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故事:司空見慣
兵部尚書席上作 杜牧
華堂今日綺筵開,誰喚分司御史來。
忽發狂言驚四座,兩行紅袖一時回。
嘆花 杜牧
自恨尋芳去較遲,不須惆悵怨芳時。
如今風擺花狼藉,綠葉成陰子滿枝。
這兩首詩的本事,同上面的那首“鬟髯梳頭宮樣妝,春風一曲杜韋娘”絕句一樣,有兩個不同的版本。只不過他不是有著劉禹錫和韋應物兩個不同的作者,而是所記的內容不同:唐人孟棨《本事詩》只記上面第一首詩的發生背景和故事內容:
杜牧作為分司東都的監察御史在洛陽。當時檢校司空(后來職務)李愿因疾病免去徐州刺史、武寧軍節度正在洛陽閑居。其家中聲樂歌伎隊伍的豪華,當屬洛陽第一。洛中的名士都去拜謁,李愿亦為這些客人大擺筵席。當時的朝廷的高官名流,無不紛至沓來。杜牧也屬名流,但因為他當時監督風范的御史,所以李愿不敢邀請他參加者“聲伎豪華”的宴飲。但杜牧卻不管這些,派賓客前去傳話,說自己愿意和李愿相聚。李愿不得已,于是下帖相邀。杜牧接到請帖時,正在花下獨自飲酒,已經微醺。接到請帖后,很快便趕到李府。此時酒宴已在進行,侍宴的女仆、歌舞的女伶有百余人,一個個貌若天仙。杜牧在南邊獨自坐下,瞪著眼在歌妓隊中瞅來瞅去,在喝下三大杯后問李愿:“聽說有個叫紫云的,在那里?”李愿于是指給他看。杜牧對這個歌姬凝睇良久,說:“果然名不虛傳,最好能把她贈給我!”李愿低著頭笑,歌姬們也都回頭看著他笑。杜牧卻毫不為意,又自斟自飲三大杯,站起來高聲吟誦著剛作的詩篇:“華堂之上盛宴大開,誰人請我這位東都御史前來?我的一句狂言讓四座皆驚,兩邊的歌姬也都回頭望著我笑”。吟后意氣閑雅飄逸,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這就是不拘禮法狂放的杜牧。杜牧一直是如此:他在考中進士后縱酒挾妓,并形諸詩篇:“我落拓一身攜酒漂流在江湖上,歌姬像楚宮的細腰美人輕盈得可以在掌上歌舞。揚州十年回首像一場春夢(按:《全唐詩》中原句為“十年一覺揚州夢”,實際上,文宗大和七年(833)杜牧任淮南節度使推官(使府在揚州),大和九年即為監察御史分司東都)時間不到三年,,所以有的版本的此句為“三年一覺揚州夢”),得到的只是歌姬們說我輕狂無情的名聲”。到了晚年,他回憶這揚州三年,感覺仍是如此,寫詩說道:“空空的船上覺得一切皆空,唯有十年揚州歲月沒有辜負青春好時光。如今兩鬢如絲枯坐禪榻上,風吹著落花在茶的煙霧上飄蕩”。
宋代計有功的《唐詩紀事》卷五十六《杜秋娘》題下則記載了兩首詩的背景。第一首詩的背景故事與孟棨《本事詩》同,可能取自于《本事詩》。接著是關于第二首詩的故事:
杜牧作為宣州太守的幕僚,有次去湖州游玩。蘇州太守崔某,組織水上游戲,讓全城人都去觀看。吩咐杜牧悄悄行走其中,偷看其中美麗的姑娘。杜牧果然看中一位披著頭發的十幾歲女子。過了十四年,杜牧擔任湖州太守,打探這位女子,發現她已出嫁生子了。杜牧感到無比惆悵,寫詩曰:“只怪自己尋春的時間太遲了,不要惆悵地埋怨春天走得太快。狂風下紅花片片落地,枝頭綠葉間已結滿果子”。
后來關于杜牧這兩首詩的本事,基本上都取自上述的兩種筆記,其中以專記第一首詩孟棨《本事詩》為多,如宋·李昉《太平廣記》“卷二七三·婦人四”,宋·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十六”,宋·尤袤《全唐詩話》“卷四”,宋·阮閱《詩話總龜·後集》卷三十五,明·陸紹《醉古堂劍掃》“卷二·集情”,宋·曾慥《類說》“卷五十一·寓情門”,清·賀貽孫《詩筏》等。也有的筆記、詩話承襲計有功的《唐詩紀事》,記載了兩首詩的背景,如北宋張君房《麗情集》,北宋末年李頎的《古今詩話》,南宋胡仔的《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十五,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后來的筆記、詩話并非是一味照抄照錄,而是有所發展,針對其疏漏有所補充。如宋人計有功《唐詩紀事》在轉錄唐人孟棨《本事詩》的第一個故事后,又但增加了一個杜牧如何中進士的經過:
牧不拘細行,故詩有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吳武陵以《阿房宮賦》薦于崔郾,遂登第。郾東都放榜,西都過堂,牧詩曰:東都放榜花未開,三十三人走馬回。秦地少年多釀酒,卻將春色入關來。
但這段記述讓人看得不甚明白,崔郾是干什么的?什么叫做“東都放榜,西都過堂”?杜牧詩說的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元人辛文房《唐才子傳》在《本事詩》的上述故事之后對此做了比《唐詩紀事》更詳盡的敘述:
牧,字牧之,京兆人也。善屬文。大和二年韋籌榜進士,與厲玄同年。初未第,來東都,時主司侍郎為崔郾,太學博士吳武陵策蹇進謁曰:“侍郎以峻德偉望,為明君選才,仆敢不薄施塵露。向偶見文士十數輩,揚眉抵掌,共讀一卷文書,覽之,乃進士杜牧《阿房宮賦》。其人,王佐才也。”因出卷,搢笏朗誦之。郾大加賞。曰:“請公與狀頭。”郾曰:“已得人矣。”曰:“不得,即請第五人。更否,則請以賦見還。”辭容激厲。郾曰:“諸生多言牧疏曠,不拘細行,然敬依所教,不敢易也。”
這段文字是說:杜牧字牧之,是長安人,善于寫文章。文宗大和二年(828)以韋籌狀元的進士榜上進士,與厲玄在同一榜。開始,杜牧并不是第五名,來到東都洛陽。這年的主考是禮部侍郎崔郾。太學博士吳武陵偷偷跑到貢院去見崔郾,說:“崔侍郎德高望重,為明君選拔人才,我不敢不貢獻出微薄的力量。我曾看到有數十位讀書人揚眉拍掌在朗誦著一篇文章。我拿來一看,原來是進士杜牧寫的《阿房宮賦》。其人真有王佐之才”。接著便將手板插在腰上,捧著這篇文章高聲朗誦起來。崔郾聽后也大加贊賞。于是,吳武陵說:“請讓杜牧作為頭名狀元”。崔郾說:“狀元已另有人選了”。吳武陵說:“既然不能做狀元,那也得讓杜牧在前五名。不然,請將這篇《阿房宮賦》還給我”。言辭和表情都很激烈。于是崔郾說:“很多讀書人都說杜牧這個人很狂放,不注意自己的言行。但是既然閣下如此推薦,那就讓他排在前五名吧”。
辛文房《唐才子傳》補充的這段細節,讓我們明白了《唐詩紀事》中所說的“東都放榜花未開”指的是什么,什么是東都(指洛陽)放榜,西都(指長安)過堂。辛文房的這段紀事,是有事實作為支撐的,因為這首詩就在《樊川詩集》中,題為《及第后寄長安故人》,詩中說:放榜的時候,洛陽的花兒還未綻開。三十三名進士騎著高頭大馬從洛陽返回。他們喝著秦地(今陜西一帶)釀造的美酒,春風滿面回到長安。回到長安后,當年又通過了“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考試,被任命為弘文館校書郎兼左武衛兵曹參軍,正式步入官場。這一年,杜牧二十五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只是辛文房沒有再接著記下去,因為《唐詩紀事》畢竟不是正史,只是記唐代文人軼事。況且《本事詩》中那段記載是意在突出杜牧為人的狂放,所以放在“高逸”這個門類之中。《唐才子傳》是從側面、從別人的眼中來肯定這點,也是在交代杜牧一生落拓不遇的原因,照應《本事詩》中杜牧自己在詩中的嘆息:“落拓江湖載酒行”、“十年一覺揚州夢”產生的原因。無論是突出主題還是從剪裁,都是很高明的。
至于第二首詩的背景故事,辛文房《唐才子傳》,胡仔《苕溪漁隱叢話》,比起《唐詩紀事》都補充了許多細節。《唐才子傳》說杜牧到湖州為刺史,是自己主動申請的,而且是在以直言獲得宣宗賞識的周墀當宰相之時;另外又加上自己當年所戀的女子此時已有兩個孩子,這更能突出杜牧對這位女子的感情,也更契合“綠葉成陰子滿枝”的詩句。當然這只是“小說家言”,不足為史據的。周墀是給杜牧幫過大忙,但不是同意杜牧任職湖州,而是在宣宗大中二年(848),杜牧得宰相周墀之力,由睦州刺史入朝為司勛員外郎、史館修撰,不久又轉為吏部員外郎。兩年后才出為湖州刺史,而此時周墀因議河湟(西戎)事,不合皇上旨意早已被罷相,改拜檢校尚書右仆射。
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十五”中做了更多的修正和補充,也更接近于小說:
《麗情集》云:“太和末,杜牧自侍御史出佐沈傳師宣城幕,雅聞湖州為浙西名郡,風物妍好,且多麗色,往游之。時刺史崔君,亦牧之素所厚者,頗諭其意,凡籍之名妓,悉為致之。牧殊不愜所望,史君復候其意,牧曰:愿得張水戲,使州人畢觀之,俟其云合,牧當間行寓目,冀此際或有閱焉。史君大喜,如其言。至日,兩岸觀者如堵,這暮,竟無所得,將罷,忽有里姥引髽髻女年十余歲,牧熟視之,曰:此真國色也。因使語其姥,將致舟中,姥女皆懼,牧曰:且不即納,當為后期。吾十年必為此郡。若不來,乃從所適。因以重幣結之。尋拜黃、池二州,皆非意也。泊周墀入相,牧以其素善,乃并上牘于墀,乞守湖州,大中三年,移授湖州刺史,比至郡則十四年,所約之姝已從人三截而生二子矣。牧即政之夕,亟使人召之,夫母懼其見奪也,因攜幼以詣之。牧詰其母曰:曩許我矣,何為適人。母拜曰:向約十年不來而后嫁,嫁已三年矣。牧俛首曰:辭也直,強之不祥。乃禮而遣之,因為《悵別詩》曰:自恨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如今風擺花狼藉,綠葉成陰子滿枝。”
胡仔首先說明這個故事來源于《麗情集》。《麗情集》是北宋張君房撰的一部小說集。記中強調杜牧之所以要到宣州鄰近的湖州去游玩,就是因為那里多佳麗;并且將組織水上游戲,讓全城人都去觀看,好讓杜牧悄悄行走其中,偷看美人這個主意,也變成是杜牧自己想出來的,這更符合杜牧的風流天性,又強調崔君是杜牧的好友,而且很了解杜牧的聲色之好,“凡籍之名妓,悉為致之”,這也為杜牧這個主意得以實行夯實了基礎,顯得更為合理。在十四年后杜牧主動要求去任湖州太守一段,取自辛文房《唐才子傳》,但又增加了就任之夕召見這位昔日戀人,以及兩人見面的種種細節,如這位女子擔心自己被杜牧搶占,帶著自己的兩個孩子去見杜牧;杜牧當面責備這位女子:“從前答應嫁給我,怎么又嫁給了別人?”女子回答說:“當時約好十年之內娶我,我等了十年后才出嫁的,今年是嫁后的第三年”。杜牧方知責任在己,于是低頭道歉,“禮而遣之”,并有了上述的表達悔恨的那首詩。增加了許多生動的細節,更有人物的心理活動和言語表情,更加突出了杜牧的風流心性,也更加像篇傳奇小說。
以上這些紀事和想像拓展,基本上建立在史傳基礎上,也都基本符合杜牧為人的性格特征。杜牧生于宰相世家,是著名的《通典》作者杜佑的孫子,史稱其“剛直有奇節,不為齪齪小謹”。詩情史筆,名滿天下,時人比之擬杜甫,稱為“小杜”后人評牧詩,“如銅丸走坂,駿馬注坡,謂圓快奮急也”,為人又風流自任,不拘小節,視功名如糞土。上述紀中提到的“自侍御史出佐沈傳師宣城幕”就很能說明其為人。沈傳師是唐代傳奇作家沈既濟之子,與杜牧的祖父杜佑同修過《憲宗實錄》,又是杜牧的恩師。亦風流自任,喜歡冶游,他從南昌赴宣州任時,居然把在江西結識的歌妓張好好也帶到了宣城。因此他同杜牧,在通家之好、師生關系之外,更有性格和情趣上的共通。杜牧在赴宣州幕之前已中進士,當年又通過了“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考試,已被任命為弘文館校書郎兼左武衛兵曹參軍。但放下京官不做,卻接受沈傳師之邀請跑到宣州來做幕僚,只有杜牧這種秉性能干得到。當然做出上述如此舉動,寫出上述種種詩篇,貴介公子的身份、喜歡冶游的心性只是一部分動因,甚至只是表面的原因,更加深沉的內因更在于當時的時代感受和自身的種種遭遇。杜牧為人極富才華,除了上述的詩情史筆,名滿天下外,他文武兼備,還注過《孫子兵法》,寫過《原十六衛》、《戰論》、《守論》(均見《樊川文集》)等軍事著作,史稱他“敢論列大事,指陳病利尤切至”及“真王佐才”。他本人在狂放的外表下又有一顆渴望濟時報國之心:“平生五色線,愿補舜衣裳。弦歌教燕趙,蘭芷浴河湟”(《郡齋獨酌》)。他曾兩次上書給朝廷執政,對消弭外患和討伐叛鎮,提出具體的用兵方略。但可惜的是,他生活在“只是近黃昏”的晚唐,大廈將傾,非他這根獨木能撐,而且從皇帝到朝廷大員,追逐的是聲色犬馬,朋黨內斗,誰也不去聽他的安邦興國、扶危定傾之策。面對如此時代、如此朝廷,詩人只能一再悲憤嘆息:“請數系虜事,誰其為我聽?”(《感懷詩》)“憤悱欲誰語?憂慍不能持”(《雪中書懷》),失望之余,他只好借酒澆愁,清狂聲色,成了中國士大夫文人中風流才子的典型。不要忘記,他也寫過有名的《夜泊秦淮》借著責備唱著“后庭花”、“不知亡國恨”的商女,來斥責不恤國事、只知追歡買笑達官權貴的。
上述杜牧詩故事的產生,尤其是辛文房《唐才子傳》,將故事定名《杜秋娘》,可能與杜牧的長詩《杜秋娘》有著直接關系。《杜秋娘詩》是首很有名的五言古詩,杜牧描述美貌善歌的民間女子杜秋如坐高山車一般的跌宕起伏遭際,以此來寄托自己的人生遭遇,抒發不能為時所用的人生感慨,其中還有對藩鎮叛亂的批判,因為杜秋娘的苦難遭遇就是從李锜叛亂開始的,其詩序云:“杜秋,金陵女也,年十五為李锜之妾。后锜叛滅,籍之入宮”。李锜,憲宗時代鎮海節度使,割據稱雄,對抗中央,因叛變被殺。詩中提到“濞既白首叛,秋亦紅淚滋”,李锜類似漢文帝時代吳王劉濞的叛亂,是造成杜秋娘災難的根源。至于詩中提到“女子固不定,士林亦難期,無國要孟子,有人毀仲尼”,則是由詠歌杜秋娘的轉為抒發自己有志難申、有才難展的人生遭遇。最后結句“因傾一樽酒,題作杜秋詩。愁來獨長詠,聊可以自怡”更是將此題旨公開點破。我們從這首長詩中,可以看到杜牧詩酒風流中的真正心聲。也正因為如此,這首長詩在中國文學史上影響很大,許多詩話、史籍、文人筆記、詩詞、戲曲唱詞中皆多加引用,如唐·朱揆的《釵小志》;宋·孫奕《示兒編》,吳文英《夢窗詞集》,鄭樵《通志略》,張邦幾《侍兒小名錄拾遺》,王楙《野客叢書》,陳著《本堂集》,沈括《夢溪筆談》,洪朋《洪龜父集》;元代鐘嗣成《錄鬼薄》,陶宗儀《南村輟耕錄》,許昂霄《詞綜偶評》;明代吳喬《圍爐詩話》,顧起元《客座贅語》,蔣一葵《堯山堂外紀》;清代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二石生《十洲春語》,潘德輿《養一齋詩話》,王士禎《池北偶談》,賀貽孫《詩筏》,胡式鈺《竇存》,梁章鉅《稱謂錄》,錢謙益編《列朝詩集》等。清人沈雄的《古今詞話》,馮金伯《詞苑萃編》,王弈清《歷代詞話》在作品中引用了兩次,湯顯祖的名作《紫簫記》中則引用十五次之多。更可看出《杜秋娘》一詩的影響所在。
故宮收藏的元世祖至元二年子山手書《杜秋娘詩》
附:
一、唐·孟棨《本事詩》“高逸第三”
杜為御史,分務洛陽時,李司徒罷鎮閑居,聲伎豪華,為當時第一。洛中名士,咸謁見之。李乃大開筵席,當時朝客高流,無不臻赴。以杜持憲,不敢邀置。杜遺座客達意,愿與斯會。李不得已,馳書。方對花獨酌,亦已酣暢,聞命遽來。時會中已飲酒,女奴百馀人,皆絕藝殊色。杜獨坐南行,瞪目注視,引滿三卮,問李云“聞有紫云者,孰是”李指示之。杜凝睇良久,曰“名不虛得,宜以見惠”李府而笑,諸妓亦皆回首破顏。杜又自飲三爵,朗吟而起曰“華堂今日綺筵開,誰喚分司御史來。忽發狂言驚滿座,兩行紅粉一時回”。意氣閑逸,傍若無人。杜登科后,狎游飲酒,為詩曰“落拓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后又題詩曰“光船一棹百分空,十載青春不負公。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飏落花風”。
二、宋·計有功《唐詩紀事》卷五十六
牧為御史,分務洛陽,時李司徒愿罷鎮閑居,聲妓豪侈,洛中名士咸謁之。李高會朝客,以杜持憲,不敢邀致。杜遣座客達意,愿預斯會,李不得已邀之。杜獨坐南行,瞪目注視,引滿三卮,問李云:聞有紫云者,孰是。李指示之。杜凝睇良久曰:名不虛得,宜以見惠。李俯而笑,諸妓亦回首破顏。杜又自飲三爵。朗吟而起曰:華堂今日綺筵開,誰喚分司御史來。忽發狂言驚滿座,兩行紅粉一時回。氣意閑逸,傍若無人。牧不拘細行,故詩有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吳武陵以《阿房宮賦》薦于崔郾,遂登第。郾東都放榜,西都過堂,牧詩曰:東都放榜花未開,三十三人走馬回。秦地少年多釀酒,卻將春色入關來。
牧佐宣城幕,游湖州,刺史崔君,張水戲,使州人畢觀,令牧間行,閱奇麗,得垂髫者十余歲。后十四年,牧刺湖州,其人已嫁生子矣。乃悵而為詩曰:自是尋春去校遲,不須惆悵怨芳時。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
三、杜牧《杜秋娘詩》
序曰:杜秋,金陵女也,年十五為李锜之妾。后锜叛滅,籍之入宮,有寵于景陵。穆宗即位,秋為皇子傅姆。皇子壯,封漳王。鄭注用事,誣丞相欲去異己者,指王為根。王被罪廢削,秋因賜歸故鄉。予過金陵,感其窮且老,為之賦詩曰:
京江水清滑,生女白如脂。其間杜秋者,不勞朱粉施。
老濞即山鑄,后庭千蛾眉。秋持玉斝飲,與唱《金縷衣》。
濞既白首叛,秋亦紅淚滋。吳江落日渡,灞岸綠楊垂。
聯裾見天子,盼眄獨依依。椒壁懸錦幕,鏡奩蟠蛟螭。
低鬟認新寵,窈窕復融怡。月上白璧門,桂影涼參差。
金階露新重,閑捻紫簫吹。莓苔夾城路,南苑雁初飛。
紅粉羽林仗,獨賜辟邪旗。歸來煮豹胎,饜飫不能飴。
咸池升日慶,銅雀分香悲。雷音后車遠,事往落花時。
燕禖得皇子,壯發綠緌緌。畫堂授傅姆,天人親捧持。
虎睛珠絡褓,金盤犀鎮幃。長楊射熊羆,武帳弄啞咿。
漸拋竹馬劇,稍出舞雞奇。嶄嶄整冠佩,侍宴坐瑤池。
眉宇儼圖畫,神秀射朝輝。一尺桐偶人,江充知自欺。
王幽茅土削,秋放故鄉歸。觚棱拂斗極,回首尚遲遲。
四朝三十載,似夢復疑非。潼關識舊吏,毛發已如絲。
卻喚吳江渡,舟人那得知。歸來四鄰改,茂苑草菲菲。
清血灑不盡,仰天知問誰。寒衣一疋素,夜借鄰人機。
我昨金陵過,聞之為歔欷。自古皆一貫,變化安能推。
夏姬滅兩國,逃作巫臣姬。西子下姑蘇,一舸逐鴟夷。
織室魏豹俘,作漢太平基。悮置代籍中,兩朝尊母儀。
光武紹高祖,本係生唐兒。珊瑚破高齊,作婢舂黃糜。
蕭后去揚州,突厥為閼氏。女子固不定,士林亦難期。
射鉤后呼父,釣翁王者師。無國要孟子,有人毀仲尼。
秦因逐客令,柄歸丞相斯。安知魏齊首,見斷簣中尸。
給喪蹶張輩,廊廟冠峨危。珥貂七葉貴,何妨戎虜支。
蘇武卻生返,鄧通終死饑。主張既難測,翻覆亦其宜。
地盡有何物,天外復何之。指何為而捉,足何為而馳。
耳何為而聽,目何為而窺。己身不自曉,此外何思惟。
因傾一樽酒,題作杜秋詩。愁來獨長詠,聊可以自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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