云；次章則“王拜手稽首曰”云云；又次則“伊尹拜手稽首曰”云云；又似《五子之歌》其一曰、其二曰等等之演展。而《太甲下》全篇，引首“伊尹申誥于王曰”以下，警言凝煉，無疑賦傳世訓(xùn)，推其往往選作奠禮頌唱，故特音聲鏗鏘耳：

　　　原文　　　　　　　　　　　 意譯

　　嗚呼　　　　　　　　　　　　　　　啊神靈明鑒
　　惟天無親　　　　　　　　　　　　　天運(yùn)非無故
　　克敬惟親　　　　　　　　　　　　　敬道則天親
　　民罔常懷　　　　　　　　　　　　　民不無故歸
　　懷于有仁　　　　　　　　　　　　　歸順于仁君
　　鬼神無常享　　　　　　　　　　　　鬼神不常祐
　　享于克誠　　　　　　　　　　　　　保祐誠信者
　　天位艱哉　　　　　　　　　　　　　天子艱難啊

　　德惟治　　　　　　　　　　　　　　仁德天下治
　　否德亂　　　　　　　　　　　　　　無德天下亂
　　與治同道　　　　　　　　　　　　　遵道與仁政
　　罔不興　　　　　　　　　　　　　　天下無不興
　　與亂同事　　　　　　　　　　　　　為政于敗行
　　罔不亡　　　　　　　　　　　　　　天下無不亡
　　終始慎厥與　　　　　　　　　　　　始終慎記取
　　惟明明后　　　　　　　　　　　　　昌明由明君

　　先王惟時(shí)　　　　　　　　　　　　　先王湯所為
　　懋敬厥德　　　　　　　　　　　　　惟敬修己德
　　克配上帝　　　　　　　　　　　　　是以應(yīng)天運(yùn)
　　今王嗣　　　　　　　　　　　　　　今王嗣太甲
　　有令緒　　　　　　　　　　　　　　有大好基業(yè)
　　尚監(jiān)茲哉　　　　　　　　　　　　　望加省悟啊

　　若升高必自下　　　　　　　　　　　如升高必自下
　　若陟遐必自邇　　　　　　　　　　　如行遠(yuǎn)必由近
　　無輕民事惟難　　　　　　　　　　　毋輕視民力艱
　　無安厥位惟危　　　　　　　　　　　毋逸忘君位危
　　慎終于始　　　　　　　　　　　　　謹(jǐn)慎于始終

　　有言逆于汝心　　　　　　　　　　　有言不順你心
　　必求諸道　　　　　　　　　　　　　以天道衡此言
　　有言遜于汝志　　　　　　　　　　　有言迎合你志
　　必求諸非道　　　　　　　　　　　　惕此言違道否

　　嗚呼　　　　　　　　　　　　　　　啊神靈明鑒
　　弗慮胡獲　　　　　　　　　　　　　不深思何獲
　　弗為胡成　　　　　　　　　　　　　不德行何成
　　一人元良　　　　　　　　　　　　　君王仁而能
　　萬邦以貞　　　　　　　　　　　　　萬邦得正道
　　君罔以辯言亂舊政　　　　　　　　　君勿詭辯亂傳統(tǒng)
　　臣罔以寵利居成功　　　　　　　　　臣勿邀寵圖功利
　　邦其永孚于休　　　　　　　　　　　國葆美好無限

　　下篇史訓(xùn)誥體如此，然上、中兩篇敘事紀(jì)言，卻未及下篇之工于對仗聯(lián)句，且漸疏于典謨體裁；顯然，乃相關(guān)“伊尹作書曰”也。彼“書”，前于甲骨文，而后繼遠(yuǎn)古字符；竊意大致相當(dāng)“坡芽歌書”進(jìn)而“東巴文”之階段，表意功能漸強(qiáng)，但尚未一字應(yīng)一言，而以一“書”表一短句，一情節(jié)。如東巴文羊皮書《創(chuàng)史紀(jì)》圖符連篇，今人有喻“連環(huán)畫”，而納西“東巴”可據(jù)此串連成史詩或傳說，亦乃書、言并傳之雛型。蓋商族先人販貨經(jīng)營，相傳始于“王亥”（商有天下后追記先祖則冠以“王”，追稱也）。既營商，想當(dāng)然長于符記盈虧，推其符號(hào)多象形、指意如東巴文之類。俟形聲字大成，遂有甲契。今出土之陶文、甲骨文可相印證。緣此，《太甲》之上、中篇大體仍為賦言，唯結(jié)構(gòu)稍趨散。且為尊者諱，是其內(nèi)容不宜四橎，非為禮頌樂詩也。如《太甲上》開篇“惟嗣王不惠于阿衡，伊尹作書曰”以下，雖可賦句而誦，但應(yīng)律齊口略遜于下篇：

　　原文　　　　　　　　　　　 意譯

　　先王顧諟　　　　　　　　　　　　　湯王顧念此
　　天之明命　　　　　　　　　　　　　天賜人好運(yùn)
　　以承　　　　　　　　　　　　　　　所以奉承
　　上下神祇　　　　　　　　　　　　　天地之神靈
　　社稷宗廟　　　　　　　　　　　　　及社稷宗廟
　　罔不祇肅　　　　　　　　　　　　　無不敬肅穆
　　天監(jiān)厥德　　　　　　　　　　　　　天鑒湯王德
　　用集大命　　　　　　　　　　　　　降彼于大命
　　撫綏萬方　　　　　　　　　　　　　安撫萬方民

　　惟尹躬克　　　　　　　　　　　　　伊尹能躬身
　　左右厥辟　　　　　　　　　　　　　輔佐我湯王
　　宅師肆嗣王　　　　　　　　　　　　安民使太甲
　　丕承基緒　　　　　　　　　　　　　乃繼承王業(yè)
　　惟尹躬先見　　　　　　　　　　　　伊尹我親歷
　　于西邑夏　　　　　　　　　　　　　見夏朝先祖
　　自周有終　　　　　　　　　　　　　仁德有善終
　　相亦惟終　　　　　　　　　　　　　賢臣也善終
　　其后嗣王　　　　　　　　　　　　　但夏末之君
　　罔克有終　　　　　　　　　　　　　敗德無善終
　　相亦罔終　　　　　　　　　　　　　臣輔亦名裂

　　嗣王戒哉　　　　　　　　　　　　　新王警戒啊
　　祇爾厥辟　　　　　　　　　　　　　敬慎居其位
　　辟不辟　　　　　　　　　　　　　　王不行王道
　　忝厥祖　　　　　　　　　　　　　　羞辱其祖宗

　　如《湯誥》、《太甲》、《咸有一德》等篇之說白，不必定為商師原話，因散句無定格，可存其意而稍易其辭，其言于是與時(shí)俱進(jìn)。而后來《盤庚》之旁白、正文卻全出于實(shí)錄，故較之《商書》他篇甚拗口，下文詳此事。

　　二七章　《咸有一德》詩存完整，亦可據(jù)歌敘說釋其歧疑。《盤庚》載冊則呼應(yīng)殷墟契文，其語辭特殊、篇章倒錯(cuò)也皆可理喻，宜參《史記》之小辛朝修《盤》說。《盤》篇成文相應(yīng)歌敘雅樂之伴生雅言，乃雅言促成形聲造字之由漸變而突變

　　《咸有一德》，雖亦伊尹陳戒太甲，然尤集多史訓(xùn)，齊詩律而宜誦傳。或《史記》另說該篇由伊尹作于成湯滅夏之后，竊意伊尹既為王師而主祠，則司詩敘之職，其訓(xùn)辭固源淵有自，是既可奉詩湯王，復(fù)可申戒太甲也；《史記》《孔傳》乃各有所據(jù)，都非虛言，參前文二二、二三章。

　　《咸有一德》啟于“伊尹既復(fù)政厥辟，將告歸，乃陳戒于德”云。以下自“曰鳴呼，天難諶，命靡常”至“惟吉兇不僭，在人；惟天降災(zāi)祥，在德”，便賦言完體，亦奉辭湯王或陳戒太甲皆可。繼之篇章由“今嗣王，新服厥命”導(dǎo)出，但唯此一句為應(yīng)景時(shí)語，其他則無不祖?zhèn)骷窝裕瑲v代君王都應(yīng)聽取。

　　《咸有一德》易讀，誠緣其存真詩言，聯(lián)對整義，雋語朗朗，顯然歌敘說之又一力證。設(shè)若偽作，則必從《殷本紀(jì)》以彌縫，何必另起爐灶，說為太甲戒。該篇真?zhèn)蜗驘o定論，今釋以史詩，則白真相；其本體傳承有緒，而兩朝都可傳唱，史官遂授事于后代，后繼者則以旁白作分曉。

　　《太甲》與《咸有一德》同代，前者稍涉散記，后者詩體更完整，由知史事仍憑口傳。太甲，成湯之孫；盤庚，則成湯十世孫。自《盤庚》成文，知殷人之文字大有進(jìn)展，始見散文載史。《盤庚》之事關(guān)重大，尤過于《太甲》也，書載，鄭重之也。余推盤庚時(shí)文字尚不敷應(yīng)用，成文唯艱，因之讀來晦澀。又推《盤庚上》：“盤庚遷于殷，民不適有居”，言遷后事卻置于前，乃緣遷后始安定，而可斟酌推敲作文，故成篇在前。中篇：“盤庚作，惟涉河以民遷”，未遷時(shí)也；下篇：“盤庚既遷，奠厥攸居”，剛遷時(shí)也；當(dāng)時(shí)草案中、下篇而已，且事緊無暇修辭。正式符記編文則依次在遷都安居之后，故其篇章倒錯(cuò)卻有來由。王懋竑《讀書記疑》：“三篇皆既遷后追記”近是。猶見古文篇目存其真，唯伏生及大小夏侯之今文將上中下三篇合一，則武斷，大礙釋讀。事參“清華簡”《傅說之命》之三分其篇。《殷本紀(jì)》又存一說：“帝小辛立，殷復(fù)衰，百姓思盤庚，乃作《盤庚》三篇”云。小辛乃盤庚弟，既立，史宦修訂舊文，亟在理中，因文字創(chuàng)造又復(fù)進(jìn)展也。竊意先朝之《盤庚》可能憑符記提示而敘傳，俟小辛朝則近于逐字書寫成篇。太史公記事多有并存幾說之處，便于后人追索耳。竊意商周之人隨甲骨文、金文及典冊愈趨成熟，可能多次修載《盤庚》。蓋散句無定格，初時(shí)反不如詩言穩(wěn)定。唯《盤庚》文本顯示，歷代史官尚極力保持其原貎（唯誥體直錄王言，故不似歌敘雅言之易讀）。

　　至于殷人之書何介質(zhì)，愚意甲骨牘片而外，羊皮樹皮也在可能，雖然無確證，但見牛、羊皮書為諸多民族先民所用。但此類易朽，已無可尋跡耳。《孔傳》：“自湯至盤庚，凡五遷都”云，《書序》、《史記》大體同此說；今河南安陽小屯村考古，饒見甲骨文，遂認(rèn)此處為盤庚遷至紂亡三百七十三年之都城，事與《盤庚》改敘傳為史牘散文亦相呼應(yīng)。而《史記》攸存小辛說，則提示文字足堪遣用并著于冊牘，可能近小辛朝，然則必由盤庚盛世肇端也。參前文言夏廷之雅樂歌敘伴生雅言，至盤庚遷都后諸邦師長集于朝廷，雅言一統(tǒng)萬邦方言，遂有形聲造字之盛事，于是甲骨文告成云云（甲骨文大多為形聲字）。

　　商遷之由，紛紜諸說，余則別有政治形態(tài)進(jìn)展論；乃因商廷統(tǒng)治力加強(qiáng)與方國聯(lián)系漸趨密切，“邦伯師長，百執(zhí)事之人”愈多聚朝，舊京不堪裝容，故須另辟新都。所謂“人惟求舊，器非求舊，惟新”，江聲：“以喻國邑圮毀，當(dāng)徏新邑也”近是。虞夏朝廷“百獸率舞”是一時(shí)之盛會(huì)，商廷則邦伯方士常在。此亦甲骨文發(fā)生之由，即大集方國符記造字，說已見前，又參《微子》“卿士師師”，漢唐晉宋經(jīng)師輒釋此為“卿士互為師效”。邦卿愈多集朝廷，而此政治形態(tài)進(jìn)展中，各集團(tuán)之意識(shí)及利益沖突必起，遷都故難，實(shí)況輒見諸《盤庚》。

　　《盤庚》固不能詩列，《咸有一德》之章句則如下，二者互較，頗起星移物換之慨。

　　《咸有一德》乃臣代先君作訓(xùn)誡，精集警世成語而歌之，乃史詩恒有者也。如今布朗族便有原態(tài)“訓(xùn)導(dǎo)歌”。

　　《咸有一德》原文　　　　　　　　　《咸有一德》意譯

　　伊尹既復(fù)政厥辟　　　　　　　　　　伊尹還君權(quán)于太甲
　　將告歸　　　　　　　　　　　　　　將告老歸
　　乃陳戒于德　　　　　　　　　　　　于是陳戒仁德于君

　　曰嗚呼　　　　　　　　　　　　　　嗚呼神靈
　　天難諶　　　　　　　　　　　　　　天變不測
　　命靡常　　　　　　　　　　　　　　命運(yùn)無常
　　常厥德　　　　　　　　　　　　　　守常其德
　　保厥位　　　　　　　　　　　　　　方保其位
　　厥德匪常　　　　　　　　　　　　　不守恒德
　　九有以亡　　　　　　　　　　　　　必亡天下

　　夏王弗克庸德　　　　　　　　　　　夏桀不遵德
　　慢神虐民　　　　　　　　　　　　　侮神并虐民
　　皇天弗保　　　　　　　　　　　　　天棄保其位
　　監(jiān)于萬方　　　　　　　　　　　　　臨鑒于萬邦
　　啟迪有命　　　　　　　　　　　　　啟迪天之子
　　眷求一德　　　　　　　　　　　　　誠待恒德者
　　俾作神主　　　　　　　　　　　　　令其主神祭

　　惟尹躬暨湯　　　　　　　　　　　　尹伊與湯王
　　咸有一德　　　　　　　　　　　　　都具純一德
　　克享天心　　　　　　　　　　　　　能承擔(dān)天意
　　受天明命　　　　　　　　　　　　　受天之福命
　　以有九有之師　　　　　　　　　　　擁九州眾庶
　　爰革夏正　　　　　　　　　　　　　遂革命夏政

　　非天私我有商　　　　　　　　　　　天無偏愛商
　　惟天佑于一德　　　　　　　　　　　天佑大仁德
　　非商求于下民　　　　　　　　　　　商不求于民
　　惟民歸于一德　　　　　　　　　　　民心歸仁德
　　德惟一　　　　　　　　　　　　　　德政守仁道
　　動(dòng)罔不吉　　　　　　　　　　　　　行政無不吉
　　德二三　　　　　　　　　　　　　　不守一仁德
　　動(dòng)罔不兇　　　　　　　　　　　　　動(dòng)輒有兇險(xiǎn)

　　惟吉兇　　　　　　　　　　　　　　大凡吉與兇
　　不僭在人　　　　　　　　　　　　　對應(yīng)人所為
　　惟天降　　　　　　　　　　　　　　大凡天意旨
　　災(zāi)祥在德　　　　　　　　　　　　　災(zāi)祥應(yīng)德否
　　今嗣王　　　　　　　　　　　　　　今王嗣繼位
　　新服厥命　　　　　　　　　　　　　重新事天命
　　惟新厥德　　　　　　　　　　　　　德政新氣象
　　終始惟一　　　　　　　　　　　　　始終遵仁道
　　時(shí)乃日新　　　　　　　　　　　　　乃與時(shí)更新

　　任官惟賢才　　　　　　　　　　　　任官惟選賢
　　左右惟其人　　　　　　　　　　　　輔政惟良臣
　　臣為上為德　　　　　　　　　　　　臣忠君推仁
　　為下為民　　　　　　　　　　　　　施政則為民
　　其難其慎　　　　　　　　　　　　　難為啊慎重
　　惟和惟一　　　　　　　　　　　　　政和德專一

　　德無常師　　　　　　　　　　　　　德行無固態(tài)
　　主善為師　　　　　　　　　　　　　仁善為常態(tài)
　　善無常主　　　　　　　　　　　　　仁善無定則
　　協(xié)于克一　　　　　　　　　　　　　諧和乃可嘉
　　俾百姓咸曰　　　　　　　　　　　　諧而百姓稱
　　大哉王言　　　　　　　　　　　　　偉大啊王言
　　又曰一哉王心　　　　　　　　　　　大仁啊王心

　　克綏先王之祿　　　　　　　　　　　承先王福命
　　永厎烝民之生　　　　　　　　　　　永致民安生
　　嗚呼　　　　　　　　　　　　　　　嗚呼神明鑒
　　七世之廟　　　　　　　　　　　　　廟奉七世祖
　　可以觀德　　　　　　　　　　　　　可見功德廣
　　萬夫之長　　　　　　　　　　　　　主政者德行
　　可以觀政　　　　　　　　　　　　　可觀仁之治

　　后非民罔使　　　　　　　　　　　　君非民無使遣
　　民非后罔事　　　　　　　　　　　　民非君無事業(yè)
　　無自廣以狹人　　　　　　　　　　　勿自大而狹人
　　匹夫匹婦　　　　　　　　　　　　　庶民匹夫匹婦
　　不獲自盡　　　　　　　　　　　　　不得盡力自圖
　　民主罔與成厥功　　　　　　　　　　君主則無從成其功

　　“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一貫尹伊警訓(xùn)也。

　　二八章　推《說命》出契文盛代，兼以說唱與書錄；其上、中兩篇尚合詩格，下篇實(shí)錄君臣對答而文句趨散。該篇之真?zhèn)鞲钄t由“清華簡”實(shí)證。合觀《高宗肜日》，見傅說，祖己司祭，而仗王命與祖訓(xùn)制王權(quán)，由窺商代神權(quán)之奧義

　　前文嘗言，《虞書》詩唱以頌歌開篇，《夏書》則以簡述事由之旁白為前導(dǎo)。復(fù)《商書》之說白愈多，愈趨兼唱兼說；并又輔以書記，重要者如《盤庚》則全篇載冊。至《商書》之《說命》三篇?jiǎng)?chuàng)作，已至武丁時(shí)代，推乃造字盛時(shí)也；唯《說命》仍未廢歌敘，猶說、唱、書三者兼用之。如《說命上》之前兩大章，旁白事由，其間提及武丁作書以誥。然此兩大章易讀，去賦言不遠(yuǎn)，可推仍樂府修撰，以口誦傳代。旁微古印度佛經(jīng)，曾以梵文載之貝葉，但仍賴口傳廣播。而逢明王在世，輒集結(jié)高僧會(huì)誦，以決正統(tǒng)。大部佛經(jīng)可達(dá)數(shù)百萬言，而經(jīng)卷啟首“如是我聞”，乃明聽聞受學(xué)也。

　　前文亦曾道《命》體輒臣代今王立言，合參《說命上》首章“王言惟作命”及“其代予言”云云。猶《說命上》之第三大章（共五節(jié)）“命之曰”以下，乃帝室相承之警教詩言，聯(lián)對亦工，當(dāng)為王師代武丁宣命；非“王命之曰”而宜作散言者。《說命中》，則傅說已任王師、司神職，于是倚仗神道“進(jìn)于王曰”云云，乃代先圣傳命，有似《訓(xùn)》，故有“惟天聰明，惟圣時(shí)憲”之大氣，其賦篇整一，顯然精心編修爾后進(jìn)言，由見虞夏以來之成法，及賢臣之用心良苦。而古簡《傅說之命》出，亟證《尚書》賦言易讀乃真相，歌敘為真?zhèn)鳌?/p>

　　《說命下》“王曰來，汝說”之章，則王親言也。繼章則傅說對答，再繼又“王曰嗚呼”云云，再錄王言。下篇既即興對答，章句遂稍散，得實(shí)錄王言之概貌。但仍易讀不礙誦傳，并參《詩·云漢》：“王曰於乎”語例。由文風(fēng)推之，約乃周臣經(jīng)修載冊者。復(fù)推周史宦署于寺而修《書》，因其內(nèi)容不甚宜比興，此略異于《詩》也，然章句大似之。換言之，《書》即《詩》，但二者修辭略差耳（樂府在寺，寺通詩）。

　　以下選譯《說命上》、《說命中》聯(lián)對、排比顯著之章節(jié)（且見其不乏比興），則知《商書》之風(fēng)貌自具，并其兼誦、兼唱、兼書之趨變，一致于史詩、文字之發(fā)生發(fā)展過程。蓋聯(lián)對及排比為詩唱之顯著特徵，今若廣西隆林壯族之歌師唱史（曲調(diào)“嘀啰嘀啰”），專稱“排歌”，每聯(lián)重唱兩遍，加以明確（若“排不順”則不能為繼）。而排歌之優(yōu)劣不以聲樂論，卻以辭義勝。

　　《說命上》原文節(jié)選　　　　　　　　《說命上》節(jié)選意譯

　　命之曰　　　　　　　　　　　　　　傳王命于傅
　　朝夕納誨　　　　　　　　　　　　　朝夕進(jìn)善言
　　以輔臺(tái)德　　　　　　　　　　　　　輔我之德政
　　若金　　　　　　　　　　　　　　　有如持刀兵
　　用汝作礪　　　　　　　　　　　　　用你為磨礪
　　若濟(jì)巨川　　　　　　　　　　　　　有如渡大河
　　用汝作舟楫　　　　　　　　　　　　用你作舟楫
　　若歲大旱　　　　　　　　　　　　　有如遇大旱
　　用汝作霖雨　　　　　　　　　　　　盼你如霖雨

　　啟乃心　　　　　　　　　　　　　　修啟你慧思
　　沃朕心　　　　　　　　　　　　　　潤溉我之心
　　若藥弗瞑眩　　　　　　　　　　　　如藥不顯效
　　厥疾弗瘳　　　　　　　　　　　　　病疾不致愈
　　若跣弗視地　　　　　　　　　　　　赤腳盲目行
　　厥足用傷　　　　　　　　　　　　　其足須致傷

　　惟暨乃僚　　　　　　　　　　　　　但率你僚屬
　　罔不同心　　　　　　　　　　　　　都同心同德
　　以匡乃辟　　　　　　　　　　　　　以匡扶王君
　　俾率先王　　　　　　　　　　　　　使王遵先圣
　　迪我高后　　　　　　　　　　　　　蹈成湯之道
　　以康兆民　　　　　　　　　　　　　致兆民康富

　　嗚呼　　　　　　　　　　　　　　　王慨嘆而言
　　欽予時(shí)命　　　　　　　　　　　　　恭聽我命義
　　其惟有終　　　　　　　　　　　　　愿將有善終

　　說復(fù)于王曰　　　　　　　　　　　　傅說答復(fù)王
　　惟木從繩則正　　　　　　　　　　　墨線修直木
　　后從諫則圣　　　　　　　　　　　　王從諫則圣
　　后克圣　　　　　　　　　　　　　　君王為圣明
　　臣不命其承　　　　　　　　　　　　臣自承命教
　　疇敢不祗　　　　　　　　　　　　　誰敢不敬順
　　若王之休命　　　　　　　　　　　　明君之正教

　　《說命中》原文　　　　　　　　　　《說命中》意譯
　　惟說命總百官　　　　　　　　　　　傅說任王師
　　乃進(jìn)于王曰　　　　　　　　　　　　向王進(jìn)訓(xùn)言
　　嗚呼明王　　　　　　　　　　　　　啊我王明哲
　　奉若天道　　　　　　　　　　　　　奉天命承道
　　建邦設(shè)都　　　　　　　　　　　　　建王國設(shè)都
　　樹后王君公　　　　　　　　　　　　立諸侯君公
　　承以大夫師長　　　　　　　　　　　備大夫師長

　　不惟逸豫　　　　　　　　　　　　　不圖安逸樂
　　惟以亂民　　　　　　　　　　　　　但思民安治
　　惟天聰明　　　　　　　　　　　　　惟上帝聰明
　　惟圣時(shí)憲　　　　　　　　　　　　　圣君效天道
　　惟臣?xì)J若　　　　　　　　　　　　　臣工則敬謹(jǐn)
　　惟民從乂　　　　　　　　　　　　　庶民則安順

　　惟口起羞　　　　　　　　　　　　　勿言語招辱
　　惟甲胄起戎　　　　　　　　　　　　勿率意兵甲
　　惟衣裳在笥　　　　　　　　　　　　勿輕授官服
　　惟干戈省厥躬　　　　　　　　　　　干戈事親察
　　王惟戒茲　　　　　　　　　　　　　君王尤戒慎

　　允茲克明　　　　　　　　　　　　　誠奉公能明
　　乃罔不休　　　　　　　　　　　　　乃無所不修
　　惟治亂在庶官　　　　　　　　　　　政諧憑百官
　　官不及私昵　　　　　　　　　　　　授官不唯親
　　惟其能　　　　　　　　　　　　　　但視其賢能
　　爵罔及惡德　　　　　　　　　　　　爵勿賜惡人
　　惟其賢　　　　　　　　　　　　　　須選其賢明
　　慮善以動(dòng)　　　　　　　　　　　　　謀定而后動(dòng)
　　動(dòng)惟厥時(shí)　　　　　　　　　　　　　動(dòng)則宜時(shí)機(jī)

　　有其善　　　　　　　　　　　　　　好以善自居
　　喪厥善　　　　　　　　　　　　　　人輒否其善
　　矜其能　　　　　　　　　　　　　　好以能自夸
　　喪厥功　　　　　　　　　　　　　　人輒否其功
　　惟事事　　　　　　　　　　　　　　凡事慮周全
　　乃其有備　　　　　　　　　　　　　面面俱有備
　　有備無患　　　　　　　　　　　　　有備則無患

　　無啟寵納侮　　　　　　　　　　　　別濫寵而招侮
　　無恥過作非　　　　　　　　　　　　別飾非致加錯(cuò)
　　惟厥攸居　　　　　　　　　　　　　惟王道居正
　　政事惟醇　　　　　　　　　　　　　則政事妥善

　　黷于祭祀　　　　　　　　　　　　　率漫祭祀
　　時(shí)謂弗欽　　　　　　　　　　　　　是謂失敬
　　禮煩則亂　　　　　　　　　　　　　禮煩瑣則亂
　　事神則難　　　　　　　　　　　　　事神須謹(jǐn)嚴(yán)

　　王曰旨哉　　　　　　　　　　　　　武丁嘆美哉
　　說乃言惟服　　　　　　　　　　　　傅說言可行
　　乃不良于言　　　　　　　　　　　　若爾不善言
　　予罔聞?dòng)谛小　　　　　　　　　　　∥覠o可遵行

　　說拜稽首曰　　　　　　　　　　　　傅說拜稽答
　　非知之艱　　　　　　　　　　　　　知天道非艱
　　行之惟艱　　　　　　　　　　　　　行天道惟艱
　　王忱不艱　　　　　　　　　　　　　王忱道則行
　　允協(xié)于　　　　　　　　　　　　　　實(shí)行于仁道
　　先王成德　　　　　　　　　　　　　先圣德益盛
　　惟說不言　　　　　　　　　　　　　我知而不言
　　有厥咎　　　　　　　　　　　　　　則難咎其失

　　《說命中》前兩大章（共六節(jié)）排比、聯(lián)對甚伙，辭美而義雋，顯出詩修；所示則君臣政諺。第三小章僅一節(jié)，四句，言事神，似非此篇主題，實(shí)乃有所指，蓋乃商朝不乏濫祭之王。隨后以武丁與傅說之對答做結(jié)，而實(shí)錄廷對現(xiàn)況，想當(dāng)借助書錄，然亦可并用口傳。此種形態(tài)乃《商書》之慣常，其間似亦記言與記事一而二又二而一；旁白事由及廷對實(shí)況都屬記事，推其率先書錄而遂漸趨散言。繼篇《高宗肜日》言天人之事，乃見祖己主祭，傳圣靈之訓(xùn)，則全篇詩言完整，是亦在情理中也。參觀《書序》：“高宗祭成湯，有飛雉升鼎耳而雊，祖己訓(xùn)諸王，作《高宗肜日》、《高宗之訓(xùn)》”云。乃人事與神事又區(qū)而別之也。

　　《說命》合觀《高宗肜日》，見傅說，祖己之任宰職、總百官、為帝師，司祭祀，乃執(zhí)神權(quán)也。而由其仗天命、祖訓(xùn)制王權(quán)，乃可窺商代神權(quán)之奧義。

　　《說命》三篇，古文有、今文無，疑《書》者照例指為后撰。未料“清華簡”出，三篇《傅說之命》赫然在目，頓長古文《書》學(xué)志氣：非但滅“后撰說”，并因其三分篇幅而確證《孔序》所指伏生章句之“誤合”矣；而《孔傳》之為真本，亦因此更具考古證例。而古文篇之賦言章句既證于《傅說之命》，則“歌敘”又添力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