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旦聞見錄:回憶章培恒先生
我是什么時候第一次見到章先生的,現在已不可考。本科的時候我對于他并不算了解,只是偶爾聽老師或高年級的師兄師姐們提起。當時我想,一個人能讓這么多老師和學生同時對其肅然起敬,其為人學問必有不同流俗處。也許正出于這一點小小的意念,促成我在中文系讀完碩士后主動打報告申請轉至先生門下。
古籍所常常會被看作是中文系的一個研究室,不僅外系的人這么認為,大多數中文系的本科生也是這么想當然的。直到我讀研后才弄清楚,其實從規格上來講,復旦古籍所是完全獨立的,章先生1985年復旦中文系主任卸任后便創辦了復旦古籍所,一轉眼二十年過去,現在古籍所已經成為中國明代文學研究的重鎮。近年來和中文系的古代文學部分優勢互補,組建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行政、人事上仍相互獨立),被評為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其影響更是與日俱增。不過對于本科生而言,古籍未免有些令人望而生畏,一個師兄便語重心長地跟我說:你讀研千萬不要讀古籍所,太苦太累,找工作也難。他頓了頓,又說,即使導師是章培恒先生也不要考。當時聽著似懂非懂,但后來我還是情不自禁地進了古籍所,到現在也沒有后悔過。
在中文系讀碩士的時候曾經選修過章培恒先生和駱玉明先生合開的一門課,是關于古今文學演變的。章先生講前半部分,駱老師講后半部分。章先生個子小小,形態不揚,說話帶有沉重的紹興口音,并不好懂,但奇怪的是,他的語調似乎帶有一種天然的節奏,能夠震住全場。每次他一說話,全場都會變得肅靜。中文系學生向來課堂紀律不好,但在章先生上課時,卻少有這種現象。雖然章先生向來是鼓勵學生大膽發言的,但也不知怎地,學生們都有點怕他,有話也不大敢說。這也難怪,別說是我們,聽說連中文系和古籍所的老師都有點怕他的。所以章先生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令人敬畏。有次我在上樓時碰見他,不知道怎么稱呼他好,左閃右晃,竟慌得幾乎摔倒。這門課我最后拿了優,這對平時不怎么認真應付上課的我來說并不多見。也許因為聽了章先生的課,就會突然產生一種責任感吧,不把文章寫好,自己心里首先就過不去。章先生常常會給人這種力量。
碩士的最后一個學期,我已經提交了直升章先生門下的報告,正在等待回復。一天在復旦的大門口碰到先生,見他顫微微地走過了,咳嗽得很厲害。我走上前想要扶他,但終是不敢,只是很笨拙地自我介紹了一下,表達了想入門的愿望。我忐忑地問,聽說先生最近身體不太好?話剛出我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哪有這么問人家的身體的,更何況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不過章先生卻沒有生氣,還帶了點幽默感地糾正道,不是不太好,是很不好。頓了頓,又說,你的事情我知道了,我會考慮,但現在我的身體很差,常年在醫院里住著,你跟了我恐怕也很難學到東西,你自己要想清楚。我說我會認真自學的。他又咳了兩聲,說道,再看看吧,如果我身體有所好轉,就可以帶你,如果身體惡化,那就只好抱歉了。說完他背轉身去,說,我到校部去一下。留下我在原地怔怔地想了很久。
后來我終于如愿與償,成為章先生的弟子了。但一來因為他身體不好,二來也由于我性格內向,我跟先生見面的機會并不多。博士第一個學期,已經過了四個多月,我居然沒有去找過他一次。而章先生也似乎把我忘了。后來我覺得有點不對勁,再拖下去我博士就白念了,于是趕緊去找先生。先生聽說我要來,就約我下午見面,我本以為師徒倆的第一次見面肯定是拉拉家常的溫馨場面,所以也沒什么準備,就渾身輕松地去了。誰想到他一見我,劈頭劈臉就問,你既然研究文學,那你能不能跟我說一下什么是文學?語氣頗為嚴肅,我當時一下子就慌了,腦子里翻江倒海,在琢磨章先生到底是什么意圖。我試著說了一下經典教材上的答案,看他似乎頗不滿意,又開始換說法。這方面的文學理論的書我還是看過一些的,所以我連著換了四五個答案,從曹丕說到韋勒克,但章先生的表情卻越來越嚴峻,他打斷我的話說,我考你什么是文學,并沒有一個標準答案,只是想知道一下你自己對文學的看法。文學的流派很多種,文學研究的理論也有很多種,你用哪一種方法去研究,我并不想干涉,只要認真去做,都會有所成就。但你現在東拉西扯,邏輯混亂,全無主見,滿足于各種理論的生吞活剝,這樣做學問,又怎么能成功呢?我當時被說得冷汗直冒,入門前就聽說章先生的弟子是復旦讀文學的學生中最辛苦的,現在看來果然。章先生見我十分尷尬,慢慢把語氣放緩了,說,研究文學,沒有理論功底是不行了,我看你對西方理論很有興趣,那你不妨認真學一下這方面的東西,將來以此來做研究,也未必不是一條新路。從明天開始,我讓談蓓芳老師跟你一起學西方文論,你學完后再來找我。于是在接下去的大半年里,我跟章先生幾乎沒什么見面的機會,而是躲在古籍所的小會議室里跟談老師學習西方文論。談老師其時剛從美國游學歸來,對西方文論也很有興趣,我們年齡相差也不算很大,面對她遠比面對章先生壓力小,所以我倒是也很樂意。就這樣從冬到春,從春到夏,我們從超現實主義到形式主義、西方馬克思主義,海闊天空地神侃,有時候也忙里偷閑,談談我們共同喜歡的電影。日子過得慢悠悠的,簡直有些快活不知時日過的感覺了。
但是歸根到底,我對于古代文學研究興趣不是很大,當時讀古代文學,多少有點誤打誤撞的意思。本科畢業時,覺得自己古代文學方面的知識十分欠缺,本著缺什么補什么的意識,就選讀了古代文學。我當時的想法,反正自己對當代文學很有興趣,即使讀了古代也不會放棄當代,這樣就可兩全其美。我當時甚至存在著一種頗具野心的想法,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一名博學之人。現在看來,這種想法非常之可笑,但在當時卻頗為認真。剛上研究生的時候,我每天的日常功課就是泡圖書館,廣涉各種典籍,歷史、哲學、文字學,也不管有無興趣,反正通通都囫圇吞棗,能裝多少算多少。可惜不是自己的東西終究不是自己的,我本非記憶良好之人,許多知識從腦中經過,也就如淙淙流水,輕輕地拂過苔蘚,不留下多少痕跡。時過境遷,如今深夜獨坐,回想往昔,看看現在,也只有撫膝輕嘆而已。
但是我對讀書的這種全身心投入并未持續多久,到讀博的階段,我開始檢討自己的興趣,最終得出結論,我讀古代文學,是完全選錯了方向。試想一個一看到豎版書頭就發暈的人,他又怎么可能去把研究古籍當作一生的事業呢。再從思維上講,我生性懶惰,讀書往往限于好讀書不求甚解的境界,缺乏持久的生挖細掘的毅力。我熱愛寫作,耽于幻想,自認文字的感覺尚可,但在理論的闡發方面,卻是毫無所長,即使勉強寫一些評論,也常常被譏為像是散文,而非論文。我越這樣認真地琢磨自己,越是覺得前途茫茫,不知身在何方。章先生執掌古籍所多年,作為他的弟子,對于古籍的研究應該是基本功,而我也許連這些基本功都很欠缺。雖說只要有恒心和毅力,這些也不是什么大問題,總是能補回來的,可我偏偏又缺乏這方面的心思。我最初有留在高校的想法,本來多少有點羨慕老師的清閑,覺得平時教教學生,寫寫小說,就算拿錢少點也是高興的。但其時我卻開始明白,像我這樣的個性,呆在學校里也是誤人誤己。世態蒼茫,誠然無所捉摸,可也只能囚居其中,我也許只能坦然面對外界的喧囂紅塵。
剛進古籍所的時候,我還有點納悶,說起來章先生的著作并不多,早年一部《洪昇年譜》,中間一部《獻疑集》,后面一部《中國文學史》就是其主要代表作了,跟一些大學教授動輒著作等身的情況大相徑庭。但學術的成就并不是用數量來堆積的。章先生師蔣天樞先生,此公一生幾乎沒有什么著作,為人憶起還是因為晚年整理陳寅恪先生文集的緣故,但在業內一向有很好的口碑。而陳寅恪先生本人,著作也是寥寥。因此我想章先生的嚴于律己,大概也受到了師輩的影響。他有一次跟我們聊起國內研究《文心雕龍》的現狀,嘆息道,那么多人靠這個吃飯,出來的論文簡直沒幾篇可以看的!很是傷感。他自己寫的論文,基本上都是帶著問題去研究,論點明確,不作空論,而在論證的過程中更是邏輯清晰,如抽絲剝繭,層層推進,直達本質。《獻疑集》中的有些文章,讀起來可能有些枯燥,其觀點也未必全為學術界所認同,但章先生所顯示出的學術功底和治學精神卻是大家都很敬佩的。而章先生在培養學生時,也特別注重學術基本功的訓練。架子搭不好,練一輩子也是無用之才。他大概是這個思路。他參與主編的一些重點古籍,如《全明詩》、《古本小說輯成》、《近代小說大系》、《新編明人年譜叢刊》,都注意輯佚補缺,為學術研究提供方便。所里新進來的研究生,不管是什么專業,一般都要先上古籍整理的課,把古籍一本本地點校過去,而我在中文系讀碩士時,就沒有這種規定,每次到圖書館,我只是信馬由韁,在漫無邊際的古籍海洋中神游。
但章先生也絕非只講考據,在文學觀念的開拓上同樣為人稱道。當年他跟駱玉明老師共同主編的《中國文學史》,第一次以人性為中心解剖中國古代文學的歷程,一時之間洛陽紙貴,頓時成為滬上最暢銷的學術書。九六、九七年的時候,連復旦理科生見面也時常會互相詢問看了《中國文學史》沒有,可見其影響之大。一本純粹的文學教材,能夠引起那么大的轟動,這跟人們厭倦了沉腐的舊教材有關,隨著現代文學觀念的更新,教材的更新已到了刻不容緩的境地。以后出版的各類文學史著作,或多或少都受到了這本書的影響。因此說章先生編的這套文學史為同類作品的劃時代之作,也許并不過分。但是章先生本人卻并不滿意,他覺得此書光談人性,卻忽視了跟文學密切相關的人的情感。因此打算以情感為主線,重新寫一本新的《文學史》。此消息發布后,一時輿論大嘩,不少媒體發表評論,指出章先生此舉純屬為了騙錢。當時許多評論預測章先生很快就會推出新的文學史,趁著余熱大賺一把。然而事與愿違,時至今日,新的文學史也沒有推出。那么,是章先生寫不出一本新的文學史嗎?當然不是。事實上此書的上、中兩冊在前兩年早已寫竣,但對于關鍵的下冊由于涉及到與新文學的對接關系,章先生十分慎重,數易其稿,反復修改,不到自己滿意,絕不輕易推出。一晃近十年過去,我們若再回顧當時的爭論,便會覺得有些媒體的評價太過草率,而忽視了學者的良知。
章先生近年關注的另一個重要課題是中國古今文學的演變。他一貫認為如今研究界古代文學與現當代文學畫地為牢、固步自封的研究方法是很有問題的,有些問題需要打通來研究才能得到較為清晰的解答。對于這一點我個人尤有興趣,所以我最早擬的論文題目是中國古今詩歌的演變。我自己寫新詩,自信對現當代詩歌比較了解,而在古代文學中,我涉獵最多的也是古代詩詞,所以我感覺自己應該能勝任這個命題。但將想法向章先生匯報后,他沉吟了一下說,寫文章不能光憑自己的興趣,古今詩歌演變這個題目范圍太大,你可能做不來。我建議你不若找一個專題來研究,這樣對基礎性知識的要求會低一些。后來他幫我確定的方向是研究李漁。對于這個題目,我自己倒也是蠻喜歡的。李漁可謂是中國古代最富奇才的文人之一,他的天性、稟賦,都是那么令人著迷。而且對于李漁,由于讀碩士時跟當時的導師江巨榮教授一起點校過《閑情偶寄》,也通讀了他的全集,對他的生平、作品有相當的了解,若以此為題作論文,當不至有緣木求魚之嘆。另一方面,李漁被公認是中國古代極富現代氣質的作家,西方學界對其一直很有興趣,我跟談老師學的那些西方文論的知識,此時也正好可以派上用場。
現在想來,章先生對于我這個學生,體現了很大的信任度和寬容度。只要我不去找他,他從來不過問我在干什么。一般的師兄師姐都上許多課以拓展知識面,但我除了必修課,沒有多選過一門課。甚至章先生給其他年級的同學開的課,我也從未聽過。我成天就躲在宿舍或圖書館里自己琢磨李漁。天長日久,有點走火入魔,有時候覺得自己已經中了李漁的毒,就去找章先生,請他幫忙解毒。章先生對于李漁的看法,比一般人要高一些,比我要低一些。但他也從不強求我的觀點要跟他一致,只要覺得言之有理,他更喜歡讓學生自己去求證。
在學術界存在兩種類型的老師,一種是發揚型的,就是對學生的優點進行引導,讓他隨著自己的興趣去發展學術。另一種是糾錯型的,就是對學生的缺點進行批評,讓他明白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章先生的風格可以說是糾錯型的。剛接觸他的學生會覺得很緊張,甚至可以說害怕。因為每次見他幾乎都有一種一無是處的感覺,自己辛辛苦苦研究那么久,原來只是一個美麗的誤會。章先生對學問的態度很嚴肅,容不得學生有任何一點的驕傲和自滿,不僅對我如此,對其他師兄弟亦然。我有一位師兄已經是教授了,但每次上課,先生對他從不另眼相看,有時我看著師兄四五十歲的人還被批評得那么厲害,心中真是七上八下。想學問這種東西真是無邊無際,鉆得越深,也許越發覺自己的淺薄。然而先生的批評都是對事不對人,大家對其批評也口服心服,有些時候甚至巴不得他多批評一點,才知道自己還有哪些地方需要改進。就我自己而言,我雖然由于天資有限,不足以成大器,但在學習態度上,章先生對我的批評一直如影隨形,不敢或忘,在以后的人生中,他也將始終提醒我反躬自省,不敢稍有放縱。我最初每次跟章先生談話前,到他門口都不敢進去,總要踱來踱去好幾遍,先把自己的思路理清楚才敢敲門,而敲門的時候手指甚至在發抖。但是幾度徘徊中,我對于研究的態度卻大有改善,我收斂起自己的粗疏和隨意,一心鉆進古籍的世界中,倒也慢慢琢磨出許多樂趣。
章先生在學問上是如此嚴厲,但在生活中卻很和氣。可能由于大家太敬畏他的緣故,開始都不大敢跟他接近,但越到后面我們就越放松了。他年輕時酒量很好,但近幾年身體不好,很少喝酒,但仍喜歡看我們后輩喝。有時候他自己忍不住酒香的誘惑,便拿酒瓶蓋裝一點白酒,放在餐位前,酒蟲動了就聞一聞。在酒桌上我們比較放松隨意,常常還會跟先生開些玩笑。先生自己也喜歡跟我們講一些他經歷過的趣聞軼事,有時候大家還沒被逗笑,他自己倒笑得樂彎了腰。先生本身的趣事也不少,比如他有一個很奇怪的風格,每次他請學術名宿來作報告時,總是聽著聽著就閉上眼睛,許久不動,完全睡著了的樣子。最初見到這種情形時,我們都大為驚訝,在這么重要的場合,怎么可以睡覺呢!前一陣看到南大一位教授的回憶文章,說章先生去當程千帆先生一位博士生的答辯委員會主席,程先生對其弟子的論文提了一些比較嚴厲的批評,搞得評委們都有些不好意思。只有章先生若無其事,居然就睡著了。而當程先生批評完弟子后,章先生也立刻蘇醒,宣布答辯開始。其實后來我們琢磨起來,先生并非真的睡著,這只不過他獨特的一種養神方式而已,每次當教授們作完報告后,章先生概述其演講內容,總是邏輯清晰、重點突出,而這一切給人的感覺卻好像他在做夢時聽到似的,想想還真是有些神奇。
這幾年所里進了許多小師弟師妹,章先生非常認真地給他們上課,讓我們看了既佩服,又感慨。像章先生這種身份的教授,恐怕現在已經很少有給學生上大課的了,事實上他自己在中年后也很少有這種經歷,但如今為了這些小師弟師妹卻肯破例,薪火相傳,大概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吧。而且跟這些徒孫輩的學生一起上課,先生自己是否也感受到更多年輕的朝氣呢?我記得博士論文答辯的那一天,吃完飯后先生對參加答辯的其他幾位先生說,各位慢走,我就不送了,我下午還有課。一問是給一群碩士生上的大課。當時看著章先生頭上的白發,心中頓時非常不舍。
章先生一直很喜歡武俠小說,他是大陸金庸熱的開創者之一,早在八十年代就寫過一篇《金庸武俠小說與姚雪垠的〈李自成〉》,對當時被認為不登大雅之堂的金庸武俠小說作出了較高的評價。他也幾次跟我們說他很想退休后認真寫一部武俠。但他看來是沒有這個機會了,他是復旦的終身教授,沒有退休一說。他以所為家,以學問為家,學生就如同他的孩子,離開了古籍所他似乎總會覺得缺了點什么。他平時很少回家,打家里電話多半沒人接,我聽說他連大年三十都是呆在所里工作的。真正做到以學問為自己的棲息之所,這需要怎樣的境界呢,我不能知。
章先生是紹興人,他的性格也頗有些類似于魯迅,愛憎分明。他批評人的方式總是直言不諱,不委婉隱瞞,這既是出于他的身份,也出于他的性格。剛接觸時會覺得實在過于嚴厲了些,讓人很下不了臺。但事后大家都知道先生是對事不對人的,過了就好。而他自己對于批評,也很樂于接受。他今年已年至七十,但剛烈的性格一直未變。文革時他因此而受牽連,時至今日仍然會時起干戈,但歲月的流逝并沒有使他改變性格。他對于一些看不慣的事情,總是直言,也因此遭受非議。有人很不理解,他都那么大的名聲了,為什么不清高一些,讓人人都把自己供起來不好嗎。但這不是章先生的性格,他習慣有話就說。即使偶爾說錯了話,也在所不惜。我是這樣理解的。章先生的另一個特點是極不喜歡繁文縟節。關于這一點,流傳著許多經典的段子。有傳說他每年過年都要東藏西躲,找個清靜之地寫東西,因為他不知道如何應付那些前來拜年的人。就連我們這些在校的學生,平時也養成習慣,過年過節不怎么去煩擾他,開始的時候我覺得很不好意思,哪有學生過年不給導師打個電話問候一下的,后來問了師兄,他們說,章先生不喜歡這些形式。于是也慢慢習慣了。章先生學生眾多,有些已功成名就,但他一向不怎么接受學生的禮物。而對于在校的學生,更是嚴格。有一年春節臨近,放假前我們同門三人合起來給章先生買了件毛背心,其實也就幾百塊錢,而且師兄師姐都是有工作的人,但章先生堅決不收。我們急中生智,上課時我偷偷把毛衣放到角落里,想以此方式強塞給他。上完課我們就回家過年,心里早把這事給忘了。但第二年開春上課,章先生一見我們就把那件毛衣拿出來,讓我們退回去。我們再三勸說也無濟于事,只好悻悻然地收回來。章先生為人大概如此。
去年十月,我回復旦參加博士畢業典禮,按例想請先生吃頓便飯。師兄師姐跟我說原來先生不想參加,說反正同屆畢業的其余幾位學生都在上海,見面機會也多,沒必要浪費錢,同時,他的工作也很忙。后來聽說我來了,才改口答應。因為我是遠客,見著一次少一次。吃過晚飯,先生提出,要回請我們喝夜宵。那天晚上我很是惆悵,雖然平日我對復旦多有腹誹,但到離別季節,才發現我的愛恨早已跟復旦糾結在一起,斥之不去。先生對我不留上海,也許是有些遺憾的,我跟他解釋說是父母的意思,他便釋然。他得知我后天就走,帶著歉意地說明天要接待客人,恐怕沒法再見我了。翌日晚上,我跟滬上舊友歡聚,因為馬上就要離開,正是離情滿腹。到接近零點的時候,先生忽然打電話來,他先是抱歉地問我休息了沒有,我說沒有,正在跟朋友們聚呢。他很遺憾地說,那就算了,本來我今天的事情完了,想再約你出來喝喝咖啡的。語氣仍是一貫地平淡從容,而我緊握住話筒,語音哽咽,卻是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