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清華簡《尹誥》,以補證“誤讀”說
作者簡介:陸建初83屆云大中文系。著書《尚書史詩考》、《古陶瓷識鑒講義》、《江小鶼傳》、《智巧與美的形觀》等。
余之前文《清華簡〈尹誥〉出于誤讀》,嘗言該《尹誥》紀伊尹謀夏之事,發生于伐夏之前,然則密謀不可誥天下,伐夏前商族為諸侯亦無由制王誥,尤其《尹誥》之文意與誥制絕無相干云云。但前文于清華簡《尹誥》文本尚未細析。推《尹誥》與《尹至》原為戰國方士集綴先籍之相關段落而成,雖其未曾為后世之讀者交待時間地點明確,唯今于字里行間尋跡,亦足得其真相矣。恰有《尹誥》之準文本流布網頁,于是轉錄而加逐句析讀如下,以為前文之補證。
清華發布之《尹誥》簡文:
惟尹既及湯,咸有一德。尹念天之敗西邑夏。曰:“夏自絕其有民,亦惟厥眾,非民亡與守邑。厥辟作怨于民,民復之用離心。我翦滅夏,今后曷不監?”
摯告湯曰:“我克協我友。今惟民遠邦歸志。”湯曰:“嗚呼!吾何作于民,俾我眾勿違朕言?”摯曰:“后其賚之,其有夏之金玉實邑,舍之。吉言。”乃致眾于亳中邑。
“惟尹既及湯,咸有一德”,承前《尹至》伊尹諜探夏廷事而言:謂伊尹終歸成湯,君臣始終同志一德。較之《孔傳·咸有一德》:“惟尹躬及湯“,則前篇之“既及”狀即時進行之態,而“躬及”發生于后,回顧躬親經歷也。分別伐夏前后之事于細節也。
“尹念天之敗西邑夏”,“念”謂主觀意識,是尹諜夏后預測夏之失天命。較之《太甲上》“惟尹躬先,見于西邑夏……”,則后篇作于滅夏已然,回顧躬親經歷,意即伊尹先踐先明,見證夏運。“見”乃實見已然,別以“念”之預計未然,蓋分別伐夏前后之事又一細節。
《禮記·緇衣》引《尹吉》兩句,與上述《咸有一德》與《尹訓》者同,亦著“躬”與“見”,參鄭玄注。而《尹吉》已確證為《尹誥》,然而與清華篇所謂《尹誥》風馬牛。除時態之別,真正《尹誥》乃伊尹自作,而清華簡文者為旁敘體,又互不相干。
“夏自絕其有民,亦惟厥眾”。大意:夏桀暴政自絕于人民,受虐之民眾多。此亦尹潛夏歸來之總結匯報(繼下文)。
“非民亡與守邑,厥辟作怨于民,民復之用離心”。大意:無怪民不為其守城邑,乃由桀濫權為民所怨,民皆與之離心。
夫戰事勝敗本難料,唯尹、湯承古訓“天聽自我民聽”,由民心向背預測伐夏成敗耳。若伐夏已然功成,尹與湯也不會再啰嗦此,倘有他事須急商矣。“民亡與守邑”亦顯為預估,后來實情,兩軍決戰于鳴條之野,城邑攻守洵非主戰場。
“我翦滅夏,今后曷不監”。剪滅夏是既定目標,但湯有前瞻之憂,即滅夏后,夏之貴族士夫服不服監管。尹則言(既然民心歸)現下君主何慮不監之事。此處之“后”可解為諸侯之尊稱。而至《湯誓》,稱湯已作“王曰”,時序甚明。“后”為伐夏前密商時尹尊稱湯,“王”則公示討桀時湯之尊稱。此句顯然事前之遠謀也,俟一旦伐夏逐桀,便有《仲虺之誥》安撫殷胄。宜參《周書》載周公設“三監”之區,管治殷胄及親殷之邦族事。
“后”通“後”,又可訓如“日后”,猶證戰前預謀也。
“摯告湯曰:‘我克協我友。今惟民遠邦歸志’”。伊尹名摯,此段文直呼其名,顯然綴自另種冊籍。余有前文《論清華簡求證于〈孔傳〉爾后立》,證清華簡乃屬方國遺冊,百家之文。蓋此摯與尹稱呼相異,又見方士寫冊之不周,乃行文多遜于上廷王官之《尚書》也。唯較之清華簡《金縢》之邏輯凌亂,此僅屬小疵耳。
此句亦旁敘,轉述尹告湯之言:我邦向來友協他邦,有仁德,故遠邦之族也擁戴向往之。復見伊尹深謀遠慮,有及伐夏后之安邦。若誥體則王言誥白,正大堂皇,而絕不旁敘私謀利誘(見下文)。
“湯曰:‘嗚呼!吾何作于民,俾我眾勿違朕言’”。此湯之謙辭也,意即我何德何能,而得諸邦諸族之信任。“朕”在先籍中即如“我”之自稱,非后世為帝皇專用。虞夏以來,如舜禹等聽聞受擁戴,都謙言再三,已成慣例,湯理當這般。然此語帶雙關,伊尹覺之,遂自直白作將來安邦獻策。
“摯曰:‘后其賚之,其有夏之金玉,實邑舍之’”。尹覺上述湯言之雙關,知湯有預慮。即夏虐政與商仁德并存之際,諸邦寧商勿夏;但一旦商取夏而立,天下又作何想?于是尹獻策:屆時將夏廷所存金玉財物大賞于諸侯軍,各邦軍隊所占之夏邑也任由分割,便無憂矣。果然,后來湯以平亂之由,集諸侯軍西征昆吾;昆吾據許,即今之許昌,處商、夏之間;昆吾既滅,商軍臨夏境,機不可失,《湯誓》便公然討桀,而告諸侯軍:“爾尚輔予一人,致天之罰,予其大賚汝。”賚,賞賜也,是伊尹定策在先也。若此尹湯對話在伐夏后,則全不必“賚之”之語,《湯誓》已經實現矣。
夏之境域有限,當時邦國林立,夏則尊為天朝,承自禹功也。禹為天下萬邦共推。湯取夏,取天子之尊耳,割舍夏邑些許無甚要緊。據《商書》等,俟商廷穩固,漸有兼并他邦之舉。
此段文中“后其賚之”之“后”,亦解如“君主”或“日后”都通。“后”通“後”,其例甚伙,如《禮·大學》:“知止而后有定”;《孟子·萬章上》“使先知覺后知,使先覺覺后覺也。”《論語》猶有“忽焉在后”等語。解作“日后”,則此言出于《湯誓》前無疑。或作“君主”解,則諸侯尊稱也:自《湯誓》始,湯乃稱王。如隨之《仲虺之誥》,尤:“惟王不邇聲色”云。
“吉言乃致眾于亳中邑”。前言皆旁敘湯、尹密謀,犯險也;桀好武,還曾囚禁湯。謀成,湯則有明正吉言招致眾賢眾卿于亳都,相對于密謀犯險,故謂吉言。實為備戰。
簡《尹誥》,載尹湯密謀于私室,然而信心足滿,由推是在征葛獲勝之后。《夏書·湯征》已佚,《書序》:“葛伯不祀,湯始征之。”名義是維護禮法,效力朝廷,其實試探夏桀反應。度葛征后尹復入夏境打探,桀則執迷不悟,朝政則極其不堪,民憤則若火山欲噴,所以湯、尹勝券在握,作討伐之謀斷。
總之,清華簡《尹誥》之時間、背景、文意、文體等,都無關于“誥”,《尹誥》誠莫須有。而以莫須有之《尹誥》去否證古文《尚書》之《咸有一德》,更雙重無稽。學術探究,歧誤本難免,勿勢恃乃善。
請參閱拙文《清華簡〈尹誥〉出于誤讀》之章節:一、《尚書》固有六體,《尹誥》則違例。二、《湯誓》始公然伐桀,《尹誥》則違史。三、《尹至》《尹誥》原當一篇,稱誥既違文意,分拆猶誤章句。四、成語事典疊見宜探因由,持以證偽則否。五、諸子之文互為取材,等證、否證彼此輒無效。又及拙文《論清華簡求證于〈孔傳〉爾后立》之章節:《尚書》屬上廷王官之作,清華簡則設為方國百家之學。等等。均載國學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