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令詞鑒賞之十七
浪淘沙 李煜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解題】
浪淘沙,唐教坊曲。劉禹錫、白居易并作七言絕句體,五代時始流行長短句雙調小令,又名《賣花聲》。28字,前后片各四平韻,多作激越凄壯之音。柳永《樂章集》中叫《浪淘沙令》。入“歇指調”,前后片首句各少一字。復就本宮調演為長調慢曲,共一百三十四字,分三段,第一、二段各四仄韻,第三段兩仄韻,定用入聲韻(唐宋人詞,凡同一曲調,原用平聲韻者,如改仄韻,例用入聲,原用入聲韻者,亦改作平韻)。周邦彥《清真集》入“商調”,韻味轉密,句豆亦與《樂章集》多有不同,共一百三十三字,第一段六仄韻,第二、三段各五仄韻,并葉入聲韻。
【賞析】
這首詞作于李煜被囚汴京期間,抒發了由天子降為臣虜后難以排遣的失落感,以及對南唐故國故都的深切眷念。全詞情真意切、哀婉動人,深刻地表現了詞人的亡國之痛和囚徒之悲,是一支宛轉凄苦的生命哀歌。
這首小令在結構上分為上下兩片,用的是倒敘手法,時間上卻有承續:上片先寫夢醒再寫夢中,夢中的歡樂和夢后空虛的痛苦,時間是夜晚;下片寫憑欄遠眺的所思所感,時間是第二天的雨中。
上片“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三句,說的是五更夢回,薄薄的羅衾擋不住晨寒的侵襲。簾外,是潺潺不斷的春雨,是寂寞零落的殘春;這種境地使他倍增凄苦之感。這里的“寒”并非是專指“五更”時分的料峭春寒,更是指心里的寒意。而這個心里的寒意又并非是氣候所引起,更多的又是來自亡國之君、“身為臣虜”的傷感和壓迫感。據說李煜寫此詞后,“未幾下世”可見這兩句是他三年囚徒生活最真實的感受!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兩句,是回過來追憶夢中情事,睡夢里好象忘記自己身為俘虜,似乎還在故國華美的宮殿里,貪戀著片刻的歡娛,可是夢醒以后,“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浪淘沙》),夢中歡樂、夢醒凄涼;今日囚徒、昨天君王、故國千里、異鄉作客,如此巨變自然加倍地產生深哀巨痛!
下片由長夜轉入白天,由對夢境的追憶轉入現實生活之中。其中“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是個過渡說“獨自莫憑欄”,是因為“憑欄”而不見“無限江山”,又將引起“無限傷感”。“別時容易見時難”,是當時常用的語言。《顏氏家訓·風操》有“別易會難”之句,曹丕《燕歌行》中也說“別日何易會日難”。然而作者所說的“別”,并不僅僅指親友之間,而主要是與故國“無限江山”分別;至于“見時難”,即指亡國以后,不可能見到故土的悲哀之感,這也就是他不敢憑欄的原因。在另一首《虞美人》詞中,他說:“憑欄半日獨無言,依舊竹聲新月似當年。”眼前綠竹眉月,還一似當年,但故人、故土,不可復見,“憑欄”只能引起內心無限痛楚,這和“獨自莫憑欄”意思相仿。最妙的是小令的結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這兩句。“天上人間”,是說相隔遙遠,不知其處。這是指春,也兼指人。詞人長嘆水流花落,春去人逝,故國一去難返,無由相見。在手法上,詞人一連用五個名詞或詞組構成聯喻,用以比附不可能再回到故國、故都。這種“別時容易見時難”,就像“流水——落花——春去”、“天上—人間”。這五個名詞或詞組,前三個是不可重復的客觀景物,后兩個是個巨大差別的前后對比。這種比喻不但絕妙地表現出這位夢中帝王和夢醒后囚徒巨大的心理落差,對后代詞人也產生極大影響。唐人張泌《浣溪沙》有句:“天上人間何處去,舊歡新夢覺來時”之句;宋人賀鑄《青玉案》的結句也是連用三種景象來比喻自己的愁緒:“試問閑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也許正因為如此,這首詞受到歷代詩家的高度贊揚:
清人陳銳云:古詩“行行重行行”,尋常白話耳。趙宋人詩亦說白話,能有此氣骨否?李后主詞“簾外雨潺潺”,尋常白話耳。金元人詞亦說白話,能有此纏綿否? (《褒碧齋詞話》)
明人顧從敬《草堂詩余正集》:“夢覺”語妙,那知半生富貴,醒亦是夢耶?末句,可言不可言,傷哉”。
清人賀裳《皺水軒詞筌》:“南唐主《浪淘沙》曰:‘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至宣和帝《燕山亭》則曰:‘無據。和夢也有時不做。’”其情更慘矣。嗚呼,此猶《麥秀》之后有《黍離》也”。
王國維《人間詞話》:“李重光之詞,神秀也。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
王國維說的《金荃》、《浣花》,分別是晚唐溫庭筠和韋莊的詞集,溫庭筠和韋莊是“花間詞派”的代表人物。在王國維看來,李煜代表的南唐詞,其藝術成就要超過花間派。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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