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讀李賀
作者簡介:刀爾登:六十年代生人,北大中文系出身,做過行政、研究、編輯等工作。
曾有那么個時代,詩歌鋪天蓋地。我們在報紙的二版或四版上看到一兩首詩,毫不覺得異樣,也不把目光挪開。我們讀詩。他們寫詩。那時候,一個人可以大大方方地自稱詩人,不用擔心周圍的人會一哄而散;一個丈母娘,對女兒嫁給了詩人,也不覺得大禍臨頭。——這些并不是發生在幾千年前,幾百年前,或海外仙山上的事,而就是三十年前,我們國家的事。
三十年。發生了什么,改變如此之快?是這個民族精神上已豐腴有加,不再需要詩歌的滋潤,還是減肥成功,容不下那些短行的贅物?是應該怪罪你我這樣的人過于志得意滿,看不起所有細膩的感受,還是該褒獎制片人和廣告商,提供熱烈的公共消遣,使我們有好多理由,沒有一點時間,和自己廝混?
也許,這個現象不過是某個偉大進程的附屬品,而那個偉大進程,大家都知道,正把我們這一大群人,改良為綽綽有余、作作有芒、振振有辭、津津有味、全無心肝的成功人士。
《春秋》責備賢者,如今是冬夏,那就責備弱者吧。我們的白話詩人,一百年來,越來越不在乎鍛煉語言,而如果詩歌只是用日常語言,表達日常情感,還有誰不是詩人呢,本土的茹爾丹準要說,原來我已經說了四十年的詩了。
須知,精致的表達不一定是詩,但詩一定得是精致的表達呀,精致的表達加上非常的感受如“縱做鬼,也幸福”者,才是我們想看的,相反,“在城里干活不僅要流汗,還要用腦子”這種日常加日常的妙句,再偉大也不太像是詩。
我們對詩人的期望很高。語言即頭腦,語言的豐富就是頭腦的豐富。突破日常語言的樊籬,詩人是先鋒;所以我們熱愛詩人,因為如果沒有楚辭,中國人的世界要少掉一半色彩,所以我們容忍詩人,因為哪怕是最失敗的語言實驗,產生出最可惡的作品,也有可得鼓勵的地方。
李賀那些最雕琢的詩章,不妨看作是他的語言實驗。在李賀的詩里,我們可能更喜歡“東家蝴蝶西家飛”之類,平實而不失巧妙,不太喜歡“一方黑照三方紫”之類,用力過甚,但李賀的價值,倒在后者。語言如何能夠調度我們對感覺的記憶,如何通過巧妙的安排,在讀者頭腦中刺激出新鮮的畫面,不實驗怎么知道呢?
我們最早接觸李賀,是在中學課本里。課本選的,都是李賀成功的作品如《金銅仙人辭漢歌》,《雁門太守行》,《李憑箜篌引》。早些年,我曾有一種意見,以為中學課本里也許不必選入李賀的詩,免得引導學生寫得過于纖秾。那時,我還覺得選朱自清的文章,不該取《荷塘月色》和《綠》,正如不推薦李賀“綠波浸葉滿濃光”那種用力的方向。
但時過境遷,現在我覺得,學生于修辭上用心,不管什么方向,都是好事了。看看我們現在的報紙,我們的網絡,然后,最可擔心的,看看我們的作家,對語言沒什么敬重,而據說,這樣的漢語,還要推廣呢。如果頭腦干枯、想象力缺乏可以傳染的話,還有比它更好的載體嗎?而所謂巧妙的文字,一大主流,是將詞放在本來不該在的地方,像是把材料胡亂扔到坩鍋里,冀在讀者頭腦中自行反應—萬一產生出什么奇妙的物質呢?哪怕是爆炸也好。
實際上,李賀也有過類似的努力,但實驗和混鬧還是有區別的,我們知道李賀是如何苦吟。他前后左右,都有詩人用雕嵌的法子寫詩,并不都成功,畢竟,拼命去表達腦子里的印象,拼命去掩飾腦子的空空如,其結果只在最表面上才相似,有經驗的讀者,一眼就可分辨開來。
如此說來,對李賀詩歌的態度,就有點復雜了。
一方面,不希望漢語在他的方向上,走得太遠,另一方面,又想推薦所有的詩人,讀讀李賀,特別是他那些名氣不大的篇章,就當是去看看古代的詩人,有多么盡職盡責,或還可以幫我們想起一種塵封已久的情感,叫羞愧。
白話漢語作為書面語,是吃著激素成大的,拿我自己來說,寫起字來,極少有得心應手的時候,總是絆絆磕磕,踉踉蹌蹌。我自己已經絕望了,便指望別的作家,寫出新的條理。不管怎么說,要馴化這頭不勻稱的巨獸,除了作家,我們還能靠誰呢?秘書?如果漢語的規范形成在他們手里,大家也都可以閉嘴住手了。
原載《瞭望東方周刊》2011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