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十
四
章
狗熊掉進蜜缸里
撐死也不會跳出來
沒過多久,便是新年。蘇洵讓謝能跑來到棲云寺,讓他幫著樊狗狗一起,把所有的東西都帶回家,說要回家守歲過年。能跑和狗狗兩個一路之上嘀嘀咕咕,不說別的,竟說誰誰誰十七歲娶媳婦了,哪個十八歲生兒子了,還為他們自己十七歲時還蹶著屁股干活而嘆息,然后又都一齊感謝讓他們最終娶上媳婦的蘇老爺子。子瞻心里明白地很,這兩個小子的話,是說給他聽了,因為過年之后,子瞻自己就已十七歲。
其實子瞻早就想離開棲云寺了。雷青走后,他大概有三天沒正經地吃東西,只是喝些茶水,然后埋頭看書,琴也不動,筆也不摸,弄得樊狗狗不知所措,愈給他說雷姑娘要嫁的就是大爺您,這位大爺就越郁悶。最后,樊狗狗想到了一個高招,他把大爺拉著扯著抱著哄著弄到西屋里,請他替自己念幾遍《病狗賦》。沒想到,這個辦法還真靈,大爺一念那賦,便笑了起來,精神也就輕松了許多,漸漸又恢復了常態,只是不愿動琴而已。
子瞻回到家中,最欣慰的是蘇洵。他覺得孩子沉穩了,長大了;最高興的是子由,他又能和哥哥在一起了,他從來都不愿與哥哥分開;最動情的是程夫人,他看到兒子長高了,像個大人了,卻也瘦了,在山上受委屈了。程夫人親自動手,給子瞻燉了一鍋五花肉,肉切得薄薄的,片兒卻很大,把子瞻吃得舌頭直舔鼻頭。
過年時,眉州守歲的風俗比別的地方都要隆重。這里把守歲分成兩個階段:除夕晚上,家里的大人要給小孩子送些好吃、好玩的東西,稱作饋歲。然后全家人在一吃啊、喝啊、聊啊,一直聊到州衙里的更夫敲響三更半夜的鑼聲,這時新的一歲開始了,大家要說些祝福的話語,也有人要借此機會拿別人開玩笑,把自己的某種不良嗜好轉贈給別人——比如那一年,子瞻九歲的時候,那時他還叫二子,子由也就是同兒只有六歲,冬天夜里一不小心就尿了床。眉州人稱尿床為‘賴尿’,尿完之后他就會不好意思地哭。爺爺笑著哄他說:“同兒,別哭,這不關你的事兒,肯定有個‘賴尿精’在給你搗亂,到了除夕夜里,把‘賴尿精’給送走,就不尿床了。”到了那年的除夕夜,子瞻便悄悄地叫醒弟弟,二人起床之后,輕手輕腳來到前院,一聲連著一聲叫喚狗狗。狗狗聽到兩位小爺在叫,不敢不理,急忙答應說:“九二爺,九三爺,什么事啊!”二子和同兒便大聲齊叫:“送你一個‘賴尿精’!”全院人聽了都大笑起來。從那以后,同兒再也不尿床了,不過,二子和同兒經常偷偷地掀開狗狗的床鋪,想看看“賴尿精”有沒有在他那兒作怪,可是結果很讓他們失望,“賴尿精”一直沒能讓狗狗也尿床。后來他們長大了,才知道這是爺爺給他們說笑話,可他們卻做了一個惡作劇。
過去老爺子在時,蘇家的除夕團圓飯總是和仆人們一塊兒吃,可是如今卻不行,因為謝能跑與周二丫成家五年,生兩個孩子,一兒一女。而樊狗狗更是能干,他和小喇叭在一塊兒像吹泡泡一樣,七八年間吹出五個孩子,前邊四個小狗小貓小豬崽小驢駒子挨著叫,全是男的;最后終于生了個女兒,取個美名槐花兒。這些傭人家里的孩子,別看個個黑不溜鰍,都像小蝌蚪,可他們就是好養活,有點水兒就能游,斷了尾巴便能跳,兩家七個聚在一起,就像河里的鴨子串著游,再加上兩對爹娘,足足十多個,一張大桌子怎么也“桌”不下,怎么還能再與他們一同過年呢?程夫人讓任媽媽分別給他們送些吃的,由著他們去了。
蘇洵和程夫人帶著兩個兒子坐在桌邊,等候著任奶媽和楊奶媽把事情做完,再動酒菜。程夫人此時想起了女兒八娘,心中不禁一酸,坐在那兒便流下淚來。蘇洵見了,急忙勸她說:“今天大過節的,想那些事做什么?”說完,他竟自己也起身出去了。子瞻已從子由口中得知一些姐姐在程家受氣的消息,他此時也很難過,便站了起來,把自己袖中的紗絹給母親,讓她擦去淚水。
過了一會兒,兩位奶媽全到齊了,子由便出去把父親拉了回來,子瞻急忙拿起酒壺,先給父親斟滿一杯,雙手遞到他的跟前;再給母親斟上,子由早搶著送了過去。接著二人給自己的奶媽們斟酒,任采蓮和楊金蟬高興得點頭不斷。子瞻又給弟弟先斟一杯,子由卻又雙手把杯子捧了回來,子瞻用手推回,子由卻是不干,兩個你來我往,推遞幾回,把爹娘兩個一下子逗樂了,桌上的氣氛這才緩過來。子瞻一邊陪著四位長輩飲酒,一邊講著自己在棲云寺中寫了一篇《病狗賦》,居然治好了樊狗狗的病的事情,大家聽了,無不為之燦然。
過一會兒,該敬的酒敬完了,該說的話也說得差不多了,蘇洵便向夫人使了個眼色,程夫人便領著二位奶媽,走到廚房,拿出兩件用紅布蓋著的禮物來,一件大的,由任媽媽捧著,先遞給了子瞻。子瞻急忙扯開紅布,只見那禮物是個瓷缸,很沉很沉的,需用雙手才能接住。拿過一看,原來里面裝著水,水里有一對紅紅的鯉魚,在缸里自由自在的游著。子瞻見到兩只游魚,心里便是一怔,父母親的意思,他已全然明白,臉上不禁紅了起來,困擾多時的酸甜苦辣滋味,再度涌上心頭。他不禁把魚缸放在一邊,兩眼瞪著那對紅紅的鯉魚,連往常會說的謝謝等話也忘了,只是看著缸里的游魚,不再說話。蘇洵和程夫人以為兒子不好意思,便相對笑了一笑。子瞻想到今天是除夕之夜,明天便是新年,父母剛從對姐姐的憂慮中解脫出來,自己若再說些連自己都拿不準的事情,豈不是給爹娘增添煩惱?算了吧,還是先順著父母的意思,讓他們過個安穩年,自己再琢磨琢磨吧!因此,他就索性不吭聲了。
這時子由也從楊媽媽手中接過他的禮物,從紅布沒有遮嚴的地方,能見到那下邊是只竹籠子。子由心里頓時明白,里面準是一只小兔。因為他是屬兔的,過去每到新年,母親都要給他做些面兔,那時子瞻便去逗他,搶過一個面兔,放到嘴里就吃。子由反過來取笑哥哥說,你是屬鼠的,要是做成面鼠,恐怕你自己也不吃呢。爺爺去世前那一年,曾送給子由一只活的小兔,子由便對哥哥說:“你該跟爺爺要只老鼠才對啊!”子瞻笑著說:“我得到了卻鼠刀,便說明我是鼠神,專門到人間來治老鼠的,怎么能養老鼠呢?”子由還是沒說過他。如今見到這個禮物,子由高興異常,接過籠子之后,便把紅布揭開。不料這回子由也怔住了:“爹,娘,你們怎么給了我兩只?”
蘇洵覺得是時候了,便看了夫人一眼,然后便鄭重其事地對兒子們說:“軾兒,轍兒,今年給你們的禮物,都是成雙成對的,因為過了今天晚上,你們就一個十七,一個十四。你們的終生大事,爹與娘都給你們考慮了。今年,爹要給軾兒成親,子由呢,爹也想把你的事情一塊兒定下再說。”
“爹,我還小呢,我要讀書,你先給哥哥娶媳婦吧,等我的學問趕上了哥哥,再說這事也不遲啊!”子由說起這些,臉早就紅得像身旁的紅布一樣。
“你們放心吧,我與你母親,不是那種只聽媒妁之言的人,不會給你們隨便找個人家!軾兒,爹給你聘的媳婦,是你自己結識的,——就是你在連鰲山上結識的雷姑娘!”蘇洵是個有話憋不住的人,很快就亮出了謎底。
子瞻聽了,紅著臉不再說話。子由卻在一旁叫了起來:“爹,怎么會是雷姑娘?哥哥,你不是說過,根本不會娶雷姑娘的么?”
子瞻看了弟弟一眼,他說什么好呢?
蘇洵在一旁笑了起來:“哈哈,轍兒,你還小,有些事情你不懂。這回不僅給你哥哥聘了雷姑娘,爹還準備把雷太守的二女兒雷紅,聘給你當媳婦呢!”
子由聽了這話,“騰”地一下臉就紅了:“爹——”
“好啦,好啦!這些事情你們眼下不懂,先按爹娘說的做,等你們長大了,就全會明白的!”
子瞻好像根本沒聽爹娘和子由在說什么,他突然扯起了別的話題:“爹,娘,你們聽,好像是狗狗他們在舂米呢!”
院子里果然傳來“咚、咚”的聲音。
程夫人對任媽媽說:“狗狗家的孩子太多,給他們的東西可能早就被一搶而光了。你再給他們送給米面過去,別讓他們大年夜里,還要碾面舂米的。”
新年過后不久,雅州的楊節推便騎馬過來,給蘇洵送了一封信。雷太守在信中說,他在河邊修建的“雙鳳堂”已經完工,風景秀美,適宜讀書練字。小女雷青回到家中,經過多番教誨,也已學會一些婦道之事。蘇洵將信給夫人看了,夫婦兩個都覺得有必要讓子瞻和子由去雅州一趟,到了秋天,便給子瞻成親——因為雷姑娘新年之后,已是一十九歲,女孩子家,不能再等。
于是蘇洵讓謝能跑套上車馬,將年前就已買好的幾匹上好的眉州紗縠縐裝在車上,又把自己新寫好的幾篇文章也帶上,將兒子們的生辰八字揣在懷里,子由坐車,自己騎驢,卻讓子瞻騎著雷太守送給他的那匹黑馬,向雅州方向進發。
子瞻當然明白父親要帶他們去雅州做什么,其實他心里早盼著要見雷青,卻又不敢去見雷青,一想到雷瘋子那天晚上的話,他就心事重重。去雅州是他的心愿,不去雅州也是他的心聲,兩種念頭在心里打架多時,最后還是順應了父親。至于到了雅州之后怎么辦,他覺得只好聽天由命了。
子由近來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一是爹娘要跟哥哥和自己定親,顯然是深思熟慮的事情,容不得自己有更多的想法;二是自己每當要與哥哥談論這件事,哥哥好像設著法子回避,他有時說“別扯這些啦”,有時又像心里早已認同了。子由想到自己后來去棲云寺時,看到哥哥與雷青在一起玩得很開心,心里便說,難道男人女人到了一起,即使原來不太喜歡,后來也會喜歡的么?于是他就拼命回憶那天在棲云寺前見過一面的雷紅是什么樣子,可是怎么憶也憶不清楚,因為那天自己只顧把雷夫人和自己的舅媽放在一起比較,根本就沒注意雷夫人身邊那個十來歲的女孩子長得什么樣子,只是覺得雷青姐姐是很可愛的。
父子一行,早早動身,中午時分,又到了連鰲山邊。遠處山色如黛,陽光之下,“連鰲山”三個大字,穿云奪目。
蘇洵興致很高,他指著“連鰲山”,問子瞻道:“軾兒,那三個大字,是你寫的?”
子瞻看了一眼,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想想自己寫那三個字時的情景,子瞻現在依然心跳不已,可是再一想起當晚在鰲頭聽到的雷威的一席話,心里馬上沉重起來,許多酸楚涌上心頭。他心里不停地問:“子瞻啊子瞻,到底你該聽父親的,還是聽那琴瘋子的呢?若聽父親的話,雷青便將不再是雷姐姐,她將成為你的妻子;若是聽那琴瘋子的話,只怕將來連“雷青姐姐”都叫不成呢!”
“軾兒,你有心事?”蘇洵終于覺察到子瞻的神態不太對勁,便開始問他。
“爹,您騎著驢子,卻讓孩兒騎馬,孩兒心里很是不安。我們還是換一換吧。”子瞻回答的卻是這句話。
蘇洵信以為真,便與子瞻換了坐騎。這時子瞻突然有了興致,便問父親道:“爹,您最近老是看些兵書,寫了《權書》,又作《衡論》,好像要替國家謀劃如何起兵一統天下一樣,您過去可不是這個樣子呢。”
“噢?你說說看,爹過去是什么樣子?”蘇洵反問道。
“爹,您還記得伯父回來丁憂的時候,曾給我們看過一篇富弼大人寫的《使北語錄》么?我記得其中有這么一件事情,富大人在書中記載著遼國君主與他的談話,遼主曾對富大人說:‘兩國交兵,要死去不少人馬,損失不少財物,對兩國君主和百姓來說,都是一件很壞的事情,只有那些想打仗的將軍們,勝了升官請賞,敗了索兵要權,以求自重,利都讓他們得去了。所以遼國也不想再與大宋交戰。’當時您與孩兒讀到這一段話時,還說遼國國君是個聰明人呢!”子瞻說到這兒,便停了下來。
子由從車中探出頭來,接著哥哥的話說:“對啊!我也記得呢!爹,當時你還考我們,說古人曾有這種見解,讓我們想想是誰說過類似的話。哥哥當時就答道:‘漢武帝時嚴安便說過類似的話,只是沒有遼主說得明白’。”
蘇洵見兩個兒子記性特好,便笑著說:“你們兩個,真是什么都記得清。你們以為我今天再讀兵書,再談權變,便是改了初衷。對不對?”
子瞻點了點頭。
“彼一時,此一時也。那時爹爹只想在家里平安無事地呆著,所以就覺得富弼大人記下的遼國君主的話很有道理。可這幾年,我讀了許多戰國時候的文章,覺得國家要想長治久安,必須要有大的變革。我朝自稱大宋,若與漢朝相比,國土不知小了多少,幽燕以北,全被遼國占著,而大河之西,又為西夏所據。我朝年年要拿出幾十萬銀、絹和茶葉,說是‘賞賜’,實際上是從遼與西夏人手討個安穩。這與漢武之時大不相同。漢武之世,有李廣、衛青、霍去病和蘇建等人,縱橫沙場,把匈奴趕到了大漠之北,西域之國紛紛來朝,疆土比眼下可能要大幾倍,所以嚴安勸武帝不要再動兵戈,讓百姓休養生息。而眼下朝廷拿錢去買平安,這些錢是從何處來的?還不得靠加大賦稅,從百姓身上擠出來的?長此以往,只怕百姓被榨干了,也不能滿足敵國的貪得無厭。后來我聽了白云道人張俞的話,便有很大的震動,于是便讀起了兵書。如今我想,大宋要想久安,一定要變守為攻,放棄向敵國輸錢賜物,而是自強不息,用武力打敗遼與西夏,使國家像大漢那樣強盛起來,那樣才能一勞永逸。告訴你們吧,上回我在雅州,雷太守也贊同我的想法呢!”
“爹,雷太守出自兵將世家,他又降服了西邊蠻夷,談兵論戰,可能是他所長,可您……”子瞻說道這兒,不愿往下再說了。
蘇洵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于是長嘆一口氣說:“軾兒,爹知道你的意思,你擔心我只是紙上談兵,而且身為布衣,說了也沒用處,只是瞎替朝廷操心而已,對不對?”
子瞻又點了點頭。
“咳!為父老了,科場上每每失意,不中用了!可我心里卻還有一團火,不停地燒著,老想著應該轟轟烈烈,做些驚天動地的事情。怎么辦呢?進士不考了,唯有談兵!要是皇上哪天明白了,朝中大臣也有同樣見解,說不定我還能效力疆場,哪怕是做一個謀士,能為國家做些大事,那我也就沒有虛度此生啊!”蘇洵說著說著,不禁以手扼腕,喟然長嘆。
子瞻聽了這話,沒有再問下去。子由卻在車中說:“爹,您也別太介意。我和哥哥讀了這些年書,將來我們去考進士,肯定一考就中。你就看著我和哥哥做些大事,也許有那么一天,我們派上了用場,替您實現了志向呢!”
“那好啊!爹就盼著了!你母親更是一直盼著那一天呢!所以我要替你們把路鋪好,不讓你們再像我這樣,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呢!”
子瞻見父親心情不好,便輕松地說:“爹,要是有那么一天,我和弟弟受到朝廷重用,我們就像謝玄一樣,和北國之敵大戰一場,把他們打個落花流水,替您圓了這個夢。到那時,您只管在家中坐著等著,讀書下棋,等您聽到我們的得勝的消息,您也像謝安一樣,說上一句‘小兒輩遂能破敵’,只是別把鞋子弄壞了就行!”
蘇洵聽了這話,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蘇洵心想,軾兒把我比作晉朝談笑破敵的謝安石,要是皇上真能重用我的話,我還真想試一試,看看自己有沒有那個能耐呢!
沒等蘇家父子三人來到雅州,雅州城就熱鬧起來了。原來自從雷青被接回家中,雷夫人四處給女兒準備嫁妝,還有青衣江邊的雙鳳堂建成這后,雷太守要招兩個才子做女婿的消息,早在這個小城里四處傳播。雅州人很少見到雷太守的女兒,只聽說她人很俊秀,武藝高強,根據這一點,人們便把她說成閉花羞月之貌,沉魚落雁之容,還說她的武功比唐朝的俠女紅拂姑娘還要厲害。而她要嫁的女婿就更不得了啦,聽說他是眉州的蘇家公子。雅州城年紀大一點的人馬上就扯開了,他們還記得八九年前,眉州城有個蘇序老爺子,愣是把眉州的神佛菩薩給打翻了,他自己得到的報應就是兒子中了進士。聽說他有兩個孫子,自幼不凡,聰明絕頂,文章寫得比他中了進士的爹還好,一手漂亮的書法,“連鰲山”三個大字,好像樓宇那么大,就是蘇公子寫的,一般二般的人,哪能寫出那樣的字來?那字比雷太守的字還要棒呢!還有人說,蘇家的公子武藝超群,雷大小姐就是在連鰲山上被他降住了的。聽了這些似是而非的傳說,雅州節推楊旻有些不安,他在州衙里老要給他的同事們解釋,想做些更正,沒想到雅州的官差愛把衙門里的事散布到茶肆酒館,他越解釋,雅州城里的龍門陣就擺得越大,關于雷小姐和她女婿的傳說版本也就越多,——小小的山城,仗已經不打了,人們除了傳說點州衙里的私事,還有別的可聊么?
雷太守倒是若無其事,整天忙著處理公務,然后再練他的書法。過去他對兒女的事漠不關心,一來是忙,二來因為他的夫人連生七胎,“凰”成群,只無“鳳”,他對兒子的那份企盼,已隨青衣江水,一并付諸東流。自從去年聽夫人說,在連鰲山棲云寺里讀書的蘇家兩個兒子特別精神,雷太守才想起大女兒已經十八,應該找個婆家;而自己那盼子之思,只能移到女婿身上,所以他就親自上山,看了幾眼和女兒一起玩鬧的蘇家公子。雷太守原是山林隱士,世稱“鐵冠山長”,自然是道家高手,對人的相貌一眼便能看穿。他對蘇軾只是一瞥,便知道他天賦極高,將是一代名人,縱然當不上宰相,也是翰林院的主兒,可能還能當帝王之師呢。再看女兒與他之間,關系若即若離,緣分時隱時現,推之即為夫婦,卻之如同路人。雷太守不動聲色,急急返回雅州,叫來楊節推,讓他把手頭的事移交別人,先去眉州把蘇家的祖宗八代打聽清楚。楊節推辦事干練,馬上就探知原來的彭山縣令、眼下的嘉州通判程濬是蘇家的大舅子和親家,他從程濬那兒弄到一份蘇洵親自編纂的蘇氏族譜,知道蘇家近著說是大唐宰相蘇味道的嫡傳,遠點說是蘇秦蘇武的后裔。到了這個時候,雷太守還猶豫什么?急忙派楊節推去請蘇洵。等到見了蘇洵,雷太守又吃一驚,他從面相上看出,原來蘇洵也是一代文星,只是沒有發跡而已。一談起國事和文章,他便知道蘇洵確實是個人才,他被埋沒至今,都是科舉的過錯。于是雷太守便將兒女之事藏起,只與蘇洵縱論天下,大談兵戰,又說文章,最后他決定先把蘇洵推薦給成都知府田況,如果田況那廝有眼無珠,我雷簡夫就把蘇洵舉薦給御史中丞張方平。張方平是朝中重臣,他與歐陽修等人交情很深,雷簡夫來雅州為官,便是張方平的推薦,難道他還會看不上蘇洵?到了此時,雷簡夫已把蘇洵看作知音和天下奇才。他知道蘇家現已沒落,門坎兒比雷家低了許多,兒女婚事與其自己開口,不如讓蘇洵先提為好,他如此聰明睿智,難道還聽不懂我的弦外之音?蘇洵覺得平生首次遇到官場相知,自己又受到如此禮遇,果然沒過三天,便把兒女之事說了出來。雷簡夫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連二女兒一并推介,用小三歲的彌補大兩歲的遺憾,沒想到蘇洵磕絆都沒打,欣然應允。雷簡夫心里的那份高興,就別提了。他想到自己正處于三國赤壁戰場上的那種情勢: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果然到了春天,東風便起,蘇洵帶著兩個兒子,從眉山乘風馳馬,來到雅安。雷太守見到蘇轍,更是高興,他覺得這個孩子天庭飽滿、地角方圓,比他哥哥更有福相,好像是個宰相的材料!于是雷太守高興至極,急忙招來州里的通判、參軍——直到節推這一層,都來與蘇家父子相見。他特意囑咐楊節推,要他把州衙里那兩個年輕有為的刀筆——王慶源和蔡子華兩個找來,讓他們陪著兩位公子。酒宴之間,雷太守故意拈出一些雅州官員們不可能知道、而蘇家父子不可能不知的歷史掌故,展開話題。其結果當然是蘇家父子如數家珍,雅州官員洗耳恭聽,到了最后,雅州人覺得就連蘇家的小兒子都能做雅州州學教授或官場督導,于是雅州的名流紛紛出動,我請老蘇題字,你求大蘇寫匾,他乞小蘇講學,蘇氏父子轉眼成了雅州有史以來最風光的人物,雅州城也因為他們的到來而大放異彩——可不是么,一百多年后有個叫王象之的人,編寫出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地理巨著《輿地紀勝》,其中說到雅州時,就大量記載著老蘇未出名時帶著大蘇小蘇來此游覽并在那里“名滿天下”的事跡,據說當時雅安有位名氣和后來張大千差不多的繪畫高手,專門為蘇氏父子和雷太守相見一事繪了一副大大的畫圖并且掛在雅州的“賢范堂”里,一直掛到南宋的時候;又說雅州的龍興寺等地方,還大量保留著三蘇的墨跡呢!
反正那些日子,既是子瞻興奮的時期,又是他心里忐忑不安的時候。讓他興奮的是,雅州城里從太守到平民,人人都很尊重他,年長的叫他蘇大公子,年輕的熟了一些的,見面就稱“大蘇”,猶如眾星拱月一般。子瞻領略到了為什么過去的名士,到哪兒都要請人捧著,這種情勢,仿佛就像坐在轎子上被人抬著一般,若讓你再像平民一樣騎驢跨馬,反而會心里空空的沒有著落。好在子瞻還清醒,他知道雅州人對他們父子的頂禮膜拜,主要出于對太守的畏懼,或者說是看雷太守的面子。想到這兒,子瞻又不安起來,我們父子對雷太守并不了解,憑什么要讓他如此高抬?而他在連鰲山時,親耳聽雷青說過,像勾臺符那種隱居山林的高士,包括雷太守的弟弟雷威,都不愿與他再做朋友,難道只是因為雷太守離開草野,做了大官么?好像不這么簡單。特別是那個琴瘋子,他居然知道那把雷琴是他的先人、大唐樂師雷鳴送給蘇家先人蘇味道的,而且還譴責蘇味道辜負了那把琴;還提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轍,不要再與雷家的人來往,自己如今呆在雅州,不正是無視雷威的提醒么?還有,他說雷青與雷琴只有細微差別,怎么可能呢!雷青是那樣爽直俊秀,面如凝脂,膚若柔胰,而雷琴卻是面目蒼老,裂紋如斑,它與雷青沒有相同之處啊。到底我該相信誰呢?
來到雅州,子瞻也交上了幾個朋友。那就是負責陪伴他們的楊旻楊君素和王慶源、蔡子華。子由尚是小孩,沒有什么可說,子瞻與他們聊得特別多。他們三個比子瞻只大七八歲,年紀都在二十五六歲左右,都是州里的舉子,全沒考上進士,所以在雅州先做刀筆小吏,楊君素因為做事干練,就做了“節推”——就是節度使的推官。子瞻慢慢了解到,“節度使推官”應是官位八品的幕僚,其實雅州只是個小州,根本沒有“節度使”一官,“節推”便是獨立做事的干辦、主吏一類的隨從,稱他“節推”,既是抬舉他,又等于贊美了雷知州,就像人們習慣把知州也稱為“太守”一樣。而王慶源與蔡子華就不行了,他們負責抄抄文案,記錄點東西,是名副其實的刀筆小吏。蔡子華說話不多,為人謹慎,子瞻對他敬若師長,可王慶源卻很是豪爽,與子瞻特別投緣。時間久了,子瞻便知道王慶源是眉州青神縣人士,于是就向他打聽起青神有沒有史清卿和陳公弼兩個人,陳公弼是不是有個兒子叫陳季常,因為知道了陳季常,也許就能打聽出史無奈的下落。王慶源告訴他說,青神可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陳公弼是青神縣出去的進士,在當地的名氣就和吉州出了個歐陽修差不多,聽說他有四個兒子,有的文,有的武,其中有個叫做陳慥的,武功甚為了得,可能他就是子瞻說的陳季常,他們已隨父親到外地官府中去了,根本不在青神縣。至于史清卿,王慶源說他好像聽說過,據說史清卿是個醫生,后來到終南山學道去了,王慶源沒見過他,到是有個史炤,歲數與王慶源相仿,也是個醫生,王慶源在青神時,還找他看過病呢。子瞻聽了這些,心中甚為高興,便與王慶源相約,過一陣子一定要同去青神,去找找那位史炤,說不定能從他那兒便可知道史清卿和史無奈的消息。
在雅州呆了一陣子,子瞻心里的隱憂,遠遠不止雷青與雷琴的關聯。他發現王慶源和蔡子華二人,提起雷太守時,敬畏多于敬佩,心中便不禁生疑。向他們多作打聽,他們都是守口如瓶,決不說一個太守不是的字詞,就連生性直爽的王慶源也是如此。每當王慶源和蔡子華將子瞻兄弟兩個送回“雙鳳堂”,他們就要打量一下這樓閣,眼神里似有一種說不出的神色,好像是羨慕,卻又有些輕蔑。子瞻他們來到雅州后,父親便住進了州衙邊的驛站,整天與雷太守大談兵法,縱論天下,而他和子由只要不外出附庸風雅,便被安排在“雙鳳堂”,讀書練字。子瞻見那雙鳳堂修得非常華麗,里面擺滿了前人的真跡墨寶,還有一些自己從未見過的書籍。他不時地要問自己,雷太守不過一個小州太守,官位至多五品,他從哪兒弄來那么多的錢財,購買這些古董字畫,建造亭臺樓閣?雖說他的曾祖父、祖父、叔祖和父親都有過戰功,他們會留下如此多的錢財和寶物么?而雷太守本人隱居深山時,頭戴鐵冠,跨牛往來,應是兩袖清風,貧若赤子,怎么做了幾任知州,一下子就有如此多的財產?難道他已學會道家黃白之術,能將黃土化成白金?再看他談吐雄健、氣吞斗牛、揮金如土的樣子,子瞻更覺得,雷太守是個猜不透的謎!
然而子瞻又是一個極為孝順的人,他看到父親對雷太守敬重不已,談起天下大事同聲同氣,而雷太守對他們父子的稱贊也是出自真心,看不出任何虛偽。當然,雷太守興奮起來,也是說話海闊天空,沒有遮攔,就像他寫字一樣洋洋灑灑,非常隨意,說大話、吹牛皮的毛病不時出現,而這一點正是天下文人和隱士的通病,從屈原到司馬相如,從東方朔到李白,包括當今的范仲淹和歐陽修,哪個沒有這種習氣?自己的老父親和我蘇子瞻不也一個樣子嗎?想到這兒,子瞻又覺得自己在胡思亂想,實在沒有多少道理。看到子由來到雙鳳堂,便拿起那些以前沒見過的詩書狂讀起來,一如自己見到大塊紅繞肉那樣癡迷,子瞻也擋不住那些詩書的誘惑,也把自己深深地埋進了紙堆。
就這樣,子瞻和子由他們在雅州,一呆就呆了兩個月,他們把雙鳳堂里的書讀完了,把青衣江岸的景色觀遍了,把雅州人的贊美聽足了,他的父親也把《權書》、《衡論》等著作又重新修改一遍,這才想起他們的婚姻大事。雷太守在此期間,也曾舉辦過幾次家宴,雷夫人帶著雷青雷紅出席,子瞻和子由因此見到紅顏知己。雷青比以前少了一些野氣,多了一些羞怯,可子瞻覺得她此時更加美麗。而雷紅也十一二歲,漸漸有了些少女的模樣,子由對她也有好感。一次酒宴之中,雷太守突然對蘇洵說:“既然你們喜歡這里,何不把夫人也接到雅州住下,就在這兒替長公子完婚呢?”蘇洵當時沒醉,他矢口否定了這個建議,他說娶媳婦與招女婿可是兩回事,他不能做出讓人說三道四的事情,何況他的兩個兒子將來還要進京考進士、謀出身呢。雷太守覺得蘇洵的話很有道理,便笑著認可,只是雷夫人很是著急,她說雷青眼看著十九歲了,望她能與子瞻早日完婚。
蘇洵覺得此次西行,已經大獲成功,于是決定帶著兒子返回眉州,擇個良辰吉日,為子瞻和雷青操辦喜事。當時正值春季,雅州與往常一樣,下起了連綿細雨,父子三個只好再作滯留,等天放晴了,再向雷家告辭。
這天夜晚,小雨依舊淅淅瀝瀝,子瞻與子由在雙鳳堂內,展紙操筆,又練起了書法。雙鳳堂外雨聲簌簌,青衣江內水流急急;雙鳳堂里笑語歡聲,兄弟兩個走筆如神。這時子瞻又想起雷太守關于在江水急流的時候練字,可以使書法大有長進的說法,便笑著對子由說:“我以為江水湍急,只能讓人寫字的速度加快;若說有補于筆力,可能是夸大其辭了呢。”
子由知道他這話是沖著雷太守的高論而發的,便與哥哥商榷起來:“縱然不能增補筆力,也可讓你氣韻貫注。難道你沒覺察出來,你此時寫字的速度比平時快了,通篇流利,更顯一氣呵成,毫無呆滯之跡么?”
子瞻笑了起來,他逗子由說:“還沒娶人家的女兒呢,怎么就不幫哥哥說話了?”
子由反唇相譏:“你剛剛要做人家女婿,你就轉臉不與老泰山同心同德了?”
說完之后,二人全都大笑起來。
不料這時,門外傳來輕輕的落腳聲。子瞻若有所悟,示意子由不要出聲。
子由也止住了話語,想聽聽外面有什么動靜。可他卻沒有感覺出外面有任何聲響。
靜靜之夜,突然傳來幾聲冷笑,接著便出現兩個人輕輕對話的聲音。子瞻子由,屏息靜聽。
“史兄,看來雷威說得一點不錯,你我若再不來,恐怕他們要誤入岐途,不知要經歷多少坎坷呢!”
子瞻與子由聽了,覺得那聲音有些耳熟,卻又分不清是誰。二人急忙走到門前,想伸手把門打開。
沒想到那門不打自開,從外邊擠進兩個人來,他們頭戴斗笠,身披蓑衣,前面的那個分明是勾臺符,而后面一個,卻是久違多年的史清卿,那個笑說朝廷紛擾的史先生!
子瞻與子由一見那位只露一面便再無蹤影的史先生出現了,而且是勾臺符陪他同來,知道必定有什么大事。子瞻又驚又恐,急忙問道:“二位先生,你們怎么來了?你們知道我們在這兒?”
“哈哈哈哈!要是連你們在哪兒都不知道,我們不就是俗人了嗎?”勾臺符邊笑邊說。
史清卿卻不言語,他將蓑衣和斗笠摘了下來,往地下一扔,露出了身上的藥葫蘆;然后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看著子瞻與子由發笑。
子瞻被他笑得渾身發冷,急忙問道:“先生,出了什么事情?”
勾臺符一旁正色地說:“子瞻、子由,難道你們兩個想毀了自己的名聲,也毀了自己的前程么?”
“先生,此話怎講?”子瞻急問。
“難道你們不知,雷簡夫是我們山林之人的敗類,他是個隱者不齒、蜀人不齒、官場同樣不齒的人物?”
“什么?先生為何要說這種話?”子由也覺得甚為奇怪,不禁急忙問道。
“史兄,你的口才比我強得多,還是你給他們說說,那個想將他們招為乘龍快婿的雷簡夫,是個什么人物吧!”
子瞻子由四目直視,齊齊盯著史清卿,就像當年在天慶觀聽他一講就是半天、一聽就目瞪口呆一樣。
“好吧,那就讓我再給你們講一次故事!”史清卿再次打開了他的話匣子。
史清卿口中的故事,本來就是子瞻和子由最愛聽的,何況這回說的又是與他們休戚相關的雷太守的故事呢?子瞻心中諸多疑影,也盼著有人來揭開。他拉著子由,背靠著案子,靜靜地聽了起來。
“子瞻、子由,你們對雷簡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雷簡夫祖祖輩,從來都是兩張皮。他對外人有一張好皮,而做起事來,卻有另一張惡皮。你父親為人耿直,不愛猜忌,所以見到他的一張好皮,便上了他的當,還帶著你們兩個進了他的圈套。只要你們靜下心,聽聽我講的一些事情,你們便會幡然醒悟了!”
“什么?雷家的人都有兩張皮?”子瞻叫了起來。
“你們先別驚慌,聽我慢慢道來。雷家自稱先人是雷被和雷萬春,其實那是拉大旗、做虎皮。雷家來歷,只有雷威,也就是琴瘋子說的是實話,他們只是大唐琴師雷鳴的后人。到了北周時候,雷家出了個雷德讓,考上了進士,跟著宋太祖入宋為官,在大理寺主管過朝廷司法。雷德讓為人浮躁,專做驚人之舉,借此擴大名聲。有一回宋太祖正在用膳,他就闖進大殿,厲聲大叫,唯恐皇上不知道他。太祖一時動怒,命人將他拉出,立即砍掉腦袋!雷德讓這才害怕,只好磕頭如搗蒜,乞求皇上饒命。太祖息怒之后,把他貶到商州做司戶參軍,管管戶籍。不料他根本就不把商州知州奚嶼大人放在眼里,還寫文章辱罵奚嶼。奚嶼當然不是好惹的,就將他的罵人文字搜出,將他用枷鎖上,送往朝廷治罪。后來雷德讓又向皇上求情,太祖念他是個直臣,就把他再貶到靈武軍中。雷德讓與他的長子雷有鄰挖空心思,圖謀再起,正好這時遇到了一件朝中丑事。原來那位整天標榜以‘半部《論語》治天下’的宰相趙普,當權甚久,財欲熏心,放縱家人營私舞弊,私自把皇上御用的秦嶺老樹弄到家中修建樓堂管所,弄得京城人人皆知。太祖當然很是生氣,但想到那趙普為政多年,勞苦功高,這種事情只是小節,就沒重罰。這時趙普的堂吏李可度和家臣胡贊兩個膽子也大了起來——主子一味枉法,奴才必然貪贓。他們公然接受天下貪官污吏的賄賂,其中秘書監王洞賄賂的東西最多。王洞的錢哪兒來的?來自上蔡主簿劉偉手中。那劉偉原是雷有鄰的好友,二人情同兄弟,無所不談,劉偉為了升官,便偽造公文和印信,在自己的政績考評單子上,真真假假地蓋了許多官府的大印,評語也全是好話,然后再奉上大批銀兩,由王洞遞交給胡贊,再由胡贊買通李可度。李可度把那一堆蓋著大紅戳子和許多優秀評語的文書往宰相趙普面前一呈,趙宰相便樂了,以為他又發現了個人才,于是大筆一揮,劉偉被越升三級,到朝廷里當了秘書省正字。雷有鄰在一邊看了,眼睛紅得像兔子一般,他回去和被貶在他鄉的老爹一商量,一不做,二不休,二人把這種官場丑事寫得清清楚楚,以雷有鄰的名義,直接給皇上上書,并且捶響了朝廷聞鼓院的那面大鼓。這下子皇上被驚動了,御旨批出,命御史臺嚴加追查。紙里當然包不住火,雷有終所說的事情,件件皆有憑據,果然他所揭露的是大宋官場第一號丑聞,從王秘書監到大宰相趙普,個個灰頭土臉,見了人就用袖子把臉面遮上。皇上聽了御史臺的匯報,自然雷霆大怒,下令把劉偉拉到街市,立即斬首;王秘書被關進死牢,胡贊、李可棄全部充軍,家產歸公;就連德高望眾的宰相趙普,也被貶為河陽節度使,逐出京城。這一件事把京城文武百官,嚇得尿褲子的也有,裝病不出的也有,請求養老致仕的,更是不乏其人,而那個秘書省正字的官,皇上便讓雷有鄰做上了;他的老爹雷德讓,居然又被起用為職貢舉,也就是當年天下舉子的恩師。從此雷有鄰名震天下,只是官場上的人,誰見到他誰就躲開,沒人再敢惹他,甚至不愿與他住在一條街上,‘有鄰’到了最后,連個鄰居都沒有。這個雷有鄰,便是雅州太守雷簡夫的親爺爺!”
子瞻與子由聽了,面色漸漸變紅,轉而由紅變紫,一時說不出話來。
“也許你們會問,雷有鄰不是有個弟弟,叫雷有終嗎?他可是為朝廷立過大功呀!這話不假。雷德讓憑著兒子告密,再一次大紅大紫,兒子女婿都跟著升官。雷有終武藝高強,隨著王師北征,立下戰功,做上了廣州知府。不料他妹夫衛濯此時又因財產的事情與他翻了臉,向朝廷密告雷有終在廣州貪贓枉法。朝廷一查一個準兒,雷有終也被貶官好久。后來咱蜀郡的平民王小波和李順兩個率眾造反,雷有終便請求參加平叛,他到了蜀川,便大開殺戒,蜀郡民眾,被他殺得喊爹叫娘,連小孩子聽到他的名字都害怕得不敢出聲,因此他就做上了成都知府,也就是成都諸路的邊關大帥。這時雷有讓在京城的崇仁里建造豪宅,錢不夠用,便派人到成都向雷有終要錢。雷有終便把官府的公款,悄悄拿出好幾百萬來,讓他老爹把安樂窩蓋得花團錦簇。雷有終平日好大喜功,崇佞佛教,大修寺院,揮金如土,到他死的時候,居然虧空官府的銀錢多達千萬之巨,不要說成都民眾深受其害,就連前朝佞臣王繼英,都因財產比不過而對他恨之入骨。你們想想看,這個雷有終在蜀川,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事情!”
子由聽到這兒,便怯懦地問:“那,那個雷有鄰呢?”
“雷有鄰結局更慘。他后來好像得了一種病,專以告發官員的隱私為榮,最后落到人人提起他就咬牙切齒的地步。有一次他白天在家中睡午覺,突然發現劉偉來到堂中,手持大棍猛擊他的后心,他就慘叫起來,接著一連嚎叫數日,太醫來了都說沒治,結果嚎干了嗓子,最后慘死在家中,卻沒一個人來給他送葬。”
子瞻聽了這事,不禁毛骨悚然。
“接下來我再給你們說說雷有鄰的兒子、雷簡夫的親爹雷孝先。”史清卿拿起桌子上不知是子瞻還是子由的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水,然后接著說道:“雷孝先自幼聰明,他沒跟自己的爹爹學習告密,卻跟著他的叔叔,練就一身好武藝。后來又借著他爺爺當主考官的勢頭,輕而易舉地考上了進士,在秘書省當了校書郎。他的姑父告發他的叔叔雷有終,雷孝先也受牽連,便被發配到了均州,后來又被起用為宛丘知縣。這時咱蜀郡的王均再度造反,雷有終步著他叔叔的后塵,充當朝廷大軍的前敵先鋒,在成都的升仙橋一帶大破叛軍,繳獲了王均的金槍和假造的皇帝衣冠,為朝廷立下大功,做上了華州知州。后來寇準很常識他,舉薦他到貝州,也就是河北清河,眼下的恩州統領兵馬。那里與遼國接壤,寇準想借他的武功,擋住北國進犯之敵;雷孝先果然有辦法,邊境上一時相安無事。這時黃河邊上有個混混,名叫張熙載,他冒充朝廷派出的黃河總督,到處招搖撞騙。雷孝先是何等家教?——張熙載的騙術,到他雷家人面前,只是小兒科而已,雷孝先將那位黃河總督請到貝州,三言兩語就讓那張熙載穿了幫,然后立刻拿下,鎖進大獄。偏偏雷孝先做夢都想在邊關立下大功,他覺得張熙載騙術不高,玩得不大,便把他叫過來痛揍一頓,然后讓自己手下的司理參軍紀瑛,教唆張熙載裝扮成遼國的間諜,號稱大遼國的景州刺史兼侍中,還擁有司空、太靈宮使者等頭銜——這樣雷孝先便等于俘虜了敵國的頭面人物,便親自押著他到朝廷請功。誰料這事讓包拯包龍圖給知道了,大騙子押著小騙子進了開封府,便被包龍圖一指捅穿,寇宰相也不愿救他,雷孝先從此名聲狼籍,最后困死在西京洛陽。這就是雷太守親爹的下場!”
子瞻與子由聽到這兒,心中還是不解,他們覺得,既然雷家的先人如此劣跡斑斑,為什么雷太守和雷威又如此有名呢?想到這兒,子瞻便發出非常尖銳的一句問話:“史先生,既然如此,你們為何又與他們做了朋友呢?”
“問得好,問得好!”史清卿連連點頭,接著笑對勾臺符說:“勾兄,下邊就是你的事了,請您給他們說說吧!”
勾臺符一直披著他的蓑衣,好像那東西便是他的羽翼,此時蓑衣上的雨水已干,他的腳下卻是濕漉漉的一片。聽了史清卿的話,勾臺符便清了清嗓子說:“雷孝先有兩個兒子,老大雷簡夫,老二叫雷威。他們兄弟兩個天生聰穎,自幼學得武藝超群。只是雷家在官場上聲名很糟,誰見到他們都要躲得遠遠的,誰還會保舉他們出來做官呢?更不敢去考進士。這兄弟兩個空有一身武藝,卻被祖上的惡名所誤,終日在家,苦苦思索,練武之余,他們分別練出一種絕技,雷簡夫把劍法帶進筆墨之中,寫出一手劍氣森嚴、令人驚羨的好字;而老二雷威,則帶著劍法進入絲竹管弦,琴聲可以驚天地而泣鬼神。有了這些絕技,二人還是得不到世人認可,于是一怒之下,兩個便進了終南山,要隨我們的先生學道。”
“你們的先生?請問二位先生,你們的先生是誰?”子瞻決不會漏過良機,于是見縫插針,急忙問道。
勾臺符看了史清卿一眼,史清卿對他點了點頭。勾臺符說到這兒,已不善辭令,他慢慢說道:“我們的先生姓章,立早章的章,名詧,字隱之,本是成都雙流人士,道號沖退居士。他隨陳摶老祖在古岳華山學道多年,后來陳摶老祖升仙而去,章先生便離開華岳,到終南山上收徒傳道。先生先招了四個弟子,還有兩個道童。今天不妨告訴你們,這四個人其中,便有白云道人張俞,還有我們兩個。這時雷簡夫帶著練琴練得走火入魔的雷威進了終南山,說什么都要師父收留他們。師父看到他們家世艱難,二人又都神智迷亂,一時動了惻隱之心,便將他兩個也收為徒弟。所以我們與雷簡夫和雷威,就成了師兄弟。”說道這兒,勾臺符卻不再言語了。
“二位先生,那雷太守后來為什么出來做官了呢?”子瞻曾聽雷青說過這些事,但他還想證實一下。
史清卿見勾臺符不善言談,便把話題接了過來。不過他沒有直接回答子瞻的話,卻先從師父這邊講了起來。
“我師父自幼愛好特廣,然而陳摶老祖卻不讓他學別的,一心只研《易經》,所以他心中還有諸多夙愿,都寄托在徒弟身上。他剛收下我們時,便許下宏愿,說他要帶出一批名震天下的弟子,讓大宋也出幾個英才,與前朝大唐比試比試。他要白云道人學著李白,去做詩仙;要我學著孫思邈,當個藥王;這位勾臺符喜歡耍劍,師父便讓他學做劍客,非把唐代的虬髯客給比下去不可;還有一個叫無礙子的,善于說人禍福,師父讓他去做呂洞賓,沒想到他倒騎著驢出了山,那條驢子可能不認得路,不知把他馱到那兒去了。師父還想尋找幾個有天賦的人,說要再培育一個琴師,一個書圣,外加一個文豪。師父身邊的道童,也跟我們一起讀書,后來有一個說,他要成為文豪,師父就笑著讓他外出學詩學文去了。這時正好雷簡夫和雷威兄弟兩個來了,哥哥擅長書法,弟弟是個彈琴高手,這兩個都對了師父的心思,師父便把他們收下了。一開始我們幾個相處甚歡,都按著師父指的路子走,只是功夫沒有到家,誰也沒能成為成仙成圣,只有雷威一個,終日迷于琴中,最后把琴彈得足以驚天地而泣鬼神,可他卻成了瘋子。”
“那雷太守呢?他的字寫得確實是好,怎么不做書圣,偏要去當太守呢?”子瞻接著問道。
“這就是雷簡夫的另一面。原來他們雷家的人,祖祖輩輩都有官癮,只要人還沒瘋,雖然身在山中,卻要想著世上。雷簡夫騎著老牛,頭戴鐵冠,學《易》算卦,都很有成就,可就是時時念著塵世。動不動就要下山。正好那些年長安大旱,皇上便命京兆府的官員把漢武帝時修建的三白渠給修復了,以解三秦旱情。不料京兆府那批貪官污吏,調集長安六縣民眾數十萬,用了幾個月的時間,砍伐秦嶺樹木百余萬株,也沒有把三白渠給修好,勞民傷財,怨聲載道。這時雷簡夫對師父說:‘要是再這樣折騰下去,恐怕秦嶺和終南山的數木都被伐光了,百姓都被奴役死了,還是建不成渠,蓄不了水。師父您讓我出山吧,我小試身手,便能成功,功成之后,我立即回來!’師父沒有攔他,便讓他騎牛下山。雷簡夫果然有些手段,他只用了三分之一的木料,用了三十天的時間,就把三白渠給修成了,把渭河的水引了進來,讓百姓的莊稼得到了灌溉,給長安人造了大福。可是他從此貪戀官場,再也不愿回來了。”
“二位先生,道家所秉理念,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雷太守能為百姓造福,自然是件好事,何必非要他再回山林呢?”子瞻聽到這兒,便反問起來。
“子瞻,你還年輕,不知世事艱難。自古以來,官場就是一個裝著蜜糖并攙著血腥的大缸,有多少人都是帶著青白的身子走了進去,弄臟了躬殼之后再也不能歸來!像我道家先祖張良那樣,功成名退,浪跡湖海的能有幾人?何況雷簡夫本來就是饕餮之徒,他進了官場,就像狗熊掉到了蜜缸里,吃得撐死了,也不會再跳出來!雷簡夫修渠成功后,當然是名聲大振,加上他文筆又好,京兆尹就把他留在身邊做了幕僚。你們知道長安附近有個武功縣么?那是你們蘇姓的郡望所在。武功縣有一個富甲一方的豪紳,名叫范偉。那范偉為了逃避朝廷賦稅,偽造先皇黃絹敕書,說他是先朝武功縣令范祚的后人,因有政績,皇上下詔永免賦稅。不料此事卻被他的族人告發,京兆府便派人勘查。按照大宋律令,此事若被揭出,范偉人頭必將落地,家產全部充公。此時范偉便派人連夜掘開范祚的墳墓,同時把自己死去多年的祖母也從墓中挖出,生生地把他的祖母埋進范祚墓中,然后便找雷簡夫,請他重新寫一塊雙人合葬的墓碑。只此一塊墓碑,范偉便給了雷簡夫白銀三十萬兩。雷簡夫受窮半生,見了這些銀兩,便泯滅天良,真的給他寫了!他還勸告京兆尹說,此事若是假的,范偉豈能辱沒其祖母?就算查出來是假的,那范偉死了是件小事,可京兆尹的政績和名聲便沒了;萬一不是假的,范偉再翻過案來,豈不是要有一大批官員反被株連?京兆尹聽他如此分析很有道理,竟然下令撤了案子。雷簡夫拿著這么多的銀兩,便回到終南山,要給師父大修道觀。師父當時一怒,便將雷簡夫逐出師門,帶著我們幾個來到岷峨一帶。雷簡夫后來就到處修建寺院,給家人營造山堂,用的全是這筆不義之財,包括你們所呆的這個雙鳳堂,都是贓款所修,難道你們就沒有覺察出來?”
子瞻和子由聽到這些,不禁目瞪口呆。他們沒有理由不信史清卿的話,兩個人只想早早逃出腳下的“雙鳳堂”,跳到大雨之中,把自己沖刷個一干二凈。
“子瞻,子由,你們二人都是罕見之才,你們的前途不可限量,你們的聲名若被雷簡夫所沾污,那將是你們的終生不幸,也是天下的大不幸啊!”史清卿語氣深沉地又加上一句。
子瞻這時心中好像吞了一個大大的蒼蠅,直想嘔吐。他“騰”地一下子跳了起來,拉住史清卿的手便說:“史先生,勾先生!你們不要再說啦,我們這就走,馬上離開這個地方!”
子由卻怔怔地看著他,喃喃地說:“哥,我們這就走了,爹怎么辦?雷青姑娘怎么辦?”
子瞻被他這一提醒,一下子沒了主意,兩眼盯著弟弟,卻是說不出話來。
史清卿見他們這個樣子,就看了勾臺符一眼,勾臺符也對他點了點頭。
史清卿接著說道:“子瞻,子由,正因你們父子心地善良,我們才不愿看到你們被雷簡夫傷害。可憐的雷青姑娘,她生在雷家,也是她的大不幸啊!你們想想看,那雷威即便瘋了,也知道割舍親情,何況你們還沒到木已成舟的地步呢?”
一向口齒靈俐的子瞻,此時也木訥起來,他張口結舌地問道:“二位……先生……我……我……還能見……還能再見雷姑娘一面么?”
“雷姑娘她……”史清卿想說,卻也忍不住地停下了。他覺得這件事情太讓子瞻傷心了。
“雷姑娘怎么了?她可是無辜的啊!”子瞻叫了起來。
“你們別想這么多了,此刻雷威正在雷姑娘那兒,她不會怨你,她會明白一切的。”史清卿說。
“不,不!說什么我也要再見雷姑娘一面!”子瞻大叫起來。
“好吧。天亮之后,你便去找你們父親,離開這個骯臟的地方。你可以去見雷姑娘,可你要有準備,不管雷姑娘成了什么樣子,你都要能夠忍住。不然的話,你就別去與她相見!”史清卿說完這話,起身穿上蓑衣,便要離開。
“史先生,您慢點走!”子瞻上前拉住了他。
“還有什么事嗎?”史清卿問道。
“以后子瞻要找你們,到哪兒找呢?”子瞻說著,眼睛里帶著乞求的神色。
“哈哈!還用得著你找我們?到了節骨眼兒上,不用你找,我們就會出現的!”勾臺符淡淡地說。
史清卿覺得勾臺符的話太冷,他同情地看了子瞻一眼,然后說道:“眉州往南,便是青神;青神再往南,便是峨嵋山。”史清卿已經穿上蓑衣,他一邊拿著斗笠,一邊說。
史清卿和勾臺符走了。子瞻和子由跟著他們走到屋外,眼見他們消失在淅淅小雨之中,卻不能隨之而去,也不愿再回雙鳳堂中。
他們在雨中站了好好久久,一任雨水洗刷他們的身體,也希望那雨,能沖刷他們的心靈。
不知過了多久,雨漸漸停了下來。
子瞻好像若有所悟,他沖進雙鳳堂內,把自己兩個月來所寫的東西,全部撕成一團,然后投進青衣江中。子由也和哥哥一樣,撕完自己的筆跡,又把用過的筆墨,還有他們在這兒用的被褥,也都扔進江中,任它們隨著流水,漂向遠方。
他們沒動雷太守的一本書,他們怕弄臟了自己的雙手。
兄弟兩個站在堂外,手拉著手,什么話都沒有說,但互相心里想的是什么,不用說也互相明白。
天亮了,天也晴了。太陽露出了久違的清光。
兄弟兩個急忙來到驛館,喚醒父親蘇洵,他們沒有更多的話,只是輕輕地說:“爹,我們回家吧,我們想娘。”說完之后,二人淚水如雨,簌簌而下。
蘇洵也覺得應該回家了。他要帶著兩個兒子,去向雷太守辭行。子瞻卻說:“弟弟,你陪爹去吧,我要去看看雷姑娘。”
子由睜著惺忪的眼睛,向哥哥看了又看,于是點了點頭,便跟著爹爹去了。
子瞻什么也沒多說,三步并作兩步,從州衙的旁門沖向雷家后院。州衙里的人誰不認得他?早有兩個役人,將他領進雷姑娘的住房之外。
進了后宅,雷夫人便迎了出來,她帶著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子瞻,然后對他說:“雷青病了。”
子瞻并沒有止住腳步,仍然向雷青的住處奔去。香云這時走了出來,把他領進房中。
雷青確實病了,她面色發黃,雙目緊閉,知道子瞻來了,卻看都沒看他一眼。
子瞻上前拉住她的手,大叫一聲:“姐姐!”然后便被淚水蒙住了眼睛。
香云悄悄地走了出去。
雷青慢慢地睜開眼睛。
“你來了?你走吧……”雷青輕輕地說。
“姐姐,是我,我是子瞻啊!你怎么了?”
“子瞻,別說了。昨天晚上,我叔叔來了。他瘋瘋癲癲的,拉著我的手,說了一夜瘋話。你……你走吧……”
“姐姐,你是我的姐姐,永遠是我的姐姐!”子瞻哭了起來,撲到她的身上。
“子瞻……你看看我的手……只看這一回……以后永遠……永遠不要看了……”
子瞻拿起她的手,他的雙眼瞪得很大很大。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來她那嬌嫩如雪的皮膚再也看不到了,她的手臂上出現了一塊一塊的斑紋,就像水塘退水之后,又經烈日暴曬,慢慢地皸裂了;不!她的手臂上不再滑如柔荑,燦如凝脂,而是斑駁漸起,紋隙頓生,像什么來著?天哪!她的肌膚就像那把歷時三百多年的雷琴外表一樣!不錯,就是那個樣子!
子瞻大叫一聲,昏倒在她的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