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史詩考全編
二一章 樂詩傳史嘗極稱盛事,“八音在治,詠以出納”暢義去疑;因《益稷》且探韻義之原始,由樂諧而聲諧而韻諧,史詩諧樂、聲則宜遣辭紀實。該篇顯然集構多篇,與歌詠義一并自白其史詩本份。雅樂雅言相得益彰,而前導形聲造字;歌敘催生甲契,茲事稱大
《孔疏》:“禹言暨益、暨稷,是禹稱其二人”云,以《益稷》為篇名,旨稱治道、臣德也,非別有人名作益稷。二賢合一辭,有類“放勛”之兩譽一名,“木鐸”之二物一事,及“烈祖”、“九歌”、“歌敘”之復合構辭也似。復如“和光同塵”辭源《道德經》“和其光,同其塵”,語文習慣亦類。尤如《易經》“元亨利貞”乃出諸爻之抽繹聯構,等等多例。由窺三代傳學之堂奧。又如后晉人玄學,其“澄照”、“玄鑒”等辭,也多由名句繹構。
《益稷》之題材雜陳,并不以伯益、伯稷為主述,而顯著“合多詩為一詩”。竊意夏啟、伯益興替,是故益之事跡遭損于歌傳;復周族有天下,其先祖功業歸于《頌》《雅》,稷之事遂少見于《書》,而見諸《詩》。遺世之《益稷》似乎名未符實,乃緣歷史演變,豈可因之疑為偽撰;若偽撰,反當圓善?!稌颉吩`作《棄稷》,則推該《序》久歷口傳,棄、益音近,錯錄故,仍非疑柄而因以折該篇。棄與稷為一人,而此文實涉益、稷二人事,《孔傳·益稷》乃出正錄?!恫虃鳌罚骸坝矸Q益、稷二人佐其成功,因以名篇”近是。今文《尚書》將此篇并入《皋陶謨》,可謂不明就里,亦《孔序》所指“誤合”之一例也。
《益稷》言治道,頗及采風觀政,而先鋪墊以制樂,見下列節選舜之言禹:
原文 意譯
予欲聞 我意愿聽聞
六律五聲 律呂正宮商
八音在治 諸方樂和平
詠以出納 詩詠遍萬邦
五言汝聽 采風你聽政
予違汝弼 我勿失你輔
其言“八音在治”,乃基于《舜典》之“八音克諧”。詩言托喻,“八音”旨意深遠,非止金石革木云云。“在治”二字《夏本紀·索隱》引作“采政”,亦通義。
“詠以出納”,古文本“詠”作“忽”字,《漢書·律歷志》引作“詠”。參觀劉氏《釋論》引段玉裁《撰異》:“‘詠’字形訛為‘訓’,再音訛為‘滑’、‘華’、‘忽’”?!昂觥庇薪庾鳌皝y政”者,轉折可通?!坝枴?,潮汕話作希永切,韻通詠,歌詠與教訓原本一事?!昂觥?,《史記》作“滑”,吳音“忽”近“滑”。竊意“訓”與“滑”似形訛?!稘h熹平石經》之今文則誤“詠”之一字?!妒酚洝反颂幾鳌皝硎蓟比郑皝怼闭摺霸凇敝艮D,“始”者“治”之形訛。此三字千古疑惑,異文頗眾,讀為一句,解釋難妥。唯以詩列解之,義暢無礙。宜參《漢書》,而作詩句:“八音在治,詠以出納”。此亦印證前說之漢代傳《書》嘗多途?!俺黾{”,《蔡傳》:“自上達下謂之出,自下達上謂之納”,猶呂氏《東萊書說》:“詩有出于上者為出,有出于下者為納;出納作之于樂”云。采詩則納,播詩則出,上古無文,歌敘詩傳極稱重要,無詩亦便無《書》。歌敘之義,古文、今文并得也。
“五言汝聽”。“五言”,《釋論》引蘇軾《書傳》:“五言者詩也,以諷詠之言寄之于五聲,蓋以聲言也,故謂之五言。”甚是。古樸之民善歌不擅言,言難表意,歌則達志,所謂詩言志者,聲言也。《釋論》又引吳澄《纂言》:“或曰五方之言也”。兩說實皆表白《書》自采詩。蓋國風體格有異,且方言雜出難統,故聽之、采之,以聲腔襯辭及樂音諧之集之,遂納于樂府雅制。前文有及夔制新樂,詳情便見于此。而“五言”、“汝聽”與以上數小節分別結于“有民汝翼”、“四方汝為”、“作服汝明”,還顯見詩言之排比疊唱。參《釋論》轉引王安石《新經義》:“汝翼,作肱;汝為,作股;汝明,作目;汝聽,作耳也?!睆汀夺屨摗芬额欘R剛讀書筆記》:“而納言之術在于用六律、五聲、五音,其為藉歌詠以諷諫明矣。《詩·大雅》中若干史詩即由此而創作而保存者。”其實《書》之形式、功用尤然史詩矣。
《釋論》說此篇亦雜湊他篇編造而得,實乃誤會,史詩本來便出于采集合編。蓋《益稷》集構多詩,包括夔之歌、舜之歌等,非但自白其史詩身份,更透露歌敘韻聲之遷變痕跡,以見三言襯聲、四言襯聲、四言無韻、四言有韻等形態,暨樂諧而聲諧而韻諧之詩變。參觀下列《益稷》之節選:
原文 意譯
夔曰戛擊 夔命擊節起
鳴球搏拊 鳴磬而搏弦
琴瑟以詠 弦音諧歌詩
祖考來格 祝先圣降靈
虞賓在位 元老居賓位
群后德讓 諸酋互敬讓
下管鼗鼓 堂下奏簫鼓
合止柷敔 擊柷齊八音
笙鏞以間 笙與鐘交響
鳥獸蹌蹌 諸圖騰舞起
簫韶九成 韶樂奏反復
鳳凰來儀 大巫舞鳳儀
夔曰於予 夔許其有序
擊石拊石 重擊輕擊磬
百獸率舞 諸酋獸舞盛
庶尹允諧 列官都諧樂
帝庸作歌曰 舜因作歌曰
敕天之命 治正奉天命
惟時惟幾 察時機慎微
乃歌曰 又復作歌曰
股肱喜哉 賢臣暢意啊
元首起哉 君王勤奮啊
百工熙哉 官員功廣啊
皋陶拜手 皋陶揖手拜
稽首飏言 叩首緩其歌
曰念哉 唱道念帝意
率作興事 道統百事興
慎乃憲 慎行依法令
欽哉 敬天命啊
屢省乃成 自省成功德
欽哉 敬天命啊
乃賡載歌曰 更歌舞載頌
元首明哉 天子圣明啊
股肱良哉 臣工賢良啊
庶事康哉 政事安穩啊
又歌曰 復又歌戒之
元首叢脞哉 帝若識短啊
股肱惰哉 諸臣惰怠啊
萬事墮哉 萬事皆休啊
帝拜曰俞 舜揖謝而慨
往欽哉 愿眾臣敬職
題作益稷而續以夔,然而唯統治是論。前文有說《典》記事、《謨》記言,有似左史別右史;《益稷》便記言,屬之《謨》。其謀篇既秩于言,是以見殊。
“夔曰戛擊”,《釋論》引《纂言》:“戛亦擊也,戛輕擊重”。又江聲《音疏》:“鳴球以下數器,謂博拊也:琴也、瑟也。上言戛擊,下備目此數者,則是總蒙戛擊之文也?!毕裙胖畼?,源于節拍,繼而統于節拍,而旋律諧于強弱強弱之四拍樂句,其歌遂亦成四言體?!扒偕栽仭?,歌詠諧于弦律也。詩歌初無韻,諧于節奏或旋律,即謂“樂諧”。并且“聲諧”,即諧于襯聲、襯腔。后來用韻愈顯、伴樂居次。諸況每每見于今少數族詩唱。先哲輒言早代:“有樂必有詩”,極是。參《釋論》引鄭注:“以詠者,謂歌之詩也”。虞夏盛于樂亦必盛于詩,其幸存之篇,乃成《書》。“合止柷敔”,《釋論》引鄭玄注:“合樂用柷,柷狀如漆筩,中有椎,搖之所以節樂。敔狀如伏虎,背有刻,以物 之,所以止樂?!逼溆帽闳纭瓣簟?、“擊石拊石”,節擊以指揮樂隊。打擊樂為主奏,故其詩句節奏齊而弱于韻,尤其朝廷擊樂隆盛,俾正史合當此貎。柷節而并起祝頌,故諸本“柷”或作“?!?。
以襯辭襯句為“聲諧”之原態,見若金沙江下游珞巴族之史唱,兩句一聯,每句四言慢四拍,而聯句后必繼以襯句,讀如“甲啟將”,亦四拍。如此三句占一旋律,往復無限,長歌敘史。今之遺存,還見如蘇南秧歌襯句:“拔根蘆菜花”,蘇北小調襯句“楊柳葉子青啊啦”復寧夏《花兒》襯句有作“哎喲喜歡”,寧夏裕固族則作“羅羅哎”。等等無數,簡單者如北方民歌至今仍以兒化音押韻。乃曉原態聲樂將襯尾等用于韻也。
“簫韶九成”,韶乃虞廷之曲,奏以簫,美旋律也。“九成”,則知旋律單純而重復,設想其一句旋律慢八拍,應合四言之兩句歌辭。參觀白居易《河滿子》有句:“一曲四詞歌八疊”。多遍重奏則詩章應、詩篇合?!熬懦伞奔础吧醵啻问伎ⅰ敝^。詩歌之初,諧于樂舞,不用韻,而韶樂可能是史詩頌唱之“母歌”,流傳久遠,孔子亦曾聞。今少數族史唱之母歌可據以推類。《說文》:“韶,虞舜樂也?!薄傍P凰來儀”,娥皇、女英授舜“鳥工”避災,因推虞朝鳥圖騰,鳳凰應是朝廷太師扮相。來儀,神巫臣從于天子,作禮儀朝圣之樂舞也。百獸,當喻諸酋巫各飾本族圖騰,諧率于韶樂;其扮相,舉良渚玉琮獸面紋而可以三反?!鞍佾F”對言下文“百官”,乃別神權、君權。今之考古,見華夏新石器時代遺跡,分布似“滿天星斗”,便與《書》載“百獸”、“萬邦”符合,豈言杜撰。百獸之舞遜于文雅,然萬邦愿從鳳儀而起,漸可收雅馴之效也,夔于是甚慰而主其樂,猶細節真實。
“帝庸作歌曰”,參吳澄《纂言》言此:“凡樂必有歌辭,上章載《韶》樂感應之效驗,此章載帝朝君臣之歌詩”云。此節詩句四言無韻或三言加襯辭,都在樂諧、聲諧之屬。參劉禹錫《紇那曲》有句:“踏曲興無窮,調同詞不同”云。合觀上下章,君臣諸酋(百獸)群歌群舞,兼詩兼樂,其社會功用,便在文化一統及其播傳、承繼。而史詩追述此情此狀,亦然詩樂一體。亦乃《書》為史詩之自白。近年發掘所見新石器時代建筑遺址,每每大房外庭場廣闊;或如仰韶文化之西坡遺址,見中心大廣場而四周分布公屋;類似之古建,遺存較善者,則如內蒙赤峰二道井子夏家店。合觀《書》,便證族人聚歌有處。當時聚禮,非詩樂不成;敘功傳史,亦非詩樂不成。今少數族習俗可旁證,如苗族之“古歌”敘史,即演敘于禮奠暨慶典。其“大歌”亦敘世訓,而青年對歌,則以敘古之能否一較上下,積賽績,老而可稱“歌師”。他者若山歌、飛歌最為普及,但不登雅堂,亦仿佛頌、雅、風有別。而苗家史詩之傳播,向來見典禮之歌贊誦頌及聚會時歌師自彈自唱等多種形式。
“稽首飏言”,參《釋論》引《書管見》:“所謂飏言者,乃歌之漸?!w有韻則為歌,無韻則為言。而兩語皆以‘欽哉’系其后,有詠嘆歌飏之意,亦歌之類也?!庇喟础霸铡蹦艘r辭,諧聲之用,類同于韻。而“哉”每見于《書》之各篇,可知歌嘆之遺跡也。又嘗多許“哉”處,冊錄之時被省略,因襯聲無實意,遂傳人漸失其詩唱。此節有兩言句,此情不乏于《詩》,先學于《詩經》之二言句曾專有研討與統計。又漢樂府也見長短句不齊。古風嘗遺見魏晉,《晉書·樂志》:“魏氏歌詩或二言,或三言,或四言,或五言”云。
“乃賡載歌曰”,賡解作“繼”,無爭議?!拜d歌”,宜從“載歌載舞”講;往注異之,未自覺史詩之義也?!队菹臅分T篇尤著于歌敘義(今文古文皆是),亦符文化史進程。唯文化人類學新有,昔賢未得此利器以剖舊學也。
此章有二言、三言或四言皆襯聲“哉”,句式尤古。參《楚辭·招魂》之三言或多言襯聲“些”,為“巫陽”招魂之歌祝:“魂兮歸來,入修門些。工祝招君,背行先些”云云;亦伴舞:“二八齊容,起鄭舞些”?!墩谢辍酚珠L短句參差略似《書》,如:“帝告巫陽曰”句等等。見巫統之存古也。
詩句三言襯聲進而為四言,則可參朱子曾言:“怕那泛聲打失,便連著那泛聲也填成實字,遂成長短句”云,是就宋詞而言,然與古詩進化之情內里相通。又參王國維《人間詞話》:“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云云,則《益稷》之詩言原態乃進化之起點可曉。三言襯聲進而四言襯聲,襯聲略去便為四言?!胺郝暋迸c“實字”乃一體兩事,合二而一則成韻詩,可脫離樂奏獨存。參《文心雕龍·樂府》:“故知詩為樂心,聲為樂體。樂體在聲,瞽師務調其器;樂心在詩,君子宜正其文。”五言、七言往往有韻,既有韻諧則不賴原態之樂、聲,更進而講究平仄。
史詩紀實,用韻恐妨辭義,故諧于樂、聲尤宜,今各民族存世之史詩共此特徵:彈唱而諧于聲、腔者居多。唯史詩采編眾詩,有韻之詩聯也或采入;《書》便間見此情,或隱似陜北信天游之換韻頻頻。參見后文三○章有及《泰誓下》編入商代軍歌一章為韻詩。若《夏書·五子之歌》者,題為歌詩,其韻卻時得時失。何況《書》多經換文,義存而聲移,實難追究其或有之韻也。例外則有《周書·洪範》,由周官重修,完善傳至伏生,而確切用韻。墨子亦曾確稱《洪範》為“周詩”。《洪範》集神道玄言,推其出處特殊,故別出修裁,曲調專門。因其內容本不易詩編,故反而整飾其韻以便詩誦口傳。事詳三三章。
相關《尚書》與詩言音韻,先賢曾多敘述,如閻若璩于此固亦不甘寂寞,但終于歸結至“偽作古文者幸其生于魏晉之間,去古未遠,尚知此等”云云,便著實牽強可哂。茲摘錄如下以供參閱,乃出《尚書古文疏證·卷五·第七十三》。其因《五子之歌》而論《書》之韻而曰:“古無所謂韻,韻即音之相應者,圣主賢臣聲出為律,兒童婦女觸物成謳,要皆有天籟以行乎其間,非若后世之詞人按部尋聲韻句惟艱也?!庇旨埃骸耙浴稌氛?,孟子引《太誓》‘我武惟揚’之文,五句四韻;左氏引《夏書》,惟彼陶唐之文六句六韻。《太誓》非歌,則左氏所引亦未必是歌?!庇旨埃骸坝职垂艧o平上去入四聲,通為一音,故帝舜歌以熙韻喜韻起,其證也?!段遄又琛芬嘁詧D韻、下韻、予韻,蓋古法也?!瓊巫鞴盼恼咝移渖谖簳x之間,去古未遠,尚知此等。若浸降而下,并此亦弗識矣。”唯其所謂“古法”之論,有幸言中,亟可為史詩說之鏡鑒。
《虞夏書》無論古文、今文篇,皆顯著自明歌敘,如上述。參合先學之《虞書》夏修說,可知夏廷之雅樂、雅言相得益彰,誠為商代甲骨文形聲字之舖墊。俟盤庚遷都,殷廷安穩,尤方士大集,契文誠已呼之既出。而歌敘催生契文,茲事大矣,即各方之象形、指意、注音之記符集構為用,更循雅言產生大量形聲字,遂造字之功告成。殷廷王道,和合萬方,一貫于虞夏,始成此功業(豈可指殷商為奴隸制社會,若是,則奴役萬方矣)。
二二章 《尚書》屬上廷王官之作,“清華簡”則歸方國百家之學,后者宜印證于《孔傳》明其性;《尚書》之古文出王官雅言, “清華簡”則為方國語文之俗寫,后者當比讀典籍正其名。戰國古簡實證《孔傳》則甚力
近年來清華大學得一批戰國竹簡而藏之,該校研究者則高許以“真正原本的古文《尚書》”云云,并因之多有否定《孔傳》。余則期期以為不然。乃清華簡中相關《尚書》之遺冊,既非真義之《尚書》,又非真義之古文,不過方國流散之俗寫抄本而已。然若拔高而以此為典范,而衡準其他,棒殺異己,豈不哀哉。古文《尚書》經典,固非《孔傳》莫屬,而“清華簡”零碎、來歷不明,正待援證《孔傳》等正其名。如若顛倒行事,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古簡何從立足矣。茲請解說如下,旨在誤判之糾正,《書》學之澄清。
尚者上也,《尚書》固乃王朝上廷之史書,其內容也足以自證自明此。如商族、周族,皆歷史悠久,但其先君未稱天子時,則族史不列《尚書》?!渡虝肥加谏坛谝煌醭蓽论E,《周書》始由周朝第一帝武王之事跡;而前此,其族各為諸侯,輒事詳他書。王充《論衡·正說篇》故云:“《尚書》者,以為上古帝王之書,或以為上所為,下所書?!庇帧俄氻炂罚骸盎騿枴渡袝吩唬荷姓呱弦?,上所為下所書也。下者誰也,曰臣子也?!贝顺甲诱?,上廷師氏、太史也,其所作,后人遂稱王官之學?!稘h書》謂先代:“左史紀言,右史紀事”云,帝座之左右也。復王先謙《尚書孔傳參正》開篇:“《尚書》,《藝文類聚》引《春秋說題辭》云:‘尚者上也,上世帝王之遺書也?!衷疲骸渡袝氛?,二帝之跡,三王之義……’”云云。上世與上廷之兩義俱矣,而《史記》早亦此義。
王官之學自成體系,其業則父祖相傳,守之積世?!渡袝妨w,典、謨紀事紀言,周誥是為直錄,等等皆出王官手筆。參《荀子》:“父子相傳,以持王公,是故三代雖亡,治法猶存,是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祿秩也?!贝搜杂稚嫔贤⑼鯇W因王官下野而遺散于東周之況,此“清華簡”《金縢》、《傅說之命》等篇,所以見諸楚冊之假設一也。唯三代當時,帝廷與方國也必文化互動,如諸侯之轉錄上廷之《書》。此“清華簡”所以見《書》篇之假設二也。
杜預《春秋經傳集解序》又謂:“諸侯亦各有國史”。并帝廷王官也見采編方史,如《尚書》之《費誓》《秦誓》,分別出魯侯伯禽與秦穆公,《尚書》偶采之,乃緣其深湛;但此兩篇附錄末尾而已,不在央廷王系時序內。今“清華簡”中《楚居》等顯然諸侯國史者,是不必編入上廷史書者也。參觀《孟子·離婁下》:“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p>
若“清華簡”中《金縢》篇,已見教授論文指其較《孔傳》之《金縢》削減多許并且不當,致以邏輯凌亂,是為劣本。余設該篇或在西周傳楚,併于楚冊,而一再傳后,品質失守,漸即損失;或在東周因王學散逸而入楚,但未屬善本。由此而推,“清華簡”非出上廷王官之作,又置于傳守正制之外,洵去真義之《尚書》遠矣。且假設之推定尚在其次,該簡之要緊在于證實其文物為真本,而因“清華簡”有些篇幅類于《孔傳》,唯其可比較《孔傳》以為求證之一法耳。
今本《尚書》,亦即古文《尚書》經典——《孔傳》之楷書寫本,《書序》與之一體。孔子受商學、周學之正統,孟子故譽之“集大成”?!犊讉鳌穪須v,《晉書》當時有載,俟后朝房玄齡等修成《晉書》,前書遂皆湮失,但相關《孔傳》之言仍幸存他著(該言已詳前文)。若今之“清華簡”無來歷,卻有《孔傳》可援證比對,實屬大幸。先達嘗就《孔傳》之湟湟精博,知其為真本,蓋乃論衡學術以大道者也。自《孔傳》出,興矣,唐朝頒行天下,尊之千余年矣。今以《孔傳》比視諸子及《史記》之相關,仍見其凌駕之勢。民本仁和、王道德政、天人合一、中庸時宜、三綱八目,等等無不淵源《尚書》。而該書今、古文則連珠合璧,而發生發展脈絡清楚,且其時文皆應時勢。其中單就古文篇而論,也早有清代莊存與上奏朝廷之名句在:“《大禹謨》廢,人心道心之旨,殺不辜寧失不經之誡亡矣;《太甲》廢,儉德永圖之訓墜矣;《仲虺之誥》廢,謂人莫己若之誡亡矣;《說命》廢,股肱良臣啟沃之誼喪矣;《旅獒》廢,不寶異物賤用物之誡亡矣;《冏命》廢,左右前后皆正人之美失矣?!碧爝\大道攸在,乃歷史造就,經即史,史即經也。
昔之疑《孔傳》者,尋章摘句,謂其與諸經、諸子有相重時,故斷為集綴先秦而成,此則應“章句小儒,破碎大道”之譏?!渡袝纷饔谙?,諸子后來引用,故見相重,緣何顛倒說先書襲后作?《書》早已散播遠逸,為諸家公有,并各自取用,是《尚書》的確先群書而存(尤其《傅說之命》三篇古簡出,合《孔傳》古文篇之《說命》,則談何后世采集?乃大折疑書者話柄)。同理,今之“清華簡”面世,其文亦見有相重先秦他著者,猶可參合《尚書》等,是絕無今人剽綴偽作之可能也。
《孔傳》與“清華簡”參合印證則甚宜,證偽《孔傳》者曾言該書載史或欠妥,但隨研究之深入,又恰證《孔傳》所言乃實。若“清華簡”《金縢》篇之研讀者,便已指該簡:“‘周公宅東三年’與《詩·東山》‘自我不見,于今三年’合,證《孔傳》以‘周公居東’為周公東征(三年)正確”云。若此往返互證,該簡亦緣援引《孔傳》而得立身。他如《文侯之命》之作于周平王東遷說,是出《書序》,諸家信服,而學者亦嘗以《竹書紀年》佐證此?!吨駮穱L有真偽辯,今“清華簡”中實俱《竹書紀年》之簡,又轉折互證。復如《洛誥》文末:“王命周公后,作冊逸誥”,其后字,鄭玄注:“告神以周公其宜立為后者,謂將封伯禽也”,是從《孔傳》。但他家多歧見。今之古燕國考古得“克盉”,其銘可證成王命召公留宗周鎬京輔政,其長子姬克則赴東土撫民,遂立燕國。則封伯禽事正可類比,乃見《孔傳》可信。即成王命周公留佐,伯禽代父鎮東方,為諸侯而稱“后”。又至于《秦誓》之作于秦晉殽之戰之后說,便先前閻百詩也不得不從《書序》。等等不勝數,《書序》則古文《尚書》獨有。再者,《孔傳》每將長篇一分為二或為三,今文《尚書》則自伏生起無此體,故凡證偽者貶《孔傳》,輒指其為湊《書序》百篇之數而分篇。然今“清華簡”《傅說之命》赫然三篇在目,何故?事參《漢書·藝文志》:“《書》之所起遠矣,至孔子纂焉,上斷于堯,下訖于秦,凡百篇而為之序”云,乃“清華簡”之《傅說之命》三篇,又得以援《孔傳》體例、百篇《書序》而成立,同時往返互證《孔傳》為真本。而分篇之體例既立,復曉東晉《孔傳》五十八篇與劉向所見中秘本體制正合,此亦非同尋常:魏石經當循中秘本,遂太炎之《孔傳》本自魏石經說猶獲憑據(加之《孔序》確言孔子修《書》刪簡得百篇,若非孔安國親見魯壁古簡,不得而言也,《孔序》出安國無疑)。
“清華簡”中有《詩》《書》逸篇,又宜引證于《孔傳·序》(即孔安國序,又稱大序)言孔子編《詩》《書》曾刪約求精之語。刪落之文仍流行于戰國,是情理中事。如其序也,孔子:“芟夷煩亂,剪裁浮辭,舉其宏弘至道,示人主以軌范也?!痹噯枴扒迦A簡”中有思想內容深重于《孔傳》之篇幅、文句乎。而其簡雖零碎,但有幸由孔安國之序言驗明前身,遂可供今人用以參證經學。
先古中原朝廷歷代既久,理當約定俗成其語文體系,而上廷之貞人、師氏、太史,祖傳其業,猶有助此種語文之傳承,所謂“雅言”乃成。讀五經,是故宜參《爾雅》、《說文》;讀諸侯遺文,則參楊雄《方言》。據文化人類學成果等,可推虞夏朝代,是借助刻符提示而口傳歷史(詳前文)。彼口傳經歷使王廷語言趨于豐富、有效、穩定、雅順,遂成商代甲骨文形成之前提之一。甲骨文中形聲字居多,聲傍必據“雅言”也。而由《方言》可見,諸侯方國輒依方言另寫聲傍。而商族、周族先曾各為諸侯,稱帝后不免將方言帶入朝廷,但終不改王官雅言之大體,否則難體現天子之正統又及號令于天下。如《商書》《周書》,僅少數詞匯具族言特征,被歷代注疏家挑出。概之,王官之學及其語文,曾有別諸侯百家者,今出土之諸侯青銅器鉻文亦證此,乃見書未同文時之況也。
《孔傳·序》:“于壁中得先人所藏古文虞夏商周之《書》及《傳》、《論語》、《孝經》,皆科斗文字?!币曄嚓P遺跡,該“古文”乃承甲骨、金石文字,而發展向刻錄字之高級階段者,在篆書之屬。其筆劃輒無書寫字常見之方折(橫折豎折等),蓋方折乃毛筆所宜而刻劃所不便者也。而其字以左右括弧之刀劃為常,合則為橢圓形“口”,續以垂針豎筆,則狀若蝌蚪。又不用長平之橫筆,亦因刻劃不便,而代之以斜短橫。概之則“隸變”前筆劃每顯刀意。楚國有鳥蟲篆,頗與“科斗”異曲同工。
大體而言,刻劃字在東周過渡向冊牘書寫字,后來漸成“秦隸”模樣。但“科斗文字”卻例外,反將刻劃字繁體之、整飭之、雅規之、對稱平衡而美化之。探其因由,當是周廷之王官為固守雅言舊統,在文字由刻劃轉向書寫,易生異變之際,特以此“古文”定格舊書,以正名份猶慎重其事,以便世代相守,不生歧義;其中且有特殊字符,亦以避文字之形似雜義而為用。后來儒者沿此正派,遂相尚承襲,雖執毛筆書于簡冊,但仍描摹“科斗文”之刻劃曲屈。事比秦代文字,既見泰山刻石等李斯篆文,又見秦簡之俗寫隸體;顯然篆書為帝廷行文,而隸寫則社會流變。唯“古文”氣質,正與泰山刻篆者一;而“清華簡”多具楚方俗寫特征,氣質類隸書秦簡。是該簡去真義之“古文”亦遠矣。唯自西漢孔安國始,讀古文《尚書》有伏生所傳今文本可對照;今之“清華簡”釋讀,又恰有《孔傳》可對照,皆學術史之美事。復“清華簡”中字體有“結構特殊”者,事比“中古文(隸古定)”也曾此況,又遂互證為真跡。
《孔傳·序》以“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為“上世帝王遺書”;其中“九丘”,則謂“九州之所聚”。竊意九丘當指央廷案聚之方國史志也。復《左傳》言“楚左史倚相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遂推侯國史官杰出者能讀朝廷“雅言”語文之全檔。自周昭王伐楚失敗,楚愈強。據此等等,則楚國存古文《尚書》之復本也不無可能。但如上述,“清華簡”并非。進一想,楚王史官之正本,可能用鳥篆;如“清華簡”之俗寫體,既失于嚴整,又易流變,非宜存檔。
復若左丘明作《國語》,因知左氏通曉諸國語文之史存,而換以雅言出《國語》。竊意左氏無非上廷左史傳代之職姓,“丘明”義則明達“九丘”方國語文、史志者也。左丘明,當乃王官之后,既為孔子《春秋》作傳,則見孔子雖非王官后裔,但承王學之正宗,而諸子尊崇之也。《孔傳》精博,在子書之上,焉有作偽者嘗高于諸子而齊于夫子家學?至此《孔傳》與“清華簡”誰為范本經典,不言而諭。
《堯典》正義:“《晉書·皇甫謐傳》云:‘姑子外弟梁柳邊得古文《尚書》,故作《帝王紀》,往往載孔傳五十八篇之書?!稌x書》又云:‘晉太保公鄭沖,以古文授扶風蘇愉,愉字休預;預授天水梁柳,柳字洪季,即謐之外弟也;季授城陽臧曹,字彥始;始授郡守子汝南梅頤字仲真,又為豫章內史,遂于前晉奏上其書而施行焉?!贝颂幩浴稌x書》,《四庫總目提要》以其為南齊臧榮緒修。臧榮緒傳則見《南齊書》。而鄭沖之《書》學受于魏三體石經,則出章太炎之判斷,頗中肯。相關古文《尚書》來歷,還有種種有力之論證。然尤有力者,在其自明,所謂“圣謨洋洋,嘉言孔彰”,是數千年歷史造就者,史即經,經即史也。孔子“述而不作”,無從作也,歷史經驗及教訓,非誰寫作能得。但“清華簡”無來歷,作意輒淺薄,章句、文采又遠遜于《孔傳》,乏于他證及自證。如所謂《尹誥》之篇,實出于誤讀,須學者考據為正名,而宜參閱《商書·咸有一德》、《史紀·夏本紀》、《史記·殷本紀》、《呂氏春秋·慎大》、《禮記·緇衣》等等,而可定位在戰國百家散文之列(詳下章)。
二三章 清華簡《尹誥》出于誤讀:《尚書》固有六體,《尹誥》則違例;《湯誓》始公然伐桀,《尹誥》則違史;《尹至》《君誥》原當一篇,稱誥既違文意猶誤章句。成語事典疊見宜探因由,持以證偽則否;諸子之文互為取材,等證否證彼此輒無效。句解《尹誥》,知據以否證《孔傳》實屬無稽
《誥》乃上廷史冊《尚書》六體之一,專稱,專為天子誥示之體例,此蓋《書》學共識。《商書》《周書》載誥。緣堯舜以來,部落聯盟議會,及盟主攏聚萬邦諸酋,“百獸率舞”之朝會,漸進為天子常設之朝廷,禮制備具,“邦伯師長”在列,遂事緊則王誥諸臣,傳達天下。商誥輒賦言聯對,警句成篇,朗朗上口;周誥多散句聱讀,難于成誦。朱熹以為前者經辭臣編修,后者乃直錄王言,而易讀難讀兩分。比蓋《書》學一大發明。蘇東坡又定義“周初八誥”,并因嘆周得天下易,安天下難。由此可進一解:周公平叛,事急誥多,無暇編修,是故直錄其言以誥。乃周公攝政,每以成王之名義宣誥也。于周誥之拗口,劉起釪又有王語雜方言之解,亦中肯。由此又可進一說:辭臣編修沿用雅言,故如商誥產生早卻是易讀宜傳誦。較之《周誥》難讀,可參《尚書古文疏證》語:“紀錄之實語難工而潤色之雅詞易好”云。
《尚書》誥體之概貌如是,唯《仲虺之誥》稍例外,其實亦出王之授意。即成湯始稱王,不便自詡寬仁明德,遂作慚愧之態,示言于大臣仲虺。仲虺便說成湯放逐夏桀合于仁行德政,又兼論成湯之軍政大策皆合王道,又誡滿朝勿違仁德。湯王遂將此宣誥天下,洵安定大局之要緊也,尤其撫夏胄、舊臣之心。事類《周書·召誥》,參《書序》:“成王在豐,欲宅洛邑,使召公先相宅,作《召誥》”云云。又有一說,凡《尚書》告誡朝廷之文亦可稱誥,如《仲虺之誥》《酒誥》??傊渡袝分w例,天子以明正之言昭示朝廷、百官、萬民之制文稱《誥》;而所謂《尹誥》者,載事臣下向未來之君王密計取天下而稱《誥》,實不可思議。
《夏書》曾有《帝告》,《書序》:“自契至于成湯八遷,湯始居亳,從先王居,作《帝告》、《釐沃》?!笨装矅疲骸捌醺傅蹏慷假瘢瑴陨糖疬w焉,故曰從先王居?!睖冗w于先祖故都,故作《帝告》以告祭帝嚳。《帝告》,今版《史記》或作《帝誥》;《史記》原是從《尚書》說,當是后人誤改。今本《尚書》仍作《帝告》。
清華簡《尹誥》被認作《尚書》佚篇,理當按《尚書》之既定體例命篇,然其時商族為邦國,如何得制上廷之《誥》,宣于天下。
體例之辨僅及形式耳,猶《尹誥》之命篇有違史實。參《殷本紀》:“當是時,夏桀為虐政淫荒,而諸侯昆吾氏為亂。湯乃興師率諸侯,伊尹從湯。湯自把鉞以伐昆吾。遂伐桀。”至此成湯方公開伐桀立場,作《湯誓》。凡湯伐夏進程之載籍,明確信實莫過于此。昆吾,己姓,處商、夏之間之許,即今河南許昌縣,參《國語·鄭》:“昆吾為夏伯矣”注。夏境在晉南豫西,顯然湯師滅昆吾,既臨夏境,于是宣誓滅夏。前之成湯,行仁政,歸民心耳。曾有《湯征》,作興兵之嘗試,理由則“葛伯不祀(《書序》)”。若如《尹誥》,先已公誥尹、湯之密謀,則湯已為亂臣,受敵被動,何得后來之興師平亂,集諸侯軍,乘機伐夏。而《湯誓》載言正與《史記》相吻合。
《尚書》之誥,乃上廷王誥,并其論理則深辟、文體則宏大,辭句則精煉,場景則公開。視清華簡《尹誥》,卻紀敘小章而已,絕無大誥氣象。尤其成湯在臣位,密謀滅夏,怎地昭誥天下;伊尹更無論。該文無甚理論,并簡短僅過百字,體裁、體量也均不及誥制?!渡袝妨w,唯“誓”體為諸侯所宜,亦果有《湯誓》,公示征桀,以有道伐無道。
《尹誥》甚單薄,與《書》篇不稱;據報導,其古簡之形體,與《尹至》者一致,遂疑該《誥》原是《至》之續文,誤被拆分并各加篇名?!吨痢分v伊尹去來夏、湯,潛諜謀夏,與湯同盟翦桀云云。而《誥》開篇“惟尹既及湯,咸有一德”。正乃《至》事之總括,意即歷險之后,伊尹終歸同成湯,君臣始終同志一德。簡文“及”有走底,當具“返”義。續之伊尹說夏有亡國之象,而作前事之總結,以為夏失民心,湯得民心,時機將臨。湯則自謙何德已取民心。于是君臣謀成,預備大舉。該兩篇合一,前后呼應,渾然一體,篇幅亦略可觀。
唯此伊尹故事(指《至》與《誥》合),情節曲折,富于傳奇,強于文學而弱于思想(民本思想《夏書》已多深論)。學者亦將《至》、《誥》兩篇對讀《呂氏春秋·慎大》,以為俱言《湯誓》之前事,原當一篇。竊意彼乃戰國百家之文也,據先載及傳說綴集成篇,而其間事理、情理邏輯亦未尚順達,遜于上廷之《書》遠矣。
上文證《尹誥》不成立,然為便行文,以下仍稱其《伊誥》。
《尹誥》所載“咸有一德”,原為成語,多可引用,就如“天聽自我民聽”等語。而《殷本紀》載成湯既稱王,“伊尹作《咸有一德》”,顯見兩篇各自引用該成語,彼此并存(《尹誥》作于湯伐夏之前,且視其文體為他者旁述,非“伊尹作”)。
“咸有”之義,論時間則“始終有”,論空間則涉局之人“都有”;“一德”之義,論性質則純正德行,論關系則君臣、人神同心一德。上古原態語言具“兼義”之特徵,咸有一德存其遺緒也。而其事每涉伊尹,多見于商書,則推商朝廷君權、神權互制,伊尹曾主祭執神權,故該語又多一層義,即君、神一致,故尤須重申,用為典故。馬遷列商朝開國大事數樁,伊尹作《咸有一德》是其一,乃其文蘊義,正適時宜也。
而成湯朝之《咸有一德》,與太甲朝之《咸有一德》亦不齟齬,后者見載《孔傳·商書》。篇名重復之例,則可徵之《詩經》,其《柏舟》、《黃鳥》、《東門》等,都嘗數首而重復篇名。前之《咸有一德》僅存篇名于《殷本紀》,其文逸;后篇之文存,有“惟尹躬及湯,咸有一德”句。其躬字并無誤,正是伊尹回顧與湯王一致其志之躬親經歷,以表明自己純德忠心于商室。因伊尹放置不勝職任之幼王太甲,攝政代王,不免遭疑;此際還政太甲,所以深論申說“咸有一德”,一來明心跡,二來要求群臣與太甲一致勿二,為新王登基造勢。再者,以此政諺雋語誥諭君臣德修、德治。故此,后篇理當較前篇更周全,猶與太甲之意合。
司馬遷固知曉后篇,推孔子刪選《尚書》著眼于闡論周全,馬遷《史記》則著重于開國紀事,故各擇其一耳。馬遷可從其父司馬談得知前篇,并推馬遷兼有多存一說之用意,此太史公一貫之史筆也。如黃帝壽數,《史記》存兩說,等等;即伊尹生平,《殷本紀》也備兩說??傊?,兩篇《咸有一德》可彼此并存,而不“非此即彼”,且與《伊誥》都各自引用成語事典,而互不相屬。
復《禮記·緇衣》載“惟尹躬及湯,咸有一德”,乃引自《尹吉》?!兑酚芯鋮s與《孔傳·咸有一德》同,而鄭玄嘗言《尹吉》即《尹誥》??追f達疏《孔傳》,指其《咸有一德》即為《尹誥》,然則近是。伊尹既代王,便有資格制誥,尤其該篇高論堂皇,辭章鏗鏘,大有誥氣,并且亟應當務之急,是契于史實也。但論以判讀之周密,《尹吉》與《咸有一德》之即此即彼關系,僅屬可然,并非必然。以妥善計,前后篇之《咸有一德》與《尹吉》,又與清華簡之所謂《尹誥》,都當視若彼此彼此,互不相等或相屬。
唯持《尹誥》說者不然,以《尹誥》之“惟尹既及湯”為衡準,曲言《尹吉》“惟尹躬及湯”之躬字為既字之誤(也無視《尹吉》此句與《咸有一德》者一致雙證),而判古簡之篇即《尹吉》亦即《尹誥》。未料該《尹誥》小頭戴不住大帽,如前所說,其既違體例,又違史實,又誤章句。但《尹誥》論者仍不罷休,再作此存彼亡之判:《尹誥》既為真,《孔傳·咸有一德》必為偽。以貪奇功一樁:古文《尚書》千年疑案得破;其事可休矣。
“清華簡”《尹誥》有句:“尹念天之敗西邑夏”。
《緇衣》又有引《尹吉》作:“惟尹躬天見于西邑夏”。其天字當為先字之誤(見鄭玄注)。
而《太甲(上)》作:“惟尹躬先,見于西邑夏”。
《咸有一德》則申發其義:“夏王弗克庸德,慢神虐民,皇天弗保?!?/p>
諸句皆言夏失天命也,都可讀通。《太甲》句讀如:伊尹曾親歷其事,先踐先明,見證夏運。繼文大意是夏代諸王善有善終惡有惡報。
上述諸句原旨歸一,而表述各自,抑或互為取材,抑或源出同典,皆并列共存。此況在于先秦文獻極是普遍,尤《尚書》先有,各家取其言者數最。論以文化傳播史,則先代曾無著權限制,互取自用,事源一致,亦稱普適。而清華簡之面世,誠于此又增信據。
然《尹誥》說者別有理解,仍曲詁《尹吉》句為《尹誥》句之誤,仍無視《尹吉》與《太甲》此句之一致雙證,目的則在為該文戴《尹誥》帽子。“尹念天之敗西邑夏”,平實簡明,推《尹誥》此句取材于早期文獻,可能自《汝鳩》《汝方》?!稌颉罚骸耙烈ベ襁m夏,既丑有夏,復歸于亳,入自北門,乃遇汝鳩、汝方。作《汝鳩》《汝方》”。該兩篇已佚,唯彼時彼景,伊尹想當然可言此句于鳩、方二賢。竊意《尹至》《尹誥》原是一篇載錄伊尹傳奇之百家之文,曾取材于《尚書》等等。而《尹吉》句則主事商廷后伊尹回顧當初,換一種說法而已。《詩·節南山》:“弗躬弗親,庶民弗信”。躬字之義,躬親也。伊尹回顧當初親歷也?!短住肥且烈柼字?,現身說法,訓以躬親經歷,長句以作詳細具體:“惟尹躬先,見于西邑夏,自周有終,相亦惟終;其后嗣王,罔克有終,相亦罔終”云,可見對太甲諄諄教導之情?!断逃幸坏隆穭t將此旨誥布諸臣及天下,故又換以鏗鏘之言如前述。諸種說法,除區以功能外,還可參朱熹學說 “實錄王言”與“辭臣之言”云云。乃朝廷樂府曾專設辭臣,編修賦章以便傳誦。
總之,先秦文獻之相似語句數數多有,或二三見,或十數見,或數十見(參閻氏《疏證》等),而各適其事,各宜其文,各符其實,各自成立。若因其相似而牽強等證彼此,則誤。同理,因之否證其一,是此非彼,尤錯。若理路相悖,則任你調書袋,終不通達矣。
清華簡《尹至》、《尹誥》紀伊尹謀夏之事,發生于伐夏之前,然則密謀不可誥天下,猶伐夏前商族為諸侯亦無由制王誥,更其《尹誥》之主題、題材、體裁與誥制皆不相干,是該篇誠出于誤讀矣。推《尹誥》與《尹至》原當一篇,為戰國方士集綴先籍之相關段落而成,雖此《尹誥》未曾為后世之讀者交待時間地點明確,唯今于字里行間尋跡,亦足得其真相。
清華發布之《尹誥》簡文:
惟尹既及湯,咸有一德。尹念天之敗西邑夏。曰:“夏自絕其有民,亦惟厥眾,非民亡與守邑。厥辟作怨于民,民復之用離心。我翦滅夏,今后曷不監?”
摯告湯曰:“我克協我友。今惟民遠邦歸志?!睖唬骸皢韬?!吾何作于民,俾我眾勿違朕言?”摯曰:“后其賚之,其有夏之金玉實邑,舍之。吉言?!蹦酥卤娪谫裰幸亍?/p>
以下句解之:
“惟尹既及湯,咸有一德”,承前《尹至》伊尹諜探夏廷事而言:謂伊尹終歸成湯,君臣始終同志一德。較之《孔傳·咸有一德》:“惟尹躬及湯“,則前篇之“既及”狀即時進行之態,而“躬及”發生于后,回顧躬親經歷也。躬親之義,復參《商書·說命上》:“惟干戈省厥躬”云。此分別伐夏前后之事于細節也(參《殷本紀》:“伊尹去湯適夏。既丑有夏,復歸于亳”)。此句交待時間:尹由夏返;地點:亳都;人物:尹與湯。
“尹念天之敗西邑夏”,“念”謂主觀意識,指尹諜夏后意念思考夏將失天命。較之《太甲上》“惟尹躬先,見于西邑夏……”,則后篇作于滅夏已然,回顧躬親經歷,意即伊尹先踐先明,見證夏運?!耙姟蹦藢嵰娨讶?,別以“念”之意念思考未然,蓋分別伐夏前后之事又一細節。參《大禹謨》:“念茲在茲”“惟帝念功”,亦思考念及,主觀判斷。
《禮記·緇衣》引《尹吉》兩句,與上述《咸有一德》與《尹訓》者同,亦著“躬”與“見”,參鄭玄注。而《尹吉》已由郭店楚簡與上博簡相關文句旁證,即為《尹誥》,然而與清華篇所謂《尹誥》風馬牛。除時態之別,真正《尹誥》乃伊尹自作,而清華簡文者為旁敘體,又互不相干。
“夏自絕其有民,亦惟厥眾”。大意:夏桀暴政自絕于人民,受虐之民眾多。此亦尹潛夏歸來之總結匯報(繼下文)。
“非民亡與守邑,厥辟作怨于民,民復之用離心”。大意:民眾不愿為其守城邑有因,乃由桀濫權為民所怨,民皆與之離心。參《殷本紀》載湯為諸侯,曾曰:“子有言,人視水見形,視民則治不?!碑敃r之湯、尹,殊以民意為鑒。
夫戰事勝敗本難料,唯尹、湯承古訓“天聽自我民聽”,由民心向背預測伐夏成敗耳。若伐夏已然功成,尹與湯何必再言此,倘有他事須急商矣?!懊裢雠c守邑”亦顯為預估,后來實情,兩軍決戰于鳴條之野,城邑攻守洵非主戰場。乃野戰相系士氣,非如守城之眾志成勝,決于民心。猶野戰互攻,有別守邑之互為攻守。前此湯有“征葛”等,想是彼等戰事有得“民亡與守邑”之經驗。
“我翦滅夏,今后曷不監”。翦滅夏是既定目標,但湯有前瞻之憂,即滅夏后,夏之貴族士夫服不服監管。尹則言(既然民心歸)現下君主何慮不監之事。此處之“后”可解為諸侯之尊稱,《虞夏書》慣以“群后”稱諸酋。而至《湯誓》,稱湯已作“王曰(湯尚自嫌稱“后”)”,時序甚明?!昂蟆睘榉ハ那懊苌虝r尹尊稱湯,“王”則公示討桀時湯之號稱。而商人既有天下,上廷史官追記此事也可追稱“王”。此句顯然事前之遠謀也,俟一旦伐夏逐桀,果有《仲虺之誥》安撫殷胄(該篇固稱湯王)。事參《周書》載周公設“三監”之區,管治殷胄及親殷之邦族。
“后”通“後”,多見于東周文章,而此《尹誥》出戰國簡,故不排除竄入時語,然既便讀作“日后”,亦證戰前預謀也。
以上伊尹數語,也可視作征葛之后,尹據夏政現狀及征葛經驗所作歸納總結。葛伯,夏之封爵也,其行狀或似桀,遂致民不為其守邑云。
“摯告湯曰:‘我克協我友。今惟民遠邦歸志’”。伊尹名摯,此段文直呼其名,顯然綴自另種冊籍。蓋此摯與尹稱呼相異,又見方士寫冊之不周,乃行文多遜于上廷王官之《尚書》也。唯較之清華簡《金縢》之邏輯凌亂,此僅屬小疵耳。
此句亦旁敘,轉述尹告湯之言:我邦向來友協他邦,有仁德,故遠邦之族也擁戴向往之。復見伊尹深謀遠慮,有及伐夏后之安邦。若誥體則王言誥白,正大堂皇,而絕不旁敘私謀利誘(見下文)。
“湯曰:‘嗚呼!吾何作于民,俾我眾勿違朕言’”。此湯之謙辭也,意即我何德何能,而得諸邦諸族之信任。“朕”在先籍中即如“我”之自稱,而大人自謙亦往往稱朕,非后世為帝皇專用。虞夏以來,如舜禹等聽聞受擁戴,都謙言再三,已成慣例,湯理當這般,不失身份。然此語帶雙關,伊尹覺之,遂自直白作將來安邦獻策。
“摯曰:‘后其賚之,其有夏之金玉,實邑舍之’”。尹覺上述湯言之雙關,知湯有預慮。即夏虐政與商仁德并存之際,諸邦寧商勿夏;但一旦商取夏而立,天下又作何想?于是尹直白獻策:屆時將夏廷斂存之金玉財物大賞于諸侯軍,各邦軍隊所占之夏邑也任由分割,便無憂。果然,后來湯以平亂之由,集諸侯軍西征昆吾;昆吾據許,即今之許昌,處商、夏之間;昆吾既滅,商軍臨夏境,機不可失,《湯誓》便公然討桀。遂可明軍紀賞罰而告諸侯軍:“爾尚輔予一人,致天之罰,予其大賚汝?!辟l,賞賜也,是伊尹定策在先也。若上引之尹湯對話在伐夏后,則全不必“賚之”之獻策,《湯誓》已經實現矣。
夏之境域有限,當時邦國林立,夏則尊為天朝,承自禹功也。禹為天下萬邦共推。湯取夏,取天子之尊耳,割舍夏邑些許無甚要緊。據《商書》等,俟商廷穩固,漸有兼并他邦之舉。
此文成于戰國,“后其賚之”之“后”,既訓如“主公”。復若作“日后”,也通,“后”通“後”,其例如《禮·大學》:“知止而后有定”;《孟子·萬章上》:“使先知覺后知,使先覺覺后覺也。”《論語》猶有“忽焉在后”等語。解作“日后”,則此言出于《湯誓》前無疑。而作“君主”解,尤明為諸侯尊稱也:自《湯誓》始,湯有號稱王。如隨之《仲虺之誥》,尤“惟王不邇聲色”云。
“吉言乃致眾于亳中邑”。前文皆旁敘湯、尹密謀,非禮也,犯險也;桀好武,還曾囚禁湯(《夏本紀》)。謀成,湯則有明正吉言招致眾賢眾卿于亳都,相對于密謀非禮,故謂吉言。實為備戰。
簡《尹誥》,載尹、湯密謀于私室,然而信心足滿,由推是在征葛等獲勝之后?!断臅鳌芬沿稌颉罚骸案鸩混?,湯始征之?!泵x是維護禮法,效力朝廷,其實試探夏桀反應。度葛征后尹復入夏境打探,桀則執迷不悟,朝政則極其不堪,民憤則若火山欲噴,所以湯、尹勝券在握,作翦桀之謀斷。
總之,清華簡《尹誥》之時間、背景、文意、文體等,都無關于“誥”,該《尹誥》誠莫須有。而以莫須有之《尹誥》去否證古文《尚書》之《咸有一德》,更雙重無稽。
二四章 《虞書》著于歌敘,《謨》承《典》之慣體,今文《尚書》卻誤合《皋陶》、《益稷》?!兜洹贰ⅰ吨儭方遒x言框定思想,俾史教歷遠;而虞廷之口訓,初萌哲理多許。夏啟承禹業,禪讓之義雖息,仁道則長存
據《孔傳》,虞書凡八:《堯典》、《舜典》、《汩作》、《九共(九篇)》、《稾飫》、《大禹謨》、《皋陶謨》、《益稷》。唯其中《汩作》、《九共》九篇、《稾飫》僅存《序》?!稌颉罚骸暗坩嵪峦粒皆O居方,別生分類。作《汩作》、《九共(九篇)》、《稾飫》?!薄躲樽鳌贰把云渲蚊裰εd”,《九共》則載各部落之貢獻?!斗X飫》則言帝舜賞謝各部落。誠已鋪墊《禹貢》。
前文已及《堯典》《舜典》《大禹謨》《益稷》,共此章則全概《虞書》。《史記》全錄《皋陶謨》,而開篇旁白:“帝舜朝,禹、伯夷、皋陶相與語帝前,皋陶述其謀曰”云。先秦諸子亦已引《皋陶謨》而言。
《謨》體紀言而傳人,更見史詩功效:以賦言框定思想,俾史教歷遠、圣賢之義傳代。
由《虞書》諸篇可窺其共性:列為詩體則文義皆暢順無礙,輒解舊說之疑惑;又往往見“哉”字襯尾,效用等同韻腳;而后世諸子之重要理念亦已初萌于該《書》,除前文已述,《皋陶謨》尚見“德信”、“修齊治平”、“時中”、“天人相應”等要論。若孔子悼子產有贊其行:“古之遺愛也”;乃仁愛者,虞廷之傳教也。又“孔子適齊,……與齊太師語樂,聞《韶》音,三月不知肉味,齊人稱之”云,乃《韶》者,堯舜之遺音也;而殷人稟承,故曰孔子之齊學殷禮。事參《孔子世家》等?!队輹芬舱撸M虛構耶。并《虞書》之理念,見深化于夏、商、周《書》,亟符思想史演進之規律。虞朝之季,私有財產益增,父權社會成熟,歷史理性于是選擇權利之父子相傳,以期每每換代平穩。如啟承禹位,彼禪讓之大義遂息,但“天聽自我民聽”等民權、民本精神仍得繼承。一以貫之,此謂仁,有賴經傳、德教、內修也。
《虞書》諸篇,章法輒一貫,開篇設頌詞,概堯、舜、禹、皋陶畢生。唯《益稷》例外,章法紛歧,推其因緣,蓋啟興稷衰也。禹托政于益稷,然而諸邦朝啟不朝稷,于是此立彼廢。而稷傳既遭削損,《益稷》之篇目下就不免填充以他言;然皆鏗鏹動聽,足以寶貴。然該篇結構畢竟失態,今文《尚書》遂將其綴于《皋陶謨》尾,是又一“誤合”耳。參前文言《傅說之命》出土,證實《孔序》“伏生誤合”說。
《皋陶謨》原文 《皋陶謨》意譯
粵若稽古 唷喏,相傳
皋陶曰允 皋陶著誠信
迪其德謨 仁道旨謀略
明弼諧禹 明德輔協禹
曰俞如何 然則政略何
皋陶曰都 皋陶言甚善
慎厥身 謹慎其言行
修思永 修德永勿忘
惇敘九族 禮序待族人
庶明勵翼 眾庶勉力助
邇可遠在茲 近及遠此理
禹拜昌言 禹拜謝美言
曰俞 說謀政當此
皋陶曰都 皋陶復言政
在知人 在知人善任
在安民 在安民德治
禹曰吁 禹嘆不易也
咸若時 如若這般時
[惟帝難之] 帝道何其難
知人則哲 知人者哲慧
能官人 善授人以官職
安民則惠 安民者仁愛
黎民懷之 庶民歸其心
能哲而惠 既慧且仁愛
何憂乎驩兜 無憂諸侯叛
何遷乎有苗 無懼異族反
何畏乎巧言 無患小人言
令色孔壬 及亻眉媚顏佞行
皋陶曰都 皋陶進一解
亦行有九德 行且衡以德
亦言其人 以德品評人
有德乃言 德行是依據
曰載采采 見諸其事事
禹曰何 禹問九德何
皋陶曰 皋陶泰然言
寬而栗 寬仁而嚴正
柔而立 柔和有原則
愿而恭 謹厚并謙恭
亂而敬 治事且敬慎
擾而毅 順情卻果毅
直而溫 正直然溫良
簡而廉 簡率又廉潔
剛而塞 剛勁能實干
強而義 強直據道義
彰厥有常 彰諸德有常
吉哉 凡此吉象啊
日宣三德 每日布德廣
夙夜浚明 早晚心思明
有家日嚴 治家邦不懈
祗敬六德 誠敬明大德
亮采有邦 佐事于邦國
翕受敷施 受德而施德
九德咸事 九德能并用
俊乂在官 俊杰當任重
百僚師師 百官相師法
百工惟時 臣工循天時
撫于五辰 撫順于節律
庶績其凝 功業具成就
無教逸欲 君臣勿縱欲
有邦兢兢 立國者戒慎
業業一日 終日知危懼
二日萬幾 日日至萬端
無曠庶官 任眾官當位
天工人其 君臣擔天職
代之天敘 代天行治道
有典勅我 常典匡正我
五典五惇哉 五常厚德哉
天秩有禮 天次序順禮
自我五禮 合人設之禮
有庸哉 禮接天人哉
同寅協恭 敬天人之事
和衷哉 和合大善哉
天命有德 天彰德高者
五服五章哉 服飾分五等
天討有罪 天討有罪者
五刑五用哉 刑法用五等
政事懋哉 政治完美哉
懋哉 美善啊政事
天聰明 天聰明來自
自我民聰明 人民之聰明
天明畏 天明威來自
自我民明威 人民之明威
達于上下 通達天與人
敬哉有土 為君敬天人
皋陶曰朕言 皋陶說我言
惠可厎行 是否定可行
禹曰愈乃 禹答必可行
言厎可績 當可致功績
皋陶曰 皋陶謙退言
予未有知 我未曾高明
思曰贊贊 但循尊古道
襄哉 因循之而已
茲篇第四行:“明弼諧禹”,乃眼目。全篇主題,即此“明德輔協禹”一句可籠括。下句“曰俞如何”,則比類“曰若稽古”。此兩句讀與舊釋大出入,唯義訓之,足以成立。
又“唯帝難之”,通行本(據《唐石經》)作“唯帝其難之”。劉起釪《釋論》:“段玉裁《撰異》舉《漢書·五帝紀》及《論衡》之《定賢篇》、《是應篇》、《答佞篇》所引此句皆無‘其’字,作‘惟帝難之’。陳喬樅《經考說》補充《后漢書·虞廷傳》所引此句亦無‘其’字。皮錫瑞《考證》遂謂漢代今文本有作‘惟帝難之’者”云云。從之,以合詩體。訓詁??蹦司渥x之重要依據,如晚清江標《靈鶼閣叢書》有《尚書大傳逐字索引》,集小學成就而備句逗之要用?!稌方浖坠?、金石、篆、籀、隸、楷幾度換文,又兼六國之時“言語易聲、文字易形(《說文·序》)”,至漢方以訓詁字代古字;又經兩千年傳播,曲折坎坷,版本??惫田@其重要;先達至力,其成果是為楫航可借。
又篇中“百工惟時”句,農、工、商皆應時,政治遂有“時中”觀,所謂“百工惟時”者也,堯舜以來一貫之,也呼應天人相應觀念。一花一世界,辭句釋義,當貫以大理念,此“義訓”要義一歟。
末兩行:“思曰贊贊”,諸本或有作“思日贊贊”,因據《益稷》“思日孜孜”句,亦通?!八肌保f注多釋為語助,亦或作“思想”解,都通。“贊”輒訓“道”?!百澷潯悲B用,前者動辭,后者名辭,上古語言慣例也。全句譯為“但循遵古道”,事關下句“襄”之訓“因”,對看《撰異》引《爾雅》“儴,因也。如羊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