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史詩考全編
一七章 《謨》續編《典》然體例殊,似左史右史分別記事記言;華夏上古政治開明,先創民主、法治。九歌而敘九功,《左傳》《蔡傳》皆明此。“歌敘”自證“史詩”顯然,二者等義。由《虞書》“典樂”奠基,《夏書》歌敘大盛,上古信史遂存
孔穎達《尚書正義》:“典是常行,謨是言語”。“謨”,參《爾雅》:“謀也”,《說文》:“議謀也”。則謨之所傳,乃君臣與謀。舊籍載言,先古朝廷之左史、右史分別記事、記言;而《典》《謨》之別正似。“事”出采集,“言”則理貫,故二者章法各殊,《謨》于是數十句大章為常態。見之《詩》,大章也非罕有。
堯舜二典載選賢、選儲,君臣與商;大禹、皋陶二謨,更錄賢臣議政,總結史訓。就此觀之,蓋大似今之所謂精英民主。虞之朝議,乃具民本德政共識,絕非漫無原則之民粹放言,此儒統所崇尚。是故言民主,大不必反孔、反傳統。民主豈西洋獨有,吾華早得精髓,其超前似不可思議,但確然事實。恰如“罪疑惟輕,功疑惟重”之法治思想,西方亦晚得(法制本諸仁,仁者本諸民生民權;而戰國之“法家”以斬首論爵、罪及連坐等,施權術幫兇極權專制,實為異端)。華夏之早慧,《尚書》與考古新證也每相印合。比較古埃及、古比巴倫等文明,彼等之宗教、制藝、文字都早熟,但政治開明遠遜于吾邦。
《大禹謨》古文有今文無,自《孔傳》《孔疏》以來,其章句已賦言易讀,得歌敘大體。今自覺以詩格律之,遂義理更暢。而其內容如上述,則其職能固歸史詩。猶今發現西周青銅器銘文符合《尚書》禹事,及言辭亦近之,然則戰國輯編說、東晉假綴說皆休。雖然,先古傳歌亦或歷經后人修飾言辭、精煉思想,但無妨大局耳。
《大禹謨》所詠,每每呼應堯舜二典,則典、謨恰似史詩長編之分章。而《虞書》史據信實,細節真確,事理、情理邏輯通貫,乃信史之詩傳已無可辯駁,況猶尚自證自明為史詩“九歌”。一事兩端,“歌敘”又返證《書》古文篇真實,試想三代以下,何來歌敘。參《左傳·文公七年》引《夏書》曰:“九功之德,皆可歌也,謂之九歌”。
蓋先古口傳,嘗稱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前文已及。若《大禹謨》“九功惟敘”“九敘惟歌”即相類,史遒敘史歌贊之大集也。參《蔡傳》謂九歌:“此《周禮》所謂‘九德之歌,九韶之舞’”。又曰“歌者,以九功之敘而詠之歌也。”而《大禹謨》“勸之以九”,則意在史詠之勸學,不外史詩之功,詩遒之職。該篇之自明史詩尤然也。比視《舜典》“歌永言”意在詩傳永續圣功王道;及《胤征》之“遒人以木,鐸徇于路,官師相規,工執藝事以諫”,皆自證詩體。《大禹謨》“勸之以九,歌俾勿壞”,得“九歌”之義,一如“木鐸”之情(詳見第五章)。而“勿壞”又同意“永言”,并義涵歌詠使言傳定型,不致更易,殊明詩史特性:框定語辭,存真永續。由《虞書》之“典樂”奠定基礎,《夏書》于此“歌敘”大得,發展軌跡明甚,上古信史遂存(略合先賢之虞書夏修之說)。而雅言歌敘與形聲字甲骨文發明及史詩之載冊亦皆因果相聯(請詳后文)。既知史詩古稱“歌敘”,則其并存于《書》《詩》亦大揭曉。
大禹謨(原文) 大禹謨(意譯)
粵若稽古 唷喏,相傳
大禹曰文 大禹著文德
命敷于四海 教義遍四海
祗承于帝曰 敬承先帝言
后克艱厥后 王治知其艱
臣克艱厥臣 臣輔亦知難
政乃乂 大政遂順治
黎民敏德 全民勉于德
帝曰俞 舜帝慨然曰
允若茲嘉 確如此嘉訓
言罔攸伏 德義無所隱
野無遺賢 賢士皆在朝
萬邦咸寧 則萬邦安寧
稽于眾 問事于眾士
舍己從人 擇善不武斷
不虐無告 不虐待弱者
不廢困窮 不冷待窮人
惟帝時克 堯帝惟如是
益曰都 伯益應而曰
帝德廣運 堯帝德廣遠
乃圣乃神 如此稱神圣
乃武乃文 武功并文治
皇天眷命 皇天賜福運
奄有四海 大治四海內
為天下君 為天下共主
禹曰惠迪 禹說順逆理在此
吉從逆兇 從吉而逆兇
惟影響 驗如影隨形
益曰吁 伯益嘆而曰
戒哉 慎戒啊勿懈
儆戒無虞 警備無失誤
罔失法度 不可失法度
罔游于逸 不貪圖游逸
罔淫于樂 不縱情享樂
任賢勿貳 任賢必專一
去邪勿疑 驅邪人堅決
疑謀勿成 猶豫事不成
百志惟熙 綜觀以定策
罔違道以于 不違理以求
百姓之譽 社會之虛名
罔咈百姓 又勿違民本
以從己之欲 以從己之欲
無怠無荒 無怠懈荒廢
四夷來王 各族都歸順
禹曰於 大禹慨而曰
帝念哉 帝堯有深慮
德惟善政 明德致善政
政在養民 善政在養民
水火金木 各行業治理
土谷惟修 農耕數主修
正德利用 德正而行宜
厚生惟和 民富天下和
九功惟敘 功業數數敘
九敘惟歌 敘功致詩傳
戒之用休 戒失勸修身
董之用威 督之以教訓
勸之以九 勉學以歌敘
歌俾勿壞 詩傳使存真
帝曰俞 舜帝慨嘆曰
地平天成 治水土順勢
六府三事允治 興百業有序
萬世永賴 萬世賴此理
時乃功 應時乃成功
帝曰格汝禹 帝舜復喚禹
朕宅帝位 我居盟主位
三十有三載 三十又三年
耄期倦于勤 體衰強振作
汝惟不怠 你勤政不怠
總朕師 可總領眾酋
禹曰朕德罔 禹答我欠德
克民不依 萬民恐不順
皋陶邁種 皋陶稱強干
德德乃降 有德普施德
黎民懷之 黎民感懷之
帝念哉 帝啊應念此
念茲在茲 念明德在皋
釋茲在茲 悅大德在皋
名言茲在茲 名符德在此
允出茲在茲 誠生德在此
惟帝念功 請帝念皋功
帝曰皋陶 舜告與皋陶
惟茲臣庶 如你般臣下
罔或干予 未曾違我意
正汝作士 宜你主五刑
明于五刑 墨劓剕宮辟
以弼五教 以輔五常倫
期于予治 合于我治義
刑期于無刑 設刑期無刑
民協于中 官民協中道
時乃功懋哉 致此你功偉
皋陶曰 皋陶恭敬曰
帝德罔愆 帝舜德無失
臨下以簡 待臣簡其事
御眾以寬 治民寬其心
罰弗及嗣 罰不延后代
賞延于世 賞續其子孫
宥過無大 諒無心大錯
刑故無小 刑故意小罪
罪疑惟輕 罪乏證從輕
功疑惟重 功不確論大
與其殺不辜 與其殺無辜
寧失不經 毋寧任錯過
好生之德 好生之德行
洽于民心 諧洽于民心
茲用 此法用一貫
不犯于有司 民不觸刑法
帝曰俾予 帝說我所以
從欲以治 持我意治順
四方風動 而八方風從
惟乃之休 因你修美德
帝曰來禹 帝召禹近言
洚水儆予 洪水警吾輩
成允成功 你踐言事功
惟汝賢 治水大賢德
克勤于邦 勤勉于國政
克儉于家 儉約于家事
不自滿假 不自滿夸口
惟汝賢 你稱大賢德
汝惟不矜 你不自傲能
天下莫與汝爭能 人不來爭能
汝惟不伐 你不夸己功
天下莫與汝爭功 人不來爭功
予懋乃德 我褒揚你德
嘉乃丕績 嘉許你大功
天之歷數 天命有歷數
在汝躬汝 當歸你親政
終陟元后 終將登大位
人心惟危 人心易向邪
道心惟微 修心但慎微
惟精惟一 須精求專一
允執厥中 誠心執中道
無稽之言 荒誕無稽言
勿聽 勿聽取
弗詢之謀 未與商之謀
勿庸 勿采用
可愛非君 民愛戴君乎
可畏非民 君畏懼民乎
眾非無后 民若無偉君
何戴后 愛載誰屬焉
非眾罔與 無民則無君
守邦欽哉 守邦業謹記
慎乃有位 謹慎居君位
敬修其可愿 誠敬從民愿
四海困窮 八方民窮困
天祿永終 君天命告終
惟口出好興戎 言則好勸警
朕言不再 我言止于此
禹曰 大禹謙辭說
枚卜功臣 占卜眾功臣
惟吉之從 惟吉是從宜
帝曰禹官占 帝告禹占法
惟先蔽志 乃先定志向
昆命于元龜 后占于大龜
朕志先定 今我志向定
詢謀僉同 議詢皆謀合
鬼神其依 祖靈天意依
龜筮協從 占與筮也協
卜不習吉 爻卜不重復
禹拜稽首 大禹敬禮拜
固辭 堅辭未從命
帝曰毋 帝說勿如此
惟汝諧 你當仁不讓
正月朔旦 俟正月吉日
受命于神宗 禹受命宗廟
率百官 遂統率百官
若帝之初 一如舜登位
帝曰咨禹 帝慨然命禹
惟時 今諸酋惟有
有苗弗率 三苗不從順
汝徂征 你前往征伐
禹乃會群后 禹召集群酋
誓于師曰 率師而誓言
濟濟有眾 濟濟眾將士
咸聽朕命 都請聽我命
蠢茲有苗 蠢妄其有苗
昏迷不恭 昏惑不知禮
侮慢自賢 輕慢自尊大
反道敗德 違天敗德政
君子在野 賢能被棄逐
小人在位 佞小居高位
民棄不保 民遭棄處危
天降之咎 天命當降罰
肆予 故此我任重
以爾眾士 與你等眾志
奉辭伐罪 奉正義伐罪
爾尚 眾將士望能
一乃心力 同心協力我
其克有勛 期建功立勛
三旬 征討三十日
苗民逆命 苗民仍違抗
益贊于禹曰 伯益獻策禹
惟德動天 說德誠感天
無遠弗屆 無人不動心
滿招損 傲滿自招損
謙受益 謙誠應受益
時乃天道 此理乃天道
帝初于歷山 舜初居歷山
往于田日 往耕郊田日
號泣于旻天 號泣向蒼天
于父母負 覺有欠父母
罪引慝祗 引罪孽自惕
載見瞽瞍 返歸侍瞽瞍
夔夔齋慄 莊重且恭畏
瞽亦允若 舜父于是善
至誠感神 至誠感神靈
矧茲有苗 何況彼三苗
禹拜昌言 禹拜謝美言
曰俞 慨然而作嘆
班師振旅 遂班師回朝
帝乃誕敷文德 朝中盛文德
舞干羽于兩階 演軍樂于廷
七旬有苗格 七十日苗順
《大禹謨》“禹乃會群后,誓于師曰”云云,不妨讀如《禹誓》。唯其集于《大禹謨》,見史詩合諸詩為一詩之特性耳。《誓》為軍歌武樂,往往獨立成篇,乃《尚書》六體之一,此詳下章。
一八章 《誓》輒軍歌,唯幟之正義,夏商者皆歌體規整;是《詩》《書》雅言俱入樂也。而《周書·牧誓》標格樂詩尤明,《禮》《樂》亦足旁徵,但已然“祝冊”相擾:詩修口傳又兼作冊逸播。上廷之祝、冊廢于東周,以至“詩亡然后春秋作”
《誓》,《書》六體之一,言戰。戰爭題材為史詩必有,而唯華夏者以戰爭正義為主題,緣其傳統思想,天下歸仁,匹夫為家國。若荷馬史詩申揚個性,則戰之勝敗及國運盛衰,往往決于英雄性格。《甘誓》早于荷馬所傳遠矣,但已然執導于理性,即禮,即人際公理、公道也。其高于個人意志,亦即謂仁義天道。子曰克己復禮,誠以理性制任性。
《夏書·甘誓》乃夏啟戰有扈氏于甘地之誓師辭。其中言“五行”,昔者已有注作“五倫”,言人際常倫。“三正”,余則義訓“左中右三軍之長”,參《墨子》引《甘誓》有“聽誓于中軍”云。《爾雅》:“正,長也。”《甘誓》言車戰。余少時“插隊”滇西,見鄉間馬車皆各村自制,而每存堅靭山木以備車轅、輪軸之需。由曉制車傳統之遠邈。
《墨子·明鬼下》轉引《甘誓》,以其為禹戰有扈氏之誓師辭,而其文與《書》篇有出入,因見今文篇亦如古文者,重見于子書,并不免別版異辭。參前文第十章:“歷經商典放散、周官下移,《書》冊雖別版錯落但非疑柄(事比《泰誓》,則其文出入于他籍所引亦不證偽)”。
《甘誓》末尾,衍出“予則孥戮汝”五字,顧頡剛認為由《湯誓》誤入,劉起釪亦以五字為當刪。五字確齟齬于詩格。《甘誓》原當由辭臣預備,詩言易讀,以便流播軍中。尤古時無擴音器,軍誓廣播陣前,當有賴假聲高調,歌者為之。
今湖北湖南土家族,遺群舞“肉連聲”,由壯士赤身列陣,拍胸頓足以應節拍,叫喊有辭,蓋遠古武舞當類似。又瑤族傳統棍舞亦列陣起勢,其歌步拍值即與今之四分音符時值一致,乃類進行曲。
《甘誓》原文 《甘誓》意譯
大戰于甘 大戰于甘地
乃召六卿 王召來六卿
王曰嗟 夏啟慨然曰
六事之人 爾等主大事
予誓告汝 我誓言相告
有扈氏威侮 有扈氏虐慢
五行怠棄 五倫遭怠棄
三正天用 三軍遵天道
剿絕其命 剿絕其運命
今予惟共 今我與爾共
行天之罰 奉天道行罰
左不攻于左 車左不攻擊
汝不共命 你則不奉命
右不攻于右 車右不攻擊
汝不共命 你則不奉命
御非其馬之正 御馬不得法
汝不共命 你則不奉命
用命 奉命之戰士
賞于祖 將受賞祖廟
不用命 有違命之士
戮于社 殺祭于社壇
(予則孥戮汝) (衍文)
《墨子》引該《誓》已轉為散文,其時也,“詩亡然后《春秋》作”。戰國散文之句法、遣辭,固異于先古,遂失之音節鏗鏹。其文如下:
“大戰于甘,王乃命左右六人,下聽誓于中軍,曰:‘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天用,剿絕其命。’有曰:‘日中,今予與有扈氏爭一日之命;且爾卿大夫庶人,予非爾田野葆土之欲也,予共行天之罰也。左不共于左,右不共于右,若不共命;御非爾馬之政,若不共命。是以賞于祖而僇于社。’”
《商書·湯誓》則商湯伐桀戰于鳴條之野之誓師辭,固亦幟之正義。序曰“伊尹相湯伐桀”云云,《湯誓》當出伊尹之謀(參《呂氏春秋·慎大》),而詩格規整,一似《詩·商頌》(商湯之公然伐桀,自《湯誓》始,而所謂發現之《尹誥》則屬謬說,見后文二三章)。
第二句,從《殷本紀》補“來女”二字。《釋論》:“‘來女’二字,孫星衍以為是訓解上面‘格爾’二字,傳寫者誤抄入正文中(見《尚書今古文注疏》)。”竊意不然,去二字,大損詩格。
《甘誓》《湯誓》并見于伏生今文與孔安國古文,唯其詩體全整,乃緣戰歌傳唱廣遠且久。
研討此篇,《釋論》指“而”“則”等連詞當為戰國所習用。又引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以“多”是殷語,“庶”是周語云云。余意史詩口傳、冊錄、集理之歷程,不免間以時語代古語,乃在常律,前文已論及。故即便《虞書》有戰國用辭,也不因之證其偽,一如夏、商之篇。而其未被替代之字,輒因后世無等義之辭。又則“率”之用,在有意無意之間,虛實之間,乃合初期語辭特徵。且見以“率”字填音節,又合詩言特徵。
《孔傳》于《湯誓》之末綴《書序》之文:“湯既勝夏,欲遷其社,不可。作《夏社》、《疑至》、《臣扈》。夏師敗績,湯遂從之,遂伐三朡,俘獲寶玉。誼伯、仲伯作《典寶》。”交待亡篇四。馬遷嘗問學于安國,故《史記》亦如此言。唯《孔傳》一度逸散,至東晉而重修,故有說晚《書》襲《史記》而言此。猜度而已矣。《孔傳》失于官,仍當存于社會。若兩漢之際劉向、劉歆父子得觀秘閣藏本(相傳孔安國獻朝廷之古文《尚書》在此,世稱中秘本,當具科斗文與隸古定兩種,魏三體石經依此),復博覽民間獻書而復興古文經學,實可為《孔傳》之中繼。至于東漢,尤其學在民間、《書》在社會;而緯學興,更亦逸學補《經》,古文經學五十八篇之章句、講義得而繼也。章太炎上遡東晉《孔傳》至三體石經,亦在情理中,紙、帛并用乃碑文之拓本、抄本必伙。《書序》宜誦記、口傳、重錄,則東晉集理《孔傳》,何止參考《史記》。參前文相關篇章。猶金景芳嘗稱《尚書》:“中國自有史以來的第一部信史”云。
《湯誓》原文 《湯誓》意譯
王曰格爾 湯王乃相告
來女眾庶 爾等皆來前
悉聽朕言 都請聽我言
非臺小子 并非我寡人
敢行稱亂 敢妄開戰端
有夏多罪 實因夏多罪
天命殛之 奉天命當誅
今爾有眾 今你等眾士
汝曰我后 有說朕為君
不恤我眾 不體恤民苦
舍我穡事 舍棄我農事
而割正夏 命隨征夏桀
予惟聞汝眾言 朕雖聞異議
夏氏有罪 但夏桀暴虐
予畏上帝 朕恐違天命
不敢不正 不敢不討伐
今汝其曰 今你等或問
夏罪其如臺 夏罪究如何
夏王率遏 桀王實惡極
眾力率割 民力盡率奪
夏邑有眾 夏邦之民眾
率怠弗協 盡怨怠背桀
曰時日曷喪 咒太陽何時喪
予及汝皆亡 我寧與你同亡
夏德若茲 夏政壞至此
今朕必往 今我必往伐
爾尚輔予一人 你等輔助我
致天之罸 致天罸于桀
予其大賚汝 我將大賞賜
爾無不信 你等勿相疑
朕不食言 我絕不食言
爾不從誓言 你若違共誓
予則孥戮汝 我將執懲戮
罔有攸赦 將無有赦免
《誓》而播為戰歌。歌舞一體,故其四拍一節,尤適武舞步法,見諸《甘誓》、《湯誓》固如上。下文再說《周書》之《牧誓》,則更加自白其軍樂武舞,如其所言“秉白旄以麾”者,參鄭玄注《周禮》:“旄,旄牛尾,舞者所持以指麾。”又“比爾干”者,參《樂記》“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毛謂之樂”。又“四伐”云云,參鄭注《樂記》:“武舞,戰象也,每奏四伐,一擊一刺為一伐。”諸如此等武樂之義,參劉氏《釋論》言《牧誓》甚詳且確。
《莊子·天下篇》:“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湯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樂,武王周公作《武》。”《武》者《誓》也,他者《大韶》《大夏》等,亦與《典》《謨》等等相關也。證一反三,《詩》、《書》同體,《書》之詩樂義尤明也。參《孔子世家》:“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復《論語》:“《詩》《書》執禮皆雅言也”。禮樂、雅言、《詩》《書》,一體三面也。
《尚書大傳》:“武王伐紂,至于商郊,停止宿夜,士卒皆歡樂歌舞以待旦。”而證《牧誓》即見《武》樂。然而《牧誓》章句卻無如《甘》、《湯》之郎郎齊口,究之則《周書》“冊”而擾“祝”。“冊”者載文,“祝”者口頌,《金縢》:“史乃冊祝”,《洛誥》則言“祝冊”。前文所謂文記、詩傳兼用,而旁白、歌詩并體即此。推《牧誓》傳播未久便轉冊錄,而古字“對貞”,貞者正也,亦辭臣對勘“祝”與“冊”者也。參郭沫若《殷契粹編》釋契文“惠冊用”,“惠高祖夔祝用”:“惠冊用和惠祝用為對貞。祝與冊之別,蓋祝以辭告,冊以策告也。《尚書·洛誥》‘作冊逸祝冊’乃兼用二者,舊解失之。”《牧誓》起首乃冊錄者交待時事背景之文,后來祝頌,亦以此為旁白,故其辭在散文、詩言之間耳。
《牧誓》既雜散文,較之他《誓》,猶見四言之參差不齊,及別版異辭之多有。事乃相關方國流播,諸侯別傳也。武王召“友邦”之軍、集“庸、蜀、羌、髳、微、盧、彭、濮人”之兵,遂《甘誓》傳唱諸軍八方。參《釋論》引《華陽國志·巴志》:“周武王伐紂,實得巴蜀之師,著乎《尚書》。巴師勇銳,歌舞以凌,殷人前徒倒戈。故世稱之曰:武王伐紂,前歌后舞也。”又及《天問》王逸注:“言武王三軍,人人樂戰,并載驅載馳,赴敵爭先,前歌后舞,如鳥噪呼”云云。當時已然噪呼不齊,何況傳焉后來。若以戰國之楚國遺冊“清華簡”中數篇較之《尚書》正本,尤實見方國傳抄之歧異。
下文詩列《牧誓》原文,并比勘諸本而成全其四言。《釋論》集校勘別版異同之成果齊備,余則假如梯航矣。如“古人有言曰”句末“曰”字從無,據《周本紀》。《釋論》:“敦煌P799本及神田本也無‘曰’字。”又“惟婦言是用”,“是”字從無。參《釋論》:“《漢書·五行志》引此句無‘是’字,隸古定寫本神田本、內野本、神宮本、松田本亦無,《唐石經》則‘是’字旁添。”復見古文輒保四言原貎。又“昏棄其先祖”,“先祖”二字從《周本紀》添加,而詩言排比遂齊。復知司馬公輒從詩句、合古文。又句從敦煌本P799,作“共行之罰”,無“天”字,信乃善本原句。
《牧誓》原文 《牧誓》意譯
時甲子昧爽 甲子日黎明
王朝至于 武王率軍至
商郊牧野 商都郊牧野
乃誓 傳歌為誓辭
王左杖黃鉞 王左執黃斧
右秉白旄以麾 右握白旄旗
曰逖矣 先衷謝遠軍
西土之人 從西方來奔
王曰嗟 武王慨然言
我有邦冢君 我友邦國君
御事司徒 及近臣、司徒
司馬司空 又司馬、司空
亞旅師氏 又亞旅、師氏
千夫長百夫長 千夫長百夫長
及庸蜀羌髳 及庸、蜀、羌、髳
微盧彭濮人 微、盧、彭、濮人
稱爾戈比爾干 持你戈排你盾
立爾矛予其誓 立你矛且聽誓
(王曰) 武王誓辭曰
古人有言 古人曾有說
牝雞無晨 母雞不打鳴
惟家之索 否則家敗落
今商王受 今彼商王紂
惟婦言用 惟聽婦人言
昏棄厥先祖 竟昏棄先祖
肆祀弗答 祭祀事不問
昏棄厥遺王 又昏棄王族
父母弟不迪 廢同宗兄弟
乃惟四方之 但于四方之
多罪逋逃 多罪眾逃犯
是崇是長 看重并封官
是信是使 信任并授權
是以為 遂奸小得用
大夫卿士 為大夫卿士
俾暴虐于百姓 使百姓受虐
以奸宄于商邑 而逞惡商都
今予發惟 今我姬發乃
共行之罰 奉行天之罰
今日之事 今日之陣法
不愆于 共進退勿過
六步七步 數六步七步
乃止齊焉 八則齊止步
夫子勖哉 戰士雄壯哉
不愆于 沖刺不急進
四伐五伐 數四次五次
六伐七伐 又六次七次
乃止齊焉 八而齊舉止
勖哉夫子 戰士雄壯哉
尚桓桓 三軍乃威武
如虎如貔 如虎且如貔
如熊如羆 如熊且如羆
于商郊 決勝于商郊
弗御克奔 不殺倒戈者
以役西土 以助我西軍
勖哉夫子 戰士雄壯哉
爾所弗勖 若有怯陣者
其于爾 此情狀于你
躬有戮 將召禍殺身
“不愆于,六步七步”等數句,顯著為軍歌呼號,然恐非武王原創,乃一向流行周軍;今八方兵集,遂傳唱以期步調一致。參《詩》如《裳裳者華》,其句“乘其四駱,六轡沃若”;“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則閱兵之歌。古時無電聲擴音,唯假聲高音拖腔可廣播陣前,以至現代軍隊操練,其呼號仍如戲腔。
至《周書》之末《費誓》、《秦誓》,分別以“公曰嗟,人無嘩”,“公曰嗟,我士聽無嘩”起首,乃狀當眾訓誓喊話,亦《誓》之變格。《費》《秦》誓于陣前,但未呈軍歌武舞之狀態,然章句仍依賦體。如秦國幾乎全民皆兵,戰士不識字,故誓言但賴呼號口傳耳。
東周之際木版竹策雖用,唯傳播還賴詩言,“不學詩,無以言”故也。《書》《詩》嘉言,傳承不輟,未亡。但天朝“祝”、“冊”制度,亡于東周,故孟子曰詩亡然后《春秋》作,諸侯遂各自冊錄記史而盛彼散文,參見第一章。
一九章 夏朝“百獸率舞”兼樂南北,商《誥》諧樂而集世訓警句。《誥》出王廷,周《誥》實錄王言,“冊”遂盛“祝”,并雜周族方言以致難讀;周初冊牘行用,尤時艱無暇詩修,且新政時義非世訓成語所宜概括,故《周誥》常作散文逸播
考古有見河域之先古三孔陶塤,距今五千余年;紅山文化則遺獨孔笛(今景頗族存此物);然早于該期,長江及淮河流域已見五孔至七孔之骨笛、陶笛。由推北南樂歌有差,而詩律應之;《詩經》、《楚辭》章句相較,仍可窺此情。若《堯典》四言八句規格,相合河原三音階古調;唯《舜典》,已然兼容南律,則事系舜納四方之賓,并夔制新樂。且《舜典》完于禹臣,推禹族源自江淮(見第三章),禹猶奔走八方,故夏樂尤饒,《夏書》之歌敘體格便符此情。《商書》頌詠似承北律,商族出東夷,近北人也。故其《誥》篇本諸四言,間雜多言句,章法較規整。
周朝之兼樂,則由《詩》之《風》《雅》《頌》可推曉。但《周書》誥體多有出周公者,卻散文無涉樂律。究其所以,則時局艱危,誥多而急,周公一沐三握發,一餐三吐脯,實無暇詩修;而冊載已便,遂實錄周公、成王之言以逸(散布)。唯散文初創,并周族方言特殊,相異于史家相傳之雅言賦句,是故難讀(詳三四至三八章)。
《書》之《典》、《謨》,紀傳人物;《誓》則軍歌武舞;而《誥》《訓》既言事傳史,亦集世訓,皆見史詩本份。世訓警語也比比見《詩》,復《易》之爻辭更多有,凡此都曾經貞人傳代,爾后載文者。
《商書·仲虺之誥》古文有今文無。《孔傳》言仲虺為湯左相奚仲之后。該《誥》開篇首章當屬后添之旁白,以補《書序》之不足。《序》言:“湯歸自夏,至于大坰,仲虺作誥。”想傳至周代,史官于是補白:成湯既滅夏,放桀俾居南巢,又自慚寬容不及先王,恐遺后世效仿之口實;仲虺遂誥此以慰,言德行之達理。此節之行文便似周人散文,雖然,仍宜誦傳。誥文中“葛伯仇餉”句從《孟子·滕文公下》引《書》,無“乃”字。孟子學承孔門,然引《書》但求達義,辭句或出入于《孔傳》,而“葛伯仇餉”卻見存原狀。又“用爽厥師”難解,《墨子·非命上》“爽”作“喪”則通,釋家或從墨。因推先秦載冊尚正錄,漢晉學者集逸參正有自口傳,南語音同至誤“喪”作“爽”。
該《誥》亟以邦國善策為教訓,攸見方國林立之歷史真況,洵非后人可臆撰,此情只合商初有。
《仲虺之誥》原文 《仲虺之誥》意譯
成湯放桀 湯滅夏放桀
于南巢 使居于南巢
惟有慚德 慚己德欠寬
曰予恐來世 說我恐后人
以臺為口實 以我為口實
仲虺乃作誥 仲虺誥以慰
曰嗚呼 唷喏嗚呼
惟天生 此乃天生就
民有欲 民各懷私欲
無主乃亂 無君王則亂
惟天生 于是天必降
聰明時乂 圣王應時治
有夏昏德 夏桀昏無德
民墜涂炭 人民墜涂炭
天乃錫 上天乃賜于
王勇智 我王勇與智
表正萬邦 為萬邦榜樣
纘禹舊服 承禹王舊統
茲率厥典 遵循其常法
奉若天命 奉行如天命
夏王有罪 夏桀多罪行
矯誣上天 假托上帝意
以布命于下 告命欺天下
帝用不臧 上帝因生厭
式商受命 代以商受命
用爽厥師 使桀喪民眾
簡賢附勢 輕賢攬小人
寔繁有徒 諸族多逃徒
肇我邦 自商族建邦
于有夏 時值夏朝頹
若苗之有莠 待我欲剪除
若粟之有秕 又欲簸棄之
小大戰戰 我族皆惶恐
罔不懼于非辜 都怕罰非罪
矧予之德 而況商人德
言足聽聞 實足歸民心
惟王不邇聲色 我王遠聲色
不殖貨利 不聚財謀利
德懋懋官 德盛勉以官
功懋懋賞 功高獎以賞
用人惟己 任人如信己
改過不吝 改過不遲疑
克寬克仁 寬容猶仁愛
彰信兆民 示誠于萬民
葛伯仇餉 葛伯嘗違道
初征自葛 征討自葛國
東征西夷怨 東征西族怨
南征北狄怨 南征北族怨
曰奚獨后予 盼解放恐后
攸徂之民 湯軍所到處
室家相慶 人民爭相慶
曰徯予后 說盼我君王
后來其蘇 君至我復生
民之戴商 民眾擁戴商
厥惟舊哉 已然歲月遠
佑賢輔德 湯佐輔賢君
顯忠遂良 進用忠與良
兼弱攻昧 并弱伐昏昧
取亂侮亡 滅亂衰之國
推亡固存 固有道之邦
邦乃其昌 商族遂昌盛
德日新 德行日更新
萬邦惟懷 萬邦都歸順
志自滿 若自滿自得
九族乃離 諸侯將離心
王懋昭大德 王昭顯大德
建中于民 立中道于民
以義制事 以義理裁事
以禮制心 以仁禮約心
垂裕后昆 足以訓后人
予聞曰 我聞若是言
能自得師者王 能師德者王
謂人莫己若者亡 自任性者亡
好問則裕 從善勢有余
自用則小 驕滿至孤弱
嗚呼 嗚呼,相傳
慎厥終 慎微得善終
惟其始 謹小即其始
殖有禮 合禮則扶植
覆昏暴 昏暴者亡之
欽崇天道 敬崇彼天道
永保天命 永保此天命
《商書》存《仲虺之誥》、《湯誥》等,其歌敘之面目大致同。《周書》存《大誥》、《康誥》、《酒誥》、《召誥》、《洛誥》等,篇幅都偏大,內容則參差。如《大誥》辭句尤類金文,而《康誥》開篇首章,公認有錯簡云。蓋周誥言輒龐雜,不逮商誥之精譬凝煉。概言之,殆無詩傳特徵,而恰合朱子“直錄王言”說。“周初八誥”輒出周公。周公主政,權位同王;又則周公每以成王名義布誥,是雙重義之“王言”也。
《洛誥》:“王命作冊,逸祝冊”;又曰“作冊逸誥”。“逸”者,放逸、流播也,非如舊釋之為人名。參孔穎達注《詩·賓之初筵》:“逸逸,往來次序也。”故前句當謂將誥文寫為冊,納入頌祝與傳冊之既定程序;后者則專指冊書發放。《周誥》多出周公代王之際,其擬成王口吻而誥,握發吐脯,事繁不及修辭,遂以冊載散文逸播。若《召誥》則成王授意召公所為,亦散體。復參劉起釪《釋論》言《召誥》:“本篇前段易解,后段難譯,這是記事與記言的不同處。記事簡單直率,故自甲骨文以來無大變化;記言則不但意思復雜,辭氣曲折,且有方言在內,有說話人的方言,有筆記人的方言。”竊意說話人方言是實,筆記人仍辭官史宦,知雅言也,只是實錄王語方言而未用雅言耳。
由知周誥特殊,亦已不便詩列。然亦無礙其傳播。因文字、文具發生發展,業已可供遣用,冊逸。又者,時局艱危,誥言即發,無暇詩修,是周誥不賦之其二也。其三,新政時義非往事成語盡可概括。故此,周公時代史詩一度稍息(詳三二至三六章)。而周初之時艱,宜參《東坡書傳》:“《大誥》《康誥》《酒誥》《梓材》《召誥》《洛誥》《多士》《多方》八篇,雖所誥不一,然大略以殷人心不服周而作也。予讀《泰誓》《武成》,常怪周取殷之易;及讀此八篇,又怪周安殷之難也。《多方》所誥不止殷人,乃及四方之士,是紛紛不心服者,非獨殷人也。”
大致唐代前,古典之傳世仍賴口、文相兼;官學有損,亦可向民間徵冊及口授之師。參《漢書·平帝紀》元始五年:“徵天下通知逸經、古記、天文、歷筭、鐘律、小學、史篇、方術、本草及以五經、《論語》、《孝經》、《爾雅》教授者,在所為駕一封軺傳,遣詣京師。”劉向父子覽群籍、聞傳言關此,所以知古、崇古。漢代逸學顯世,不但有緯學補經,并有方術補老莊而成其道教。而東晉集理《孔傳》時亦有遺冊、誦傳可搜也。尤其古文篇之章句,存真歌賦體,是以易讀宜誦傳。殷《盤》周《誥》散文載冊,實錄王言則難讀,亦難記誦,能完整傳世,當賴書記。唯今賢竟以難讀者為可靠,否則便偽疑,是未解歌敘之義以至也。唯史詩說悉解《書》難。
王廷昭誥,應事而發,長篇高論,正大光明。若“清華簡”所謂《尹誥》,載言密謀天下,渾不搭界,實出于誤讀,詳二三章。
二○章 《訓》以臣承先王之言,《命》輒臣代今王立言,往往詩賦工而歸樂府。《尚書》言質思樸存真歌敘,警句則提煉益精,但不掩原本;層累堆積說未及本質,不符實情
上章說《周誥》直錄王言而廢詩賦,可稱特殊;而商周書之《訓》《命》二體出賢臣之口,往往謹工賦言,以便傳達,仍歸樂府詩遒。若其以“王若曰”開篇,往哲已然“如是我聞、代王立言”說解之,如王引之、于省吾等。學界頗認同。蓋此猶見《尚書》歌敘說多證,唯昔人不自覺耳,未得其所以然。然《周書》之《命》篇又見漸趨散文冊書之勢,體格異變或類《誥》,如《顧命》,散述瑣事遂不成詩列。
《商書·伊訓》,乃見伊尹藉湯之德行訓導初即位之太甲;古文有,今文無。伊尹主祭,交通神圣,故承傳先王言;而工謹賦體,精警其辭,則非如此不足以口播;亦經詩臣修辭者也。其以“嗚呼”起唱,略似《典》《謨》之“粵若”;然以招呼神圣為動機,代王立言、指天為證也,而兼具收攝眾聽之效。先時重臣輒任神職,其“訓”有靈魂附巫之遺緒也。而下文《周書·微子之命》略如,嗚呼吁天。
太甲初不遵教,亂湯法度,伊尹放逐太甲于桐宮,自攝政。俟其悔過,遂迎回復位,又作《太甲》三篇。
往說《訓》乃臣訓君,不甚確切;所以稱“訓”,臣有先圣之憑,傳訓圣言也。既訓,實亦將君、臣、民之契約傳之后世,其約盡在“圣謨洋洋,嘉言孔彰”中也。民雖未參議,但以其心之向背決君之成敗耳。如后文三三章釋讀《洪範》,見該篇確為韻賦,而洵即訓辭。唯其乃商之遺臣將史訓傳與周武王,是稱特例;主旨則在王道神助,是知王道、神道皆以民為本。
《伊訓》原文 《伊訓》意譯
惟元祀 太甲之元年
十有二月 十二月祭祀
乙丑伊尹 吉日之伊尹
祠于先王 主湯王祭禮
奉嗣王 侍幼王太甲
祗見厥祖 敬禮其父王
侯甸群后 四方諸侯王
咸在百官 都各在其位
總己以聽 總領此百官
冢宰伊尹 首席為伊尹
乃明言烈 宣明湯功烈
祖之成德 標湯之盛德
以訓于王 訓導繼位王
曰嗚呼 嗚呼神在上
古有夏先后 古有夏王禹
方懋厥德 盛施其仁德
罔有天災 上帝不降災
山川鬼神 山川諸神靈
亦莫不寧 也安寧順時
暨鳥獸魚鱉 便鳥獸魚鱉
咸若于其 也都順安和
子孫弗率 至夏桀違德
皇天降災 皇天遂降災
假手于我 天借我商族
有命造攻 執天命攻桀
自鳴條 決戰自鳴條
朕哉自亳 執政自亳邑
惟我商王 惟我商王湯
布昭圣武 圣武昭天下
代虐以寬 仁德代暴政
兆民允懷 民心誠感戴
今王嗣厥德 今王承此德
罔不在初 自省于初立
[立愛]惟親 立仁近及遠
立敬惟長 立敬自長老
始于家邦 始于齊家國
終于四海 終于平天下
嗚呼先王 先王啊成湯
肇修人紀 勉力修綱紀
從諫弗咈 從諫不違逆
先民時若 先賢擇善從
居上克明 居上位則明
為下克忠 在下位則忠
與人不求備 待人不求完備
檢身若不及 責己恐有疏忽
以至于 終至大成功
有萬邦 擁天下萬邦
茲惟艱哉 誠經艱困多
敷求哲人 遂廣攬賢哲
俾輔于 使其能輔助
爾后嗣 你后嗣王儲
制官刑 并制官吏刑
儆于有位 以警示百官
(曰) (先圣傳訓)
敢有恒舞于宮 敢溺于宮舞
酣歌于室 酣醉于樂歌
時謂巫風 乃方巫邪風
敢有殉于貨色 敢貪財迷色
恒于游畋 執性于田獵
時謂淫風 是稱淫蕩風
敢有侮圣言 敢侮慢圣訓
逆忠直 拒絕忠直言
遠耆德 疏遠諸賢老
比頑童 比朋與頑劣
時謂亂風 猶亂政之風
惟茲三風十愆 此三風十過
卿士有一于身 卿士染其一
家必喪 必敗家無疑
邦君有一于身 邦君染其一
國必亡 必亡國無疑
臣下不匡 臣下不糾錯
其刑墨具 則處以墨刑
訓于蒙士 訓斥貶下位
嗚呼嗣王 神祐啊少主
祗厥身念哉 恭敬地承教
圣謨洋洋 圣訓遺大美
嘉言孔彰 嘉言甚明徹
惟上帝不常 上帝無常態
作善 你為善
降之百祥 天降以百祥
作不善 你作不善
降之百殃 天降以百殃
爾惟德罔小 你德行不疏
萬邦惟慶 萬邦皆慶幸
爾惟不德罔大 劣行不杜絕
墜厥宗 則亡你天命
《周書·微子之命》,乃周成王封微子立宋國之命,《書序》“成王既黜殷命,殺武庚,命微子啟代殷后,作《微子之命》。”前此管、蔡勾結武庚作亂,周公平叛。微子則殷王帝乙之長子,歸順武王,遂成王命其代武庚率殷之余民。傳《命》者代成王言,故亦以“王若曰”開篇,大似周公口吻。命王侯赴封地立國,其事須周知諸侯,當年自難于行文,于是歌敘賦傳之。其《命》重申德政要義,及褒揚受封者功績,又及藩國拱衛中央之職責。
《微子之命》原文 《微子之命》意譯
王若曰猷 成王如是說
殷王元子 你帝乙長子
惟稽古 當知殷傳統
崇德象賢 崇德尊先賢
統承先王 要繼承正統
修其禮物 修禮制文物
作賓于王家 今作賓周朝
與國咸休 與朝廷共榮
永世無窮 世代傳德政
嗚呼 嗚呼圣在上
乃祖成湯 你祖先成湯
克齊圣廣淵 政齊仁德廣
皇天眷佑 皇天攸眷佑
誕受厥命 降天命于湯
撫民以寬 湯撫民以寬
除其邪虐 剪除邪與虐
功加于時 功著于當時
德垂后裔 德垂于后裔
爾惟 你王嗣微子
踐修厥猷 踐行先王德
舊有令聞 向來有善譽
恪慎克孝 恭謹能孝順
肅恭神人 肅敬神與民
予嘉乃德 我嘉賞你德
曰篤不忘 謂純樸守本
上帝時歆 天欣亨時祭
下民祗協 民敬謹和睦
庸建爾于上公 封你為上公
尹茲東夏 統領此東方
欽哉 敬謹慎重啊
往敷乃訓 前往布教訓
慎乃服命 敬事盡你職
率由典常 循舊典勿違
以蕃王室 作周室屏障
弘乃烈祖 光大你勛祖
律乃有民 法律約人民
永綏厥位 長安你職位
毗予一人 輔弼我孤王
世世享德 世世譽仁德
萬邦作式 萬邦為楷模
俾我有周無斁 從我周無怠
嗚呼 嗚呼天在上
往哉惟休 此去修德啊
無替朕命 萬勿忘朕命
以上兩篇出古文,自《孔傳》以來,句讀一向近賦體。合觀《孔傳》堯、舜二典之開篇,皆讀斷“粵若稽古”四字,合詩句,可知事非偶然,乃《書》古文經多存四言句歌敘原態。參觀《益稷》:“誰敢不讓,敢不敬應”,合詩言。然今文曾作“誰能不讓,誰能不敬應”云,見諸《潛夫論·考績篇》引,皮錫瑞《考證》指此“皆今文異字”。而古文句讀,推孔安國亦曾借鑒外學,前已言此。
《微子之命》“王若曰猷”,“猷”為語助。《大誥》亦“王若曰猷”起唱。“猷”者原意“道謀”,下文“踐修厥猷”即是。《君陳》亦“嘉謀嘉猷”云。《詩·巧言》則“秩秩大猷”。可見冊錄之初,乏乎字符,“猷”嘗作聲符替用為語助、象聲、與字義一無相干。俟文辭饒有,“猷”則鮮用。前文嘗言《書》之文辭遺原始態,若干字在有義無義之間,事有類。如“曰”字,時虛時實,唯其實義之“說”,單純常用,后世每采之。等等,《書》于此頗似甲骨文。參皮瑞錫《考證》釋《堯典》有“古人語質”、“上世渾灝之文”云云。參觀《釋論》言:“《尚書》有常用的連詞為越、矧、肆、今及惟、乃、則等,前幾個連詞后世大體不同;又語氣詞、嘆詞俞、都、於等后世也大體不用”。竊意載文之初,限于辭匯,遂代以同音字故耳,乃自殷人手筆。由此且見原始詩語之異于后世散文:并后者句法亦遷焉。等等細節真實,絕不當偽疑。
然《書》中又時有精警句,輒脫原態,緣其歷經修飾,顯見“時語代古語”痕跡;如“虞廷十六字訓”等,許是抽離于原篇,曾廣泛傳誦,復加修辭以致。該現象釋以史詩說,固合常律,前已說此。至漢代《爾雅》,學者以今言訓古言,古典之字辭大致定格,但句讀仍不免游移。近賢之“層累說”,夸大后語替前語之現象,以為逐代交替累積,已湮古義,然則不符實際。訓之大義,精警雋永,其辭或則似曾相識又不盡相認,是經滄桑層累也,但無礙遠古之發掘。
文辭有若是,《書》之思想更見純樸原態,合于時代特徵及發展進程。如其天命觀,非如漢代天人感應之委曲附會;其言仁義、民本,則非如《孟子》之完善俱備。而《周書》屢屢言“明德”,乃承自前代德訓,尤顯思維之提升、精煉。而《虞夏書》之朝制形態相較《周禮》“六官”,固亦見由雛成鳳。等等實徵,豈后人偽撰可得。唯其偶有“時語代古語”處,思想自也隨辭語,益加精明,或惹“顛倒”之譏,然誠可解惑于史詩說:歌敘歷代,其觀念傳移,有見前后參插而已。此亦詳前文矣。蓋乃《虞夏書》思緒,如根萌滋漫,至若東周諸子,則吸收根養而各發枝葉;根與枝之形勢雖類,但絕非模擬后者所得。《書》由戰國學人擬作之說,乃見根、枝形勢之似而不知其所以,遂倒置本末,又生一大誤會。
復如先典以民本對言君、人本對言天云云,尚似根漫無際;待得孔孟以倫理說天道仁德,老莊以形而上說至道物德(萬物得之于道者謂之德),則分枝生杈矣。指《書》為后人擬作而影射儒、老,又豈可。同理,如儒之仁愛、墨之兼愛等等,源流一如。而近賢之層累堆積之說,又誤判上古傳載之前質,為后表所掩。其實華夏文化傳承殊有保真功能,尤上古載事,已陸續為考古人類學、文化人類學成果益多證實。《虞書》事距今約四千年,然如八千年前文化遺址發現于淮河流域之賈湖,遺有骨笛、水稻、字符等,可知堯舜禹文明已有數千年之先期積淀,理當有其盛達之狀態,如《書》所載。
為學又忌弄玄虛、作高深,古之今文學派、近之疑古派,或者犯忌,俾掩《尚書》真相。所謂“章句小儒、破碎大道”,大略爾耳。史詩原樸,古文派平實,輒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