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審韓信罪案
題記:本文起初理所當然用上了菜九招牌式的名字,定名為“千古誰識誅淮陰”。寫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內(nèi)容過于厚重,不是幾個段落厘清眉目,然后稍事補充就能搞定的。于是受《重審林彪罪案》的啟發(fā),將本文改名為重審韓信罪案。韓信與林彪這兩個時代相隔兩千年的人,并不是毫不相干的。林彪用兵有韓信之稱,而林彪一案與韓信案一樣,有著太多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相似之處,二人的案情都引發(fā)了身后太多的爭議,而且都很難爭出個結果。所不同者,韓信的案子曲折歸曲折,但所牽涉資料并不算多,且已有資料對所有人開放,研究者完全沒有材料障礙;林彪案則因有數(shù)目不詳?shù)臎]有公開資料,使得各種研究都有做無用功的可能。菜九也試圖破解林彪一案,發(fā)現(xiàn)資料的占有很成問題,而且比菜九高明者比比皆是;無奈何,只有退而破解韓信一案。雖然破解韓信案的刺激,遠不如破解林彪案,但如果就此理清了持續(xù)兩千年的舊案,也算是個不小的安慰。而且菜九發(fā)現(xiàn),韓信案的結局比林彪強得太多了,到底怎么個強法,且聽菜九慢慢道來。
韓信之死,不僅是西漢初年的一件大事,也算得上是整個中國歷史的一件大事。按理說,像這樣一件大事,兩千多年下來,應該是清清楚楚了。但若讓菜九評判,此事離清清楚楚差距甚遠。雖然這件大事自古以來論述可謂多矣,只是依菜九的菜鳥見識,這些林林總總的說法從來沒有真正說到點子上去,于是歷史給后人留下了一筆糊涂賬。菜九一向自以為對這件大事中的兩個主角劉邦、韓信,算是相當了解了,而且比較熟悉西漢初年那個特殊的時代內(nèi)涵,因此自忖有條件將劉韓事件說個明白,將這一樁歷史公案做個了斷。寫作時發(fā)現(xiàn),網(wǎng)友書劍和諧在2009年就做了《韓信是否謀反》等相當多的功課,搜集了大量的一手資料,并給出大量相關觀點文字鏈接,借助書劍及其他網(wǎng)上同好之力,使菜九可以全面地審視這段時期的歷史資料,省掉菜九不少查找之功,先行謝過了。如果菜九因此而說到點子上了,這些網(wǎng)友的貢獻可謂大矣。
關于劉邦,菜九寫過若干文字,其主基調(diào)是大力褒揚。而在大多數(shù)人看低看扁劉邦的大氣候中,因為沒有展開對劉邦誅韓信一事的探討,對劉邦的褒揚就要大打折扣。不完整嘛,焉能服人?漢定天下之初,劉邦即親口欽定韓信為三杰之一,這是一個莫大的榮耀,也是一個非常具體的歷史定位定型。確實,在整個戰(zhàn)爭過程,劉邦與韓信的配合還是相當成功的,如果不看最后的結局,堪稱君臣合作的典范。然而這對君臣合作的楷模、個人關系也相得甚歡的兩個人,最終鬧到不能共存,不由得令時人后人扼腕嘆息,感慨無限。韓信的最終結局,引發(fā)了后世的感慨狂潮,但因為對這段歷史不甚了了,導致了眾多評論不得要領。菜九以為,之所以很多評論乃至所有評論皆不得要領,實是因為楚漢戰(zhàn)爭的輪廓太過含混,韓信劉邦關系太復雜,不下死力氣,就難以得到正解。因此,韓信死案看似是個孤立事件,然它實為楚漢戰(zhàn)爭的余波,不弄清整個楚漢戰(zhàn)爭,也就得不到對事件的正確解讀。這件事情,相當于一樁大案要案,根本不會如任何文本講的那么簡單。在這樁大案里,被人為因素弄得真真假假,撲朔迷離,案中套著案,謎中還有謎,以中國人慣有的不認真,這樁大案就以這樣一種非??梢蔂顟B(tài),一拖就是兩千多年,離真正的結案還相距甚遠。今天菜九有志梳理本案,勢必要多次反復回到楚漢戰(zhàn)爭中去,不如此,就得不到事情的真相。那就讓我們先從韓信之死說起吧。
一、四面透風的官方文本
韓信罪案的現(xiàn)存最主要資料,就是漢官方提供的文本。此文本的真?zhèn)?,似乎古人也作過評判,相信的人不多,但不信歸不信,然因未作逐一分析,故均未切中要害。讓我們來看看這個文本:
陳豨拜為鉅鹿守,辭于淮陰侯。淮陰侯挈其手,辟左右與之步于庭,仰天嘆曰:“子可與言乎?欲與子有言也。”豨曰:“唯將軍令之?!被搓幒钤唬骸肮樱煜戮幰玻欢?,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將。吾為公從中起,天下可圖也?!标愗g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謹奉教!”漢十年,陳豨果反。上自將而往,信病不從。陰使人至豨所,曰:“弟舉兵,吾從此助公?!毙拍酥\與家臣夜詐詔赦諸官徒奴,欲發(fā)以襲呂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報。其舍人得罪于信,信囚,欲殺之。舍人弟上變,告信欲反狀于呂后。呂后欲召,恐其黨不就,乃與蕭相國謀,詐令人從上所來,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賀。相國紿信曰:“雖疾,彊入賀。”信入,呂后使武士縛信,斬之長樂鐘室。信方斬,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計,乃為兒女子所詐,豈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p>
這個資料雖然出自《淮陰侯列傳》,但司馬遷所據(jù),應該是當時流行的官方說法。而只要稍加推敲,就可發(fā)現(xiàn)這個來自官方的韓信獲罪之原由是根本站不住腳的,因為這個記載開篇就錯。比如陳豨的這個鉅鹿守就是子虛烏有的?!俄n信盧綰列傳》記曰:豨以“趙相國將監(jiān)趙代邊兵,邊兵皆屬”?!陡咦婀Τ己钫吣瓯怼罚ㄒ韵潞喎Q《功臣表》)記曰:“十年八月豨以趙相國將兵守代”而反。則陳豨的身份就不是什么鉅鹿守,而是趙相國,趙代兩國武裝力量的總指揮。陳豨之反的原因也并非與韓信預謀的結果,而是起于偶發(fā)事件。《韓信盧綰列傳》記曰:“豨常告歸過趙,趙相國周昌見豨賓客隨之者千余乘,邯鄲官舍皆滿。豨所以待賓客布衣交,皆出客下。豨還之代,周昌乃求入見。見上,具言豨賓客盛甚,擅兵于外數(shù)歲,恐有變。上乃令人覆案豨客居代者財物諸不法事,多連引豨。豨恐,陰令客通使王黃、曼丘臣所。及高祖十年七月,太上皇崩,使人召豨,豨稱病甚。九月,遂與王黃等反,自立為代王,劫略趙、代。”《功臣表》印證了列傳的記載,其曰:漢“十年八月豨以趙相國將兵守代,漢使召豨,豨反,以其兵與王黃等略代,自立為燕(按,自立為燕,當是自立為代王之誤。但也不排除為燕王的可能)?!闭沾擞涊d,陳豨之反與韓信并無關聯(lián),當無可懷疑。此事已從事實上表明了漢提供的韓信之反的文本不實,而即使從情理上看,漢提供的韓信謀反腳本也是站不住腳的。陳豨之反是幾年后的事,又豈能在幾年前就預約?難道陳韓關系非常鐵?可惜不是,縱然是漢提供的文本內(nèi)容,亦不利于這種猜測。文本里的韓信說陳豨為“陛下之信幸臣也”,表明陳豨與劉邦的關系非常鐵,而韓信則是被劉邦剝奪王位后心懷怨氣之人,與劉邦有極大的隔閡。讓我們討論一下陳豨分別與劉邦、韓信的關系,看看此事成立的可能性有多大。
陳豨與劉邦的關系非常鐵,深受劉邦信賴,這是有史可稽的。漢元年八月,劉邦反出漢中,定三秦,次年劉邦全力出關擊楚,劉邦手下包括韓信在內(nèi)的重量級打?qū)⒒旧隙茧S行東征了,留守關中的,文是蕭何,武將不詳。菜九作《略論漢定天下過程中的呂氏武裝》以為,留守的武將人選只有陳豨與丁復。但丁復是秦二世三年剛剛加入到劉邦陣營的,在當時資歷尚淺,估計還不足以受如此重任與信任。而陳豨則是入關后即被封侯,儼然是劉邦集團的中堅。因此,最理想的選擇應該是由陳豨領著丁復共同鎮(zhèn)守關中。那個時候,章邯還沒有消滅,只是被困在廢丘,三秦地面只是漢剛剛征服之地,隱患還是很嚴重的,如果沒有得力人選坐鎮(zhèn)關中,后果不堪設想。在這種情勢下,漢以陳豨擔此重任,由此可見他在劉邦心目中的地位。當然,在沒有明確證據(jù)的情況下,說陳豨鎮(zhèn)守關中,還只是一個猜測,但至少也是一個在排除了其他可能人選的前提下作出的猜測。漢定天下后,陳豨一人獨掌趙代兩國兵馬,也是位高權重的。從這個意義來說,陳豨是劉邦跟前的大紅人當之無愧。與劉陳關系相比,陳韓關系,顯然不在一個層面。陳豨與韓信似乎沒有共過事,屬于關系一般般。即使可能兩者有交叉共事記錄,那也應該是擊趙擊代之戰(zhàn)事。但在那些個戰(zhàn)事中,兩人應該是各干各的,相互沒有隸屬關系。俗話說,疏不間親。與韓信關系一般化的陳豨,即使出于禮節(jié)向韓信辭行,處境險惡的國士韓信難道可以向劉邦的大紅人陳豨說這種滅九族的話嗎?非??梢赡?。
韓信所謂的陰謀過程也不合理,太假了。明明此時陳豨已正式反叛,劉邦已出征,怎么韓信還會派人穿越戰(zhàn)線去跟陳豨通不必要的氣?!爸\與家臣夜詐詔赦諸官徒奴”,究竟是計劃呢,還是已經(jīng)在實施的行動?顯然兩邊沒接好頭,不可能實施。當時根本不具備即時通訊的條件,這種大動作如何運作,毫無把握嘛?!安渴鹨讯ā保p詔的過程尚未完成,發(fā)動的步驟無從落實,又如何部署?“待豨報”,報什么?難道報已擊敗劉邦的討伐軍,難道韓信對陳豨擊敗劉邦的中央軍這么有信心?退一步講,即使韓信的所謂反叛部署真正落到了實處,也形同胡鬧,根本沒有成功的可能嘛。現(xiàn)在也不知道當時所謂的官奴有多大的數(shù)量,也不知道韓信有多大的把握將他們發(fā)動,就算韓信能挨個鼓動若干人隨他起事,但在漢帝國國都恐怕也只能引起一定程度的街頭騷亂,要想造反成功,恐怕毫無可能。大將軍韓信會出此下策嗎?這種事情想不讓人起疑心都不可能。所以要想讓這些落在紙上的韓信犯案記錄取信于人,恐怕難于上青天了。分析至此,此官方文本之不靠譜,應該是毋庸置疑的了。換言之,官方作假的可能性,遠大于韓信謀反的可能性。看來中國的官方定案之不實,由來已久,已成為一種傳統(tǒng)了。
只是韓信一案既然不因此捏造而起,其影響自然也不會因其身死而終。因為韓案的最后走向決定了很多歷史的誤記,所以,盡管案子的真?zhèn)我呀?jīng)判明了,但解析還必須要進行下去。
二、與陳豨相關的漢初亂局
通過剖析官方文本,基本可以斷言,韓信與陳豨勾結謀反的定罪是一樁冤案。但循著官方提供的線索,卻發(fā)現(xiàn)韓信雖不能因陳豨而定案,但他的案子與陳豨的牽涉還是頗深的,則陳豨的事情也應予以深究。漢初歷史記載之混亂,本來就很難理出個頭緒,到了陳豨這里就更亂了。換言之,陳豨的存在就是漢初歷史記載混亂的根源之一。
陳豨其人,似乎是一個有意識要被歷史塵埃掩埋掉的人。之所以如此,應該是與其板上釘釘如假包換的叛逆有極大的關系。因為叛逆,其以前的功勞被一筆抹殺,而這一抹殺,又使得漢初的歷史記載更加混亂不堪。陳豨的傳在《史記》中緊挨著《淮陰侯列傳》,此傳即《史記》卷九十四的《韓信盧綰列傳》。百度的百科名片對此傳的總結非常好,其曰:“本傳是韓王韓信(不是淮陰侯韓信)、盧綰、陳豨三個人的合傳。這三個人原來都是劉邦的親信部下,和劉邦的關系都非常好?!卑倏泼瑳]有說出來的是,這三個劉邦非常倚重的人,最后都和劉邦鬧翻了。而至于鬧翻的原因各有各的不同,這就是百度所不知道的了。此三人與劉邦關系之始終,也顯示了司馬遷的歸類合傳法,有其無可比擬的優(yōu)越性。
上述三個人與劉邦的關系,可能用非常投緣來定位比較恰當。先來看韓王信。韓王信不是劉邦的老部下,他起初是韓王成的部下,也應該是張良的部下,他與劉邦的結識最早也只能是秦二世三年七月,即劉邦西進擊秦與韓王成部在舊韓會師之時。而韓王信與劉邦因深交而結緣,則應該是劉邦被項羽打發(fā)到漢中之后的事情,歷史記錄了韓王信勸說劉邦出戰(zhàn)三秦的事跡(后人常常把韓王信這個勸說與淮陰侯韓信之論混為一談)??赡苷沁@個緣故,兼之其身為戰(zhàn)國時韓王后裔,韓王信這個三人之中與劉邦最遲結識者,倒是最早被封為王。楚漢戰(zhàn)爭中,滎陽失守,韓王信被俘,投降了項羽,日后又叛歸劉邦,劉邦并沒有追究其投敵之過,仍讓其王韓地。韓王信自己也說:“陛下擢仆起閭巷,南面稱孤,此仆之幸也?!边@個幸,就是一種特別的緣份。
盧綰與劉邦的緣份既深且大,他們是鄰居,不僅同鄉(xiāng)同里,又同年同月同日生,兩家素相親相愛,關系最深厚,及長大后,又是同學,關系特別好。而到了劉邦逃亡后,盧綰與之相伴、追隨左右,兩個人的關系密不可分。雖然劉邦起兵后,盧綰基本上無所作為,但這并不影響他在劉邦的庇護下飛黃騰達,躍居眾將相地位之上。根據(jù)盧綰事跡,他并沒有作戰(zhàn)才能。而在劉邦入漢后,他卻被封為將軍,進而為太尉、拜長安侯。眾所周知,在秦漢時期,太尉是武官之首,以盧綰之才具,任此高官,顯然是劉邦偏袒的結果。在整個楚漢戰(zhàn)爭中,盧綰常與劉邦同出入,其見劉邦無任何約束,隨到隨見,這是其它在努力工作的蕭何、曹參等人無法比擬之處。盧綰在楚漢戰(zhàn)爭中的唯一有紀錄作戰(zhàn),或就是《高祖本紀》記載的漢四年,其與劉賈擊楚后方。但就連這個功勞,也是可信度不高的,如果有的話,主要還是劉賈取得的。只要看記錄劉賈戰(zhàn)功的《荊燕世家》就可以得出結論?!俄椨鸨炯o》亦記載此事,但只列出劉賈一人,而不及盧綰,則盧綰的作用,可想而知。待項羽覆滅后,分封天下之前,盧綰實在沒有戰(zhàn)功,為了給盧綰加官進爵,劉邦就給了他擊定“反叛”的臨江王的機會,并讓劉賈陪他前往。可惜,盧綰確實不是作戰(zhàn)的材料,連續(xù)幾個月,也沒能攻下臨江,最后,還得靠劉邦的得力干將靳歙出馬,立刻就將小小的臨江平定?!陡到岢闪袀鳌酚浗ā岸?、國各一,******得王、柱國各一人”,這里的國就是臨江國,王就是臨江王,表明平定臨江完全是靳歙一個人的功勞。臨江之戰(zhàn)的結果,已充分顯現(xiàn)出盧綰的所謂才具乏善可陳,但到了滅燕后,劉邦還是想封盧綰為王,并且他的這種心思早已為眾部下所洞悉。眾人順從劉邦之意曰:“太尉長安侯盧綰常從平定天下,功最多,可王燕?!庇谑牵瑒铐標浦鄣亓⒈R綰為燕王。然而大家所說的“功最多”,恰好透露了極大的諷刺意味。史稱“諸侯王得幸莫如燕王”,即表明功賞嚴重不相當。
與盧綰相比,韓王信是功勞大大的。但韓王信被記載下來的功勞主要是自戰(zhàn)其地及守滎陽,其余不詳,對整個戰(zhàn)爭勝負的貢獻也不算大。貢獻最大的,應該就是陳豨了。陳豨原本也不是劉邦的部下,他應該是劉邦盟友呂澤陣營的,入關滅秦時,劉、呂兩軍才合兵一處。在那個時候,陳豨與劉邦才可能開始深交。陳豨與劉邦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是魏公子信陵君的崇拜者,可能因此而關系越走越近。陳豨雖然沒有像其他兩人被封為王,但其統(tǒng)領趙代兩國兵馬所享有的權勢,又絕對不在上述二人之下。菜九經(jīng)研究發(fā)現(xiàn),與盧綰功微賞重完全不同的是,陳豨是屬于既與劉邦投緣,又戰(zhàn)功特別大者??删褪窃谶@樣一個合傳中,陳豨的名字也被從篇名中隱去,名字不見于目錄,自然知道的人就少了。菜九以為,陳豨在歷史上的重要性應該是大于前二者的,之所以其名不彰,這應該不是司馬遷有意跟陳豨過不去,而是漢政權把陳豨的事跡給系統(tǒng)地刪除了,所以太史公也沒有重視陳豨的事跡。他在寫到陳豨時,開篇即說:“陳豨者,宛朐人也,不知始所以得從。及高祖七年冬,韓王信反,入匈奴,上至平城還,乃封豨為列侯,以趙相國將監(jiān)趙、代邊兵,邊兵皆屬焉?!币稽c也沒有提及陳豨在整個反秦戰(zhàn)事及楚漢戰(zhàn)爭中的表現(xiàn),完全是個沒來歷的人。可以肯定,如果沒有大功,是絕對不會享有如此顯赫的地位的。就像一個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人,怎么會一下子就有一大樁功名富貴砸在他頭上呢?幸虧還有《功臣表》在,為后人保留了陳豨在秦楚之際各戰(zhàn)事中的些許痕跡,《功臣表》有專門記載:陳豨,“以特將將五百人前元年從起宛朐。至霸上為侯。以游擊將軍別定代,已破臧荼,封豨為陽夏侯”。用《功臣表》的記載審視整個秦末戰(zhàn)事,可以大大校正現(xiàn)在的記述模式。即以陳豨一人事跡來說,也可以糾正其本傳的記載錯誤。比如,列傳說陳豨至漢七年才封侯一事,明顯屬于誤記。陳豨的封侯,可以上溯到戰(zhàn)爭年代早期,即剛滅秦,劉邦接受秦王子嬰投降不久,陳豨即被封為侯。漢定天下后,又重新被封侯。陳豨第二次為侯的時間為漢六年正月丙午,這一天,有大批功臣受封。而這個時間與滅臧荼的時間比較接近。雖然滅臧荼一事還沒有過硬的證據(jù)表明其與陳豨有什么關系,但滅臧荼是漢定天下后搞大一統(tǒng)的一個大動作,因此,梳理滅臧荼一事,對于理解漢的行事模式及韓信、陳豨之反或有幫助。
《高祖本紀》曰:“七月(原作十月),燕王臧荼反,攻下代地。高祖自將擊之,得燕王臧荼。即立太尉盧綰為燕王。使丞相樊噲將兵攻代。”時間為定天下后的漢五年。從這個記載來看,臧荼之反似乎沒有什么疑問。但從記載上與情理上來看,臧荼之反站不住腳之處甚多。先來看記載,這里的七月,原作十月,十月有誤。漢初沿襲秦歷,以十月為歲首。如果是十月,則只能是漢六年初的事了。而當時的情形,也不支持臧荼能攻下代地。很多人都反感菜九,原因就在于其搞考據(jù)常常從情理合不合入手。確實,考據(jù)跟情理合不合本不應該有什么干系,但不合情理的事,又豈能不予以追究呢?
比如從情理上看,臧荼之反很可能就是個子虛烏有的事。因為此年初,即方滅項羽后的漢五年正月(已在漢五年十月之后了,所以上述原作十月有誤),讓劉邦當皇帝的諸侯王勸進表中,就有臧荼列名,其事為《漢書?高帝紀》所記,表明臧荼對漢是尊奉的。怎么只過了半年,這個尊奉漢政權的臧荼就反了呢?再往前追溯,臧荼之燕在楚漢戰(zhàn)爭中是幫助漢陣營的,即楚漢相持滎陽時,燕出兵助漢擊滅楚大司馬曹咎。在劉項勝負未定時助漢,到天下歸漢時叛漢,這里面的貓膩幾何,相信讀者諸君自有判斷。菜九以為,所謂的燕王臧荼的反叛應該存在問題,其中應該有漢欲加之罪的成分。讓我們來看看當時代地的情況又是怎么樣的呢?
自漢三年韓信等漢將擊滅代相國夏說后,代地就落入了漢的掌握,主事者是張蒼,其職位是代相,即在沒有代王的情況下,代漢行使權力,署理代地事務。其后張蒼又徙為趙相,先后相張耳父子,估計代地仍歸張蒼署理。到天下大定時,張蒼又從趙相的位子上,回到代相之位,而漢擊燕時,張蒼以“代相從擊臧荼有功”。張蒼的事跡顯示不出燕有攻下代地的痕跡,更可能是張蒼從代地對燕發(fā)起進攻。張蒼這一段事跡史書上也就幾十個字,就這幾十個字來看,這一段的歷史就亂象環(huán)生。《張丞相列傳》記張蒼相代王在臧荼反前,而當時代地無王,至漢七年才由劉邦兄劉仲為代王。據(jù)網(wǎng)友我愛韓再芬《論韓王信徙王代》提示,《史記》中也有韓王信于漢五年為代王的記載(文見劉邦吧與漢朝吧,作者可能是譚曉斌),那么,當時張蒼輔佐的代王應該是韓王信。菜九以為,雖然韓王信王代有一定的合理性,但緊接著于漢七年又改封韓王,似乎太兒戲了。另外,陳豨的趙代武裝力量總指揮始于何時不詳,韓王信也是軍事強人,如果韓王信王代,則陳豨所控范圍不應該包含韓王信的地盤。所以菜九對這一段歷史仍維持原有的研讀。據(jù)《秦楚之際月表》,陳馀死后,代入漢為郡。至滅臧荼,仍不見有代王蹤影。難道傳里所說的代王是陳豨自立為王后的偽號?如果是偽號,則不應該出現(xiàn)在張蒼的傳記中。另有陳豨在戰(zhàn)爭中曾以游擊將軍別定代,表明了陳豨與代的淵源,漢擊燕時,或者陳豨仍在代地,由張蒼輔佐也未可知。考慮到陳豨有征服代地的功勞,《功臣表》又將其封與臧荼聯(lián)系在一起,則攻臧荼時,陳豨極有可能從代地參與其事。如果陳豨或者韓王信在代地,臧荼之燕當更不敢造次反漢攻代?!肚爻H月表》記(漢三年十一月代)屬漢為太原郡,張蒼之兩度相代,或指其為漢在代地或太原郡的軍政首長?!斗B滕灌列傳》記樊噲擊燕,未及攻代一事,與張蒼事跡合,則《高祖本紀》記樊噲攻代可能是誤記。因為漢七年,劉邦從白城敗退下來,也有讓樊噲定代地之舉,或許有將二事搞混了的可能。在漢七年,代地因韓王信之叛,可能會有部分陷落,所以才會有樊噲攻代之記載。只是那時的戰(zhàn)事,與臧荼更是什么關系都沒有了。所以,臧荼攻代,應該是個偽造記錄。《功臣表》里有栒侯溫疥一人,其以燕相身份向朝廷告發(fā)臧荼將反,則所謂的臧荼之反并非攻代,而是為他人告發(fā)。溫疥在楚漢戰(zhàn)爭中曾以燕將身份助漢破曹咎軍;另有昭涉掉尾,也在漢四年以燕相身份從漢擊楚;可能在那個時候,此二人便被劉邦收買,成為漢在燕的臥底,最后引漢入燕,加速了臧荼滅亡的進程。最終,溫疥為漢之栒侯,昭涉掉尾受漢封為平州侯。以上分析已表明臧荼主動反叛的可能性不大,則在臧荼問題上不能排除漢捏造罪名的可能。
漢為什么要為臧荼捏造罪名?這就要從楚漢戰(zhàn)爭結束時諸王的情況來分析了。項羽分封立十八王,三秦王、三齊王、代王趙歇,要么死于戰(zhàn)事,要么被俘后旋即身死;遼東王韓廣為臧荼所殺,韓王成為項羽所殺,河南王申陽降漢失地,項羽自立之韓王鄭昌也被漢俘虜,魏王豹被漢誅死,殷王司馬卬死得不明不白。剩下的漢王稱帝;九江王黥布被項羽殺了全家,死心塌地歸漢;常山王張耳被陳馀擊敗失國歸漢,得漢助而為趙王;衡山王吳芮受漢封四郡之地,雖然實領一郡,應該比項羽時多。剩下的臨江國共敖傳子共尉,已安了個罪名剿滅。而臧荼之燕,實則是合并了項羽分封時燕與遼東之地,相當于戰(zhàn)國燕的全境,疆域相當大。而此燕在戰(zhàn)爭中沒受什么損失,也沒得漢什么好處,要籠絡住也頗為不易。這樣一個與漢政權關系不甚密切的大國,總是讓人不放心。所以,就不能排除漢政權為取得長治久安而給燕安個罪名的可能性。反是個很含糊的字眼,在當時,只要不合當權者的意,就可以視之為反。而臧荼至少有一個地方不合劉邦的意,就是他那個燕王是項羽封的,而且占地特別大,不像吳芮,只有很小一塊地盤。所以漢政權說臧荼反,應該是一種符合當時政治需要的罪名,至于其真反與否,已不再重要了。這樣的定罪套路,我們會在漢史中多次見到。
按上述張蒼、陳豨與代相涉事跡,臧荼攻下代地這種記錄已讓人很難接受,在漢政權給臧荼定的罪名中相當可疑。而漢滅燕過程的簡捷快速,又強化了菜九的懷疑。盧綰與劉賈、靳歙等破臨江,至此年七月才回朝,旋即于本月從攻燕,接著在下個月就被立為燕王。那么,說燕王一職是為盧綰量身定做的,應該沒有問題。像這樣一鼓而蕩平的情形,令人感到燕地極可能是在沒有任何防備的情況下,被漢攻了個措手不及,轉瞬間滅亡。如果當時的燕已在作亂,戰(zhàn)局就不可能如此輕松順利。所以最可能的事就是燕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稀里糊涂地就被漢政權給收拾掉了。此前的臨江國共尉也是以叛漢的名義給剿滅的,而臨江與漢本來就沒有結盟關系,所以不存在叛與不叛的問題,其滅國之由,亦是其國為項羽所封,與漢無涉。臧荼之燕的滅國之由,亦當作如是觀。從漢滅燕一事可以看出,漢對實力派是相當戒懼的。雖然漢政權之初并非大一統(tǒng)模式,但普天之下的心理模式,決定了漢政權掌控天下的行為趨勢,而無端捏造實力派的罪名,有利于實現(xiàn)這種模式。因此,漢可以捏造臧荼的罪名,自然也可以捏造陳豨之反、韓信之反的罪名,陳、韓二人畢竟是或者曾經(jīng)是實力派嘛。至于陳豨原本與劉邦交好,最終有了猜忌,又是另外一個層面上的事了。
三、劉邦封死了韓信的反叛之路
再回到韓信的案子上來。韓信之死,讓劉邦戴上了殺功臣的帽子,并且成了歷史上殺功臣的祖師爺??赡芎苌儆腥四軌蛳氲?,在劉邦的設計中,韓信原本是可以不死的。韓信一案,盡管人是呂后殺的,盡管司馬遷在《呂太后本紀》里也已明確說了,“呂后為人剛毅,佐高祖定天下,所誅大臣多呂后力”,但韓信之死的板子打在劉邦身上,也無可厚非。換言之,呂后殺的韓信,還是可以把賬掛在劉邦身上的,而且劉邦的歷史名譽上的污點,可能有一半與韓信冤案有關。菜九并不反對韓信之死劉邦要負一定責任,但是否要負主要責任,則需要探討一下劉邦究竟在韓信一案中有哪些作為。這樣做不僅很有必要,而且非常有意義。畢竟韓信不是劉邦直接下令處死的,其中的玄機大可探究。讓我們來看看劉邦是如何面對韓信之死的。
高祖已從豨軍來,至,見信死,且喜且憐之,問:“信死亦何言?”呂后曰:“信言恨不用蒯通計?!备咦嬖唬骸笆驱R辯士也。”乃詔齊捕蒯通。蒯通至,上曰:“若教淮陰侯反乎?”對曰:“然,臣固教之。豎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於此。如彼豎子用臣之計,陛下安得而夷之乎!”上怒曰:“亨之?!蓖ㄔ唬骸班岛?,冤哉亨也!”上曰:“若教韓信反,何冤?”對曰:“秦之綱絕而維弛,山東大擾,異姓并起,英俊烏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於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蹠之狗吠堯,堯非不仁,狗因吠非其主。當是時,臣唯獨知韓信,非知陛下也。且天下銳精持鋒欲為陛下所為者甚眾,顧力不能耳。又可盡亨之邪?”高帝曰:“置之?!蹦酸屚ㄖ?。《淮陰侯列傳》
從字面上看,劉邦不知情的成分更大一些。司馬遷用“且喜且憐”這個詞頗為傳神地刻畫了劉邦當時豐富而復雜的內(nèi)心活動。其實,“且喜且憐”這個詞,已經(jīng)從一定意義上透露出韓信的案的真?zhèn)危c劉邦在此案中的作用。喜,表明劉邦極可能事先不知情,但除掉韓信他還是蠻高興的。如果除掉韓信是劉邦的既定方針,那么呂后這個執(zhí)行者,不過是按劉邦授意行事,一切皆在劉邦的意料之中,就無所謂喜了。因此,這個喜,或者有喜出望外的含義在其中。而劉邦的憐更是意味深長,它表明韓信不是真有反叛罪行,即使劉邦樂意見到韓信之死,但用這個罪名處死韓信這樣的大功臣,還是頗讓人痛心的。既然如此,劉邦為什么又要喜呢?看來韓信在他的最后歲月里,常有讓劉邦不爽的言行,而劉邦又不便因這些言行將其治罪。因為如果隨便找個名義處死韓信,怎么看都太過了,劉邦也實在下不了這個手。所以劉邦的矛盾在于,韓信的存在,讓他心煩意亂;而韓信真正被這樣不明不白地處死,又讓他頗為不安—-因為他比誰都清楚,韓信根本沒有反叛的可能。
劉邦提審蒯通,也有欲敲實韓信反叛罪名之意圖,這本身就表明韓信之反,不具有采信率,所以要找人證來落實。對蒯通的審訊記錄表明,劉邦認可了蒯通的說法,也就是說蒯通只是個歷史反革命而沒有現(xiàn)行,他鼓動韓信在可以反的時候反,只是他的策反沒有成功;而韓信所謂的日后之反,又不關蒯通的事;因此劉邦不再追究蒯通之罪。從劉邦不追究蒯通之罪一事來看,他也不像有一定要置韓信于死地之心。曾經(jīng)一度,韓信是劉邦非常放心不下的不穩(wěn)定因素,但被以謀反之名削王為侯之后,韓信的存在已不構成對漢政權的任何威脅。劉邦對待韓信的底線,應該是讓韓信處在可控制地位。而韓信死前的狀態(tài),也正處在這種可控制地位,真正是龍游淺灘,再也不可能掀起什么大浪來了。劉邦的政權安全了,韓信的狀態(tài)也就安全了。因此,對劉邦的統(tǒng)治沒有任何威脅的韓信實行肉體消滅,實在是沒有必要的。所以,原本是可以不死的韓信最終死了,造成了劉邦的又喜又憐的這種截然相反的矛盾心態(tài),其中的內(nèi)涵實在可以無限解讀啊。
劉邦對蒯通的審訊記錄對日后的韓信評價產(chǎn)生了深遠而巨大的歷史影響。司馬遷的“天下已集,乃謀畔逆,夷滅宗族,不亦宜乎”的論說,就是順著蒯通之言而發(fā)的。司馬遷顯然不認為韓信最終會反叛,但他似乎接受了蒯通所說。接下來,司馬遷的后人司馬貞(將司馬貞定性為司馬遷的后人,可參見拙作《皇帝的家譜》)也順著司馬遷的意思,其《史記索隱》述贊亦曰:三分不議,偽游可嘆。再后來,類似的評價就更多了??磥?,持韓信是有機會三分天下有其一這種觀點的,在歷史上的史學大家、碩學鴻儒中也是大有人在,只不過這個誤會實在是太大了。前面說過,劉邦比誰都清楚,韓信根本沒有反叛的可能,不僅現(xiàn)在沒有,而且過去也從來沒有,而這一切,完全是劉邦周密設計的結果。劉邦對韓信的操控能力是超強的,他可以讓韓信不可能反叛,也就可以讓韓信平安地活下來。這一點不僅后人知之甚少,就是當時的人也不甚了了。知道這一點的可能只有劉邦、韓信兩個人——-劉邦清楚地知道,韓信絕無反叛的可能,而沒有反叛可能的國士韓信,當然就不可能豬油蒙心去搞什么根本搞不成的反叛。所以,劉邦放過蒯通不予追究,其中固然有他豁達大度的性格因素,也含有讓蒯通其言散布出去的因素在內(nèi)。因為蒯通的這種言論流傳開來,對劉邦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明人胡應麟針對韓信之死的評價非常有見地:“神矣哉,漢高之智也!其智之神,蓋不惟顛倒一世,且籠絡萬世而愚之。”(《少室山房集》卷九十六《韓信》)劉邦發(fā)明了知其一不知其二之說,殊不知,世上正是充滿了這種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人,所以劉邦的目的很容易就能達到。劉邦認可了蒯通之言的作法,巧妙地掩蓋了一直以來劉邦對韓信的防范舉措。而這一掩蓋,轉移了人們的注意力,導致了后世對韓信事件的誤讀。長期以來,人們的思維一直是固定在韓信有反叛漢陣營機會而沒有反這個主線上,并因此產(chǎn)生了無數(shù)的史評文字及詩歌文學作品。從這個意義上來看,胡應麟說劉邦“籠絡萬世而愚之”的說法,洵非虛語。
因為蒯通的說辭,也因為韓信的臨終之嘆,人們往往以為韓信是有機會背叛劉邦,成為與楚漢鼎足而三的一股力量。而因韓信的可以叛而終未叛,又加重了他國士的份量,并更加凸顯了呂后或劉邦殺韓信的不仗義。但這種認定不是沒有問題的。在菜九印象里,最早持韓信不可叛者,當屬今人徐朔方。徐先生文革期間在牛棚幽囚期間,手頭沒有任何資料,憑記憶寫了讀史札記,以為韓信絕無獨立之可能,因為劉邦的親信曹參等在其左右形成威懾,足以令韓信不得心生他想(文載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之《史漢論稿》)。菜九熟悉這段歷史之后,以為徐先生之說完全能站得住腳。只是菜九覺得,徐先生此說還有相當多的補充余地。菜九以為,韓信之不叛漢,不僅僅是有曹參等在一旁威懾,而是韓信本身并沒有叛漢的本錢。雖然韓信從擊魏開始就獨立作戰(zhàn),但韓信從來沒有一支基本部隊。此事頗不可思議,但卻是事實。韓信擊魏擊代擊趙時,應該將部隊大大發(fā)展壯大了,而這樣經(jīng)過發(fā)展壯大與戰(zhàn)爭考驗的部隊并沒有始終掌握在他自己手中,而是不停地被劉邦征調(diào)走。劉邦征調(diào)韓信部隊可能有兩重用意,一是其與項羽相持于滎陽一線時非常吃緊,兵員消耗極大,故需要不停地補充,而韓信統(tǒng)領下的經(jīng)過戰(zhàn)爭鍛煉的部隊,就成為了最合適的充實;一是經(jīng)過這樣不停地調(diào)動征用,韓信就始終不能成為一支難以控制的異己力量。事實證明,劉邦這樣的做法是成功的。《淮陰侯列傳》記此事曰:“信之下魏破代,漢輒使人收其精兵,詣滎陽以距楚。”此類調(diào)動可能是用這樣的形式,即先由輔佐韓信的曹參將部隊控制,再移交給劉邦派來接兵員的人?!妒酚洝分杏羞@樣的調(diào)動痕跡,如《功臣表》記(棘陽侯杜得臣)“以郎將迎左丞相軍,以擊諸侯”;《樊酈滕灌列傳》有灌嬰于漢三年前有“北迎相國韓信軍于邯鄲”的記載;《傅靳蒯成列傳》又有蒯成侯周緤“遇淮陰侯兵襄國”之說;上述諸說或都提示漢收韓信軍的具體做法。其中的左丞相,指的是韓信,也可能是指曹參,韓信擊魏時的官銜即為左丞相,而曹參則是以假左丞的虛職相輔佐韓信,故亦不妨稱之為左丞相。只是這個迎軍事態(tài)是接受曹參的交接,還是迎接曹參的整個部隊,不詳。從記述上來看,更像是交接,即曹參不再隨軍、交出了部隊的指揮權,如果曹參仍然隨軍,這樣的表述就不合適。灌嬰與周緤的情況就比較明確,但沒有說從何人手里交接。韓信的相國,也只是個榮譽職位,實際上的相國是蕭何,史上蕭何之為相國是韓信死后的事,但其位置之重要當以相國視之。最最明確的一次抽調(diào)兵員,是劉邦與夏侯嬰潛入韓信大營,直接將韓信的軍隊調(diào)走,只給他留下了老弱殘兵。韓信擊齊之前,其所掌握的原本屬于自己部隊就是這樣一支老弱殘兵。擊齊時,因為漢調(diào)動了大量軍隊入齊歸韓信指揮,才取得了勝利,靠韓信自己的部隊是完成不了這樣的任務的。韓信在齊期間的主要軍事力量肯定不是他的老弱殘兵,而是劉邦的精銳部隊,只是這些部隊他并不能完全掌控,那么他要想背叛劉邦,是沒有這個實力的。而當時的各路說客可能并沒有認清韓信的真實處境,所以他們的反復進言終歸于無效,但在韓信方面應該有這樣的考量在內(nèi)??上Р环ΥT學名儒在內(nèi)的后世之人,也沒有看出韓信的這一實力軟襠,千百年來不斷為韓信的行為取舍一再感嘆,令人啼笑皆非。還有一個問題,這些贊美韓信的人,難道真的希望韓信反叛劉邦嗎?需知,正宗的儒家理念對于反叛可是深惡痛絕的啊。因此,為韓信不反而發(fā)的感慨,可能也不是這些人的真心,更可能是為韓信最終結局不平而發(fā)感慨時的口不擇言。
由于劉邦與韓信形成如此模式,韓信長期征戰(zhàn),功勛卓著,卻始終形成不了自己的勢力,對這種狀態(tài),韓信顯然是有想法的。滅齊以后,韓信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可能再也不滿足于一直沒有自己的勢力,于是開始向劉邦講價。漢四年滅齊后,韓信要劉邦封其為齊假王,劉邦當時正困于與項羽相持,見到韓信的提議,大為惱火,差一點就要與韓信決裂。經(jīng)張陳等謀士勸說提醒,劉邦一步到位,冊封韓信為齊王而不是假王。雖然當時韓信對真正實力的擁有仍如以前相仿,但有了王這個稱號,還是能形成極大的對韓信本人的社會凝聚力。如果假以時日,韓信是可以擁有完全屬于自己的實力的,而到了那個時候,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局面就很難說了。老子說,名與器不可以假人。在當時的條件下,一旦有了王的稱號,確實是可以形成極大的號召力的,真正實力的形成與壯大,也只是個時間問題了。可能人們也會注意到,韓信擁有了王的稱號后,他對劉邦事業(yè)的熱情下降了,到了楚漢決戰(zhàn)之時,韓信甚至放了劉邦的鴿子—爽約不赴戰(zhàn)。韓信在干什么呢,史無明證,推測一下,韓信大概在名正言順地經(jīng)營自己的地盤,追求增加實力。如果說韓信有背叛劉邦的事實,可能這是唯一能夠擺上臺面的事例。韓信的這種表現(xiàn)又反過來證明,劉邦對他的防范不是毫無道理的。你有大功,這不假;但你磨洋工,這個也不假。你有大功,是對劉邦重用你的回報;而你磨洋工,則是劉邦對你防范的根據(jù)。劉韓兩家對此應該是心知肚明,只是誰也不說破。不能讓韓信形成勢力,可能就是劉邦的底線,看來只要不突破這個底線,就可以維持兩人的關系。
縱觀韓信的一生,他確實沒有明確做出反叛的行動。但韓信是否真的不想反,因沒有確鑿的證據(jù),菜九不便妄言,王夫之說韓信須臾沒有放下反叛之心(參見《讀通鑒論》卷二),或失之武斷。但可以肯定的是,劉邦一直在提防著韓信會反這一可能的,而最有效的提防措施莫過于不使韓信擁有反叛的本錢。畢竟韓信只是個劉邦事業(yè)的半路加入者嘛,劉邦對其不完全放心也是情有可原的。按韓信自承的劉邦對其解衣推食的待遇,劉邦對韓信的親近關愛應該是確鑿無疑的。那么,劉邦就是在對韓信親近信任重用的同時又嚴加防范,嚴加防范的同時又親近信任重用,兩者并行不悖,手段相當高超。親近重用,是因為韓信非常有才華,能為劉邦的事業(yè)建功立業(yè);嚴加防范,是因為韓信畢竟不是最早追隨劉邦打天下的那幫老弟兄,沒準會有自己的小算盤,所以劉邦很是不放心他??梢?,親近信任重用中,親近與重用是貨真價實的;而信任是有條件的,也是可控制的。所以歷史記載中就常常出現(xiàn)劉邦在使用韓信為其略地拓疆期間,又頻繁地從韓信處調(diào)兵的場面,這就在客觀上使得韓信難以坐大。到了與項羽決戰(zhàn)時,劉邦許諾封韓信為齊王并劃定地盤,同時封彭越為梁王亦劃定地盤,這樣才調(diào)動二者參加會戰(zhàn),終于擊敗項羽。而漢剛剛擊滅項羽,劉邦立即就趕到韓信的大營,奪了他的軍權,使得前不久還擁兵自重的韓信,又回到先前缺乏實力的狀態(tài)。從這一舉動可以看出,劉邦對韓信是盯得非常緊的,基本上不留給韓信在擁有實力時有稍許的從容。緊接著,到了天下平定論功行賞時,又將韓信調(diào)離齊國,改封楚王,劉邦的公開理由是義帝無后,以韓信為楚王承續(xù)其香火,但真實的意義在于,韓信已在齊地經(jīng)營了一段時間,齊地人口眾多,遠甚于楚,改封韓信為楚王,實為調(diào)虎離山之計。據(jù)徐朔方先生考證,韓信封楚實得八十九邑,數(shù)量上超過了齊之七十余邑??雌饋眄n信的地盤更大了,但在國力上應該是下降的。因為秦末之楚乃邊陲之地,人煙相當稀少,八十九邑之人口,遠少于齊地的七十余邑。所以劉邦對韓信搞了個明升暗降,化解了潛在的威脅。韓信是一個練兵高手,他的部隊不斷地被劉邦調(diào)走,但不需要過多久,他又能練出一支精干的部隊。因此,即使韓信到了人口比齊地少的楚國之后,劉邦仍然是不放心的。何況韓信在楚地禮賢下士,招降納叛,收買人心,其意欲何為,后面的事還真難說得很,于是便有了韓信的云夢之擒,廢王為侯??梢哉f,自此之后,韓信才不再成為劉邦的心病,劉邦這才徹底放心了。
四、韓信遭遇雙重莫須有
前面說過,韓信死案的罪名,完全是莫須有;而韓信的云夢之擒,同樣也是個莫須有事件。兩個事件的罪名,都是反叛,看來反叛這個罪名注定要陰魂不散地糾纏著韓信的余生,并最終要了他的命,而且還要延續(xù)到韓信的身后,或讓人指責,或讓人感慨。韓信的云夢之擒,事見《淮陰侯列傳》、《陳丞相世家》、《高祖本紀》,而這三家記載頗有出入,其中有假史存焉。而且從這里開始,韓信的事跡的真?zhèn)胃蓡栴},需要推敲之處頗多。比如這個事關云夢之擒的假史,亦是真假參半,且各有各的假。其中主要的假,還是假在韓信之叛上。這三個材料如下:
項王亡將鍾離眛家在伊廬,素與信善。項王死後,亡歸信。漢王怨眛,聞其在楚,詔楚捕眛。信初之國,行縣邑,陳兵出入。漢六年,人有上書告楚王信反。高帝以陳平計,天子巡狩會諸侯,南方有云夢,發(fā)使告諸侯會陳:“吾將游云夢?!睂嵱u信,信弗知。高祖且至楚,信欲發(fā)兵反,自度無罪,欲謁上,恐見禽。人或說信曰:“斬眛謁上,上必喜,無患?!毙乓姳t計事。眛曰:“漢所以不擊取楚,以眛在公所。若欲捕我以自媚於漢,吾今日死,公亦隨手亡矣?!蹦肆R信曰:“公非長者!”卒自剄。信持其首,謁高祖於陳。上令武士縛信,載後車。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亨!”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系信。至雒陽,赦信罪,以為淮陰侯?!痘搓幒盍袀鳌?/p>
漢六年,人有上書告楚王韓信反。高帝問諸將,諸將曰:“亟發(fā)兵阬豎子耳?!备叩勰弧栮惼剑焦剔o謝,曰:“諸將云何?”上具告之。陳平曰:“人之上書言信反,有知之者乎?”曰:“未有?!痹唬骸靶胖??”曰:“不知。”陳平曰:“陛下精兵孰與楚?”上曰:“不能過?!逼皆唬骸氨菹聦⒂帽心苓^韓信者乎?”上曰:“莫及也?!逼皆唬骸敖癖蝗绯?,而將不能及,而舉兵攻之,是趣之戰(zhàn)也,竊為陛下危之?!鄙显唬骸盀橹秃危俊逼皆唬骸肮耪咛熳友册?,會諸侯。南方有云夢,陛下弟出偽游云夢,會諸侯於陳。陳,楚之西界,謁,而陛下因禽之,此特一力士之事耳?!备叩垡詾槿?,乃發(fā)使告諸侯會陳,“吾將南游云夢”。上因隨以行。行未至陳,楚王信果郊迎道中。高帝豫具武士,見信至,即執(zhí)縛之,載後車。信呼曰:“天下已定,我固當烹!”高帝顧謂信曰:“若毋聲!而反,明矣!”武士反接之。遂會諸侯于陳,盡定楚地。還至雒陽,赦信以為淮陰侯,而與功臣剖符定封?!蛾愗┫嗍兰摇?/p>
十二月,人有上變事告楚王信謀反,上問左右,左右爭欲擊之。用陳平計,乃偽游云夢,會諸侯於陳,楚王信迎,即因執(zhí)之。是日,大赦天下。《高祖本紀》
鍾離眛的事,僅見于韓信的傳,而不見于另外兩個記載,未必屬實。據(jù)書劍和諧兄引網(wǎng)上諸文作《鐘離眛之死》指出,鐘離眛之死此前已見《史記·秦楚之際月表》漢五年九月,“王得故項羽將鐘離眛斬之”。此王即當時的楚王韓信,而不是像有些人認為的是漢高祖劉邦(菜九在十多年前就做過《秦楚之際月表考釋》,居然未涉及此條,慚愧)。漢五年九月之后還有一個后九月,也是漢五年,距漢六年尚有一段距離,距韓信之擒的六年十二月之后,就更遠了。因此,鍾離眛之死似乎與韓信之擒沒有必然關系,至少不是同時發(fā)生的事。那么,《淮陰侯列傳》中說得活靈活現(xiàn)的韓鍾對話,并將時間記為漢六年劉邦出巡之前,就有栽贓的嫌疑了。在史料珍稀的情況下,亦不妨認可韓鍾交好而藏匿的情節(jié),至于鍾離眛是否為韓信供出去的,并非沒有這種可能,即鍾離眛之擒,應該是漢詔楚捕之的結果。但因沒有實據(jù),就只得存疑了。退一步說,即使真有像列傳所說的韓鍾謀反商量,鍾離眛已被逼死,韓信自己是不會說出去的,所以此事為漢政權捏造的可能性居多。設想,如果漢政權真正掌握了韓鍾商量這內(nèi)容,韓信之罪名就不完全是莫須有了。無論事情的真相怎么樣,出自漢政權的鍾離眛死難場面,對韓信的歷史形象多有不利。因為鍾離眛已于數(shù)月前就被韓信處死,當時的韓信是不可能感受到了漢政權的壓力的,這表明鍾韓私交并不像列傳所記的那樣好。根據(jù)劉邦不追究季布罪行的事跡來看,若韓信與鍾離眛真的私交深厚,應該也是在劉邦的容忍范圍內(nèi)的,如果韓信能說動鍾離眛愿意為漢政權效力,劉邦也不見得非要追究他的戰(zhàn)犯罪行。
鍾離眛事跡提示,《淮陰侯列傳》所說的韓信在云夢被擒前有欲反的企圖,亦不足采信。且不說韓信未必有反叛之心,即使真有反叛之心,至少在那個時候,他應該沒有做好反的準備;至少在劉邦方面,查不出韓信反叛的任何真憑實據(jù)。進一步來說,如果韓信真的有反叛的事實,處理起來也不會像這個樣子;而韓信如果真有反叛的把柄抓在劉邦手里,日后兩人也不會相安無事。根據(jù)現(xiàn)有史料來看,韓信的最后幾年相對是比較鬧情緒的,不太像有把柄被人捉住的樣子。
本紀與世家都有劉邦部將欲武力解決韓信之楚的記載,但這種記載也是靠不住的。劉邦陳平的對話,以為楚兵強于漢兵,這是沒有事實根據(jù)的。楚強于漢,那是項羽之楚,而非韓信之楚。韓信從歸封到被擒,時間應不足一年。他從齊王轉為楚王,并沒有帶軍隊就封。在和平年代,韓信在楚國也不應該招募大量的軍隊。所以,即使楚國有一定的軍事實力,跟漢政權還是不能相提并論的。雖然最終劉邦采用了陳平提議的方式,顯然好于動武的方案,但說漢不敵楚,那就明顯不對了。
韓信之擒的具體時間,當以《荊燕世家》漢六年春為準。而上述三個記載只有本紀給出明確時間,也不過說是十二月有人上書,捉拿韓信的具體時間則沒有交代。根據(jù)《陳丞相世家》所說的“與功臣剖符定封”一說,則韓信之擒的具體時間可以縮小到⑴漢六年十二月甲申之前,⑵六年十二月甲申到六年正月丙午之前這段時間里。六年十二月甲申之前,感覺上太倉促了。因為從上書到部署出巡要花一段時間,感覺時間太緊了。幸有《荊燕世家》在,完全排除了十二月的可能性。至于后面這個時間下限,是因為劉邦之弟劉交為楚王—即楚元王、劉邦同宗劉賈封為荊王,正是在正月丙午。表明韓信已被擒而讓出了楚王的位子,而其舊封之楚分為荊楚二國(事見《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與功臣剖符定封”之說,給人的印象是漢第一次封功臣,實則在此之前也封過一批。就是在六年十二月甲申,這一天曹參、靳歙等十余功臣受封,正月丙午這一天,受封的功臣就更多了,像樊噲、張良等人都是丙午這一天封的。而韓信也不是在正月丙午日受封的,據(jù)《功臣表》,韓信封侯是漢六年四月,也就是說,并非如世家與列傳所說的一到洛陽就赦罪為侯,而是又拖了至少三個月。
世家與列傳說韓信一到洛陽就赦罪為侯,與《高祖本紀》明顯不同。《高祖本紀》所記似乎更加具體,其曰:“是日,大赦天下。”這個記載非常有內(nèi)涵,即在抓捕韓信的同時,就赦免了他的罪行。這一舉動本身就表明,反叛一說,實為讓韓信騰出位子。所以,根本不存在漢政權覺察到韓信要反叛,只是為了消除韓信可能反叛的遠期隱患,而將反叛之罪名強加到韓信頭上,以達到撤銷韓信楚王的目的。記載劉賈事跡的《荊燕世家》也稱“廢楚王信,囚之,分其地為二國”,則廢韓信楚王的行動不像是因為他要反叛,完全是漢政權要收回楚地交給自己信得過的人。司馬遷的互見法記載非常有價值,于此可見一斑。即以韓信之擒來說,此事為劉邦方面策劃的一件大事,劉邦是主動發(fā)起方,陳平、韓信只是承應方,其最核心最要害的問題,就被記在劉邦的資料中了。抓捕的當天就赦其無罪,劉邦的做法似乎是,韓信你這個人在外面讓我實在不放心,至于謀反與否,并不那么重要,就委屈你一下吧,這樣對大家都有好處。在韓信一方當然非常不爽。韓信可能會想,你要我讓出位子,也犯不著用這個罪名嘛,完全可以商量嘛。而在劉邦一方,不如此就不能解決這個問題。這種事情又哪里是可以跟對方商量的?談崩了怎么辦;就算韓信同意,又如何昭告天下—-我對韓信不放心,所以要他把這塊地盤讓出來—-顯然行不通嘛。因此,韓信日后一直不開心,并從來也不掩飾,劉邦都不予計較,其中的原因雙方心知肚明。即使是抓捕韓信的現(xiàn)場對話,也反映了這樣的內(nèi)涵。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煜乱讯?,我固當亨!”上曰:“人告公反。”從這個現(xiàn)場對話來看,韓信肯定沒有任何反叛的準備,所以梗著脖子說賭氣話,口氣也相當?shù)貨_;劉邦的應答顯然也只是個場面交代話,純屬敷衍,沒有實質(zhì)性內(nèi)容。所以,韓信當時的不反是肯定的。只有這樣,韓信才可以當場對劉邦使使性子,發(fā)發(fā)態(tài)度,也不會有什么大礙。韓信明顯是這場游戲中吃虧的一方,劉邦也就不會再找麻煩。
綜上所述,韓信云夢受擒、廢王為侯的歷史記錄虛假的成分太多了,顯然這些虛假來自于漢政權。但是無論韓信的罪名是否為漢政權造假,最終的結果就是韓信的王位是徹底沒了。韓信云夢受擒、廢王為侯之后,劉邦對韓信的防范游戲,至此也應該落下帷幕,劉邦再也用不著為防范韓信而大操其心了。此事有史料為佐證,當時就有臣下以此為賀,以為韓信之擒與劉邦定都關中,同等重要??磥?,當時的朝野上下都意識到韓信問題的解決,對穩(wěn)定漢政權的重要性。那么,韓信的所謂反叛,就如同燕王臧荼之反一樣,實乃是一個符合當時政治需要的一個罪名。因為韓信是漢陣營的中堅力量,且其所謂的反叛并不能坐實,于是就出現(xiàn)了罪名很重、處置很輕的奇特現(xiàn)象。日后韓信受封為淮陰侯,也只是一個榮譽閑職,卻始終沒有歸封(《功臣表》上也沒有給出受封戶數(shù),表明此封號只是個虛銜,屬于享受待遇,而沒有實質(zhì)性的封賜),一直在京城劉邦的左近,應該說已喪失了反叛的機會。以韓信之英明,絕無可能以自己所掌握的區(qū)區(qū)家丁發(fā)動叛亂。所以司馬遷用了“天下已集,乃謀畔逆”的措辭,就隱含了對韓信反叛一事的不采信(而此一邏輯亦可套用到燕王臧荼身上)。后世的學者也就順著司馬遷閃爍其辭的評價,不接受韓信會選擇反叛這條路。
三個記載都有人有上書告反的記載,然告反者究竟為何人,不詳,可能屬于當局憑空捏造的誣陷栽贓,根本沒有這樣的人。比照最終韓信死難,也是有人告反,此人有名有姓有來歷,后來還封了侯,為慎陽侯欒說。所以導致韓信云夢之擒的這個語焉不詳?shù)母娣粗?,如果不是子虛烏有的話,讓菜九來猜測一下,這個人可能就是呂后。她當時跟劉邦說,韓信這個家伙,陛下可要防著他一點啊。正好劉邦也有這個心病,所以就用陳平之計,把韓信的王位給廢了,收在身邊,永絕后患。至于查獲出反叛罪狀沒有,已經(jīng)是無關緊要的了,當時的局勢需要廢除韓信的楚王,無論他真叛假叛,都不影響這個程序。也許是劉邦對韓信在楚地感到不安,但韓信規(guī)規(guī)矩矩無處下手,呂后知此情狀出計曰何不干脆告他個反叛。劉邦受此啟發(fā),才向朝臣詢計,才有了后面這些結果。所以《呂太后本紀》所說“呂后為人剛毅,佐高祖定天下,所誅大臣多呂后力”,豈虛言哉?而到了呂后日后又以反叛之名處死韓信,劉邦也就說不出什么了。他總不會因這個事情,跟呂后鬧翻。再說劉邦在韓信事件上也是有責任的,第一次你聽信了呂后毫無根據(jù)的誣陷,第二次你也只能接受她毫無根據(jù)的殺人。
但絕無可能反叛的韓信,最終還是死于反叛罪名,這其中的貓膩亦不難指認。前面已經(jīng)說過,陳豨與韓信密謀反叛屬于漢政權誣陷,而韓信舍人之弟告發(fā),亦可能是呂后制造冤案的固定套路。徐業(yè)龍先生有論曰:舍人弟所以要告發(fā),是因為韓信要殺他的哥哥,怎見得舍人之弟不是誣告?如果韓信真欲謀反,舍人之弟又怎能知道如此重大的機密?韓信難道會如此粗心大意?而徐業(yè)龍先生對呂后除掉彭越一事的分析,對韓信一案頗有啟迪。其曰:繼韓信被殺之后,梁王彭越也被擒獲問罪,劉邦把他貶為庶人,流放到巴蜀。彭越入蜀西行到鄭,適逢呂后從長安往洛陽。彭越見到呂后,向呂后流著眼淚訴說自己無罪,并請求呂后能替他講情,把他放回故鄉(xiāng)昌邑。呂后假惺惺地答應了彭越的請求,帶彭越一同回到洛陽。到了洛陽,呂后對劉邦說:“彭越壯士也,今徙之蜀,此自遺患,不如遂誅之,妾謹與俱來?!眳魏笏熘甘古碓降拈T客誣告彭越要謀反,把彭越連同其宗族全部殺戮。正如燕王盧綰所說:“往年春,漢族淮陰,夏,誅彭越,皆呂氏計……呂后婦人,專欲以事誅異姓王者及大功臣?!保ň娦鞓I(yè)龍《倉皇鐘室嘆良弓——韓信“謀反”冤案評析》)此事提示了呂后誣陷功臣的手法,也表明了韓信之死在當時就沒有騙過上層人物。聯(lián)系到韓信之死,韓信在臨刑前的喟嘆“吾悔不用蒯通之計,乃為兒女子所詐”,也明確把這個殺身之禍歸咎于呂后。
沒有叛亂行為,且沒有叛亂實力的韓信,不構成對漢政權的威脅,在劉邦方面也沒有非讓韓信死的內(nèi)心沖動,因此,韓信是可以不死的。當然,在韓信擁有實力,也數(shù)度讓劉邦有所不滿的時候,劉邦或者會生出對韓信的嚴厲懲戒之念。只是事過境遷之后,人的心態(tài)是會發(fā)生變化的。因此,在韓信失去實力后,他是有望在劉邦的屋檐下平安終老一生的。只是韓信的最終橫死,可能確實不在劉邦的設計中。而韓信一死,受傷的就不僅是韓信,劉邦一世的英名也因此而受到嚴重損害。
五、韓信的所謂取死之道
前面已經(jīng)說了,韓信原本是可以不死的。那么,是否韓信有取死之道呢?史書上韓信案之始末較為詳盡,前面已經(jīng)說過,這種出之于漢官方的記載盡管詳盡,但漏洞百出,不足為據(jù)。然而畢竟司馬遷對韓信案作出了評價,并因此而引發(fā)了無數(shù)感嘆與探討,所以韓信案還是需要深入探求。司馬遷列傳贊曰:“假令韓信學道謙讓,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則庶幾哉,于漢家勛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睆淖置嫔系囊馑紒砜?,韓信之死的原因,他本人要負部分責任,這個責任,菜九暫名之為取死之道。司馬遷在記敘了韓信的一生后,作此總結,應該是考量了韓信全部事跡的蓋棺定論。但在菜九看來,這個評價的重心,應該是落在韓信廢王為侯之后的種種表現(xiàn)。因為戰(zhàn)爭期間弄出來的不愉快,固然也是韓信與劉邦的矛盾所在,但畢竟事過境遷,也不會有太多的影響,就是俗話說的那樣,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就讓他過去吧。所以關鍵的事情應該發(fā)生在韓信的最后歲月。這個最后歲月,指韓信于漢六年被擒失王,至漢十一年被殺,時間長達五年,但期間事跡寥寥,略如下:
信知漢王畏惡其能,常稱病不朝從。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與絳、灌等列。信嘗過樊將軍噲,噲跪拜送迎,言稱臣,曰:“大王乃肯臨臣!”信出門,笑曰:“生乃與噲等為伍!”上常從容與信言諸將能不,各有差。上問曰:“如我能將幾何?”信曰:“陛下不過能將十萬。”上曰:“於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鄙闲υ唬骸岸喽嘁嫔?,何為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將兵,而善將將,此乃信之所以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謂天授,非人力也?!?/p>
從云夢之擒,到死案發(fā)生中間,就這么一點點記載,而就這寥寥數(shù)事、區(qū)區(qū)二百字,竟然處處表現(xiàn)了韓信的不爽,這倒是符合“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的評判。司馬遷所知,絕非此數(shù)事可限,可以想見,韓信失王位后的勃勃不平之氣真是無處不在啊。但菜九覺得,就在這區(qū)區(qū)二百字中,也含有不小的傳說成分。比如,涉及到樊噲的事,就更像是傳說而非事實。在現(xiàn)有史料中,樊噲似乎從來就沒有隸屬過韓信,像劉邦擒韓信前征求諸將意見,諸將曰:“亟發(fā)兵阬豎子耳?!闭f這話的可能就是樊噲,因為日后呂后欲征匈奴,樊噲主戰(zhàn)時就是操這副腔調(diào)。云夢擒韓信,樊噲也在場,當然,在場的武將不止他一人,酈滕灌靳等均在。所以,雖然不能據(jù)此就將鼓動武力解決的提議坐實給樊噲,但因此而指出其對韓信的恭敬可信度不高還是可以的。“亟發(fā)兵阬豎子耳。”這個句式,在黥布反的時候也表達過,看來劉邦朝中好大言譫譫者人數(shù)不菲啊。
這個記載也交代了“多多益善”這個成語的出處,此典故產(chǎn)生于劉邦與韓信的一次私下里議事。在這次私下議事里,劉邦與韓信討論了手下將領才干之優(yōu)劣。今天我們所能見到的文本中用的是“常”字,古時常與嘗通。嘗表示曾經(jīng),常則為經(jīng)常。但無論司馬遷的用意是曾經(jīng)或者經(jīng)常,只要劉韓兩人能私下里討論這種事情,足見劉邦沒拿韓信當外人,還是屬于非常信得過的。而韓信對劉邦的回話也非常隨便,且沒有顧忌。此情此景既表明了兩個人的關系仍然是非常熟絡沒有客套,也表明在只有兩個人的場合,不太注重上下尊卑。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即使是失意的韓信在與劉邦的交往時也是非常坦然不拘,一些不能放上臺面的話,也可以無所顧忌地講了出來。韓信對劉邦的不爽,借這個機會表達了出來,而劉邦對韓信的冒犯也一笑了之。另外,雖然韓信說劉邦不善將兵,但也認可其能將十萬,而到了十萬這個層面,已不能算不善了。至于善將將這一點,韓信與劉邦的差距就非常大了。韓信帶兵數(shù)年,沒有培養(yǎng)出任何一個高級將領,此事頗為可怪。高祖功臣一百四十多,絕大多數(shù)有戰(zhàn)功,居然沒有一個是韓信從基層培養(yǎng)出來的。功臣中有幾個齊降將、趙降將是韓信的部下,但他們加入漢陣營時的起點就非常高,不能算韓信培養(yǎng)的。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韓信若要反叛,成功的希望是多么渺茫,這也反證了韓信之不可叛。韓信的言論也表明,他對劉邦本人是服氣的,他坦陳輸給劉邦的原因,實際上也是表明了他自己是絕無反意的。因此,強勢的劉邦可以容忍韓信的冒犯,而處在不爽位子的韓信也知道他的冒犯不會有什么不良后果,不冒白不冒。司馬遷“伐功矜能”的評價,可能就是指的這類場合。在韓信的余生,因免不了會與劉邦經(jīng)常照面議事,這類言語冒犯估計少不了。雖然在劉邦而言,韓信的每一次不恭敬都是在他容忍的限度內(nèi),但累加起來,就非常不爽了。所以,韓信不爽過后,也輪到劉邦不爽了。如果硬要把這種不爽算作為韓信的取死之道,也勉強能成立,但以劉邦的為人,尚不至于因此而萌生殺心。
可能后世的人們也看出僅憑韓信的后期表現(xiàn),還不足以當?shù)闷鹚抉R遷“伐功矜能”的評價,于是,后人就將此評價向前延伸,一直延伸到楚漢戰(zhàn)爭期間韓信討要假齊王及會剿項羽失期上面,發(fā)表了眾多的評論,此不贅。只是此類評論多則多矣,可惜并不因為多而成立。不能說人們的這種判斷沒有一定的道理,但那些事情距韓信之死畢竟久遠,時間長達六年甚至七年之久,距韓信失掉楚王之位亦有五年之久,須知,劉邦與韓信認識總共還不足十年時間,那些特定瞬間發(fā)生的陳年舊事真能影響到這么多年之后的行為嗎?可疑啊。如果讓菜九下判斷則是,劉邦知道韓信不會反,韓信也知道劉邦不會殺他,所以韓信的臨終嘆息,也只歸咎到死于兒女子之手。
因為韓信的所謂反狀實在難以置信,所以后世的文人就將其戰(zhàn)爭期間的不合作行為當作反叛,但菜九說過,那些陳年舊事,應該不是致命性的,不應該成為其送命的理由。誠如蘆信韻先生所說,后人看歷史,總是難免“倒放電影”,用后來的事去推想政治家們當時的決策考慮。在韓信問題上,倒放電影的結果,就好像劉邦早就起了殺心,一直熬了六年之久,才最終動手將韓信殺害。難道豁達大度的漢高祖,真會這樣做嗎?但不論劉邦會不會做,韓信最終還是死于反叛之名,那么最要命的問題是,韓信究竟是誰主導殺掉的?簡言之,韓信死案中,劉邦到底是幕后主謀,還是毫不知情的受害者,這是需要討論的問題。
對劉邦不利的情況是,很難想像呂后會自說自話地去殺韓信,在他人看來,她一定是在劉邦的授意或日常熏陶下產(chǎn)生了鋤掉韓信的念頭的,大概劉邦夫妻在平時沒少談論韓信存在引起的隱憂,所以呂后會以為鋤掉韓信,是符合劉邦意圖的。比較可能的一個場面就是,劉邦特意讓呂后在他不在的情況下處置韓信。這里有秦二世殺害十公子的前例可循,借故外出,讓留守主事者處之。此事發(fā)生不久,估計會對后世有影響。也許劉邦就是借鑒了秦二世的套路讓呂后為他分謗的。如果沒有劉邦的指使,呂后如何敢做出如此重要的決定?對劉邦有利的情況是,韓信的威脅已完全化解,韓信的存在已絲毫不能危及其統(tǒng)治。上述史料中僅存劉韓議事的場面,也提示了兩個人的關系并不敵對,所有的事都可以攤開來說,像韓信失去王位這樣的事,都可以不回避,也證明了兩個人的關系至少不是不共戴天的。那場對話不像是君臣,更像是兩個老友在相互揭短,過完嘴癮之后,就一笑了之。從這種輕松的場面來看,劉邦絲毫沒有要殺韓信之征兆。韓信甚至可能會時常這樣表示不滿,你無中生有編造謀反罪名,這樣對我也太不夠意思了,不像個老大的作為。就劉邦韓信當時的情況來看,韓信已屬于吃虧的一方,所以他有資格發(fā)牢騷講怪話,“日夜怨望,居常鞅鞅”;劉邦則因為做了過度的防范措施,難免會有些氣短,對韓信的“日夜怨望,居常鞅鞅”,也只能聽之任之。要讓菜九來說,劉邦不至于對韓信下毒手,沒有韓信,還真寂寞呢。何況韓信也不是完全跟劉邦對著干,他畢竟還跟張良一起整理兵法嘛。《史記·太史公自序》有專門記述:“于是漢興,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為章程,叔孫通定禮儀,則文學彬彬稍進,詩書往往間出矣。”這表明韓信也不是光說怪話不干活,他還是在做劉邦布置的工作嘛。但韓信從來不參加劉邦組織的軍事行動,最后陳豨反叛拒絕出征,也只是延續(xù)了以往的軌跡而已。遠離軍權遠離戰(zhàn)線,既是一種消極怠工,也是一種避嫌遠禍的姿態(tài)。因此,韓信的被殺,不僅是當事人韓信知道是呂后為罪魁禍首,當時的重要政要盧綰等人也知道這一點。韓信、盧綰都是對劉邦有著深刻了解之人,他們的判斷應該不會太離譜。韓信的“日夜怨望,居常鞅鞅”,弄得劉邦很難受,就難免會在呂后面前有所流露,以至于呂后有可乘之機,可能這就是韓信的所謂取禍之道。那么,呂后為什么非要殺韓信不可呢?難道呂后能從韓信之死中受益。于是,判明韓信之死的受益者,將有利于對韓信死案的研判。
誰是韓信死案的受益者?表面上看,肯定是劉邦,因為韓信的存在讓他感到威脅。但前面的研討,已基本排除了韓信威脅。如果要用秦二世的辦法,也不一定要等這么久,在漢七年韓王信之反時就可以用這個辦法了。呂后是此案的受益者嗎?呂后的受益至少在當時看不出來,呂后所為,不過是為了劉邦排除隱患罷了,這是呂后對劉邦的忠心所致。事情真的是如此嗎?菜九以為,劉邦在此案中不僅沒有受益,反而也是個受害者。為什么這么說呢?在沒有過硬證據(jù)的情況下,殺韓信是一件大大失分的事情,此事正是劉邦要千方百計去避免的事。就像當初的鴻門宴,明明是劉邦自己在分封方案上簽字畫押的,但日后反悔反出漢中,就要千方百計把這個簽字畫押過程隱瞞掉,這表明其日后的所作所為,并不完全正當,甚至是相當不光彩的事,所以才要百端遮掩(詳情參考拙作《千古不散鴻門宴》)。韓信的事亦當如是觀。且不說韓信絲毫沒有反叛的可能,就以劉韓兩人關系尚屬投緣來說,也無須置韓信于死地。而據(jù)菜九的研判,呂后在殺韓信一事上,是有著有利于自己的考量的。雖然這種考量是基于“倒放電影”式的推斷,但劉呂斗法已經(jīng)在殺韓信之前就開始了,而殺韓信一事,應該是劉呂斗法的內(nèi)容之一。呂后在此事上損害了劉邦的利益,劉邦也只得默默忍受,吞下這一苦果。韓信死案及劉呂斗法實在太復雜,不引入“倒放電影”的辦法,根本就玩不轉。而一旦“倒放電影”,就小兒死了娘—-說來話長矣。
其實韓信一案的“倒放電影”,并非始于菜九,幾乎所有人都在這么做嘛。不倒放電影,歷史考證或推測就無法進行嘛。就以呂后是韓信之死的受益者一說,據(jù)菜九所知,最早倒放電影的是明人何偉然等,如明人何偉然所纂、吳從先所定之《史輪廣快書》卷八《韓信論》就以為,“信固知漢王之必不殺也”,但他成為呂氏篡漢的障礙,所以招致殺身之禍。確實,從劉呂斗法的最終結果看,以呂易劉是呂氏的終極追求,而且最終布局幾近完成,只是功敗垂成而已。菜九曾作《呂太后的婚前協(xié)議》及《漢孝惠帝身世成謎》,其中花費了不少筆墨討論了劉呂兩家的恩怨及劉呂斗法的內(nèi)容。具體詳情可以網(wǎng)上查找,現(xiàn)略述一二。劉邦因與呂氏家族可能有約定在先,所以給了呂后這個合伙人的代表以較大的權限及崇高的地位。但劉邦發(fā)現(xiàn)惠帝劉盈很可能不是自己的骨肉,便起了換太子之心,此舉也是阻止劉氏江山落入?yún)问鲜种械淖钣行侄危虑樵陧n信死案之前就開始了,一直持續(xù)到劉邦臨終之前,因呂氏家族的頑強阻撓,最后劉邦不得不放棄此議。從呂后攬權到主政時期的作為來看,以呂易劉工程始終在大力推進,呂氏子弟大批無功封王封侯,而韓信這樣的大功臣的存在,無疑會使此類事情頗不方便。所以將呂后定性為韓信一案的受益者,并非無稽之談。至于呂后為何沒有利用漢七年韓王信之叛劉邦出征這個機會除掉韓信,是因為當時其兄呂澤還活著,劉邦也還沒有開始廢太子行動,呂家的地位穩(wěn)如泰山,根本未顯現(xiàn)權力地位行將喪失的任何跡象。所以,那個時候是沒有必要殺韓信的。而到了殺韓信的漢十一年,呂澤已死,劉邦廢除太子之舉雖然受挫,但其廢除太子之心始終未泯,所以呂后也在伺機削弱劉邦的勢力。殺韓信一事,雖然不觸動劉邦的核心利益,但可以造成對劉邦的某種損害,所以呂后就抓住劉邦不在的時候出現(xiàn)的機會下了毒手。
再從呂后與劉邦的比較來看,無端殺害韓信也符合呂后的為人,而不像劉邦的為人。后世之人常常以為劉邦是個心狠手辣之人,這顯然是一種誤解。劉邦的長者風范,在他的時代是個招牌式的標志。既然是招牌,顯然不是靠做作所得,而是發(fā)自本性的一種一以貫之的行為模式。劉邦的這種稟性在當時是眾所周知的,所以其近臣可以對其不敬,而無須擔心會出現(xiàn)不可收拾的局面。像周昌就敢于頂撞劉邦,但面對呂后的責罵,則一聲也不敢吭,原因很簡單,就是劉邦不會真的跟你過不去。而呂后就不同了,那可是真正的心狠手辣,什么歹毒的事都能干得出來,所以萬萬不可得罪。所以,韓信臨死前料定是呂后而不是劉邦要鋤掉他。因為韓信久居都城,劉呂斗法的事應該有深刻的認識,他的存在顯然不利于后劉邦時代。而這個所謂的不利,就是對違背劉邦的路線另搞一套的不利。所以,呂后殺韓信是有利可圖的,定其為殺韓信的主謀,并不能完全視為菜九個人的想當然。
那么,關于所謂的韓信取死之道,是否可以做這種考量,即因為韓信的存在被呂后視作日后把持國柄的某種障礙,所以招致了殺身之禍。或曰:韓呂兩造素無交叉,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何以至此?韓信的存在不是韓信的錯,但韓信的存在礙了某些人的事,這就是韓信的錯了。此論是耶非耶,姑且聊備一說吧。
六、韓信之死的后續(xù)反應
韓信之死,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打破了漢政權與異姓王共天下的和諧局面,成了漢政權清理異姓王和同盟者的標志性事件與開端。另一方面,因為漢政權對韓信一案的罪名拿不出有說服力的證據(jù),使得異姓王產(chǎn)生了對漢政權的極度不信任,從而引起恐慌,難免會有相應的異動,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加劇了漢政權對異姓王的清除。彭越之死,與黥布之反,就是在韓信案發(fā)生后的大背景下催生的。因此,漢初三位一體的漢功臣之死,都與韓信之死脫不了干系,甚至日后的盧綰之叛也與此有關。
在韓信死前,各異姓王按慣例都要入都朝見的,彭越、黥布也不例外。這種情況說明,這些異姓王對漢政權是信任的,沒有感到會有安全上的問題。《魏豹彭越列傳》記彭越于漢六年、九年、十年皆朝長安,就說明了漢與各異姓王相互之間有著充分的信任。而彭越與其屬下扈輒謀反的商議,可能發(fā)生在韓信將死之前或與處死同步。當時的情況是陳豨反叛,漢“徵兵梁王。梁王稱病,使將將兵詣邯鄲。高帝怒,使人讓梁王。梁王恐,欲自往謝”。漢征陳豨,梁發(fā)兵至邯鄲,漢派人責備梁王,這樣的過程為時不短,可能于此期間,韓信已被呂后處決了。彭越因劉邦生氣,所以擬前往謝罪,但遭到扈輒的反對,便有了一段謀反對話。從史料上看,這種謀反對話,只是彭越屬下發(fā)起,旨在慫恿彭越造反,彭越本人并沒有做出明確表態(tài),估計也不會有相應動作。彭越最終被定罪為反叛,是其內(nèi)部人的告發(fā)。這個內(nèi)部人,即梁王太仆的告發(fā)過程也使人摸不著頭腦,貿(mào)貿(mào)然就來這么一下子,而漢抓捕彭越的過程更奇怪,像是老鷹捉小雞一樣,派了若干人,空降到梁地深入王宮,一下子就把彭越給抓走了。如果真要謀反,哪能像這樣疏于防范???彭越輕易就被抓獲一事,也從側面提示了要謀反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而漢政權調(diào)查確認彭越反狀的記載,也并不令人信服。漢政權的審訊是怎么回事呢?這有趙王張敖的審訊為參考,為得到趙王張敖反叛的實據(jù),趙相貫高被拷打得體無完膚,像貫高這樣經(jīng)受住嚴刑拷打而不松口的硬漢千古罕見,如果彭越的反叛證據(jù)也是這樣得出的,則根本不具備可信性。不過,在韓信冤死的形勢下,彭越是非??赡転閷淼氖伦龀瞿承┐蛩愕模瑩Q言之,就算彭越當初沒有承允其屬下的造反提議,但后來還是為了防范突發(fā)事件做了相應準備的,這個準備時間,或者就在韓信死后進行。推測一下,大概韓信之死,讓彭越感到不安,便做出相應準備以求自保。所以漢廷的調(diào)查審訊的所謂有異心的證據(jù),極有可能是彭越為自保而作出的一些自我保護措施,只不過這種自保措施實在是出于迫不得已,而非真正意義上的謀反。
到了所謂的案情大白后,對彭越的處理形式,也體現(xiàn)了劉邦的為人——“有司治反形已具,請論如法。上赦以為庶人,傳處蜀青衣”,所謂如法,就是可以問斬。但劉邦念彭越有過大功,就沒有按制度辦,而是赦其死罪廢為庶人,留他一條命,發(fā)配四川。聯(lián)系到韓信案,如果讓劉邦處理,即使謀反證據(jù)被確認,可能也會赦其死罪,免為庶人的,何況還沒有查到過硬的證據(jù)。所以說,嗜殺不符合劉邦的性格,總會給人留活路的。劉邦的這種特性,我們在彭越案的發(fā)展過程中還會看到。
也該彭越倒霉,在從洛陽前往四川的路上,他碰到了呂后,因為彭越可能確實沒有反意,所以其自覺冤枉,想通過呂后向劉邦講情,改變流放四川,爭取回到故鄉(xiāng)昌邑。呂后假意承應,但到了洛陽見到劉邦,呂后提議殺掉彭越。然后呂后上下其手,重新開案,令人構陷彭越謀反,最終誅殺彭越,且夷其宗族。這里的冤情是顯而易見的,賦閑在家的高官韓信都沒有可能反叛,廢為庶人的彭越要反叛豈不是天方夜譚?劉邦最終聽信了呂后之謀而族滅彭越,表明劉彭之間原本并不融洽,至少劉邦對彭越的生死并不十分介意??赡軡h政權自認為把彭越一案做成了“鐵案”,所以明令無論官民,不得祭奠彭越,違者重處。彭越的部下欒布,甘冒朝廷禁令前往哭祭彭越,劉邦原本要烹欒布,及聽其解釋,不僅釋放了欒布,還封他做了朝廷的都尉。欒布是怎么解釋的呢?無非是為彭越表功,其曰:“方上之困於彭城,敗滎陽、成皋間,項王所以不能西,徒以彭王居梁地,與漢合從苦楚也。當是之時,彭王一顧,與楚則漢破,與漢而楚破。且垓下之會,微彭王,項氏不亡。天下已定,彭王剖符受封,亦欲傳之萬世。今陛下一徵兵於梁,彭王病不行,而陛下疑以為反,反形未見,以苛小案誅滅之,臣恐功臣人人自危也。今彭王已死,臣生不如死,請就亨?!睉撜f,欒布所說的事情是人所共知的,并沒有什么新的內(nèi)容。就彭越的重要性而言,其實也沒有達到欒布所說的程度。戰(zhàn)爭期間,彭越與劉邦結盟,但這種關系并不穩(wěn)定,彭越主要在楚漢之間搞騎墻,有時候他也會投靠項羽那一方,而更多的是偏向劉邦一方,無論其倒向哪一方,都沒有出現(xiàn)“彭王一顧,與楚則漢破,與漢而楚破”的局面。劉邦可能認可的是“垓下之會,微彭王,項氏不亡”的說法,而即使是最后的決戰(zhàn)關頭,也沒有看到彭越的作用何在。決戰(zhàn)的戰(zhàn)場情況《史記》有專門描述,沒有提到彭越擔當了什么任務,可能彭越的作用主要在戰(zhàn)場以外,即后勤保障方面。分析彭越戰(zhàn)爭期間的表現(xiàn),旨在說明欒布所說并不完全切合實際,而即使是這樣的說辭,劉邦也接受了??梢妱畹暮竦溃鋬?nèi)心深處是感念那些立有大功之人的。但彭越?jīng)]有徹底享受到劉邦的寬厚,他在戰(zhàn)爭中的具體功勞還是被歷史泯滅了。
黥布之反,是緊接著韓信之誅與彭越之死而發(fā),其列傳記此事曰:“(漢)十一年,高后誅淮陰侯,布因心恐。夏,漢誅梁王彭越,醢之,盛其醢遍賜諸侯。至淮南,淮南王方獵,見醢,因大恐,陰令人部聚兵,候伺旁郡警急。”此記載表明呂后誅彭越一說是當時的共識,是為公論。劉邦所起的作用,可能就是默認了呂后的做法,一切由呂后做主施為。依菜九之見,劉邦當時最耿耿于懷的大事是更換太子,對于誅異姓王興趣不大,所以劉邦不應該是這種事件的主使人。如果劉邦身后呂后真的搞出以呂易劉的把戲,異姓王的存在,反而是一種巨大阻力。因此,族滅彭越之后又搞這種慘無人道的人肉醬把戲,無異是激變黥布。這盤棋下的也實在太大了,太過匪夷所思了嘛。劉邦與彭越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啊,看其義釋欒布,應該有矛盾也遠沒有到切膚之痛的程度。根據(jù)日后呂后對戚夫人的殘忍行徑,將彭越剁成肉醬的做法,更像是出自呂后之手。只是不清楚劉邦怎么就會允許如此慘劇在光天化日之下發(fā)生,難道劉邦的權力在其生前就部分度讓給了呂氏,無解。
黥布之反的過程非常類似韓信、彭越之“反”,只不過黥布是真的反了。其導火線也是部下告發(fā)。劉邦與蕭何并不相信前來告發(fā)黥布的淮南國中大夫賁赫,甚至將其關進大牢。但韓信彭越之死對黥布的刺激太大了,加上賁赫的逃亡加重了黥布的恐懼,于是真的反了。
黥布反后,盧綰也與尚未被平定的陳豨取得了聯(lián)系,為自己的未來作退步打算,這里面也有韓信死于非命及彭越結局的影響。雖然劉邦與盧綰關系篤厚,但韓、彭事件,讓盧綰及其部下看到呂后已逐漸在政壇上發(fā)揮影響,他們擔心自己會步韓、彭的后塵,開始為自己的未來做一定的謀劃,這既符合人之常情,也是當時情形下的應有之義。
縱觀彭黥之反的過程,不難看出這里有一個問題,即韓信被廢王為侯之時,彭、黥等人并沒有恐慌,照樣定期前往長安朝見劉邦,全然沒有安全問題的顧慮;而是到了韓信被處死后,他們才開始恐慌。其中的原因應該是,雖然說是同功一體,但彭、黥兩人與劉邦的關系,與韓信有所區(qū)別。韓信是劉邦真正意義上的部下,而彭、黥只是劉邦的盟友。劉邦處置韓信,即使不甚得體,那也是漢集團內(nèi)部的事,對彭黥等盟友影響不大,所以彭黥等仍然可以安心做他們的王,該干什么干什么,像前往漢廷朝拜皇帝這種事照做不誤。尤其是劉邦在擒獲韓信的當下,立即就赦免了他的罪,在彭、黥等人看來,更像是漢集團內(nèi)部的一種游戲,他們做看客可矣,心驚則毫無必要。但到了漢無故誅殺韓信,事情的性質(zhì)就變了,不再是集團內(nèi)部的游戲了,而是動真格、開殺戒了。彭、黥、盧等人,可能在韓信死后,開始啟動自保的預案,而這種防范措施,也就授人以口實,最終或者因此構罪,或者因此而進行實質(zhì)性的反叛。
菜九以為,雖然彭越的所謂謀反,實質(zhì)上是當權者的猜忌,并沒有能擺上臺面的反狀,但劉邦處死彭越的意愿肯定強于處死韓信。按菜九的判斷,彭越與韓信有一不同之處,即彭的領袖氣質(zhì)強于韓信。菜九理解的領袖氣質(zhì),就是有相當大的個人魅力,可以迅速在自己的周圍形成一定的凝聚力。從彭越的發(fā)跡史來看,這種判斷不算離譜??赡苷且驗檫@種原因,即使是彭越蒙冤被貶黜后,劉邦仍然聽信了呂后之言,要了彭越的命。大概像彭越這種容易激發(fā)人氣者,即使遠逐到四川,也讓人不放心。所以彭越雖然也像韓信那樣屬于可殺可不殺,而劉邦最終不僅選擇了殺,而且還把功勞抹殺殆盡。至少在彭越問題上,劉邦的責任是不容推卸的;而刪除彭越功勞,保留韓信功勞,也應該是劉邦的主導。
七、韓信的幸與不幸
韓信的不幸是顯而易見的,功大罪小甚至無罪,竟被處死滅族。但韓信的不幸之中又有非常之幸,這一點就很少有人提及了?!妒酚洝妨袀髋判蚝苡幸馑?,自魏豹彭越起,黥布、淮陰、韓王信、盧綰、陳豨這些被立傳之人,一個不拉地都被冠之以反叛之名。到了漢平諸呂,呂氏也成了反叛者,而呂氏的最大功臣呂澤亦死于韓信之前。所以,漢初的反叛群體應該包括呂氏在內(nèi),放眼望去,漢初的反叛真是蔚然壯觀的一大串啊。如果將這一大串作為一個群體考量,一下子就可以看出,除了韓信之外,其他人對漢定天下的功勞要么蕩然無存,要么所剩無幾、非常模糊,像韓信這樣功勞顯赫,輪廓清晰者,真是絕無僅有,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格外的幸運。這其中的奧秘實在是耐人尋味啊。這些與韓信同樣被宣布為反叛的其他人,他們在漢初的排名靠前,表明他們的功勞較大(可能盧綰要除外),地位顯赫,與這種地位相比,他們的戰(zhàn)功之貧乏就顯得格外突出,基本乏善可陳嘛。果真如此嗎?當然不是。造成這種巨大反差的原因,只是因為他們反叛,所以他們的功勞被漢當局盡可能地刪除了。獨獨韓信保留了大量功勞的記錄,也間或表明漢當局在暗示韓信并沒有反叛。
只要簡單比較一下彭越、黥布的記錄,就應該能感覺到以上觀點的合理性。彭越、黥布、淮陰,此三人在漢初被認為同功一體,其含義應該是功勞不相上下。但檢索各自的傳記,楚漢戰(zhàn)爭一段中,比照韓信的記錄(盡管也相當粗疏了),其余二人的事跡過于單薄了,可以說,另外兩個人加起來也不頂韓信一個,而且差得不是一點點。彭越、黥布二人的身份與韓信不太一樣,他們基本上是漢的盟友,不像韓信是漢陣營的部屬,因此,他們即使功勞不如韓信,最后的待遇也是可以高過韓信的。只不過他們過于單薄的功勞,實在當不起所謂的同功一體稱謂。如果承認同功一體,就得承認他們的功勞絕對不止這么一點點。那么,那些沒有被記下來的功勞都到哪里去了呢?極有可能被當局黑掉了,因為你已經(jīng)反叛了嘛,再提你的那些功勞就不那么合適嘛。請看,黥布在漢二年末漢三年初就叛楚歸漢,直到漢四五年之交,才有入九江建功立業(yè)之事跡,期間雖然有在葉作戰(zhàn)的痕跡,但勝負如何,基本沒有交代。黥布在反秦時就是一員干將,戰(zhàn)功赫赫,很難想像他在楚漢戰(zhàn)爭決戰(zhàn)之前的一大段時間,會無所作為。彭越本來還不是劉邦部下,漢二年劉邦東征,彭劉結盟,但時間不長,劉邦敗出彭城,彭越又處在獨立的地位。日后,彭越在楚漢之間搖擺,只是助漢時為多。至于彭越如何從楚,可能只是與項羽簽訂了城下之盟,未必是投靠到項羽的大營中。準確的定位可能是歸順,而且只是暫時的歸順。但彭越的功績,除了與劉賈相涉的亂楚地,就是垓下決戰(zhàn)助漢了,顯然還有大量的功勞沒有傳下來。需要指出的是,這兩個人的功勞,都與最后滅項羽有關,大概屬于非記不可,否則漢定天下的最后一役就不完整。至于其他與最后決戰(zhàn)無關的戰(zhàn)功,可能就因為他們的反叛就被漢政權給系統(tǒng)地刪除了。相比較而言,韓信的戰(zhàn)功被大量保留,即沒有受到彭、黥待遇,其中透露出的玄機,大可玩味。
讓我們再來看看另外幾個反叛者。韓王信、盧綰、陳豨幾個人中間,除了盧綰可能真的沒有什么功勞之外,另外兩個都應該是能征慣戰(zhàn)之人,像分封的時候,給韓王信的定位就是其材武,表明其戰(zhàn)功絕非泛泛。但記載中,除了韓王信在下韓國時有戰(zhàn)功記載之外,就是滎陽被俘的記載,其他功勞則毫無蹤跡,與其材武的評價極其不符。像很多大功臣一樣,陳豨一生有兩次封侯,只是那個最重要的第二次封侯沒有寫出封多少戶,這可能與他的日后反叛有關。陳豨的第二次封侯,與韓信淮陰侯的虛封肯定不同,一定是有實際數(shù)字的,而把封戶數(shù)字抹掉后,對其戰(zhàn)功也就不易估算了。根據(jù)《功臣表》,我們知道陳豨是“以特將將五百人前元年從起宛朐”。而且所謂“從起”,也不是從劉邦而起,應該是從呂澤而起。因為劉邦是秦二世元年九月起兵,在這一年劉邦反秦時間與事跡都非常少,根本沒有宛朐的痕跡。只有其同盟軍呂澤,可能在劉邦的行動軌跡外展開行動,這些行動可能會涉及到宛朐之類地方。陳豨率五百人而起,本身就是一件很大的功勞。五百人在起步階段是個較大的數(shù)字。劉邦走出芒碭山時,估計也只有百十號人;同時的張良起兵響應陳勝,也只有百十號人。以此為參照,陳豨在反秦戰(zhàn)事中的地位相當高,估計取得的戰(zhàn)績亦不俗,所以其“至霸上為侯”就不奇怪了??梢耘c之相比的是酈商,酈商加入劉邦陣營時已是一支獨立部隊,擁眾數(shù)千人,又獨立平定漢中蜀巴,滅秦后,還沒被封侯。因此陳豨的這個封侯,就是肯定了他在反秦戰(zhàn)事中的作用。漢二年劉邦出關擊項羽,關中之地章邯還沒有被剿滅,應該有重要的軍事將領鎮(zhèn)守,從陳豨的功勞簿沒有出關的跡象上看,他極有可能是被留在關中協(xié)助蕭何。日后,他的定代,應該是緊接著滅魏之后進行,他也極可能參加了滅魏的戰(zhàn)役。滅代之后的滅趙,也不是殺了陳馀擒了趙王歇就結束的,而是又持續(xù)了一兩年時間,在這個過程中,可能也有陳豨的功勞。因為陳豨有趙代作戰(zhàn)的經(jīng)驗,所以日后讓其統(tǒng)領兩國武裝力量就是一個較為合理的選擇。
至于呂澤的功勞,那就更大了。菜九原先作過《略論漢定天下過程中的呂氏武裝》一文,對呂氏武裝的存在理由及其組成與戰(zhàn)功作過粗淺剖析,此不贅。只要提一下其老部下中有列為漢初十八諸侯的蠱逢、丁復,就可以估算出呂澤的貢獻應該有多大。定三秦時,翟王董翳就是被丁復部的朱軫所降服,在漢滅龍且一役中,丁復的貢獻可能更真實,故其受封戶多達七千多,遠遠高于樊噲的五千戶。如果加上陳豨、靳歙這種可能的部下,呂氏武裝在秦末戰(zhàn)爭中的作用真是不容小覷。呂澤部相當于劉邦的同盟軍,但在最終的歷史記憶中,其戰(zhàn)功與劉邦的戰(zhàn)功混為一談了,不容易辨認了。這是因為呂氏最后被漢政權清除,所以其取得的戰(zhàn)功也不再單列。相比較而言,其他人無論是真反叛還是被反叛,雖然也被刪除了戰(zhàn)功,但也算名垂青史了,呂澤最為不幸,不僅戰(zhàn)功沒了,連列傳都沒能進去。從這種記載軌跡可以看出,韓信實在屬于叛臣中的異類,因為其有大量的功勞,其身后名聲之顯赫,比歷史上的絕大多數(shù)皇帝還要大的多,足令那些貴為皇帝者眼紅。菜九以為,韓信案改變了歷史,也改變了歷史記載,而這種改變是向著對韓信有利的方向進行的。
何以至此?是否因為韓信本來就不能算作為反叛,所以對后事的處理作了一定的交換??梢圆凰赖捻n信,最終還是死了,劉邦及其朝廷對此頗感不安。其處理后事的方式可能是,在維持韓信罪名的前提下,盡可能保留其功勞記載,然后又把一些不是韓信的功勞,比如那些明顯是反叛者被刪除的部分,也劃歸了韓信。韓信功勞本身就非常大了,如果再加上那些明顯是反叛者的功勞,真可以稱得上是功勞蓋世了。可能這就是韓信的功勞敘述篇幅要比其他的叛臣豐富得多的原因所在。如果考量是哪幾個叛逆的功勞劃歸了韓信,可以指認的就是呂氏與陳豨,他們在魏代趙齊數(shù)處的戰(zhàn)績,與韓信重疊。至于盧綰,本來就沒有什么功勞,也就不存在劃歸的問題了。而韓王信、黥布、彭越的作戰(zhàn)軌跡因基本上與韓信不重合,沒有辦法劃歸韓信,他們的功勞可能就永遠地消失了,楚漢戰(zhàn)爭涉及到他們的部分可能就會永遠地缺損下去了。而缺少了這些人的戰(zhàn)績,楚漢戰(zhàn)爭的全景就永遠無法復原了。
因為這些叛臣被刪除了功勞,又搞混了一些功勞,使得整個楚漢戰(zhàn)爭過程難以復原?,F(xiàn)舉滎陽之戰(zhàn)為例,來看看欲待復原戰(zhàn)爭過程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滎陽之戰(zhàn)非常精彩,也非常迷惑人。其起止時間,可能永遠講不清了,就是各個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及記載,看上去也是一筆糊涂帳。像劉邦陳平出逃事件,講得活靈活現(xiàn),但周苛憑什么能主持劉邦逃逸后的滎陽戰(zhàn)事。當時的城里可以確認的高官有呂澤(由部下馮無擇力戰(zhàn)脫險)、韓王信(被項羽擒拿)、張良(此前一直跟劉邦在一起,劉陳逃脫后應該仍然留在城中)、孫赤(滅秦后封侯,被項羽擒拿)等人,不能指認但可以基本肯定的,劉邦陳平之外的所有重要角色,估計周勃、樊噲等都在,又哪里輪得到周苛出來主持殘局。用通俗的話來說,周苛充其量只是個中將甚至少將,想讓一群元帥、大將、上將聽你的差遣,你也配?如果周苛真的領受了這種任務,那些地位比他高的人,肯定是不僅差遣不好,甚至根本差遣不動。所以關于周苛的史實應該是真假參半的,真的部分是他負責看管魏豹,要對魏豹之死負責;假的部分是對整個滎陽的留守任務。項羽烹周苛的記載也未必可靠,周苛不算是劉邦陣營里的要人,楚一方是否會出那么高的價碼誘降。非??梢砂?。如果對周苛都許以如此高位,那么同樣被俘的韓王信、孫赤將會許以更高的位子,而現(xiàn)存史料并沒有這方面記載。
八、韓信戰(zhàn)績考
成語有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意思是韓信之成之敗皆與蕭何有關。實際上,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成也劉邦,敗也劉邦。從韓信的事跡與韓信戰(zhàn)績記錄,即可以看出韓信其成其敗,均拜劉邦所賜。
在劉韓交往中因為有著太多不實的傳說,可能人們會認為劉邦是受益一方,而韓信吃虧甚大。但經(jīng)過全面考察劉、韓事跡,應該說在劉、韓關系中,韓信獲利更多一些。簡言之,如果沒有劉邦,韓信就是一個亡命天涯的逃兵,不可能在歷史上留下任何印跡;而如果沒有韓信,劉邦至少還可以當他的關中王。理由如下:韓信的作戰(zhàn)事跡首次出現(xiàn)在漢二年兵敗彭城之后,此前沒有明顯可以指認的戰(zhàn)功,即使在擊定三秦的作戰(zhàn)中,也沒有明確留下韓信的痕跡??梢钥隙ǎ瑳]有韓信的劉邦,至少可以坐擁關中與蜀漢,即整個舊秦之地。順便說一下,攻克三秦時張良也不在劉邦身邊。因此,在缺少韓信、張良這種強力外援的情況下,劉邦還是可以取得非常大的成功的。
從歷史記載來看,韓信是作為戰(zhàn)略人才進入到劉邦核心團隊的,只是這個過程頗為可怪,更像是一個傳說,而非歷史真實場景。但在沒有充分相反證據(jù)的情況下,后人也只能接受這種記載。想想也是,一個素昧平生平生的人,劉邦怎么會一下子就委以重任,作戰(zhàn)可不是兒戲,人命關天,成敗攸關。盡管不可信,也有前不久宋義的前例可證,還是有一定可能性的。當年的宋義也就是一個玩嘴的,到了被委以重任后,就什么也搞不定了。韓信的登壇拜將,情況與宋義頗為類似,但韓信畢竟不是宋義,應該是有真才實學的。劉邦也不是楚懷王,沒有一下子就讓韓信獨當一面,而是給了一定的輔導期。無論當時的情況究竟如何,至少可以認可劉、韓二人非常投緣,與劉邦、張良的關系類似。
韓信的歷史地位,主要來源于他的戰(zhàn)績,韓信的戰(zhàn)績,也就是韓信對劉邦最終勝利的貢獻率,應該是奠定韓信歷史地位的重要依據(jù)。后世將韓信視為兵仙,就是與其杰出的戰(zhàn)爭表現(xiàn)相關聯(lián)的。長期以來,人們都把漢定魏代趙齊的功勞算在韓信頭上。這種歸類可能與張良在漢敗彭城后對劉邦的進言有關。《留侯世家》有一關鍵性的話,即“而漢王之將,獨韓信可屬大事,當一面”。這大概就是韓信坐擁上述功勞的最根本的判定。然細考楚漢戰(zhàn)爭的全部記載,這種功勞歸屬肯定是有問題的。現(xiàn)以漢定魏代趙齊的時間順序,將各路戰(zhàn)事簡析如下。
魏豹在諸侯相王時,被項羽封為西魏王,其地不是戰(zhàn)國末期大梁的魏,而是戰(zhàn)國早期魏國的河東之地。漢王定三秦出關擊楚,魏豹以國相從。至漢敗彭城后,魏豹歸國叛漢(《魏豹彭越列傳》)。《淮陰侯列傳》稱魏“與楚約和”?!陡咦姹炯o》、《魏豹彭越列傳》及《淮陰侯列傳》均稱漢以酈生說和未果后,漢遣韓信擊定之:“漢王遣將軍韓信擊,大破之,虜豹”(《高祖本紀》)?!捌浒嗽?,以(韓)信為左丞相擊魏。魏王盛兵蒲坂,塞臨晉。信乃益為疑兵,陳船欲度臨晉,而伏兵從夏陽,以木罌缻渡軍,襲安邑。魏王豹驚,引兵迎信。信遂虜豹,定魏為河東郡?!保ā痘搓幒盍袀鳌罚┌催@種記載,滅魏的功勞應該完全歸于韓信。但不認可這種記載的反證還是有的。比如《曹相國世家》記載擊魏戰(zhàn)事更加詳細,其曰:參“以假左丞相別與韓信東攻魏將軍孫遫軍東張,大破之,因攻安邑,得魏將王襄。擊魏王于曲陽,追至武垣,生得魏王豹,取平陽,得魏王母妻子,盡定魏地,凡五十二城。賜食邑平陽”。《外戚世家》亦以滅魏之功屬曹參,“漢使曹參等擊虜魏王豹,以其國為郡”。《曹相國世家》記曹參的戰(zhàn)功曰:“凡下二國,縣一百二十二;得王二人,相三人?!边@里的王二人,當為魏王豹與齊王田廣;下二國,亦當為此二國。盡管參加定魏齊二國的漢將眾多,但從俘獲國王的角度來說,將此二地的功勞歸之于曹參亦說得通。
再細考當時記載,下魏地之功,遠非韓曹二人所能限,甚至滅魏的時間,也不是漢二年可限。因此漢定魏的過程及功勞大小,還是有重新評判的必要。
可能討厭菜九的人會說,這個菜九就是喜歡推測,而且還特別喜歡用自己一家的推測,推翻幾千年的定論??赡苤肛煵司诺娜擞兴恢麄冋J可的定論,其實也是來自猜測。那句話是怎么說的,世上原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但既然大家都是猜測,菜九也就沒有什么不好意思了,大可以拿自己的猜測去對質(zhì)以往的猜測嘛。大家都是猜測,有必要分個高低貴賤嗎?那些個所謂的定論,并不能因為信的人多就可以脫去猜測的馬甲。何況那些個猜測是否比菜九的猜測高明,還真不能以相信的人多人少來算,而是要以猜測前所做的功課來定,要以誰的猜測與可能的事實關系更貼近來定。
先來看看魏豹之叛漢時間。記載中有漢二年漢三年之分,根據(jù)漢定魏代趙齊的順序,當以漢二年反叛更合理。漢二年中又有五月、六月兩說,二者均可成立。漢敗彭城,從漢諸侯皆離心,此時魏豹亦宜生異心,這種時間當以五月為合適。而其實際叛漢,或者說漢知道魏豹之叛,也有可能延續(xù)到六月,所謂反形現(xiàn)矣。
再看漢破魏的過程?!痘搓幒盍袀鳌凤@得相當輕松,只幾手交換就搞定。而《曹相國世家》的記載,真實度與可信度更高一些。論及曹參之功時,措辭為與淮陰侯俱,而不是“從”,這其中大有深意。從,肯定是隸屬關系;俱,則可以是平行關系。是否可以這樣考慮,直到那個時間點上,韓信還沒有真正脫離漢大隊人馬單獨操練,有必要讓能征慣戰(zhàn)的曹參予以輔導。之后論及定代時,曹參的措辭為從韓信,與定魏有區(qū)別。據(jù)此菜九以為,魏平定之功并不能簡單地歸結為韓信。依《淮陰侯列傳》,定魏之功應該歸韓信;而依《曹相國世家》,則定魏之功當屬曹參。在兩歧之際,因為有張良的傳說在起作用,記載的天平就向韓信傾斜了。其實在韓、曹以外,還有相當數(shù)量的漢將參加了平定魏地的行動,《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記:(棘丘侯襄)以上郡守擊定西魏地。(祝阿侯高邑)以將軍定魏太原,破井陘,屬淮陰侯,以缻度軍。這種記載表明,簡單地將定魏之功歸結于韓信或曹參都是不合適的,高邑之定太原與侯襄之定西魏,看上去也像針對整個魏國的功勞?,F(xiàn)在不詳這幾個人是在韓曹之后才開始對魏作戰(zhàn),還是與韓曹同時就開始對魏作戰(zhàn)。面對這種情況,我們今天至多可以這樣認為,韓曹二人之功為擊潰了西魏的主力部隊,而其他人則為戰(zhàn)事的善后收尾。漢定魏之役,也并非如人們以為的那樣,以魏豹成擒為結束標志,在魏豹被俘后,魏地的戰(zhàn)斗還在進行。只是韓曹的戰(zhàn)魏使命,倒是可能在漢二年就結束了。
曹參之封平陽侯,魏都平陽,曹參取平陽,表明其定魏之功。然而靳歙又有下平陽之記錄,則平陽又須有辨。秦楚之際,平陽有三,其一即為西魏王之都,其地在今山西臨汾西南。曹參“取平陽,得魏王母妻子”之地,及其最后之封,皆為此地。其二為今山東鄒縣,漢二年,漢將灌嬰“擊破楚騎于平陽”。其三為今河北臨漳西,漢三年,漢將靳歙“攻下邯鄲,別下平陽”。所以定魏之功,只與曹參有涉,而無關灌、靳二位。
另外,根據(jù)高邑的戰(zhàn)功,以缻度軍是在破陳馀之后進行的,此時距滅魏已有一段時間,則韓信之襲安邑的以缻度軍,或者存在將時間上后發(fā)生的事情切換到前面的情況。大概不如此,就不能顯示出韓信用兵的神奇。韓信的戰(zhàn)爭記錄神話色彩頗多,而真實的戰(zhàn)爭應該是缺少神話的。
《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還有自魏陣營加入到漢陣營的幾個功臣,如祁侯繒賀“以執(zhí)盾漢王三年初起從晉陽”;南安侯宣虎“以河南將軍漢王三年降晉陽”;肥如侯蔡寅“以魏太仆三年初從”;后面這幾個人的事情都發(fā)生在漢三年,則魏地之砥定在漢王三年當無疑問,并且與韓信、曹參沒有關系了?!陡咦姹炯o》記“遂定魏地,置三郡。曰河東、太原、上黨”,而韓曹擊魏事跡只與河東有涉,太原也只有鄔東一地。所以,即使是韓信有破魏的功勞,如果將整個魏地的平定,全都歸功于韓信,顯然不是合適的。
定代之役,《史記》的主要篇章記載甚略,只有《淮陰侯列傳》的“漢王遣張耳與信俱,引兵東北擊趙、代。後九月,破代兵,擒夏說閼與”,《曹相國世家》的“因從韓信擊趙相國夏說軍于鄔東,大破之,斬夏說”及《功臣表》的“(陽夏侯陳豨)以游擊將軍別定代”。整個過程的記載就是如此簡略,似乎輕而易舉,實際情況應該更復雜一點,甚至完全不認可現(xiàn)有記載。先來看看上述史料存在的問題。擊代一役在擊魏之后展開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但從時間上來說,要在漢二年后九月由韓信破代還是有問題的。韓信本傳說擊趙代,亦表明了一種先后關系,《張耳陳馀列傳》就沒有張耳與韓信擊代的記錄,與韓信傳記所說不同。所以張耳之與韓信俱,當為擊趙,而與擊代無關。代本來就不是封給張耳的,張耳擊代,就不那么名正言順?!稄堌┫嗔袀鳌汾w地已平,漢王以蒼為代相,也提示趙與代的平定是基本同時的事,而且極可能平趙還在平代之前完成。張蒼在擊趙前,就被漢封為常山守,屬于虛封;這個代相,也極可能是在代平定前的虛封。如果根據(jù)《功臣表》“閼氏侯馮解敢,以代太尉漢王三年降”,則定代時間在漢三年似更合理。
夏說之斬之擒有二說,且地點也不一樣。夏說的身份是代相國而不是趙相國,陳馀擊敗張耳后,立趙王歇為趙王,趙王歇又立陳馀為代王,陳馀駐趙輔佐趙王歇,而立夏說為代相國留守?!肚爻H月表》記(漢二年後九月魏)“屬漢為河東、上黨郡”,閼與一地在上黨郡。根據(jù)地圖,曹參破夏說軍之鄔東地屬魏。因此,擒斬夏說之戰(zhàn)是在魏地發(fā)生,似不合理,莫非代趙軍已對魏形成侵略?此事甚令人疑惑,也表明當時的局面極其復雜。定代后擊趙,從井陘開始,亦甚可疑,其途徑是從代入趙方便,還是從魏入趙方便,這種問題可以請行家一議。如果從魏入趙方便,則定代極可能沒有韓曹二人什么事,完全是陳豨的功勞。從現(xiàn)有地圖來看,從魏太原方向東向進攻井陘似乎更順利一些。很難設想,漢軍要將一支大部隊先從魏運動至代,又從代迂回到魏,再東向進攻趙國。所以,更可能的情況是,漢之擊趙與擊代是同時進行的,應該是平行戰(zhàn)役。雖然陳豨的功勞簿只有簡略的“別定代”,因韓曹二人的事跡不甚合理,則極有可能定代應當全是陳豨的功勞。何況《功臣表》記韓信功勞曰“別定魏齊為王”,而不提定代,因此,菜九又大膽推測一下,漢滅代一役,無關韓信什么事,是否存在將陳豨一人之功分屬于韓曹二人的可能性,值得深思?!豆Τ急怼分杏虚懯虾铖T解敢,“以代太尉漢王三年降。為雁門守”,如果韓曹二人都沒有到雁門郡的記錄,則此人可能是投降了陳豨。劉邦當年有令,以一郡降者封萬戶侯。這個馮解敢極可能就是代國守雁門者,所以降漢后仍然留用。
定趙之役,現(xiàn)在記憶非常簡單,實際上比定魏定代更加復雜。目前對漢定趙的主流認識大致為,在韓信指揮打勝定趙的關鍵性戰(zhàn)役背水陣之戰(zhàn)后,趙地的平定就是小事一樁了。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因為背水之戰(zhàn)后,趙地的事情還遠沒有結束,而是在滎陽之外,又形成了一個當時的主要戰(zhàn)場。
按現(xiàn)在的歷史理解,好像擒了魏豹斬了陳馀夏說,魏代趙就平定了。事實比記載或理解要復雜得多。那片廣大地區(qū),不是酋首制服就立即歸降了,而是有較為艱苦的征服過程。就像日本占領東北三省一樣,并不是九一八一聲炮響,東北三省立即易幟,也是經(jīng)過至少四個多月才逐步完成控制。而在兩千多年前的交通與戰(zhàn)爭能力條件下,要征服與東北三省相當?shù)牡乇P,所需時間肯定要多的多。《史記》的相關記載已充分表明,主要戰(zhàn)事結束后,各地的戰(zhàn)局遠沒有結束,仍有反復與拉鋸,有時甚至還非常激烈,這種局面當以趙地為甚。
史料中有韓信向漢王請求增援的記載,《高帝紀》稱“信使人請兵三萬人,愿以北舉燕、趙,東擊齊,南絕楚糧道。漢王與之”,《韓彭英盧吳傳》略同,表明了漢有增兵趙地的舉措。雖然此記載不見于《史記》,不是那么可信,但拋開記載上那個特定時間外(滅魏后),仍然有其合理性。因為綜合各種跡象,有關漢王增援韓信,可能還不僅僅是增兵的問題,甚至劉邦還親自到趙地主持大局呢。按說陳馀趙王歇已擒斬,趙地反抗實力大挫,韓信挾戰(zhàn)勝之威,完全可以平息剩余敵對勢力,怎么又要增援又要劉邦親自坐陣?依菜九之見,趙地已成了當時的另一個交戰(zhàn)焦點。就如同韓信破齊,楚國救齊一樣,趙地一旦被漢徹底征服,整個戰(zhàn)局就會向漢方傾斜,這是楚方一定要制止的?!痘搓幒盍袀鳌酚浻小俺?shù)使奇兵渡河擊趙,趙王耳、韓信往來救趙。因行定趙城邑,發(fā)兵詣漢”?!夺B生陸賈列傳》“楚人聞淮陰侯破趙,彭越數(shù)反梁地,則分兵救之”的記載支持了菜九的這種判斷。書劍和諧的帖子里有天元嘉會的見解,更提出楚可能是派了季布這樣的重要將領救趙。書劍和諧兄有《對趙國爭奪戰(zhàn)的疑問》一帖,對趙地戰(zhàn)事下判斷道:漢軍攻趙,出動了多支部隊,主攻(張耳韓信曹參等),輔攻(漢王靳歙周緤等),策應(靳歙灌嬰周勃唐厲等),而且漢王也親至趙地進攻趙軍,歷時十個月左右。由此可見,漢軍定趙,是多么的不易。書劍和諧兄甚至對項羽是否也行進到趙地參戰(zhàn)也提出疑問,只是他也沒有給出回答。此帖含大量非常有價值的觀點,大家可以一看。其極有價值的觀點是:漢軍定趙遠不像定魏那么輕松,漢軍定趙的時間,從漢二年九月至漢三年七月,約十個月時間。大概在井陘口之戰(zhàn)后,漢軍繼續(xù)進攻趙地:原來是趙將的趙將夜、程黑、強瞻,于漢三年投漢軍,但只有趙將液“屬淮陰侯,”而程黑、強瞻卻不屬韓信。說明在趙國爭奪戰(zhàn)中,趙將在不同戰(zhàn)場投漢軍,而其歸屬就有所不同。
菜九為什么也接受劉邦到了趙地一說,是因為《傅靳蒯成列傳》的幾條資料:(周緤)東絕甬道,從出度平陰,遇淮陰侯兵襄國。靳歙擊趙事數(shù)度使用從擊字眼(從攻安陽以東,從攻下邯鄲。從攻下朝歌、邯鄲)。以《史記》行文慣例,不特別注明從何人,當是從劉邦。菜九原本以為當時劉邦正與項羽相持于滎陽一帶,不可能抽身擊趙。因此,就將靳歙所從為從呂澤或陳豨的可能。但呂澤此時或者也與劉邦一同被困在滎陽,所以從陳豨擊趙的可能性更大一些。陳豨與靳歙均為從起于宛朐者,且陳豨為特將將五百人,靳歙可能在此五百人之列。故以靳歙為陳豨部下有其合理性。由于史稱周緤從未與漢王分開,則其所從度平陰,極可能是從劉邦。既然周緤可以從劉邦至趙,則靳歙亦可以從劉邦擊趙。所以在靳歙從陳豨之外,又增加了其從劉邦的可能性。
再回到趙地的戰(zhàn)事上來。為什么陳馀趙歇被漢擒斬之后,趙地的反抗還是如此激烈,可能的原因是,趙地還是保留了大量的武裝力量,雖然群龍無首,但也不想就此臣服,在得到楚方的支援后,這些反抗力量聲勢復壯,使得韓信等客軍感到吃力吃緊。趙國的情況有點特殊,就是士民習戰(zhàn),秦平六國時,也就是以趙為主要作戰(zhàn)對手的;天下反秦時,王離的幾十萬大軍,也拿不下鉅鹿,足證趙是一塊硬骨頭。因此,雖然韓信在趙作戰(zhàn)時間最長,但在最后定功時,他的功勞簿上只有魏齊,而無趙。那么,定趙之功到底歸誰呢?可能劉邦的整個陣營都有份,難以劃歸任何單獨個人了。
漢定齊之役,也是不能簡單歸功于韓信的。菜九曾作漢滅齊戰(zhàn)役考釋,較為詳細的考證了定齊之役,考之于史,滅齊問題并非如人們所認為的那樣是韓信對齊的突然襲擊,而是漢有預謀的一場會戰(zhàn)。劉邦讓韓信準備攻齊時,已征調(diào)走了韓信的精干部隊,只余下老弱殘兵,靠這種部隊顯然是無法完成對齊的征服的。因此,到了韓信攻齊時,從來沒有歸韓信指揮過的灌嬰加入了,調(diào)離韓信指揮的曹參也加入了。另外還有大量攻齊期間不受韓信節(jié)制的部隊,如不屬于韓信的漢陣營擊齊部隊計有,陳武軍,蔡寅軍,丁復軍,王周軍,陳涓軍,其中丁復明言是呂澤之部下。韓信所破可能只是田廣,而更艱苦的戰(zhàn)斗如田橫、龍且軍就應該是以上述部隊為主完成的。網(wǎng)上諸友以為擊龍且可能是分幾次完成的,言之有理,否則就解釋不了怎么會有好幾撥人有擊破龍且之功。
韓信各種戰(zhàn)事的記載不可信處頗多,此論并非菜九故作驚人之語,曾國藩針對韓信戰(zhàn)績亦有過精彩論述,略如下:
《史記》敘韓信破魏豹,以木罌渡軍;其破龍且,以沙囊壅水;竊嘗疑之:
魏以大將柏直當韓信,以騎將馮敬當灌嬰,以步將項它當曹參,則兩軍之數(shù),殆亦各不下萬人。木罌之所渡幾何?至多不過二三百人,豈足以制勝乎?沙囊壅水,下可滲漏,旁可橫溢,自非興工嚴塞,斷不能筑成大堰。壅之使下流竟絕,如其河寬盛漲,則塞之固難,決之亦復不易;若其小港微流,易壅易決,則決后未必遂不可涉渡也。二者揆之事理,皆不可信。敘兵事者莫善于《史記》,太史公敘兵莫詳于《淮陰傳》,而其不足據(jù)如此!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本又魇?,既征諸古籍,諏諸人言,而又必慎思而明辨之,庶不至冒昧從事耳。
曾國藩此論,不僅道盡史書中各種神話之敝,亦指出了后世不善思考之看客輕下評判之敝。因此,對韓信的各種戰(zhàn)績當以此心思審核之,方可得其實。菜九自忖對韓信事跡的考察推導立場,與曾國藩的審視角度相接近,不知各位看官以為然否。
九、韓信的歷史評估何以虛高
經(jīng)過上述分析大致可以斷言,韓信的功勞肯定沒有人們認為的那么大。那么,這種功勞畸高結果是怎么造成的呢。楚漢戰(zhàn)爭最重要的歷史資料《功臣表》是經(jīng)司馬遷傳下來的,司馬遷完全應該知道楚漢戰(zhàn)爭的大致情況,為什么要給韓信記下了許多不屬于他的功勞呢?這其中肯定有感情的因素在起作用。司馬遷為了寫史,去過韓信的老家淮陰,韓信之事跡令人感慨處頗多,其發(fā)達前的胯下之辱,確實是能觸動司馬遷心底敏感處。但菜九以為,在韓信的事情上,情感因素并不是決定性的,最可能的原因是司馬遷受到了某種誤導,這種誤導左右了太史公的評判。這種誤導有兩個來源,一個是蒯通之言,一個是張良的傳說。蒯通之言可能是劉邦有意識讓其散布的,而這種言論一旦形成廣泛持久的流傳,就會深入人心,司馬遷對其印象深刻也很正常。張良的傳說又是一個流傳甚廣的口述歷史,正好與蒯通之論相輔相成,頗為配套;兩者同時流傳,自然加大了其內(nèi)容的可信性。但無論其如何深入人心,都不因為其具有一定的可信性,就能成為史實。因為實際發(fā)生的歷史,恰好不甚支持這兩個流傳久遠的口述歷史。讓我們先來看看張良的傳說。
至彭城,漢敗而還。至下邑,漢王下馬踞鞍而問曰:“吾欲捐關以東等棄之,誰可與共功者?”良進曰:“九江王黥布,楚梟將,與項王有郄;彭越與齊王田榮反梁地:此兩人可急使。而漢王之將獨韓信可屬大事,當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則楚可破也。”漢王乃遣隨何說九江王布,而使人連彭越。及魏王豹反,使韓信將兵擊之,因舉燕、代、齊、趙。然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读艉钍兰摇?/p>
這段話的核心落在最后二句,即漢之天下是此三人打下來的,且以韓信為最。但這個記載是有問題的,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這是一個事后諸葛亮的說法。張良說這種話的時間是漢二年漢敗彭城之后,當其時,話中所說的三個人除了韓信之外,其余二人還都不是漢陣營中人:彭越是個單干戶,漢對彭越并沒有指揮權;黥布是否會叛楚歸漢也是未知數(shù)。彭、黥二人作為建立廣泛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是可以考慮爭取的,如果作為依靠力量而納入作戰(zhàn)規(guī)劃,制定戰(zhàn)略,顯然不那么可靠。除開此二人,就是劉邦陣營的韓信,在當時也沒有機會充分展示才能,是否能真的成為依靠,還有待時間與戰(zhàn)功的檢驗。當時劉邦部下能戰(zhàn)者甚眾,曹參、周勃、靳歙、灌嬰皆是,如果再考慮事跡或受到刪節(jié)的呂澤部,劉邦的陣營并不缺人。張良偏偏舉薦了自己不熟悉、劉邦也不那么熟悉、能力如何還是個未知數(shù)的韓信,好像不合情理嘛。帝王之師張良難道會在那個時間里給劉邦出這么一個不靠譜的計策嗎?讓我們將這一段話放到真實的歷史中驗證一番,看看其可信性如何。
首先,且不說漢王劉邦當時未必會有此一問,至少這種問話的內(nèi)容,與劉邦日后的行事軌跡不合。捐關以東等棄之,所謂關以東,即整個函谷關以東,難道劉邦想退守關內(nèi),坐享其成?史料明載,除了滅章邯及斬殺司馬欣兩度回到關中,劉邦一直堅守在滎陽、廣武一線,與項羽相持。而與項羽的正面作戰(zhàn),是整個楚漢戰(zhàn)爭的主戰(zhàn)場與主旋律,劉邦屢戰(zhàn)屢敗,迭仆迭起,所以日后稱帝之前,諸侯勸進時言其功最高,并不是一句客套話,而是實情。即此一條,《留侯世家》記錄的最后一句“然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就不那么站得住腳。“九江王黥布,楚梟將,與項王有郄”,當時項羽發(fā)兵擊齊,要黥布助戰(zhàn),黥布沒有親自出馬,而是派兵數(shù)千,惹得項羽不開心,但這只是事后才能知道的事情,在當時的資訊條件下,漢方未必能知道得如此清楚。而且,以黥布與項羽的交情,這種事情也未必就能造成兩者的分裂。如果黥布與項羽決裂,是否就能加入到劉邦陣營,加入之后是否能聽劉邦的差遣,皆是沒有把握的事。事后來看,黥布之與項羽決裂也是因為突發(fā)事件(隨何殺項羽使者),另據(jù)《黥布列傳》,策反黥布之議出自劉邦,由隨何執(zhí)行,似與張良關系不大?!恩舨剂袀鳌酚洕h王曰:“孰能為我使淮南,令之發(fā)兵倍楚,留項王于齊數(shù)月,我之取天下可以百全?!逼鋾r間記為漢三年,但因這一段記載比較混亂,很可能與張良所說是同一時間。司馬遷之所以要在《留侯世家》提到劉邦依張良之計派遣隨何使九江,可能就是注意到兩個史料有沖突,故曲為彌合,以便與張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歷史評價相配套。但依黥布真正與項羽決裂時間來看,漢派遣隨何出使九江,當以漢三年似更合理。至于彭越,他本來就是一股獨立勢力,雖然漢王封他為梁相國,大約為漢陣營在魏地的利益代表,但這種虛銜并沒有多少實際意義,他仍然根據(jù)自己的需要或生存狀況,時而叛漢時而叛楚。像彭越在戰(zhàn)爭主要階段所表現(xiàn)出來的行為特性,又豈能如張良所言可以委以重任?彭越主要是依漢擊楚,與楚聯(lián)合的事跡沒有被記載下來,但彭越肯定有自己的小算盤,就是保持自己的獨立性并擴充實力。而彭越擴張的范圍,就在項羽的勢力范圍之中,換言之,彭越侵蝕的就是項羽的利益,所以彭越與楚的矛盾較為突出,劉邦也正是時時利用這種矛盾來削弱項羽。像劉邦數(shù)度派兵幫彭越幫黥布,目的都在削弱項羽的勢力,而沒有劉邦的襄助,彭、黥二人所取得的戰(zhàn)果就會小得多。如果進一步分析,不止是彭、黥二人能從劉邦這里得到兵力上的襄助,就是韓信,劉邦也不是一味從他那里調(diào)兵,也會根據(jù)戰(zhàn)場上的實際需要,為韓信補充兵力,甚至親臨韓信主持的戰(zhàn)線作戰(zhàn)。據(jù)此可以肯定,劉邦從來沒有像《留侯世家》說所說的那樣“捐關以東等棄之”,而是不斷地給予各路人馬強有力的支持,最終做到了利益最大化,完全可以說,三個人的軍功章里也有劉邦的一半。分析至此可以肯定,張良這段傳說的用意是突出韓彭黥三個人的戰(zhàn)爭貢獻,同時也增加了張良的舉薦之功。但因為這段史料與當時的情景及事后的歷史走向不符,所以不得以其為信史,而只能定其為傳說。只是這種傳說的東西特別提到韓信的事跡,因此其作用主要在于加大了韓信對戰(zhàn)爭的貢獻,不僅影響了后世人們對歷史的評判,也影響了人們對韓信的歷史評判。如明代學者茅坤曰:“予覽觀古兵家流,當以韓信為最,破魏以木罌,破趙以立漢赤幟,破齊以囊沙,彼皆從天而下,而未嘗與敵人血戰(zhàn)者。予故曰:古今來,太史公,文仙也;李白,詩仙也;屈原,辭賦仙也;劉阮,酒仙也;而韓信,兵仙也,然哉!”(《史記鈔》)韓信的歷史地位形成,是否與張良的這種不甚可信的傳說有關,讀者諸君可以自行評判。
更可奇者,傳說中的張良在說這種話的時候,甚至于可能還根本不認識韓信??赡苋藗儠詾椴司糯苏f太過匪夷所思了,先不要急于下結論,容菜九將張韓二人的歷史交合點梳理一下。據(jù)《淮陰侯列傳》,“漢王之入蜀,信亡楚歸漢,未得知名,為連敖”。這個時候張良在什么地方呢?曰:已隨項羽及韓王成出關到彭城。可以肯定,在這個時候,張良離開劉邦,韓信投靠劉邦,張良豈止是不認識韓信,張良甚至都不知道世上還有韓信其人。張良離開劉邦以后,韓信才漸漸嶄露頭角,但仍沒有獨當一面,應該也沒有顯示出奇特的才能。后世往往以為漢定三秦是韓信的功勞,但無論是韓信的本傳,還是功臣表記載,都沒有透露絲毫韓信與定三秦之間的瓜葛。
張良識得韓信,最早也要到他從項羽處回到劉邦身邊,當時劉邦東征,軍容浩蕩,韓信是否在其左右沒有明證,所以張良即使有機會在這個時間段結識韓信,他所結識的韓信,也還是一個沒有機會展示才能的韓信。彭城失敗之前,韓信的軍事天才還沒有機會展示。故不妨認定韓信的作用是在彭城失敗后才得以顯現(xiàn)的。劉邦攻占彭城,為了防止項羽會從齊地回師,漢肯定要在彭城以北布防,而布防的指揮人選,很可能就是韓信。只是項羽繞開了漢軍的防線,從漢軍不設防的后方直接閃擊彭城,造成劉邦的大敗。韓信雖然沒有實際攔截項羽,但也因此保留了完整的部隊,所以才有可能在彭城失敗后,取得對楚作戰(zhàn)的大勝。而這個大勝的時間,按史料提供的內(nèi)容,應該是在劉邦問張良事件發(fā)生之后。也只有到了那個時候,韓信才得到重用,被委以重任。只是這種受重用,并非張良舉薦的結果,而是根據(jù)韓信的實際表現(xiàn)??偠灾远傊?,不怎么認識韓信的張良,在兵荒馬亂落荒而逃的時候,居然能強力推薦尚未有出色表現(xiàn)的韓信,嘖嘖嘖,天下怪事莫過于此啊,太沒有根據(jù)了嘛。所以嘛,菜九一定要將這種記載定位為傳說,記住,是傳說啊,以后千萬要慎重使用。
讓我們來看蒯通之言對韓信事件的影響。作為楚漢戰(zhàn)爭的親歷者,蒯通所述當有一定的真實性。但蒯通其人實戰(zhàn)國辯士之流,善作危言聳聽、大言欺世,其所述歷史多半靠不住?!妒酚?田儋列傳》記有“蒯通者,善為長短說,論戰(zhàn)國之權變,為八十一首”,《漢書?蒯伍江息夫傳》亦有類似記載,則蒯通當有《戰(zhàn)國策》作者的身份。而菜九對《戰(zhàn)國策》的所有內(nèi)容基本持懷疑態(tài)度,那么凡是出自蒯通有關的歷史記載當予以深究。就《史記》來看,秦楚之際,蒯通三次出場;漢定天下后,在處死韓信后,蒯通又出場一次。因蒯通而產(chǎn)生的假史應該與前三次出場相關。關于蒯通的身份,在其被捕前由劉邦定性曰:“是齊辯士也?!眲t蒯通的身份不是韓信身邊的謀士,只是一個獻策者。持這種身份者,其所作所為,當時的稱呼為以策干進,以謀求榮華富貴。蒯通兩次說韓信,一以范陽辯士,一以相人,表明其并非韓信的身邊幕僚,他的言辭不被韓信采用,也屬正常。
在《史記》記載的戰(zhàn)爭年代,蒯通的說辭有三處,第一次是為武臣說范陽令,后二次皆是說韓信,菜九以為三次當中,只有第二次說韓信可能是真實發(fā)生的,甚至第一次鼓動韓信攻齊都是假的。先來看看蒯通傳說的第一次辯說,即說范陽令之事。在武臣為陳勝將略趙燕的戰(zhàn)事中,有范陽人蒯通說范陽令的記載,據(jù)載,因蒯通之說,范陽令降下武臣,隨后“趙地聞之,不戰(zhàn)以城下者三十馀城”。事見《張耳陳馀列傳》。以菜九之見,蒯通說范陽令事,不能取信于世。按當時情形,如果真是以口舌之利為作戰(zhàn)一方得到便利者,一般都要予以封賞。如陳恢說南陽守降沛公,侯公為漢說楚請?zhí)B生說陳留令等等,其最終都有封侯之賞。而蒯通則不然,直至其說韓信時,仍稱其為齊人蒯通,這似乎表明此前其未有名爵。以當時的策士行為,其目的多半是為了取得個人的功名利祿,至于天下大勢,民眾疾苦等等,并不在他們的考慮之內(nèi)。以此考量,蒯通在為向范陽進攻的武臣軍做了如此重大的貢獻后,其未得寸功之現(xiàn)象實不可解。因此,蒯通的第一次亮相的真實性大有問題。
時隔六年,也就是漢四年,蒯通再一次出現(xiàn)在歷史舞臺,即說韓信擊齊。史稱,當時韓信為漢引兵東擊齊國,還未渡平原就聽到酈食其已經(jīng)說服齊王與漢聯(lián)合。韓信正要退兵,蒯通鼓動其偷襲齊國,說“將軍受詔擊齊,而漢獨發(fā)間使下齊,寧有詔止將軍乎?何以得毋行也!且酈生一士,伏軾掉三寸之舌,下齊七十馀城,將軍將數(shù)萬眾,歲馀乃下趙五十馀城,為將數(shù)歲,反不如一豎儒之功乎?”韓信聽其計,趁齊國不備,一舉攻克齊國都城臨淄。菜九曾作《漢滅齊戰(zhàn)役考釋》拆解過這段歷史,以為滅齊是漢的既定方針,不是韓信決定停就能停下來的。齊為反復無常之國,酈生的說和,肯定不能起到控制齊的作用,所以不能視之為漢已徹底搞定齊國了。在這種情況下,漢擊滅齊國之舉,就沒有什么不可理解的了。因為韓信不能決定是否擊齊,故蒯通此進說為無據(jù),但最后人們可以借此把酈生之死的罪名加在韓信頭上,可能是此進說流傳開來的效用。與蒯通說武臣的結局一樣,蒯通并沒有因為有此一說而取得任何功名利祿,其第二次向韓信進說的身份是相人。如果蒯通真的有過對韓信的第一次進說,則韓信應該對他有深刻印象,他又何必以相人的身份進說。此身份或者表明,蒯通此前與韓信沒有打過交道。試想,韓信因有定齊之功而受封為齊王,蒯通又有進說之功,韓信對此一點表示都沒有,也太說不過去了吧?所以,將蒯通的第一次說韓信定為杜撰,并非無據(jù)。戰(zhàn)爭期間,蒯通三次辯說中有二次是說韓信,難道他就那么熱衷于為韓信謀劃嗎,當然不是,其辯說不過是戰(zhàn)國游說之風的余緒故伎,旨在為自己博取功名富貴。清人管同對此事的評論可以一看。管同《蒯通論》借君子之言曰:“蒯生豈愛信?吾觀其意,大抵自為焉已耳。何以言之?當酈生伏軾說齊,掉三寸舌,遂下七十余城,而通復說信以擊之。破已服之國,不可謂仁;奪已成之功,不可謂智。內(nèi)以喪其謀臣,外以勞其軍旅,漢之疑信,自是始矣。使通誠愛信,不宜出此。蓋自戰(zhàn)國秦項以來,縱橫捭闔之徒,無恒產(chǎn)而無恒心。乘天下之有事,說人主出金玉錦繡,以取卿相之尊。彼其人皆利天下之危,而不利天下之安;利天下之分,而不利其合也。蒯生承戰(zhàn)國之風,見天下之將一,自度委質(zhì)事漢,不過與陸賈、隨何、酈生、平原君等,故樂天下之瓜分,已得籍以為資,而坐收其利。其始說信以擊齊,是將敗之于漢也,既而不成,則遂危言栗辭以觸動之,必使其反而后已。其陰險叵測,蓋雖高帝為其所欺,而況其下焉者與? 嗟乎!世所貴乎謀士者,為其能以排人之難也。高帝雖雄心猜忌,蕭相國用召平、鮑生之計,卒免其疑而脫于禍,使通誠愛信,則必思所以終全之矣。說之以三分,不聽而遂無復計,是使世之為人謀者,必使臣子叛其君父,而非是則無以自全也。彼蒯生者,抑何其不義也?!?/p>
蒯通第三次進言也沒有說動韓信,原因我們前面已經(jīng)說過,即使韓信有心按蒯通進說行事,他也不具備背叛劉邦的條件。從這件事也可以看出,為什么《戰(zhàn)國策》里辯士們的辯說精彩絕倫,但很少能發(fā)揮效益的原因所在,精彩的辯說與實際情況對不上號嘛。是否可以這樣說,在真實的歷史中,蒯氏的最大資本莫過于說韓信了。因為這是有案可稽的,是韓信臨死前將其透露出來的,而劉邦本擬處死他,又為其巧辯脫禍?;蛘哓嵬ň鸵赃@種可信身份,敷演出一整套戰(zhàn)國以及秦楚之際的故事。分析至此,菜九推測所謂的張良進言,也有可能是蒯通之流的杰作,算不得定論,只是推測而已。
菜九進而懷疑,陳平盜嫂的記載,可能也是蒯通編造的。有關陳平盜嫂的傳說,今人駁之甚多,菜九可以補充的是,那個謠言盛行的場面可能根本不成立。陳平的世家里指此事是絳灌之屬所為,而考察當時的情況,無論是周勃還是灌嬰,當時都沒有與劉邦在一起。陳平受劉邦重用是實,盡護諸將則未必。因為陳平與劉邦一見如故,受到信任,被派去給韓王信當助手,亦有監(jiān)督之意。這種重用,不關劉邦身邊眾將官之事,也不應該引起什么非議。而非議之人,居然是不在劉邦身邊的灌嬰,就更不可能了。此為當時人傳聞有誤之記,結果是什么呢?不在現(xiàn)場的人,指責一件沒有發(fā)生的事,非常搞笑,但后人竟然信以為真,中國人的不認真?zhèn)鹘y(tǒng)非常強大啊。順便說一下,整個戰(zhàn)國策里就充滿了這種事情。當然,陳平盜嫂的記載也是有價值的,其意義在于,如果此記載屬實,它就可以證明兩條虛假史料,即灌嬰當時在在滎陽,陳平從來沒有被派去輔佐韓王信。當然,如果另外二者為實,則盜嫂之說為偽,又何疑焉。從陳平盜嫂的編造,不禁令人想到關于張良對韓信的推薦,也有可能是蒯通編造的。所以,寥寥無多的楚漢戰(zhàn)爭史料中,還有大量甄別工作需要人們?nèi)プ霭 ?/p>
其實,有關韓信的那些過于生動的記載都是需要仔細考察的,像與李左車的談話,也不例外。像那個《漢書·韓彭英盧吳傳》記載的不見于《史記》的韓信著名戰(zhàn)略:“愿益兵三萬人,臣請以北舉燕、趙,東擊齊,南絕楚之糧道,西與大王會于滎陽”的記載,非常像是出自蒯通之流的手筆,太夸夸其談了嘛。
結束語
有關漢初歷史的原始資料本身就有很多疑點,到了韓信這里,就更像是進入了一個雷區(qū),而且是個多維雷區(qū),其中既有劉邦布的局,也有蒯通布的局,只要從中走一趟,很少不被炸得血肉模糊,即使是蘇東坡、王夫之這樣的大學問家也不能免。整理漢初歷史的一大難點在于,現(xiàn)有的記載不可靠者為數(shù)不少,但還是要用這種不可靠的資料去推演當時的歷史情狀。這是因為資料稀缺的關系,因此,很多推演就未必能站得住腳。菜九執(zhí)意打理的韓信死案,也擺脫不了這種用有問題的史料來推導史料的真?zhèn)蔚淖雠桑虼巳粝攵ò?,亦難矣哉。只是世上有許多事,并不能等到萬事俱備才可以動手去做,那樣的話,將無事可做。所以,盡管菜九知道事情不容易做,也只得硬著頭皮勉力施為。至于效果如何,各位看官不妨各自評判。
簡單過一遍案情,大致是這樣的。韓信死于反叛這樁漢初大案,自古以來就不那么令人信服,因為官方的造假意圖與造假痕跡實在太明顯了嘛。漢政權似乎有這方面的造假習慣。自漢滅利幾到漢滅臨江滅燕的內(nèi)容來看,漢政權有為所謂政敵定反叛罪名的愛好,這應該是劉邦的創(chuàng)造,后被呂后信手拈來,用于鏟除潛在的政治對手。應該說,反叛這個罪名真是方便得很,似乎一定下來,就可以占領輿論與道德的制高點,將對手抹黑且無法申辯。如果將這種手段用之于漢集團以外的人身上,在漢政權內(nèi)部應該不會有什么爭議非議,而將其用之于漢集團內(nèi)部,比如韓信身上,效果就未必那么好。反叛確實是個非常簡潔方便的罪名,漢政權在清除異己時大量啟用了這個罪名,在當時確實可以省掉了很多口舌,只是這樣一來,就讓后世的人大費腦筋了。漢初定罪為反叛者為數(shù)不少,但真正反叛的并不多,欲加之罪者占了一大半。像韓信的罪名也是反叛,并且官方提供的案情較臧荼等人又詳盡得多,盡管如此,韓信一案還是欲加之罪的成分更多一些。也正因為不能取信于人,所以才要把連累酈生之死這樣不倫不類的罪名堆到韓信頭上。
在菜九看來,雖然劉邦是眾望所歸地在韓信死案上負了主要責任,但他實際上也是此案的受害者。因為無論從他的本心,從他與韓信尚屬融洽的私交,還是從韓信所處的實際地位,劉邦實在沒有必要殺害韓信而留下永世的罵名。所以,最有可能的情況是,呂后趁劉邦出征之際,為消除日后篡權的阻力而殺害了韓信。劉邦回來后,也查不出韓信反叛的證據(jù),但也不便推翻呂后的定罪及追究呂后的責任,所以在沿用既定罪名的前提下,對韓信的既往戰(zhàn)功不作任何處理,也不禁止有利于韓信的傳聞繼續(xù)流傳。又因為漢政權刪除了一些確鑿反叛者的功績,使得一些無主功績或被當局系附或被后人想當然地安排到韓信名下,久而久之,造成了韓信戰(zhàn)功的虛高。從這種意義上來說,這種局面的形成,也算是劉邦對韓信的冤死的一種補償吧。
總而言之,因為韓信案所涉及面過寬,重新審理不僅是一件力氣活,而且因為隨處都會碰到不可靠的史料,還免不了要以之推導史實,所以也一定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活。其中有肯定有不少失當之處,菜九力盡于此,還望書劍等資料高手予以斧正。
題外話是,早在2004年,菜九就做過《菜九段力證林彪與韓信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一文,現(xiàn)在看來也有用有問題的史料排解歷史之弊,比如菜九說:“林韓二人有聯(lián)系也有區(qū)別。他們的共性是,都是打出來的,且都蒙受了不白之冤。韓信不愿意與樊噲絳灌為伍,林彪從來也不愿意與四人幫在一起開會?!边@里菜九說林彪比說韓信更可靠,韓信的行為畢竟傳說的成分多了一些。菜九以為,韓林二人的結局都是莫須有的反叛,結局截然不同。漢人在定了韓信的罪后,良心不安,故擴大了他的功勞。林彪則沒有韓信那么幸運,他的功勞一度被徹底抹殺,最近雖然有所恢復,但那種羞羞答答的做法,與韓信受到相當力度的宣傳,不可同日而語。
在重審韓信一案時,常常也去看林案,只覺得其中高手如云,對材料的運用無微不至。且此等細致功夫,所需心力遠勝于菜九,不禁暗自慶幸沒有下力氣去搞林案。但韓信一案是否真的能搞到不給他人留余地,也是越來越?jīng)]有把握。以菜九之識力,也算盡力了,盡力了也就心安了。至于事件排比得當與否,當由方家斷之。根據(jù)菜九在林案的經(jīng)驗,很多現(xiàn)在的一些林案高手年紀比菜九小得多,涉入比菜九晚得多,但悟出的東西比菜九多,這說明這樣一個原理,只要你功夫下得足夠,就可以有所收獲。韓信的事情也是如此,只要下的功夫超過菜九,其所得肯定也會超過菜九,到了那個時候,就可以對菜九擺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