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學的浪漫與犯規
東西方文學無論有著何種差異,但有一點是相似的,那就是對天生麗質的驚嘆與贊美。歐洲最早的荷馬史詩渲染美貌的女性使男人們心神蕩漾,而我們的詩歌鼻祖《詩經》描寫窈窕淑女弄得小伙子們輾轉反側;法國的《紅與黑》說于連深夜爬窗,而我們的《西廂記》早演過張生月下跳墻;美艷絕倫的海倫讓兩個部落爭戰十年,而我們的《漢宮秋》里匈奴單于竟揚言道:如果不把貌若天仙的昭君送給他,他發誓將漢朝宮殿夷為平地。
古代中國十分注重道德教化,禮儀教規多得令人透不過氣,可奇怪的是同道德禮教背道而馳的文學作品卻又相當可觀。在古板的道德家面前,美麗的女性是沒有多大市場的,稍有不慎就會被罵作狐貍精,然而她們在浪漫的文學家筆下卻可以揚眉吐氣,搔首弄姿。三千年來,我們多彩的古代文學世界里一直活躍著不受道德禮教約束的美麗女性,比如《西京雜記》中的卓文君不愿意守節寡居,毅然私奔了司馬相如;《浣紗記》里的西施讓夫差死在她的石榴裙下,然后與瀟灑豪邁的范蠡比翼雙飛;《三國演義》中的貂蟬在勾引董卓的同時又去勾引了董卓的干兒子呂布;而《驪山記》中的楊玉環做了風流天子唐明皇的愛妃之后又讓那位北方猛男安祿山魂不守舍,安祿山在出征漁陽離開長安之際居然抱著玉環的雙腿泣淚漣漣……。以古人的道德標準來衡量這些天生麗質的紅顏,那無論如何是算不得好女子的,但文學家卻不大理睬這一套,對她們的贊賞之情往往溢于言表。文學就是文學,人類社會需要道德規范,但文學追尋的是天真浪漫,自由聯想,假若文學滿紙道德教條,整天板著面孔說話,那還不如丟進陰溝里沖走。所以,道德嚴格要求世人循規蹈矩,而文學卻不斷地犯規,世人并不拒絕犯規的文學,這也許是人類社會獨有的文化現象。
文學的浪漫與犯規還集中地表現在仙女故事的想象編造上。那位大名鼎鼎的西王母在《山海經》里本是一口虎牙、一條豹尾的似人怪獸,可到《漢武故事》、《漢武內傳》等作品中卻被想象成了一個“容顏絕世”、美不可及的天仙,以致滑稽多智的東方朔也忍不住跑到南窗下去偷窺。這樣的美女當然不能沒有丈夫和情人,于是,在文學家們的安排下,她先嫁給了遠古的黃帝,之后又嫁給了漢朝的東王公,最后嫁給了天上的玉皇,而周穆王、漢武帝則是她的兩個情人。西王母從遠古嫁到漢朝,從地下嫁到天上,西周有情人,西漢有相好,連她自己都搞不清誰是丈夫,誰是情人,實在是開放浪漫之至,她當然不會寂寞孤獨。但天上到底還有寂寞的美女,李商隱賦詩云:“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豹毷卦聦m的嫦娥日日夜夜面對碧海似的青天,孤寂寡歡之情難以排遣。不過,嫦娥的孤寂怪不得別人,《西游記》上講,多情厚意的天蓬元帥向她示愛,不知她是思想封建還是哪根神經出了問題,她竟然跑到玉帝面前告御狀,結果天蓬元帥被罰下人間做了豬八戒,在八戒看來,這是何等的失策!倒是銀河岸邊的織女思想開竅,唐人張薦的傳奇小說《郭翰》說,織女與牛郎遠隔天河,翹首相望,一年僅有一次短暫的相會,本是堅貞不渝的愛情象征。秦觀詞云:“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钡嗫嗟南嗨际箍椗K于忍受不了,她覺得還是人間長相守好,于是不顧周圍的非議而背棄牛郎,私下凡間另尋新歡,上演了一曲顛覆道德規范的浪漫劇。而唐人沈亞之的《秦夢記》更是異想天開地安排了自己的天仙配,在這里,沒有守節的公主,也沒有死抱禮教道德的家長,惟有作家的浪漫情懷:那位年輕美麗善于吹簫的女仙弄玉在丈夫蕭史死后,其父王秦穆公便招了沈亞之為駙馬,二人過了一段幸福美滿的生活,弄玉無疾而終后,沈亞之為她寫了一曲動人肺腑的挽歌,表達了對天地姻緣的無限眷戀和對紅顏凋謝的深深悲悼之情。
嚴肅的面孔是道德的稟性,輕松浪漫的情調是文學的神韻。道德家就像球場上的裁判,他要求人們按規矩比賽,而文學家猶如球場上無視規矩的球員,他只想隨心所欲地打球,就異想天開的創造性而言,球員比裁判更受觀眾青睞。這就是三千年來的古代文學屢屢犯規卻長盛不衰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