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故事:周邦彥與李師師
但是,作為這兩首詞的本身,確實是精粹之作。雖然題材不外是宋代文人熟稔的送別、贈妓,但在表現手法和藝術風格上遠勝于善于此道的柳永,不愧為宋代雅詞的代表人物。下面對兩首詞試做解析:
少年游(內容見前)
這是一首描寫戀情的詞篇。作于神宗元豐二年(1079)至元祐元年(1086)之間,作者在京都任太學生和太學正期間。此時“疏雋少檢”、年少風流的周邦彥經常寫一些與歌伎相伴相隨、留戀惜別之類詞章。但此篇不僅不同于柳永、秦觀的同類作品有雅俗之分,也高出作者同期之作,其特點就是顯得格外溫婉雅致。詞的上片寫臨別之際室內氣氛,渲染室內的安恬靜謐,純凈閑雅。作者沒有選取寒蟬、衰柳之類宋詞中表現離別相思的典型場面,而只是通過“并刀”、“吳鹽”、“新橙”、“錦幄”、“獸香”這樣一些比較簡單的道具布置出一個安恬靜謐的環境,尤其是通過“破新橙”、“坐調笙”這兩個動作突顯這位女性的貴族氣質和文化教養。新上市的橙子。這在交通不發達的宋代開封,是很難見到的,也許就像楊貴妃吃的荔枝要用八百里加急的快馬從四川運到長安。難怪有人附會是徽宗帶來的。不僅如此,剖開新橙的是以又薄又鋒利聞名的并州(今太原市)快刀。破開后又放到鹽水浸泡。而這一切,又是由一雙纖纖玉手所完成的。周圍則是“錦幄初溫,獸煙不斷”富貴溫柔中又體現淡雅,與下片“馬滑霜濃”的三更路上形成鮮明的對比。這種富貴雅致的深閨,讓人很容易想起同期的貴族女詞人李清照的寢處:“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醉花陰》),那里也是“獸煙不斷”,只是一人獨處,不是“錦幄初溫”而是“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上片的結句,在惜別之際“相對坐調笙”,在親昵之中更帶有溫文和哀怨。下片“低聲問”三字直貫篇終,極寫對戀人溫存體貼和婉言勸留。 “低聲問”這樣的動作以及“不如休去”這樣的對話,表現相互愛戀與深情體貼,比起柳永的“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這樣的動作和心緒,能把詞中所反映難舍的眷戀提到一個格調比較高雅的境界,洗凈了愛情詞作中常見的那種脂膩粉濃、市塵儇薄的庸俗氣味。所以詞論家皆非常推許這首詞,常常以“佳制”、“神品”許之。清人沈謙在評論這首下片幾句時說:“言馬,言他人,而纏綿偎依之情自見。若稍涉牽裾,鄙矣。”譚獻在《復堂詞話》中評這首詞說:“麗極而清,清極而婉,然不可忽過‘馬滑霜濃’四字。”
比起《少年游》,《蘭陵王·柳》的藝術成就更高,聲譽更著,他的成就不僅表現在“麗極而清,清極而婉”的藝術風格上,更表現在鋪敘手法和作品結構上。中所周知,宋詞的開創者之一柳永最大的功績之一就是將唐五代詞的“小令”變成長調、慢詞;在唐五代詞的抒情手段之外又增加了“點、染”等敘事手法。而周邦彥又將這種鋪敘由兩折發展為三折,由“今——昔——今”發展為“今——昔——今——昔”,使長調更長。
蘭陵王
柳陰直,煙里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凄惻,恨堆積!漸別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里,淚暗滴。
這首詞的副標題為 “柳”,寫于紹圣四年重返京都到政和元年這十五年間。學者多認為是“客中送客”之作,即作者此時借詠柳傷別,抒寫詞人送別友人之際的羈旅愁懷和身世飄零的喟嘆。此詞最大的特點就是善于鋪敘,在構思和章法布局上頗具匠心。全詞由實入虛,實虛不斷轉換。
全詞分為三段。第一段以柳色來鋪敘別情。“柳陰直,煙里絲絲弄碧”寫的是作者此離開京華時在隋堤上所見的柳色。所謂“柳陰直”,極類繪畫中的透視畫面:時當正午,日懸中天,柳樹的陰影不偏不倚直鋪在地上,而長堤之上,柳樹成行,柳陰沿長堤伸展開來,劃出一道直線。“煙里絲絲草碧”轉而寫柳絲:新生的柳枝細長柔嫩,象絲一樣;它們仿佛也知道自己碧色可人,就故意飄拂著以顯示它們的美,而柳絲的碧色透過春天的煙靄看去,更有一種朦朧的美。這樣的柳色已不止見了一次,那是為別人送行時看到的。“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隋堤指汴京附近汴河的堤,因為汴河是隋朝開的,所以稱隋堤。“行色”,行人出發前的景象。柳“拂水飄綿”如送行色。這四個字錘煉得十分精工,生動地摹畫出柳樹依依惜別的情態。那時詞人登上高堤眺望故鄉,別人的回歸觸動了自己的鄉情。這個厭倦了京城生活的客子的凄惘與憂愁有誰能理解呢?隋堤柳只管向行人拂水飄綿表示惜別之情,并沒有顧到送行的京華倦客。
接著,將思緒又引回到柳樹上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古時驛路上十里一長亭,五里一短亭。亭是供人休息的地方,也是送別的地方。詞人設想,在長亭路上,年復一年,送別時折斷的柳條恐怕要超過千尺了。這幾句表面看來是愛惜柳樹,而深層的涵義卻是感嘆人間離別的頻繁。
第二段寫離宴與惜別之情。“閑尋”承接“登臨”。“尋”是尋思、追憶、回想的意思。“蹤跡”指往事而言。當船將開未開之際,詞人忙著和人告別,不得閑靜。而這時船已啟程,周圍靜了下來,自己的心也閑下來了,就很自然地要回憶京華的往事。“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意思是:想當初在寒食節前的一個晚上,情人為他送別。在送別的宴席上燈燭閃爍,伴著哀傷的樂曲飲酒。這里的“又”字是說從那次的離別宴會以后詞人已不止一次的回憶,如今坐在船上又一次回想到那番情景。“梨花榆火催寒食”寫明那次餞別的時間。寒食節在清明前一天,舊時風俗,寒食這天禁火,節后另取新火。唐制,清明取榆、柳之火以賜近臣。“催寒食”的“催”字有歲月匆匆之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這四句是作者自己從船上回望岸邊的所見所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風順船疾,行人本應高興,詞里卻用一“愁”字,這是因為有人讓他留戀著。回頭望去,那人已若遠在天邊,只見一個難辨的的身影。“望人在天北”五字,包含著無限的悵惘與凄惋。
第二疊寫行人愈行愈遠,愈遠愈恨。“凄惻,恨堆積!”船行愈遠,遺憾愈重,一層一層堆積在心上難以排遣,也不想排遣。“漸別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從詞開頭的“柳陰直”看來,啟程在中午,而這時已到傍晚。“漸”字也表明已經過了一段時間,不是剛剛分別時的情形了。這時望中之人早已不見,所見只有沿途風光。大小有小口旁通叫浦,別浦也就是水流分支的地方,那里水波回旋。“津堠”是渡口附近的守望所。因為已是傍晚,所以渡口冷冷清清的,只有守望所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景物與詞人的心情正相吻合。再加上斜陽冉冉西下,春色一望無邊,空闊的背景越發襯出自身的孤單。他不禁又想起往事:“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里,淚暗滴。”月榭之中,露橋之上,度過的那些夜晚,都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宛如夢境似的,一一浮現在眼前。想到這里,不知不覺滴下了淚水。“暗滴”是背著人獨自滴淚,自己的心事和感情無法使旁人理解,也不愿讓旁人知道,只好暗自悲傷。
全詞以景起開篇,由堤上柳引出對往昔送別的回憶和久離京師的身世之感,又由回憶和久客淹留之感折回到目前的離席;再由離席再生發開拓出去,預為行者設想別后愁思,又由預為行者設想為歸入現實中自己的別后之思;最后,又由現實引發出對昔日相聚時的回憶。未別之時,回憶離別之苦;己別之后,則又回憶相聚時的歡樂,而詩人的久客淹留之感,傷離恨別之情,完全在這種回旋往復的描敘中展示出來。全詞以柳發端,以行為愁,回想落淚,結構上回環往復,極具沉郁頓挫的風格。所以,王國維將周邦彥比作“詞中老杜”,即是指此藝術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