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韓信之死再看呂雉
細數中國歷朝統治者,不乏碌碌平庸之輩。其間,少數幾位活躍于權場的女性權柄操縱者,卻個性鮮活,政績突出,可令須眉汗顏。
呂雉做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位真正掌皇帝權,行天子事的女性執政者,除沒有擁有一個全新的國號和例行做為皇帝的加冕儀式外,在本質上與真正皇帝并無兩樣。她在完成自己毀譽參半的一生后,常被人論及的多是誅殺功臣、殘害劉氏宗親等乖戾跋扈、冷酷刻毒一面,忽視和談化了她在歷史上起到的積極作用。本文試圖從韓信之死切入,歷史地、客觀地剖析。再次走進呂雉,這個真實的、立體的、有血有肉的歷史人物。
一、由剪除割據勢力,看呂雉之鞏固西漢統一政權
在楚漢之爭中,劉邦為聚集力量、爭取同盟軍,先后分封了7個異姓王。這也成為他稱帝之后貫徹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最大隱患。于是,劉邦開始殺戮功臣。在誅殺姓異王的過程中,呂雉表現出了較劉邦更為毅然而決絕的果斷和殘酷,“所誅大臣多呂后力。”[1]
在諸位功臣中,韓信是首當其沖者。公元前197年,陳豨反,“上自將而往,信病不從。”[2]未及平叛,呂后聞韓信在關中與之呼應,便先發制人,用蕭何之計,迅及除掉韓信——這一勢力最大的異姓王。
在而后的醢彭越、勸劉邦親征英布等誅殺異姓王諸事中,她的過多干預是有背男權社會的所謂:“婦以夫為綱”的封建倫理綱常的。但呂雉就是憑著這背離的綱常“佐高祖定天下”。[3]她積極協助劉邦處理朝中小大事宜,一直是劉邦最得力的助手和最信任的人。并在消除割據勢力,排除政治隱患,堅決有力地維護國家統一的同時,于有意無意之間確立了自己的政治地位,樹立了自己的政治威信。
應該說,此時呂雉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出于維護劉氏政權。但我們并不排除呂雉是有野心的,而且還是個十足的野心家和陰謀家。政治上超乎常人的能力滋長和繁殖了她的權力欲,并愈演愈烈,以至衍生了她對失去權力的恐懼感,遂瘋狂的殘害劉氏宗親,大肆培植呂姓外戚勢力。這是內心不安與威脅感的外在表露,她極需要強大的自我實現來支撐精神上的惶惶和內心的不安。包括她在殘害戚夫人中表現出的狠毒陰鷙和令人不寒而栗,也完全是出于維護自己皇后地位和對權利的絕對壟斷。這也絕非尋常的爭風吃醋,而是宮闈中一場你死我活的政治斗爭。從呂后的角度考慮,面對善長以柔克剛的戚氏和被劉邦認為頗似自己的趙王如意,她的地位岌岌可危。但呂雉畢竟是權場上的斲輪老手,巧妙的化解了這場政治危機。今天看來,如果沒有呂雉的機智與老辣,或許囚身于永巷的就是她自己。而中國的歷史也必定會被改寫。嗣者恐怕不會繼續奉行高祖的“無為而治”和“與民休息”的政策,更不會有后來的“文景之治”。這些也正是今天我們不能用所謂“正統”、“篡奪”漢權之類的詞對呂雉口誅筆伐的原因。畢竟,呂氏專權在性質上完全區別于后來的劉姓諸侯分裂勢力與中央集權的分廷抗爭,那是劉氏宗室內部皇權與王權的分割問題,是劉氏諸侯勢力膨脹的結果。“七國之亂”也恰恰證明了呂雉的政治遠見,諸侯勢力對中央集權是個極大的威脅絕不能縱容,必須遏制其發展。就像呂雉之前對實力最強的齊國采取的分而治之是何等的高明和先知先覺!這可謂賈誼之“眾建諸侯而少其力”的初版。呂雉以其過人的魄力和策略維護和鞏固了西漢初中央集權的統一。
二、由韓信之死,看呂雉之敲山震虎
韓信之死,蕭何是一個關鍵人物。他是發現韓信的伯樂,是他當日不遺余力的挽留和推薦,才有了后來的筑壇拜相。而呂后是一個剛毅果敢,且有決斷力的女人,她絕對有能力憑已之力,解決韓信問題。但是,她選擇了與蕭何共謀此計。她何有把握,蕭何不會為韓信辯解、開脫呢?對此,我們有必要了解一下蕭何此時的處境。
早在漢三年,京、索之爭時,“上數使使勞苦丞相”[4],已充分體現了劉邦對蕭何的猜疑。為求取信任,擺脫艱難處境,蕭何不惜‘賣友’,謀求自保。可嘆造化弄人,當日在云夢,韓信持鐘離昧首級“謁高祖于陳”[5],害友以圖自保。如今自己落得同樣下場,被蕭何騙害。對于呂后來說,利用蕭何既可以避免滋生其它禍端,更快更周密地解決掉韓信;又可以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提醒蕭何謹慎自己的行為,不可有半點謀逆之心。否則,不論軍功大小,一概處之。借力打力,被呂雉運用到了極致,足見其知人及對權術的諳熟。
呂雉善弄權術,借勢生勢的諸多手段,在之前劉邦欲易太子時,就已操練過。她利用自己皇后的身份和不宜廢嫡的傳統禮制說動滿朝官員上諫。其中,最敢直言的周昌的激烈反對和運籌帷幄的張良獻“商山四皓”之良策(雖為呂澤之強要之計)使呂雉轉敗為勝。她已掌握了封建禮制束縛下的肱股之臣的全部軟肋,利用他們成功地捍衛自己的地位。并在以后的“欲王呂氏”,“風大臣”[6]等欲蓋彌彰的政治作秀中彰顯無遺。惠帝崩,“發喪,太后哭,泣不下”[7],丞相陳平終采用張辟強之計,拜呂臺、呂產、呂祿為將,掌南北軍并使諸呂姓入宮,太后方說“其哭乃哀”[8]。自此,呂氏勢起。當呂后欲王諸呂時,王陵持白馬盟約面折之。料呂后深知陳平、周勃不過望風觀色,阿意曲從之輩,故又問此二人,竟阿意取容,不敢面折廷爭。可見,呂雉此時已能將朝中重臣握于股掌之中,為已所用,做為關鍵時刻穩操勝券的籌碼。并進一步利用這些權臣,在滿朝上下形成一種導向,令之服務于自己的意向。她懂得,一方面要緊握軍權堅固自己的后盾,另一方面要在形式上遵循封建制度,嚴守封建政治的主旨:以人治人,以吏治吏。將中央人事任免之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一步步實現自己的政治主張,全面鞏固自己的政治勢力。
三、由韓信之死,看呂雉之遠見卓識
我們可以提出這樣一個假設:如果沒有呂雉,韓信會死嗎?從劉邦于漢五年改封韓信為楚王,六年因誣告謀反,于云夢擒之,降為淮陰侯等一系列舉措來看,劉邦的計劃是:壓制韓信氣焰,削弱其兵力,抑制其勢力,使其在自己的控制之中,不至構成威脅即可。應該說,劉邦對韓信是心懷舊情的,并沒有趕盡殺絕。但呂雉以其敏銳的政治洞察力感到,現在的偃旗息鼓,并非銷聲匿跡。由于此時的英布、彭越等大將還未除,一呼便可百應。他們隨時都可以聯合起來組成更大的勢力,重新割據剛剛實現的統一。
鞏固中央集權,削除地方諸侯勢力是西漢建國之初的主要政治內容。呂雉更清楚,要想在秦末天下大亂之后迅速恢復國力,穩定天下大局,必需一個良好、穩定的政治環境。任何可與中央抗衡的分裂力量,任何一個可以動搖自家皇權的隱患都必須及時遏止,甚至要不惜一切代價使其胎死腹中。韓信不過是俎上最大的一塊肉,或者說是待斬刑徒中刑罰最重的一個,所以他的死只是個時間問題,并不在于由誰來充當操刀者。處死韓信不過是呂雉代帝行事,做了劉邦想做而沒做的事罷了。而帝之“且喜”,則是劉邦對呂雉正確領會自己政治意圖的全面肯定,也是對呂雉這位患難之妻,為自己承擔誅殺開國功臣罵名的發自內心的感激。
客觀地講,韓信對自己的死應該負一定責任。他居功自傲,矜才自負;“斬昧謁上”[9],唆使陳豨謀反(至于韓信是否真的在內響應,與之配合,本人持懷疑態度。此時的韓信在中央政府的監視之下,幾乎被劉邦剝奪了一切權力,毫無軍事力量,惟有的恐怕就是所謂自由的言論權了,以此來發泄憤懣不滿之情。想來對陳豨的煽動也是一時之沖動,當年破趙降燕,勢如破竹的大將軍難道會忘了分析敵我力量嗎?)企圖顛覆西漢來之不易的大一統,就這一點來說,韓信的行為是違背歷史發展趨勢的;他先是不請擅自稱齊王,后是為裂土分王,公然坐視劉邦又一次慘敗于項羽。此種種行為是任何一個帝王都無法容忍的,也是做為糟糠之妻的呂雉絕難忘記的,她看到了韓信與時代發展的沖突,所以即使沒有陳豨之叛,也會有其它任何機會和合理的借口可以利用,借以除死韓信。
從歷史發展的角度來看,當地方割據勢力與中央集權發生沖突時,這種嚴重威脅著中央大一統政權的分裂勢力必然會被鏟除,而且是越徹底越好,決不留后患。盡管呂雉手段之殘忍確應為后人所斥責,但這在客觀上鞏固了中央集權,維護了全國的統一,于歷史的發展也是有利的,對此她確實起了積極的作用。
可以肯定,呂雉的一切政策基本是以維持大漢穩定發展為前提的。西漢初年,呂雉便冷靜處理了與匈奴關系一事。公元前192年,冒頓單于在給呂雉的一封信中極盡輕薄、下流之詞,漢室無不以為奇恥大辱。考慮到大漢初定天下,面對強大匈奴鐵騎,難免顯得孱弱無力,呂雉理智的采取和親政策。這是成功的退讓,為維持漢匈關系與邊疆和平,使休養生息政策得以推行爭取了寶貴的時間,提供了穩定的外部環境。呂雉就是這樣一個,在關乎國之命運的大局面前,肯于舍棄個人利益忍辱負重的人。在維護大漢統一方面,她所表現的超凡的政治眼光與寬宏的氣度非一般政治家和統治者可以企及。
對于呂雉,我們必須將她放到歷史的大環境中立體的,全面的去看。她在消滅異己,排除政治障礙的宮廷斗爭中表現出的專橫殘酷和不擇手段,是后世指責和鞭撻她的有力證據。但其目的卻是維護國家的穩定和統一。“他的策略是極其庸俗卑劣的,但在哲學方面他捍衛的是正確的東西。”[10]而且她政績頗豐。司馬遷將她列入了本紀中,就是對她政績的肯定:“孝惠皇帝、高后之時,黎民得離戰國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無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稱制,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稼穡,衣食滋殖。”[11]
呂雉稱制的16年是西漢歷史上承前啟后的16年,“文景之治”得益于此。我們必須正視這一時期在歷史上的重要作用以及呂雉本人的功績。她為恢復漢初經濟發展所營造的穩定的政治環境和寬松的政治氣氛,鋪墊了西漢兩百多年的歷史。我們肯定和稱頌的也只是她對歷史發展的積極作用,絕非對其人格和品質的評價。
注釋:
[1]司馬遷:《史記·呂太后本紀》,中華書局,2007,84~84
[2]司馬遷:《史記·淮陰侯列傳》,中華書局,2007,554~554
[3]同[1]
[4]司馬遷:《史記·蕭相國世家》,中華書局,2007,353~353
[5]司馬遷:《史記·淮陰侯列傳》,中華書局,2007,553~553
[6]司馬遷:《史記·呂太后本紀》,中華書局,2007,85~85
[7]同[1]
[8]同[1]
[9]司馬遷:《史記·淮陰侯列傳》,中華書局,2007,553~553
[10]《列寧全集》:《給阿·馬·高爾基》,第34卷,387
[11]司馬遷:《史記·呂太后本紀》,中華書局,2007,89~89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歷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