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解“之乎者也”千古之迷
——文言語氣詞非口語說
三? “之乎者也”是什么
既然文言語氣詞并非口語詞匯,那么它到底是什么?它是如何產生的?它的作用又是什么?
?。ㄒ唬┦滓δ苁菙嗑?,類似于現代的標點符號[71]
文字產生之后,口語與書面語之間產生了雙向轉化的關系??谡Z轉化為書面語的目的是記錄與傳播,閱讀則是通過書面語還原口語;按照一般原則,還原得愈真實愈好。但口語與書面語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表達系統,前者是用一連串有停頓、有聲調變化的聲音表達意思;后者是用一連串有讀音的有形符號表達意思。由于載體的不同,當口語轉化為書面語時,原有的語音變化不見了,聲調的輕重緩急難以呈現。要想盡可能真實地表現口語,書面語中除了一連串有讀音的口語詞匯之外,還必須使用某種符號,使文字有所停頓并提示聲調的變化,以使閱讀者在還原為口語時,更接近真實。文字產生之初,這種要求還不是那么強烈,因為此時的文字還不是大眾化的交流工具,只是少數人的專利。甲骨文是卜人們用以占卜的工具,金文大多用在禮器上,這些文字都不是讓大眾閱讀的,而且一般字數較少,所以句讀的需要還不是那么迫切。有的研究者指出,春秋時期百字左右的銘文在十篇以上,但無一例語氣詞[72],就反映了這種狀況。但竹簡成為書寫工具后,文字的功用改變了,因書寫材料得之容易,文字便逐漸成為社會大眾的閱讀物。此時,句讀的需要也就應運而生了?!爸跽咭病敝惥淠┱Z氣詞,正是為彌補書面語的停頓與語氣這兩個欠缺而產生的。它們雖然也是文字,但與一般詞匯并不相同,所以《說文》及漢代傳疏家都將之命名為“辭”(或“詞”)[73],以與“聲出于唇吻、形著于簡牘”(錢鐘書語)的“字”相區別。或稱“虛字”,虛者,假也,即“假字”。它們只起到符號的作用,就如現代的標點,其作用有二:一是表示在此處停頓,二是指示它前面的那個實詞的聲調。與西方標點不同的是,它不是采取有異于文字的符號,而是借用了某些特定的文字充當。用文字而不用某些鉤識符號,主要是為了與其他文字融為一體,比用折、勾一類的符號更顯美觀。竹簡文字是用柔軟的毛筆在光滑的竹片上書寫,篆書筆畫呈圓弧形,隸書“蠶頭燕尾”。在這種筆法圓轉的文字里,加入很多折勾一類的標識符號,顯然很不協調,于視覺審美有礙。在上個世紀初的白話文運動中,一些保守派反對使用新式標點,主要理由也是因為形式美觀問題,他們攻擊新式標點“點撇連篇,眉目不清”,“由形式美觀一點來說,也有充分的理由將西式標點放逐于古文之外的”[74]。金文中出現的一些重文符號,都是緊緊與文字貼在一起,而不單獨占格,也是從視覺美感角度來考慮的。有的研究者認為,甲骨文、金文中出現的幾種鉤識符號,其實就是最早的標點。此說有一定道理,但這些符號只是偶爾出現,全部甲骨文、金文中才出現了有限的幾次,完全不成體系,根本不足以解決斷句問題,更別說解決聲調問題了。標點符號必須具備斷句與聲調兩種功能,而且必須全面使用才能對閱讀理解有實際效果。最早出現的少量折勾之類的標識符號,并沒有推行開來,而以特定漢字作為斷句的符號,顯然最后取得了大家的共識,迅速在書面語中運用推廣,成為書面語不可缺少的有機組成部分。傳世的先秦文獻,只有“之乎者也”而沒有那些鉤識符號,有力說明了這一點。嚴格說來,古代文言語氣詞的功能與現代標點符號更接近,距離真正的語氣詞反而較遠[75]。
古代有關語氣詞的論述,一開始主要是集中在斷句功能上?!稜栄拧め屧b下》:“孔、魄、哉、延、虛、無、之、言,間也?!逼渲小霸铡?、“之”、“言”是語氣詞。據清段玉裁注:“凡言‘哉’,多起下文之詞,或無下文,亦語于此少歇。故云:‘言之間也’?!盵76]也就是說,《爾雅》所謂“哉、之、言,間也”說的是這幾個虛詞在書面語中的位置,是在一個句子的結尾,或在兩個句子的中間。許慎《說文解字》對大部分語氣詞,也是僅指出它們在句中的位置,不像對實詞那樣作出釋義并標注讀音。如:“哉,言之間也?!薄爸?,語已詞也?!薄耙?,語已詞也?!薄罢Z已”指一句話已經終了,應該停頓[77]。趙岐注《孟子》釋“云爾”為“絕語之辭也”,何休注《公羊傳》釋“焉”也是“絕語辭”。劉勰《文心雕龍》把虛詞分為三類,仍然只著眼于它們在句中的位置,也就是句讀的作用?!鞍l端之首唱”是說在句首,“札句之舊體”是在句中,“送末之??啤笔窃诰淠>涫浊芭c句末后都是需要停頓的;而句中的虛詞是用來“札句”即聯系前后詞語而成句的,則不需要停頓。其后顏之推說“‘也’是語已及助句之辭”,唐初劉知幾《史通·浮詞》說“焉、哉、矣、兮,斷句之助也”,南宋洪邁舉《詩經》中的“只、目、忌、止、思、而、何、斯、旅、其”,稱這些詞“以為句絕者”,仍然只強調它們的斷句作用。文言語氣詞的句讀作用,既是古人的共識,在先秦典籍中也有充分的體現,可以說觸目皆是。比如《詩·小雅·角弓》:“爾之遠矣,民胥然矣。爾之教矣,民胥效矣?!薄蹲髠鳌の墓辍罚骸熬邮且灾啬鹿疄榫玻e人之周也,舉人之壹也,孟明之臣也,其不解也,能懼思也,子桑之忠也,其知入也,能舉善也。”《荀子》:“小人也者,疾為誕而欲人之信己也,疾為詐而欲人之親己也,禽獸之行而欲人之善己也。慮之難知也,行之難安也,持之難立也,成則必不得其所好,必遇其所惡焉。故君子者,信矣,而亦欲人之信而亦欲人之親己也;修正治辨矣,而亦欲人之善己也。慮之易知也,行之易安也,持之易立也,成則必得其所好,必不遇其所惡焉。”[78]幾乎每個句末都有一個語氣詞,與現代標點相當吻合,斷句的意圖十分明顯。再如文言文中常見的一種判斷形式:“陳涉者陽城人也”,“者”、“也”都只是停頓符號,“者”為逗號,“也”為句號。如換成現代標點符號,就是“陳涉,陽城人?!痹诠糯谡Z中,并不存在“……者……也”表示判斷的形式,口語中只需在“陳涉”和“陽城人”之間稍作停頓,即可表示判斷;而轉換為書面語,則要以“者”來表示這個停頓,以“也”表示全句的結束。也可以用其他語氣詞表判斷,如《邶風·簡兮》:“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币部刹挥萌魏握Z氣詞,如《小雅·祈父》:“祈父,予王之爪牙。”根據語言的省力原則,最后一例才是真正的口語形式。這種形式在《尚書》、《左傳》、《論語》中都可找到很多例證?!啊摺病?、“……兮……兮”都是書面語形式,“者”、“也”、“兮”都只表示語句停頓而已,并無語氣功能。屈原《山鬼》原文六句,每句中都一個“兮”字,但《宋書·樂志》轉錄時“兮”字全部去掉,如“若有人兮山之阿”變成“今有人,山之阿”,“既合睇兮又宜笑”變成“既合睇,又宜笑”;《史記·樂書》中的《天馬歌》“太一貢兮天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在《漢書·禮樂志》中變成“太一況,天馬下;沾赤汗,沫流赭”。這同樣可以說明,“兮”字并沒有特定語氣,只相當于現代的一個逗號而已。后人曲意發揮,把“兮”字的傳情達意作用說得天花亂墜,其實是一種誤解。
正因為有些語氣詞只是一個單純的停頓符號,與文意無關,所以才出現了隨意增刪語氣詞的現象。原來語氣詞較少的經傳,因為斷句需要,可以添加語氣詞;當人們對經典耳熟能詳的時候,斷句不再成為必需,也可以刪掉某些語氣詞?!独献印分T本語氣詞多寡相差甚大,如馬王堆帛甲本:“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無名,萬物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钡院笾T本均刪去了“也”字。有人統計,郭店楚簡本《老子》有47個“也”字,馬王堆帛乙本卻有147個“也”字,傳世王弼本則僅有13個“也”字。唐景龍碑本凡語氣詞皆刪,不但刪“也”字,“乎”、“兮”、“哉”也都不見了。《史記》引《論語》“始作翕如也,從之純如也,皦如也,繹如也,以成”一句,前面三個“也”都略去了,變成“始作翕如,從之純如、皦如、繹如也,以成?!币颉笆甲黥馊纭迸c“從之純如”句式相同,“純如”又與“皦如”、“繹如”結構相同,雖然去掉了“也”字,仍然容易句讀,不致發生歧義。如果作者認為有必要,也可以添加語氣詞。如《史記·項羽本紀》:“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钡稘h書》又在“萬人敵”后加“耳”字。唐人撰《晉書》,在引用《世說新語》中的材料時,也常在語尾添加語氣詞,以強化書面語特征。在出土文獻中,這兩種傾向也都有明確的反映。如敦煌寫本《尚書》與今本異文甚多,其中語氣詞尤其是“也”字表現最為突出??装矅鴤魑脑挥猩倭俊耙病弊?,但敦煌寫本《尚書》的傳文“也”字大幅增加,僅伯2533號殘卷就比今本相關內容多出81個“也”字,伯2516號殘卷多出118個“也”字,伯2643號殘卷多出183個“也”字。吐魯番出土的唐寫本《論語鄭氏注》,與今傳本相較,“也”字卻又少了很多?!耙病迸c“矣”的串用,其實也與此有關。因為這兩個詞除了斷句功能比較明顯,它們的語氣作用很不清晰。雖然現代語言學家對二者的語法功能有靜態、動態之分,但古人使用這兩個詞時未必有如此清晰的理性認識,大部分人只注意到二者在陳述事件上的共性,相互串用并不影響對文義的表達和理解。后世學人不察,往往將先秦經典中語氣詞增刪現象視為“篡改”、“作偽”,不免言過其實,實在是誤會了古人。
如果不把先秦書面語中的“之乎者也”等視作口語中的語氣詞,而只當作一種書面語斷句符號看待,上面所列舉的“混亂”現象其實并不混亂,它是漢語書面語發展過程中的正?,F象。根據現代漢語口語的經驗,一個語氣詞對應一種語氣(包括這種語氣的變調),二者的關系是長期使用中形成的全民共識,具有極強的穩定性,一般不容易改變,當然也不會錯亂。例如自小就說漢語的中國人,絕對不會用錯語氣詞??谡Z中如此,轉化為書面語時同樣如此。一個毫無書寫能力的文盲,只要真實記錄下他的語言,也不會發現語氣詞用錯的現象。但對于一個學習漢語的外國人而言,則另當別論?,F代對外漢語教學的經驗證明,語氣詞是對外漢語教學的一個重點,也是難點。研究者做過一個試驗,分別對初級、中級、高級三種水平的外國留學生測試,“吧”、“呢”、“嗎”的使用正確率初級者分別是52%、52%和71%,中級者分別是81%、78%、80%,高級者也只有80%、82%、88%,三者平均正確率為71%、71%、80%[79]。也就是說,即使漢語水平相當高的外國人,對語氣詞的正確使用率也很難達到100%。但在我國中小學的語文教學中,漢語語氣詞從來就不是一個難點。有誰聽說過中小學生寫作文常常用錯語氣詞的嗎?只要能在口語中熟練運用,就不會在書面語中出錯。古人使用文言語氣詞,與外國人學漢語非常相似。因為口語中沒有語氣詞,所以要表達某一種語氣,在選擇那些人為的“之乎者也”等提示符號時,會因每個人的理解不同而產生差異,先秦語氣詞的使用顯示出明顯的個人色彩,原因就在這里。宋人洪邁早就指出《詩經》語氣詞的使用就體現了這種特點。他說:“‘忌’唯見于《鄭詩》,‘而’唯見于《齊詩》?!冻~·大招》一篇全用‘只’字?!短洝罚骸淙擞休嫼?,可與過其?!劣凇?,獨《招魂》用之耳!”[80]不唯《詩經》,戰國諸子著作也有這個特點。如《莊子》八萬多字用了26個“夫”,《荀子》九萬余字只用了3個“夫”,《韓非子》10余萬字,一個“夫”也沒有?!睹献印分幸粋€“邪”也沒有,《韓非子》中有15個,《莊子》中則多達156個“邪”。這有力說明,書面語中的某些所謂“語氣詞”,并沒有固定的語氣,它隨著不同人的理解而賦予了不同的功能。判斷書面語的對錯是以口語作標準的,而當口語中缺少語氣詞這個標準時,也就很難意識到書面語的用法是對是錯;這也正是諸子們面對著“亂象”無動于衷的根本原因。造成這種混亂現象的另外一個次要原因,是古代語言理論不發達,沒有人總結語言的發展規律,統一大家的認識。古代沒有語法之類的書籍,對語氣詞的使用全憑個人體會,因每個人理解的差異,使用中出現不一致現象就非常普遍。馬建忠在《馬氏文通·序》中說:“至于逐字之部分類別,與夫字與字相配成句之義,且同一字也,有弁于句首者,有殿于句尾者,以及句讀先后參差之所以然,塾師固昧然也。而—二經師自命與攻乎古文詞者,語之及此,罔不曰此在神而明之耳,未可以言傳也?!盵81]作為“個中人”,馬氏的總結是客觀的。既然從“塾師”到“經師”對這么簡單的知識都“昧然”,可見古代像杜溫夫那樣不明語氣詞用法的人,并不在少數,語氣詞的混用錯用也就可以理解了。
(二)語氣功能及其質變
除了停頓之外,口語轉化為書面語另一個重要問題是聲調的缺失。在口語中,很多語氣及前后句子之間的關系,是靠語音的高低、強弱變化來表現的,大部分時間用不著各種虛詞[82]。同一個語句,如果聲調有不同的變化,所表達的思想與情感就會有很大的差異,甚至完全相反。一般而言,疑問句句末聲調要高一些,感嘆與祈使的語氣句末要低一點,陳述句則是平平的,沒有變化。書面語無法表現語音變化,就在某些用于斷句的文字符號上,同時附加了聲調變化的提示功能。因為語氣恰恰是由最后一個實詞的聲調變化表現出來的,所以斷句符號可以同時兼具兩種功能[83]。前人釋句末虛詞除有“語已”、“語終”、“句絕”的說法以表示句子的停頓,還有“語所稽”、“語之余”、“語助”等說法,如《說文》:“兮,語所稽也”、“乎,語之余也”。一般研究者都認為這兩種說法與“語已”意同,也是指于此斷句,大誤。其實,許慎這里說的是語氣功能,而非指斷句。段玉裁因“兮”、“稽”疊韻,故用“稽”的“留止”義釋“兮”,并謂“語于此少駐”,此說非也。此處“稽”應是“稽延”之意,“語所稽”是指聲音的延續,即拖長聲音,而非“少駐”。劉勰說“尋‘兮’字成句,乃語助余聲”,“余聲”即拖音也。清人孔廣居也說:“兮,詩歌之余聲也?!鄙跏恰!墩f文》還釋“兮”“像氣越虧也”,就是指“兮”字表示的拖音應是從高到低,這正是口語中的感嘆語氣?!昂酢钡耐弦舨煌凇百狻?,《說文》謂之“像聲上越揚之形也”,聲調是升高的,所以主要是表示各種疑問語氣的。《說文》釋“只”:“語已詞也,從口,像氣下引之形也?!甭曊{也是下降的。其后劉勰將“兮”視作“語助余聲”,顏之推說“邪者,未定之詞”,也都說明他們對其語氣提示功能的重視。在對語氣詞的各種表述中,鄭玄最早提出的“語助”(司馬貞稱“助語之辭”)一說,最接近“之乎者也”一類詞的本質?!罢Z”,言也?!罢Z”、“言”皆指口語;書面語則稱“文”。“語助”、“助語”的含義就是指言語的輔助詞匯??谡Z在轉化為書面語時丟失的部分語法功能,就由“語助”加以提示,讓讀者閱讀時恢復口語本來的語氣聲調。清人袁仁林對此表述得比較深刻:“語已之辭,則各隨其語句之音”,“不過隨語帶其聲以見意,其所帶之聲,或足之,或拖之,或頓之,或撐之,或提起而落之,或倒卷而指之,或直來而了之”[84]。劉師培 《文說》:“上古立言,罕用助語,欲傳語尾之余音,則擇實詞為虛用。”[85]說的也是這個意思。所謂“隨語帶其聲”、“語尾之余音”就是語助詞前面那個實詞的拖音及高低強弱,而非語助詞的讀音。因為“語助”本身并非口語,而只是書面語指示符號。從情理上推測,“之乎者也”在被當作斷句符號之初,已經同時被賦予了語氣提示功能。先秦經典中的語氣詞使用雖有亂用的現象,但畢竟還是少數,大多數情況仍然表現出明顯的一致性。比如“也”、“矣”等雖有用為疑問的例子,但要比用為肯定語氣的少得多;“乎”、“邪”雖有用為感嘆語氣的,而用作疑問詞使用的更多。這就說明,大部分人對句末虛詞的語氣提示功能的認識是一致的,而且這種共識以后不斷發展,到魏晉南北朝時期原有的幾十個語氣詞經過優勝劣汰,最后只剩下十幾個最常用的,而且語氣詞的分工也更為明晰,相互串用的現象大為減少[86]。
“之乎者也”之類文言語氣詞從春秋戰國出現,至唐宋已經有了近兩千多年的歷史,其間這種用于斷句與提示語氣的符號也在發展變化,一個總的趨勢是語氣功能在逐漸加強??疾焯迫宋恼戮蜁l現,語氣詞原有的斷句功能相對弱化,語氣功能則越來越強,正在由一種語氣指示符號,質變為真正的亦即現代意義上的語氣詞。如韓愈《祭十二郎文》,清人吳楚材等評論說:“情之至者,自然流為至文。讀此等文,須想其一面哭,一面寫,字字是血,字字是淚?!盵87]“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一段,短短三百余字,用了4“乎”、4“邪”、2“嗚呼”、2“嗚呼哀哉”以表感嘆;另有本來語氣作用不明顯的6“也”、8“矣”,似乎也染上了濃烈的感情色彩。語氣詞比率高達84‰,遠超先秦最高的《論語》。此文所以感人,顯然與多用嘆詞、語氣詞有直接關系,看來韓愈是把語氣詞作為抒情的修辭手段來使用的。韓愈曾云:“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也?!彼@里說的“聲之高下”就是指語氣,他大量運用語氣詞正是這種語言觀的實踐。雖然先秦諸子筆下也用了很多語氣詞,但那僅僅是提示語氣而非抒情,因為論說文需要的是理智而不是感情[88]。
語氣提示符號向語氣詞的轉化,與近代漢語的發展有密切關系,具體而言,與口語中出現了白話語氣詞有關。如前所述,如果口語中有語氣詞,那么在書面語中運用語氣詞出現錯誤的可能性極小,甚至沒有。原因是相對于實詞,語氣詞在口語中的使用頻率極高,而且數量也很有限,是人們使用最為熟練的詞匯?,F代漢語的口語與書面語都可以證明這一點。古代書面語中的語氣詞,所以在使用過程中錯亂百出,根本原因是缺少口語這個“坐標”,而古白話語氣詞的出現,為文言語氣詞的使用提供了這樣一個“坐標”——雖然并不是直接的。我們知道,元代盧以緯撰寫了古代第一部虛詞專著《助語辭》,對包括語氣詞在內的虛詞用白話加以解釋,如釋“乎”、“邪”、“歟”,不但詳細說明了它們的異同,而且直接翻譯成口語中的“么”;“已”則翻譯成口語詞“了”,“爾”翻譯為“恁地”,“之”翻譯成“底”(即后來的“的”),“豈”譯為“那(上)里是”或“莫”。盧以緯雖然是元代人,但他用來釋義的白話語氣詞是長期以來逐漸形成的。比如在魏晉時就出現了“那”(“哪”),唐初的《神會語錄》中就出現了疑問語氣詞“不”[89]、“沒”,其后又陸貫出現了“么”(或寫作“磨”、“摩”,即“嗎”)、“著”、“無”、“否”、“里”(“ 哩”)、“聻”(或作“那”,即“呢”)、“了”等,到宋元時近代漢語大部分語氣詞都大體具備了。口語中的語氣詞雖然發音與文言語氣詞不同,但可根據所表達的語氣使二者對應起來。盧以緯《助語辭》中的翻譯,其實做的就是這種對應工作,他是在總結唐宋文人運用語氣詞經驗的基礎上寫成的。古代文言文的寫作,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翻譯,先以口語打腹稿,再以文言翻譯記錄下來。在口語中沒有語氣詞的時候,作者要表達一定語氣,究竟應該選擇哪一個語氣符號,完全根據個人的理解,理解的差異導致種種差錯和混亂層出不窮。既然唐宋以后口語中有了白話語氣詞,而大家對其用法又有高度共識,所以在“翻譯”時只要選擇與之相對應的那個文言語氣詞就行了,差錯自然就會少多了。語言學家發現到了唐宋,語氣詞使用在典范的文言作品中已經相當規范,混用的現象已經基本不見了,根本原因就在這里。
在先秦書面語的所有斷句符號中,“也”字只有單純的斷句作用,幾乎沒有語氣功能。正因為如此,它的用途最廣,可以擔當現代標點符號中的逗號、句號、頓號等的功能,所以它的使用率也最高。相對于“乎”、“哉”而言,它的語氣功能卻是最淡的。今人將陳述也視作一種語氣,古人并無這樣的認識。漢代的諸家傳疏凡釋語氣必以“聲”、“余”等來表示,“也”字并無這樣的解釋,說明“也”不具備語氣功能。兩個語氣詞的連用,與“也”無語氣功能有關。原來只用一個“也”字以表停頓,但后人傳抄時認為此句應有語氣,最常見的方法是將“也”轉換為另一個語氣詞,如今本《論語·衛靈公》“好色者也”,定簡本作“好色者乎”,以“乎”代“也”;今本《論語·為政》“十世可智也”,定簡本換“也”為“與”,另一本作“乎”;今本《論語·陽貨》“其已久矣”,定簡本換“矣”作“乎”。此類例子不勝枚舉,是先秦典籍中最常見的語言現象。另一種方法是在原有的“也”后再加另一語氣詞,這樣就形成雙重語氣詞。如《左傳·襄公二十五年》:“九世之卿族,一舉而滅之,可哀也哉!”《左傳·成公二年》:“位其不可不慎也乎!”“哉”、“乎”都是傳抄者后加的?!耙印钡恼Z氣功能也不明顯,《說文》只釋作“語已詞”,并沒有描寫它的聲調,因為“矣”一般是用在陳述句中,語氣平緩,沒有變化。所以也有在“矣”后再加另一語氣詞者,如今本《論語·憲問》:“可以為仁矣”,定簡本作“可以為仁矣乎”。但實際上,所謂雙重語氣詞僅是后面一個表示這一句的語氣,正因為前面的那一個沒有語氣功能,才加的另一語氣詞,并不是兩個都表達語氣。兩個甚至三個語氣詞連用,并不是一種正常的現象,嚴格說不過是經典傳抄過程中的一種疏失而已。例如定州漢簡本《論語·子罕》“不可畏也”,句末只有一個“也”字;但今本《論語》在后面又加了個“已”字,變成了“也已”;而皇本、高麗本等六個版本則疊加成“也已矣”。由一而二而三,后人添加的痕跡非常清晰。有的研究者以為復合語氣詞表達的是一種復雜的語氣,其實不過是一種主觀想象而已,這種“復合語氣”在口語中是不存在的。比如有的研究者釋“也哉”是“表肯定和感嘆的語氣”,既然已經感嘆了,其中自然包含著肯定,根本用不著再來“復合”。今本《論語·衛靈公》“其禹也與”[90],“也”是肯定語氣,“與”是疑問語氣,兩種矛盾的語氣連在一起,究竟想表達什么?口語交流中,說話的人語氣愈清楚愈單純對方理解得愈準確,用這種模棱兩可甚至矛盾的“復合語氣”來交流,難道不擔心對方理解有誤嗎?前人論語氣功能,有“疑辭”、“決辭”之分,從沒有說過二者能夠“復合”成另一種語氣。
?。ㄈ┌l聲與不發聲
“之乎者也”既然僅是一種標點符號,它們起到的也只是指示作用,當然不必讀出聲音來,就像現代的標點符號也不能發音一樣。劉勰《文心雕龍·明詩》論五言詩起源:“孺子滄浪,亦有全曲。”把《滄浪歌》看作是完整的五言詩?!睹献印芬稖胬恕吩脑唬骸皽胬酥遒猓梢藻依t。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泵髅髦挥卸?、四句為五言,一、三句是六言,劉勰何以要將其視作五言呢?原因正在于一、三句中的“兮”字只是一個標志,其本身并不是一個音節,在口頭誦讀時“兮”字是不發聲的,它只出現在書面語中。宋徐鉉曰:“凡名‘兮’,皆上句之余聲也?!逼鋵嵰彩沁@個意思?!吧暇洹闭f的是指“兮”字前面的這一句,“上句之余聲”就是指這一句最后一個實詞的拖音,而非指“兮”字的拖音。唐人孔穎達《詩經·周南·關雎》疏云:“‘之、兮、矣、也’之類,本取以為辭,雖在句中,不以為義,故處末者皆字上為韻。”[91]他舉《詩經》中相關詩句,具體說明了這些“處末者”本身并非韻腳,它只是一個符號,標志韻腳應落在它前面的那個字上。“左右流之”、“寤寐求之”是“流”和“求”押韻而不是“之”,“其實七兮”、“迨其去兮”是“七”和“去”押韻而不是“兮”,“顏之厚矣”、“出自口矣”是“厚”和“口”押韻而不是“矣”[92]。余者類推。明清之際的毛先舒《韻學通指》亦云:“古詩歌以虛字收句者,用韻俱在虛字上一字,其虛字則余聲耳?!盵93]顧炎武《詩本音》除重申“凡《詩》中語助之辭皆以上文一字為韻”,并舉不入韻的句末語氣詞有“兮、也、之、只、矣、而、哉、止、思、焉、我、斯、且、忌、猗”等[94]。王力先生論《詩經》用韻也說:“如果句尾是一個虛字,韻就常常落在倒數第二字上?!盵95]按照今人的觀念,句末虛詞也是“字”,所以王先生才說“倒數第二字上”。但按古人觀念,“字”指實詞,虛詞只能稱“辭”而不能稱“字”,說“字上為韻”就是指虛詞前面的那個實詞。再證之以民國丁惟汾《毛詩韻聿》,“相爾矛矣”韻在“矛(幽侯)”上,“念我獨兮”韻在“獨(幽侯)”上,“以詛爾斯”韻在“爾(脂)”上?!疤撟植粸轫崱痹谏⑽闹型瑯舆m用?!墩撜Z》:“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韻腳分別為“欲”、“處”、“惡”、“去”;《孟子》:“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表嵞_為“病”與“長”[96]。“虛字不為韻”也就意味著虛字不發聲,虛字發聲就變成了虛字為韻。句末虛詞的所謂“語氣功能”,也只表現在提示前面的那個實詞的聲調變化,其本身并不需要發聲,這是與現代漢語語氣詞的重大區別。事實上,在一個口語中還沒有語氣詞的時代,作為一種人為的書面符號,不可能在閱讀時當作語氣詞而發聲。虛字不發聲不僅指句末語氣詞,也包括部分其他虛字。比如作為結構助詞的“之”字。從宋太祖譏諷“之乎者也”的記載中,可以看出宋代口語中的“朱雀門”,寫成書面語則為“朱雀之門”,“之”字在口語中并不發聲?!啊痢林`位”、“××之墓”,即使在現代口語中“之”字亦不需發聲,只需說成“××靈位”、“××墓”,此非求簡而省略,實為古代虛字不發聲之遺留。清人馮景《解舂集文鈔·補遺》卷二記了一件海外逸事,其云:“《論語》首章凡三十字。曩估客言,曾見海外盲儒發狂疾,刪去虛字十六,訓其徒曰:‘學時習,說。朋遠來,樂,不知,不慍,君子。’簡則簡矣,是尚為通文義者乎?”錢鐘書先生論虛詞之用,引此例以為笑談[97]。其實這位海外盲儒并非心血來潮,他因為是盲人,是以口耳相傳的方式學到的《論語》,而書面語中才有的部分虛詞在“口語版”《論語》中是不出現的,所以他也用這種沒有語氣詞的“版本”課徒,雖然在明眼人看來與“文義”有礙,卻更符合孔子課徒時的真實情景。馮景不解此中道理,譏諷盲儒“發狂疾”,這才是真正的笑話!
先秦經典語氣詞的缺失,除了傳抄的訛誤外,閱讀時語氣詞不發聲是一個主要原因。因為口誦不需要把書面語中的句末虛詞讀出來,所以經過背誦記下來的內容在原則上是沒有“標點”的,需要重新標注。前代學者早就注意到,凡引用它書的內容,往往缺失語氣詞,原因就在這里。比如上引《論語·里仁》:“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等句,《后漢書》、《晉書》、《初學記》等書引述時,全都不見了“也”字。何以如此?清人翟灝《四書考異》云:“案此‘也’字,唐以前人引述,悉略去,未必不謀盡同也??质钱敃r傳本如此。”阮元非其說,以“古人引書每多節省”釋之[98]。日人島田翰亦云:“及刻書漸行,務略語辭,以省其工?!盵99]其實他們的解釋都不正確。真正的原因是,古人讀書時這些語氣詞并不發聲,而著文引書又多是背誦,于是落筆成文時語氣詞在引文也就不會出現。何休《春秋公羊傳序》曾提及“援引他經,失其句讀”問題,說明漢代就出現了這種現象?!笆渚渥x”原因就是因為轉引時丟掉了用作句讀的語氣詞,要想讓人正確句讀,就需要重加語氣詞;重加的語氣詞很可能與原文不同,這樣就形成了異文。但如果引述時是對書照抄而非背誦,則語氣詞就不會省去,異文也不會產生。例如吐魯番出土的卜天壽寫本《論語》有很多異文,其中句末或句中少“也”字者,占十分之八以上。研究者認為這種寫本其實是唐代私塾的學生作業,學生為了盡快做完作業回家,所以略去了句末的“也”字[100]。但真正的原因并非是學生偷懶,而是因為這種作業(也可能是試卷)是老師念書,讓學生默寫,老師念的時候語氣詞皆不發聲,故學生默寫出來的《論語》句末也就沒有“也”字。說學生默寫的證據是,這個寫本還有一些實詞的異文,如“周”作“州”、“忠”作“中”、“使”作“史”、“夏”作“下”、“猶”作“由”、“德”作“得”、“臣”作“辰”等,全是因為音同或音近而誤,這顯然是在聽寫情況下才可能出現的錯誤;如果是對書抄寫,一般應該是形近而致誤。由此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古代異文尤其是語氣詞異文產生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在口語→書面語→口語的多次轉換中產生的。任何一部先秦經典,只要經過口傳和書面語兩個階段,在口傳階段都沒有語氣詞,但轉化為書面語后都加上了語氣詞,閱讀時要再全部“去掉”語氣詞(即不發音),重新轉化為書面語時再重加語氣詞(包括根據記憶復原本來的語氣詞)。陸德明《經典釋文·條例》云:“漢興,改秦之弊,廣收篇籍。孝武之后,經術大隆。然承秦焚書,口相傳授,一經之學,數家競爽,章句既異,踳駁非一?!盵101]“章句既異”的直接原因正就是“口相傳授”造成的。
今人閱讀古代經典時語氣詞也是發聲的,那么這種現象始于何時呢?為什么本來不發聲后來又發聲了呢?筆者認為是隨著語氣提示符號逐漸轉化為語氣詞而出現的。如上文所述,由于受到新出現的白話語氣詞的影響,原來充當斷句與語氣提示符號的“之乎者也”,正在向真正的語氣詞轉化。既然口語中已經出現了語氣詞,那么將先秦經典中的語氣提示符號當作語氣詞讀出聲音來,并沒有什么困難。一個更直接的原因可能是科舉。科舉在古代中國社會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整個文化的走向都受到它的深刻影響??婆e科目在唐代一般有四種,即帖經、墨義、策問、詩賦。宋代雖稍有變化,但帖經、墨義在各朝都是不可缺少的,也是最吃重的科目。此二種主要是考察對儒家經典的掌握程度,因為這是書面語考試,無論是帖經的填空,還是墨義的回答問題,都要求用原典的書面語來回答。換言之,經典中的語氣詞已成為內容不可缺少的一個組成部分,考試中是不能遺漏的。比如墨義,考官列出某經典的正文,要求考生按官定注本的說法進行回答。如(原題):“子謂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所謂四者何?”[對]:“‘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攲?。”(原題):“‘見有禮于其君者,如孝子之養父母也’;請以下文對?!盵對]:“下文曰:‘見無禮于其君者,如鷹鹋之逐鳥雀也。’謹對?!盵102]既然語氣詞也成為考試內容的一部分,考生在復習功課時,自然也要連語氣詞一起記憶。更何況,考生還要以文言作策論,“之乎者也”也是不可或闕的。所以考生在平時朗讀背誦經典的時候,會將句末語氣詞讀出聲音來,以強化記憶。久而久之,相沿成習,先秦經典中的這些斷句與語氣提示符號,逐漸變成了與口語中的白話語氣詞相對應的書面語語氣詞。像洪邁那樣清晰認識到“《毛詩》所用語助之字,以為句絕”的文人們越來越少,在更多人的觀念中,表達語氣成為“之乎者也”的唯一功能,原有的斷句功能逐漸消失了。比如陳骙《文則》分析先秦經典中的語助詞,完全是從語氣的角度,不提斷句功能,說明他對此點全無認識。這就直接導致了書面語重新產生了斷句的要求,甲骨文、金文中就已經出現的鉤識類的標點符號,本來在簡帛時代已被“之乎者也”這些文字化的標點替代,現在卻死灰復燃,重新進入書面語。敦煌出土的經傳變文及民間手稿中,就出現了多種斷句符號。宋代雕板業普及后,這些斷句符號正式登堂入室,成為書面語的有機組成部分。斷句成為讀書人的功課,《宋史·何基傳》謂基“凡所讀,無不加標點,義顯意明,有不待論說而自見者。”[103]與前代零星或偶然使用的情況有本質不同的是,此時標點在某些著作中是全文使用,真正起到了斷句助讀的作用。最早全文使用標點的是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于每句句末以小圓圈點斷。岳珂在《刊正九經三傳沿革例》云:“監蜀諸本皆無句讀,惟建本始仿館閣校書式從旁加圈點,開卷了然,于學者為便?!盵104]他認為句讀始于宋代,而對“之乎者也”在前代書面語中的斷句作用毫無認識,而只當成一般的語氣詞。此種觀點在宋代很有代表性,說明始于春秋戰國的這種書面語符號,已蛻變為真正的書面語氣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