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人小令鑒賞之十二
【越調?天凈沙】 秋思 馬致遠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馬致遠(1250—1324),字千里,號東籬,大都(今北京)人。他是一位“姓名香貫滿梨園”的著名作家,又是“元貞書會”的重要人物,與關漢卿、鄭光祖、白樸并稱為“元曲四大家“。,被尊稱為“曲狀元”,在元代的文學史上具有極高的聲譽。元末明初賈仲明在詩中稱贊他是“萬花叢中馬神仙,百世集中說致遠”,“姓名香貫滿梨園”。
馬致遠著有雜劇十五種,存世的有《江州司馬青衫淚》、《破幽夢孤雁漢宮秋》、《呂洞賓三醉岳陽樓》、《半夜雷轟薦福碑》、《馬丹陽三度任風子》、《開壇闡教黃粱夢》、《西華山陳摶高臥》七種。其雜劇內容以神化道士為主,劇本全都涉及全真教的故事。這些道教神仙故事,主要傾向都是宣揚浮生若夢、富貴功名不足憑,要人們一空人我是非,擺脫家庭妻小在內的一切羈絆,在山林隱逸和尋仙訪道中獲得解脫與自由。劇中主張回避現實矛盾,反對人們為爭取自身的現實利益而斗爭,這是一種懦弱的悲觀厭世的態度。但另一方面,劇中也對社會現狀提出了批判,對以功名事業為核心的傳統價值觀提出了否定,把人生的“自適”放在更重要的地位,這也包涵著重視個體存在價值的意義,雖然作者未能找到實現個體價值的合理途徑。 在眾多的元雜劇作家中,馬致遠的創作最集中地表現了當代文人的內心矛盾和思想苦悶,并由此反映了一個時代的文化特征。
馬致遠同時是撰寫散曲的高手,是元代散曲大家,有“曲狀元”之稱。現存輯本《東籬樂府》一卷,收入小令104首,套數17套。他的散曲大致可分為4大類:寫景、嘆世、閨情、世象,作者善于運用多種修辭手法和人物形象鮮明等藝術特點。寫景作如《秋思》,如詩如畫,余韻無窮。他的嘆世之作也能揮灑淋漓地表達情性,他在元代散曲作家中,被看做是“豪放”派的主將,他雖也有清婉的作品,但以疏宕宏放為主,他的語言熔詩詞與口語為一爐,創造了曲的獨特意境
北京馬致遠故居
在我國古代描寫秋景的眾多詩詞中,馬致遠的這首小令尤為著名。作者透過尋常但又很典型的景物,凝練又很形象的語言,蕭索又貯滿情思的畫面,渲染出一派衰瑟蒼涼的晚秋氛圍,烘托出一位天涯游子孤寂落寞的心境。無論是構思上、意境上還是語言上,皆不愧為“秋思之祖”(明?周德清《中原音韻》)
那么,如此藝術成就的獲得,究竟是通過哪些手法來實現的呢?
首先,是作者那種高超的煉字鍛句的功力。中國古代詩人們最講究字句的錘煉,哪些“一字師”、“半江水”和“推敲”的故事,以及“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的盧延讓;“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杜甫;“閉門覓句陳無己”的陳師道,皆說明他們對語言準確精煉、生動形象的重視。在這首小令中,作者用了十八個字,組成九個偏正詞組,代表作九種富有象征性的秋景。用極有限的字句,創造出極為豐富的意象,表現出極為高妙的語言功力,并超越了前人:唐代詩人顧況有首以煉字著名的六絕《過山農家》:
板橋泉渡人聲,茅店日午雞鳴。
莫嗔焙茗煙暗,卻喜曬谷天晴。
詩人用了十二個字,組成六個名詞詞組,構成六個畫面來反映山間農家生活,以及詩人行走山鄉恬淡愉悅之情,可以說是用詞組組成畫面來表達詩情的始作俑者。到了晚唐的溫庭筠,他有首《商山早行》來表達行旅之苦,詩中有個名句:“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也是用六種景物,但字數卻少了兩個,而且語言也更準確形象,因為“雞聲”和“茅店月”借扣住“商山早行”的“早”,“人跡板橋霜”則不僅扣住“早”,又扣住了“商山早行”的“行”。至于旅人之辛勞則不言自明。宋代名詩人歐陽修對這兩句夸贊不已,仿此寫出“鳥聲梅店雨,野色板橋香”但終覺稍遜一籌。唯馬致遠的這首小令,倒是后來居上,超越了前人,下面對此略作簡析:
首先,“枯藤、老樹、昏鴉”六個字的確把衰瑟秋景形容曲盡:“老樹”本來就給人遲暮之感,“老樹”又纏上“枯藤”。既然是“枯藤”,就不會有細嫩的藤蔓,也不會有青青的枝葉,以那枯黃的藤蔓纏附在蒼老的樹干上,將給人一種何等難以解脫的困頓蒼涼感受!更何況,這棵老樹上還棲息著一群“昏鴉”。烏鴉,本來就是黑的,再加上蒼茫的暮色,更給人昏茫莫辨之感。由此看來,“枯藤老樹昏鴉”這六個字,把秋天的衰瑟、遲暮形容得淋漓盡致。第二句“小橋、流水、人家”則出于另一種構圖的需要,我們放到下面再談。第三句“古道、西風、瘦馬”又是一個高度錘煉的神來之筆,在秋天衰瑟的氛圍之上有點出人心的孤獨與凄冷。既然是“古道”,就有種歷史的滄桑感,它不知目睹了天涯游子的踽踽獨行,也不知聽過多少關山孤旅思親懷鄉的嘆息。何況這又是“西風古道”。“悲哉,秋之為氣也,草木零落而盡衰”。這是一個令人傷感的季節,更何況又是窮厄困頓,獨騎瘦馬漂泊于天涯的游子呢!作者不說人的困厄而說馬瘦,在這種暗示和反襯也頗見修辭的功力。
其次,是畫面構思的精致,組合的巧妙。這首小令五句二十八字,十種景物和一個人物,作者運用國畫中散點透視之法,圍繞“秋思”這一主題,把各個視點的各種不同的景像選擇出來,巧妙地加以選擇和搭配。前面三句“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在畫面組合上就頗具匠心。如前所述,第一句和第三句的著力點是描摹衰瑟的秋景和遲暮的秋情,但中間的第二句“小橋流水人家”卻顯得清新活潑、頗具生機。那么,這與前后兩句是否不夠協調,與題旨是否相違了呢?恰恰相反,這種構圖方式恰恰是突出了主題。因為畫面上這兩三戶“人家”——是別人的家!羨慕之中、感嘆之余更反襯出游子的孤獨感和關山的勞頓。也許,“人家”的小窗內還透出點點燈火,屋內還會傳來隱隱的笑語,這更會勾惹起天涯孤旅的愁嘆和惆悵。南宋滅亡時愛國詞人蔣捷為躲避元兵追捕四處漂泊時,曾寫過一首詞,表達的即是這種感受:“深閣簾垂繡。記家人、軟語燈邊,笑渦紅透。萬疊城頭哀怨角,吹落霜花滿袖。影廝伴、東奔西走。望斷鄉關知何處,羨寒鴉、到著黃昏后。一點點,歸楊柳。”《賀新郎?兵后寓吳》。詞和曲雖不同調,但兩者的手法則是共同的。另外,從畫面的組合上來看,第二句與前后兩句所構成的畫面冷暖相襯、相反相成,在景物描寫上不顯板滯,有頓宕和波瀾。中國山水畫在表現大自然一片蔥綠時,往往會綴以一兩點朱紅,所謂“萬綠從中一點紅”。大維特在為法國國王路易十三作的宮廷畫中,常常在雍容華貴的君主和貴婦人之側加上一個小丑,讓他們互相比襯、相反相成。事不同而理同,馬致遠這首小令在構圖上采取的也是這種冷暖相間、相反相成的比襯之法。
作者在構圖中不僅注意到畫面間的互相搭配和組合,而且還根據主旨的需要讓這五句十景圍繞著一個中心“斷腸人在天涯”來展開。這位“斷腸人”是畫面的中心和主體。作者圍繞這個主體來構圖和設色。“枯藤”以下三句是為“斷腸人”制造氛圍,是他周圍的近景,其中“枯藤、老樹、昏鴉”和“古道、西風、瘦馬”是衰景,是正面渲染;“小橋、流水、人家”是樂景,是反面襯托。“夕陽西下”則是遠景,為整個畫面提供一個闊大的背景。作者在這里又用了一個視覺原理:背景越大,背景下的人物就會顯得越小,越孤獨。中國古代詩人們是很懂得并多次運用這個這個視覺原理,如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前兩句構成一個歷史的縱線,第三句凸顯一個空間的橫線,在時空交錯點上站立著一位詩人。由于背景的縱深闊大,“獨愴然而涕下”的“獨”字就更顯突出。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江雪》),杜甫的“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登高》),用的皆是這種手法。馬致遠正是站在前代巨匠的肩上,才成為“秋思之祖”的。
最后,是情景交融,借景現情手法的運用。
這首小令五句,前四句寫景,但句句有情,句句有“思”。以“昏鴉”二字為例,這昏鴉不僅是典型的秋景,也不僅僅是借此來營造遲暮的氛圍,衰瑟的秋意,而且昏鴉的本身就有詩人的孤獨感慨。在詩人看來,自己還不如這群烏鴉。因為暮色降臨時還有老樹可以棲息,自己卻仍在古道上踽踽獨行,無處可依。這層內涵,在前面說到的蔣捷詞《賀新郎》中曾公開挑明:“影廝伴、東奔西走。望斷鄉關知何處,羨寒鴉、到著黃昏后。一點點,歸楊柳”。只不過在這首小令中,詩人含而不露,暗藏于景中罷了。第四句“夕陽西下”也是如此。它一方面提供了闊大的背景,以此來反襯游子的孤獨;另一方面又營造了一種蒼茫遲暮的氛圍,來暗示游子灰暗的心境。可以說,“夕陽西下”既是大自然中的景物,又是游子心境的外化;既是景語,又是情語。透過前面四句景中藏情,結句再點睛:“斷腸人在天涯”就水到渠成。無論作者、讀者都會得出這個無奈但又是必然的結論了。從景中藏情、借景現情到直抒其情,完成于短短的五句二十八字之中,足以見作者構思之巧、手法之妙。此曲被譽為“秋思之祖”,是當之無愧的。
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雙調?壽陽曲】 瀟湘夜雨 馬致遠
漁燈暗,客夢回。一聲聲滴人心碎。孤舟五更家萬里,是離人幾行清淚。
瀟湘,指湘江中游與瀟水匯合的一段。或作為湘江的別稱。古代傳說北雁南飛,飛到瀟湘后就不再向南。于是人們在愁苦哀怨時聽到雁的哀鳴就會想到瀟湘,所以,瀟湘便成為斷腸之地,如唐代的 “大歷十才子”之一錢起的《歸雁》:
瀟湘何事等閑回,水碧沙明兩岸苔。
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
又如溫庭筠的《瑤瑟怨》:
冰簟銀床夢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輕。
雁聲遠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
這兩詩表現愁苦哀怨之情,都提到瀟湘,都提到瀟湘雁聲。到了宋代,名畫家宋迪以瀟湘風景為題材,畫了寫八幅平遠山水,時人稱為“瀟湘八景”這八景是:平沙落雁、遠浦帆歸、山市晴嵐、江天暮雪、洞庭秋月、瀟湘夜雨、煙寺晚鐘、漁村夕照。從此,“瀟湘八景”便成為詩人詠歌的對象。元代散曲中以“瀟湘八景”為題者,就有鮮于必仁的一組《南呂?閱金經》,馬致遠的一組《雙調?壽陽曲》,無名氏的一組《雙調?壽陽曲》,沈和的《仙呂?賞花時》套曲。其中以馬致遠的一組《雙調?壽陽曲》最受好評。而這組詠歌“瀟湘八景”的《雙調?壽陽曲》中,又以“瀟湘夜雨”最為著名。它的題目是寫景,內容則是寫人;題目是“夜雨”,實際是寫雨夜泛舟瀟湘的旅人思念家鄉的悲切之情。
據孫楷第考證,馬致遠在“至大、至治間宦江浙,至治末始改江西””(《元曲家考略》)。“至大”為元武宗年號(1308—1311),“至治”為元英宗年號(1321——1322)馬致遠的這組小令之一 “洞庭秋月”中有“豫章城故人來也”,由此可知,這組小令寫于作者由江西至湖南之時。“至大”為元武宗年號(1308—1311),“至治”為元英宗年號(1321——1322),因此創作時間應在1308至1322年間,即作者暮年時的作品。因此,可以推測,它與另一首名作《天凈沙?秋思》可能是同一時期的作品。二者不僅主題相同,同時表達身處天涯,心系故園的“斷腸人”的羈旅鄉愁;表現手法也相近:皆選擇特定氛圍下特有的景色:雨夜、孤舟、漁燈;特有的情感:離家萬里的旅人在點點滴滴的雨聲里情不自禁流下“幾行清淚”。
將雨、淚、情、景融為一體。語簡意深,與《天凈沙?秋思》有異曲同工之妙。下面略作簡析:
這首小令包括兩個層次:
前三句,寫旅人雨夜聽到雨聲后的煩亂心情。深夜的江邊,在一葉扁舟之上,經過一天的顛簸進入夢鄉的旅人,此時又被敲打著蓬窗的雨聲所驚醒。旅人的身世和身份,游子的來蹤與去跡,詩人都沒有交代,只是面對著昏暗的漁燈,聽著一陣緊似一陣的瀟湘夜雨,想起旅途的苦況,是那樣心煩意亂。夜雨簡直不是打在蓬窗之上,而是滴在他的心頭,使他心碎。看來又是《天凈沙?秋思》中同一位“斷腸人”。溫庭筠的《更漏子》:“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李清照的《聲聲慢》:“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這首小令的開頭三句,可能就是從溫、李的上述詞中點化而來。但作者沒有唱“秋雨滴梧桐”的舊曲,而是翻出“夜雨打蓬窗”的新聲,從而創造出一種新的意境。
后兩句進一步抒寫旅人深夜聽到瀟湘夜雨的思緒。為什么瀟湘夜雨會“滴人心碎”呢?“孤舟五更家萬里”則交代其中的原因:是思念故鄉和故鄉的情人而引發的。其中“萬里”狀家鄉之遙,“孤舟”寫旅況之苦;“五更”則是思親之時。五更時分,是夢醒時分,也是天欲明未明之際,此時最容易引起游子對故鄉親人的思念。古代詩人們往往都抓住這個時刻來表達對故鄉親人或情人的思念,如柳永那首著名的《雨霖鈴》:“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梅堯臣的《夢后寄歐陽永叔》“五更千里夢,殘月一城雞”等。
這首小令構思的高妙還表現在題材的處理上:小令皆以 “夜雨”為背景,抒發自己離鄉思親的感受,但曲中既沒有出現“夜”字也沒有出現“雨”字,但卻是處處寫夜,處處有雨:“漁燈”、“客夢”、“五更”都是夜景夜情;“一聲聲滴人心碎”是明寫雨,“是離人幾行清淚”則是暗寫雨。可以這樣說,全曲都沒有出現“夜雨”二字,但處處都有“夜雨”,所思所感皆在“夜雨”中展開!另外,小令題為“瀟湘夜雨”,可作者既不像宋迪繪畫那樣去再現瀟湘的景物,也不像同代的前輩曲作家盧摯的同題材小令《雙調?沉醉東風?秋景》那樣去描述自己泛舟瀟湘所見美景和愉悅之情。它不落前人窠臼,不囿于瀟湘的具體景物,只借瀟湘這個斷腸之地為背景,把筆墨集中于抒發游子雨夜思鄉的凄苦情懷。
這首小令還有一個特點值得一提,即前后兩層筆墨似乎相似,都是寫旅人瀟湘雨夜聽雨后引發的思鄉之情。但如仔細咀嚼,便會覺得其味深淺濃淡不同。這一特點猶如中國畫法:前三句是先勾輪廓,后兩句是重加皴染。反復渲染皴擦之后,畫面更加深遠,更有層次感。從這首小令來說,所要表達的情感也更加深重了。
孤舟五更家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