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庚辰與孝寬同諸子（諭宜以耕讀為本）

　　【原文】

　　吾積世寒素，近乃稱巨室(1)。雖屢申儆(2)，不可沾染世宦積習，而家用日增，已有不能撙節(jié)之勢(3)。我廉金不以肥家，有余輒隨手散去，爾輩宜早自為謀。大約廉余擬作五分，以一為爵田，余作四分均給爾輩，已與勛、同言之，每分不得過五千兩也。爵田以授宗子襲爵者(4)，凡公用均于此取之。

　　吾平生志在務(wù)本，耕讀而外別無所尚。三試禮部，(5)既無意仕進，時值危亂，乃以戎幕起家。(6)厥后以不求聞達之人(7)，上動天鑒，建節(jié)賜封，忝竊非分(8)。嗣復以乙科入閣(9)，在家世為未有之殊榮，在國家為特見之曠典，(10)此豈天下擬議所能到？此生夢想所能期？子孫能學吾之耕讀為業(yè)，務(wù)本為懷(11)，吾心慰矣。若必謂功名事業(yè)、高官顯爵無忝乃祖(12)，此豈可期必之事，亦豈數(shù)見之事哉？ (13)或且以科名為門戶計，為利祿計，則并耕讀務(wù)本之素志而忘之，是謂不肖矣! (14)
 
　　【注釋】

　　(1)吾積世寒素，近乃稱巨室：我家?guī)状际秦毢思遥钡浇鼇聿懦蔀榇髴羧思摇＞奘遥褐该邉萘Υ蟮氖兰掖笞濉懘诵艜r的光緒六年（1880），左宗棠已是軍機大臣兼在總理衙門行走，管理兵部事務(wù)，二等侯。當年秋，又授兩江總督兼充辦理南洋通商事務(wù)大臣。可以算作名高勢大的世家大族。

　　(2)雖屢申儆申儆：雖然屢次訓誡你們。申儆（jǐng）：訓戒。語出《左傳·宣公十二年》：“在軍，無日不討軍實而申儆之。”

　　(3)已有不能撙節(jié)之勢：已經(jīng)出現(xiàn)不可遏止的勢頭。撙（zǔn）節(jié)：抑制、節(jié)制。語出《禮記·曲禮上》：“是以君子恭敬、撙節(jié)、退讓以明禮”孫希旦集解云：“有所抑而不敢肆謂之‘撙’，有所制而不敢過謂之‘節(jié)’”。

　　 (4)爵田以授宗子襲爵者：其中爵田歸承襲爵位的宗子所有。爵田：古代朝庭封其爵位時還賞賜田地，稱為“爵田”。左宗棠為二等侯爵。宗子：指宗法制度中身承大宗的嫡長子。分家時，宗子除了占有家庭財產(chǎn)的主要部分外，還繼承老家長的爵位。左宗棠的宗子為嫡長子左孝威。

　　(5)三試禮部：三次參加禮部會試。左宗棠三次以舉人身份赴京參加禮部考試，皆落第。其實道光十五年（1835）第二次會試被取為“謄錄”（即抄寫文書）。左宗棠心高氣傲，不甘屈就而歸。

　　(6)乃以戎幕起家：指咸豐二年（1852），太平天國大軍圍攻長沙，左宗棠應(yīng)湖南巡撫張亮基之聘出山，解長沙之圍。咸豐四年3月，太平軍再入湖南，左宗棠又應(yīng)湖南巡撫駱秉章之邀入幕，使湖南政局終得轉(zhuǎn)危為安。左宗棠亦被曾國藩保舉，被任命為兵部郎中，并賞戴花翎。

　　(7)厥后以不求聞達之人：其后我這個不求出名顯赫之人。“不求聞達”見諸葛亮出師表：“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之后”。按：左宗棠為人很自負，常自比諸葛亮，在收復新疆后更是如此，信札的落款往往自署“老亮”。左的藩司林壽圖喜歡跟左宗棠開玩笑，當左宗棠自吹如何料敵如神，明見于萬里之外時，林便笑道：“此‘諸葛、之所以為‘亮’也。”左聽了居然大為高興。在這封給兒子的信中也有不自覺流露。

　　(8)上動天鑒，建節(jié)賜封，忝竊非分：居然驚動了皇上，讓我作為陜甘總督，有賞賜太子太保銜，封二等侯。建節(jié)：秉持旌節(jié)。唐時，節(jié)度使或經(jīng)略使受任，皆賜旌節(jié)。后亦以指大將出鎮(zhèn)。左宗棠為陜甘總督，封疆大吏，類似唐代節(jié)度使。又出征新疆，所以自稱“建節(jié)”。忝竊（tiǎn qiè）：謙詞，是說自己獲得了不應(yīng)有的高位和名聲。語出東晉羊祜《讓開府表》：“且臣忝竊雖久，未若今日兼文武之極寵，等宰輔之高位也”。

　　(9)嗣復以乙科入閣：后來又以舉人的身份進入內(nèi)閣。古代科舉考試分為甲、乙科。甲科是把全國的舉人集中到京城里舉行“會試”。“會試”中試者在宮殿舉行“殿會”，此次中榜者稱為進士。進士又分三等：第一等的稱為“一甲”，稱“進士及第”； 一甲僅限三名，第一名叫狀元，第二名叫榜眼，第三名叫探花。二甲若干名，稱“進士出身”；三甲亦若干名稱“同進士出身”。乙科是指集中全省秀才在省城舉行的“鄉(xiāng)試”(即省試 ) ，中試者稱為舉人。內(nèi)閣：明清時代的中央中樞機構(gòu)，明代由大學士組成，清代由軍機大臣組成。光緒七年，清廷召左宗棠入值軍機，在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行走，管理兵部事務(wù)。所以左宗棠稱“入閣”。

　　(10)曠典，沒有過的典章制度，指以舉人入內(nèi)閣。

　　(11)務(wù)本為懷：只從事耕讀。“耕”是國家之本，“讀”是做人之本。

　　(12)無忝乃祖：不羞愧、玷污祖先。忝（tiǎn）：羞愧、玷污。

　　(13)此豈可期必之事，亦豈數(shù)見之事哉？ ：這種“功名事業(yè)、高官顯爵”之事怎么能一定實現(xiàn)，又怎么能經(jīng)常發(fā)生呢？

　　(14)不肖：本義是不像。后來多用于品行不好，沒有出息的子孫，如“不肖子孫”。
 
　　【簡評】

　　這封家信寫于光緒六年庚辰（1800），此時長子孝威已經(jīng)去世，是寫給孝寬、孝勛、孝同三個兒子的。此時左宗棠部將劉錦棠攻陷英吉沙爾、和田，收復天山南路，分裂勢力頭目阿古柏在絕望中服毒自殺，歷時15年新疆戰(zhàn)亂至此平定。左宗棠亦因收復新疆的戰(zhàn)功被封為二等侯。此時俄羅斯正準備反撲，一方面向西增兵伊犁，向東則遣軍艦至中國海面，聲言決裂。面對沙俄的挑釁，左宗棠毫不畏懼，擬訂了一個三路出擊，收復伊犁的計劃，并冒著炎熱“輿櫬發(fā)肅州”，積極部署軍事。就在這戎馬倥傯之際，寫了這封家信，教育諸子要以“耕讀為業(yè)，務(wù)本為懷”，不要一味貪圖功名富貴，“以科名為門戶計，為利祿計”。 更不可“不可沾染世宦積習”。

　　為了教育諸子，他以自己家世和本人經(jīng)歷作為“活教材”，以證明自己出身寒微，并非是世家巨室：祖父左人錦是一位國子監(jiān)生，由朝廷供給衣食而已。父親左觀瀾更是一位縣學廩，貧居教書二十余年的私塾教師。自己是16歲母親病故，19歲父親病故，在長沙城南書院讀書時因家境貧寒，是由書院供給伙食。21歲婚后仍貧窮無法自立，只好入贅岳家。左宗棠因為不能自食其力而感到羞恥，便向岳母借得西頭屋居住，單獨開火做飯。并告訴諸子自己“平生志在務(wù)本，耕讀而外別無所尚”三次應(yīng)試落選后便無意仕進，只是因為“時值危亂，乃以戎幕起家”。因此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繼承自己的志向，看淡功名富貴，“學吾之耕讀為業(yè)，務(wù)本為懷”；勤儉節(jié)約，對“家用日增，已有不能撙節(jié)之勢家中”大手大腳花錢很是不滿。這種家庭傳統(tǒng)教育，左宗棠在家信中經(jīng)常進行，不止對諸子，對親屬也是一樣。如《致癸叟侄》：“吾家世寒素，科名不過鄉(xiāng)舉，生產(chǎn)不及一頃，故子弟多樸拙之風，少華靡佻達之習，世澤之賴以稍存者此也。近頗聯(lián)姻官族，數(shù)年以后，所往來者恐多貴游氣習。子弟腳跟不定，往往欣厭失所，外誘乘之矣。唯能真讀書則趨向正、識力定，可無憂耳，蓋慎諸!”

　　為了遏止這種豪門公子大手大腳花錢的惡習，左宗棠不僅是批評教育，而且從源頭上加以限制：將自己的積蓄分作五分，“以一為爵田，余作四分”。其中孝寬、孝勛、孝同每人只有一份，約五千兩銀子。遏制源頭，使其明白收入有限，無法再大手大腳。這對今日的官二代、富二代，不知是否有借鑒參考作用？

　　在這封家信中，同樣也表現(xiàn)出左宗棠的強勢與剛愎，如書信最后，左宗棠申飭道：“或且以科名為門戶計，為利祿計”，忘記了耕讀務(wù)本這個向來志向，那就是“不肖子孫”。如此嚴飭之下，不知是否們起到震懾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