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成長的尊嚴——讀蔣寅《學術的年輪》
《學術的年輪》是一本20萬字的學術評論集,由中國文聯出版社出版,作者是一位成績豐碩的中國古代文學研究者。書名表達了這樣一個觀點:學術是學者生命的存在形式,是一種默默的、孤樹一般的生長;學術批評的職責,就是像樹的年輪一樣,記錄和維護這種代表生命尊嚴和希望的生長。這里提出了兩個問題:一是學術的本性,二是知識分子的批評職責。這是中國學人普遍面臨的兩個問題,現在由一位富于研究經驗的學者提出來,便特別值得了解、思考、討論。
按照作者蔣寅的看法,學術和學者是一體二面的,所以學術的本性可以歸結為“追索真理”四個字,也可以用孔子的“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一語來表明(頁2)。結合學者來談學術,這是很有道理的。因為孔子所謂“古”,正是推原的意思。也就是說,在孔子看來,學術之本來也就是學者之本來,其特點是以知識來成就自我(“得之于己”);后來學者和學術都異變了,才有了為成名于世、得利于世而治學的風尚,也才有了“學術是什么”的疑問。所以學術本性問題的前提是世上存在兩種學問:一是以求知為最大樂趣、最高宗旨的直學,二是阿世、媚世、欺世的曲學。人們常問做學問(例如研究古代文學)有什么用,這個問題由于學問的兩種存在而應當有所區別地回答。可以這樣說:不同的學問有不同的用處,直學的用處就在于呈現直學。古人所謂“陶冶性靈”,自然是其題中之義,這也就是蔣寅所說的“藝術豐富人們的精神,歷史滿足人們的好奇心”(頁5);但更重要的一層,恐怕在于傳遞直學的尊嚴,亦即傳遞對真實性的敬畏,因為人人心中都暗含有敬畏真實的情感。而曲學呢?它的用處卻是自欺欺人(客觀上如此),給人一種掌握了真實的假像。這就是說,曲學之所以能夠得售,在于它能冒充直學。故事“皇帝的新衣”,所描寫的就是曲學的特點和人們需要曲學的心理。從這個角度看,學術的用處實質上體現為直學的用處。曲學的存在可以反證直學的功能。
把學術的意義理解為呈現直學,理解為揭示客觀真實性并表明其威嚴,有助于解釋三個問題。其一,歷來的學者都強調學術獨立,為什么會這樣?現在看來,這不光是為了取得獨立的立場或所謂“零度風格”以保證知識的客觀性,而且因為,只有獨立的學術才能體現其固有的社會價值。其二,為什么人文科學的成果較富個性色彩?究其緣故,應當在于它的非功利性品格。這種品格往往在優秀的學術書中體現出來,所以閱讀這些著作會有“被吸引”、“被震憾”兩個層次的感受--盡管吸引讀者進入閱讀的是書中的知識,但能夠震憾其心靈的,卻是書中所表現的求知精神。其三,為什么世上有不同的學術批評?這是因為世上有不同的學問。就此而言,學術批評也可以分為兩種:直學的批評和曲學的批評。
關于曲學的批評,我們已經見過無數實例。其型式與曲學之型式相對應,包括阿世、媚世、欺世三類。阿世的批評多見于20世紀50至70年代,其特點是逢迎政治權勢,以壓制性的批判代替討論式的批評,淪落為政治的工具。媚世的批評往往同市場炒作相結合,以嘩眾取寵為特征,故表現為廣告式的宣傳或“罵家”的批評。至于欺世的批評,則可以稱作“偽批評”,它往往掩飾事實,以時髦話語來包裝某種空洞。《學術的年輪》提到“古典文學研究三‘執’”,其實也就是三種欺世的批評理論。例如在“比較文學”研究界流行的“失語癥”理論,無視中國文學的豐富實踐,是因文化自卑而產生的偽命題(頁30);在中國古代文學研究者中流行的“宏觀”理論,無視學術積累的艱巨性,實際上主張“將對象變成地球儀或‘錦繡山河’之類的微縮景觀”(頁37);而所謂“理論”理論,則無視學術史的客觀規律及問題的存在,盲目追逐空泛的概念(頁44)。這些批評的共同處就是媚俗和趨時,其本質是輕視真理和知識的客觀性,其結果則是把學術意識形態化。這種曲學的批評今已成汪洋大海,但也正因為這樣,直學的批評才顯示出它的珍貴。
為了說明直學批評的意義,我們有必要提一下美國學者艾德華·薩依德的《知識分子論》(Representations of Intellectual)。在這部尚無中國大陸譯本的著作中,作者提出了一個重要看法:“從事批評和維持批判的立場是知識分子生命的重大面向”。他的意思是,真理和正義往往是與現實中的強勢者的利益相沖突的,因此,為了維護真理和正義,真正的知識分子必須采取批判現實的態度,拒絕誘惑,“堅決遠離現實的關注”。 這樣一來,“在藝術、科學或形而上的思索中尋求樂趣”,便成了他們的生活方式;“樂于尋求擁有非物質方面的利益”,也成了他們的習慣。從長遠的角度看,這種純學術的生存恰恰能夠最大限度地改善社會現實。例如歷史學家,當他們“搜尋另類的資料,發掘埋藏的文件,喚回已被遺忘(或放棄)的各類歷史”的時候,他們既發掘了真理,也建設了符合人性的道德。所謂“直學”,因此被福柯稱作“不屈不撓的博學”(a relentless crudition);所謂“直學批評”,因此被薩依德解釋為旨在“提升生命”、建立“為促進人類自由而產生的非強制性的知識”的批評。總之,直學批評是知識分子的標志;能否以直學的方式進行批評,是真假知識分子的分水嶺。
現在,呼喚直學批評的聲音日益強大起來。今年創刊的《中國社會科學文摘》,便摘登了陳克艱、曹樹基等人倡導學術嚴肅性的批評言論。這和蔣寅關于學術規范(見《學人》第一輯)、學術品德(見《文學遺產》94年4期)、學者求實精神(見《東方》95年5期)的系列文章正好遙相呼應。它們也印證了蔣寅的說法:學術是默默成長的一種尊嚴;盡管孤獨,但它頑強,凜然而充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