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八
章
爺爺您怎么走啦
您要等我中進士啊
蘇洵再度進京參加科舉,二子和同兒還在家中讀書。這年二子十二歲,同兒也已九歲多。還有八娘,快到十四歲了,已然一個大姑娘。前一陣子她在父親的放縱之下,什么事情都要與弟弟在一起,眼下程夫人一接手,少不了對她和他們都看管得嚴一些,就連正月十五眉州鬧花燈的時候,都沒讓他們出去看。
轉(zhuǎn)眼過了二月下旬,院內(nèi)青草由黃變青,轉(zhuǎn)而綠茵成片。爺爺見到二子和同兒像小羊一樣被圈在家中,心里很是不忍,便對兒媳婦說:“孩子總要玩的嘛!他們過去在天慶觀里,就是一邊說笑,一邊讀書的,怎么能管得這么死呢?明天便是二月二十五,是咱們這兒的蠶市,我可要帶他們看看去!”
程夫人當然不能違了老爺子的意思,便讓二子和同兒把所看的書做個記號,收拾妥當,還給他們試穿新的衣服,讓他們準備明天跟爺爺進城,觀看蠶市。二子和同兒高興得一夜都沒睡好。
第二天早晨,二子和同兒跟著爺爺離開家門,在蠶市里一呆就是一上午。原來那蠶市是眉州春天時候最大的集市,許多百姓來到這里,把冬天在家編織的蠶筐、蠶籠,還有讓蠶兒爬上吐絲的“蠶箔”,以及繅絲用的鍋、架等東西全拿來賣,那些準備養(yǎng)蠶的人,你挑這個,我買那個,討價還價,歡聲笑語一片。蘇家沒有養(yǎng)蠶,二子和同兒也就不認得“蠶箔”,他們見到那些用麥桔做成的長龍一樣的東西,十分好奇。爺爺便告訴他們,等到蠶兒吃足了桑葉,肚子里全是絲,身子透明透亮的時候,蠶農(nóng)便把它們拿到這種“蠶箔”上,讓它們吐絲,不到幾天,這“蠶箔”之上就掛滿了白色的蠶繭子,遠遠地看去,就像春天梨樹上的梨花一樣好看呢。二子和同兒高興不已,便在蠶市之上看這個,望那個,還真的學會了不少東西。然而他們看到那些賣東西的農(nóng)家,個個面黃肌瘦,衣裳藍褸不堪,而集市上許多商販,個個打扮得人模狗樣的,卻要拼命往下壓價,讓老百姓個個叫苦不迭。這些商販,想用最低的價格把這些養(yǎng)蠶的器具全給買下,等到蠶季一到,再高價賣給養(yǎng)蠶的人。二子和同兒住在紗縠行里,過去看到的都是絹紗成品,沒想到蠶農(nóng)從編器具到養(yǎng)蠶,再到把蠶絲繅出,再織成絹紗,居然要經(jīng)過這么多器物,付出那么多的艱辛,可是身上穿著綾羅綢緞的,卻都是那些從來沒栽過桑養(yǎng)過蠶的人們。想到這兒,十二歲的二子心里竟有些重重的。
爺爺帶著他們到處觀看,起初還給他們講講這個,說說那個,后來他累了,便不多管,由著兩個孩子跟著農(nóng)夫,到商賈的鋪前看熱鬧。看了一會兒,爺爺便領(lǐng)著他們到小攤子上,買些小吃填填肚子,接著讓他們再看去,直到晚上才帶他們回家。回家之后,二子和同兒便向姐姐說他們看到的事情,八娘聽了,只嘆自己是個女孩兒,不能到外邊走動。程夫人聽了他們的議論,便說道:“你們只有好好讀書,將來能夠離開這兒,才有出頭之日;如果你們也學著游手好閑,說不定長大了只能做個小商販,也在街上欺負那些可憐的農(nóng)戶呢!”二子馬上就說:“我情愿像爺爺那樣種田,也不會去欺負窮人!”程夫人卻叱道:“你怎么就想著種地,為什么不像你伯父那樣,考中進士,為官一方,再為百姓解除苦難呢?”二子覺得母親的話最有道理,于是不再說話了,心中只為姐姐是個女的,又生在大戶人家,不能像農(nóng)家女子那樣隨便出門逛集市而感到遺憾。
又過了幾天,院內(nèi)的草兒一片新綠,桐樹也冒出了花骨朵,更有一些雜花,早就花花綠綠地綻放起來,蘇家院內(nèi),一片喧妍。程夫人對孩子一向管教甚嚴,決不許他們亂摘花木,尤其不許打鳥,所以各色各式的鳥鵲,也不知從哪兒鉆出來的,齊齊落在南書房之外小院內(nèi)的桐樹之上,喳喳叫著,院內(nèi)一片熱鬧。有一天,突然有兩只誰都沒見過的鳥兒飛了過來,落在桐樹之上,嘰嘰啾啾,叫個不停。二子和同兒悄悄跑到院內(nèi),觀看半日,又叫來姐姐八娘,一塊兒看著。那鳥形同喜鵲,身上卻是綠羽,尾巴長長的,都是紅色的翎毛,姐弟三人看了,你說是野雉,他說是鳳凰,爭了半日,誰也沒有說服誰,后來母親聽到他們議論紛紛,便也出來觀看,那鳥卻一下子飛走了。二子和同兒很是失望,又不好埋怨母親,于是悄悄地回到書房,只是再也看不下去書了。二人想到明天便是三月三了,過去他們隨著爺爺出門踏青,十分好玩,不知今年爺爺還會不會再帶他們出去。同兒說,踏青的時候,就連大家閨秀也是可以出去的,何不跟爺爺說一說,把姐姐也一塊兒帶出去玩玩呢?二子點點頭,二人便向外看,只盼爺爺都在此刻出現(xiàn)。可能爺爺準又帶著謝能跑和樊狗狗出去種地放羊了,一直沒有過來。等了半天,二子便不等了,他翻箱倒篋,最后從一大堆書中翻出一本《文選》來,翻到丘遲的《與陳伯之書》,嘰哩咕嚕念了一陣,然后一字一句,放大嗓門念了起來: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
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二子念了一遍,又念一遍。同兒在旁聽了,覺得奇怪,看了阿哥一眼,見他遞了一個眼色過來,同兒也就明白了,馬上不分青紅皂白,跟著哥哥念起這四句話來。兩個人一連念了十多遍,愈念聲音愈大,終于把母親給念了出來。
程夫人看了看兩個兒子,再聽聽這四句詩一樣優(yōu)美的句子,便覺孩子們甚是可愛,于是她笑了笑說:“好啦,好啦,你們別念啦,明天就是三月三,娘放你們出去玩一天,還不成么?”
二子聽了這話,急忙跑過來抱住母親,大叫一聲:“娘哎,都說知子莫若父,我看應(yīng)是知子莫若母才對呢!”
八娘在屋里正跟著任媽媽學繡,聽了這話,便也跑了出來,直嚷嚷要跟弟弟一起出去。程夫人想了一下,便對二子說:“那好吧,讓姐姐也跟你們一塊兒出去,不過明天你們不許亂跑,二子,你去找你表哥表弟,請他們帶著你們,一塊兒出去玩!”
二子聽了當然高興,當天下午便與二子來到舅舅家中,只有表弟程小六沒有上學,還在家中。二子說明來意,程六聽了,一下子跳了好高。
第二天一大早,程夫人便讓樊狗狗套上家中的驢車,然后拿出一塊大大藍色紗縠布,讓二子和同兒一起,將那車蒙了起來,像頂轎子一樣,讓八娘坐在里頭。蘇家是眉山大家,八娘十三四歲了,在路上當然不能隨便拋頭露面,必須坐在車內(nèi)。二子他們把車蓬扎好,便請姐姐出來,自己蹲在車邊,讓姐姐按著自己的肩膀,抬步上車。當八娘一腳跨進車逢里時,二子淘氣地叫道:“姐姐上轎嘍——”逗得八娘滿面緋紅,眾人則大笑起來。
正在這時,程家兄弟五六個,排著一個長隊兒,從大門之內(nèi)魚貫而入,后邊還跟著一個仆人。程夫人見到侄子們來了,當然高興,于是便對程之才說:“才兒,你表妹表弟,可都交給你啦,出了什么事情,回來我打你屁股!”
程之才如今十六七歲了,長得比樊狗狗還高,身子胖得像個肥豬,他聽了這話,急忙答道:“姑媽放心,我就是自己走丟了,也不會讓表妹表弟們走丟的!”
二子馬上接過話茬兒:“你自己要是丟了,豈不是把眾人全丟了?”眾人聽了,全都大笑起來。
二子覺得還不過癮,接著又來一句:“你丟了,三天五天都有肥肉吃,我們要是丟了,可就只能啃骨頭了!”說得眾人再次大笑,程之才卻被他弄得滿面通紅。
就這樣,一行十來個人,簇擁著八娘的車,浩浩蕩蕩地離開蘇家大門,惹得眉山百姓遠遠地觀看。二子和程小六走在前頭,子由緊隨其后,大胖子程之才卻主動跟在車子旁,一邊走著,一邊殷勤地和車里的八娘說話,生怕八娘在里頭寂寞難耐。直到出了眉山,到了野外,才將車簾兒拉開,讓八娘民欣賞起春天的景色。
一路之上,只見小河彎彎,綠草茵茵,浮橋?qū)映觯┪莸F(xiàn)。綠樹之下,雜花星星點點;深谷之中,鳥兒鳴聲啾啾。更有眉山青年男女,都穿上紅紅綠綠的衣服,在山澗水旁,玩鬧嘻戲。二子和同兒還小,不知大表哥程之才是在獻殷勤,他們見到姐姐有程大胖子照顧,還有樊狗狗和程家的仆人看著,便放心地跑到野溝溝里玩去了。二人好像林間小鳥,被籠子關(guān)得久了,突然又放了出來,他們心情地揮動雙臂,橫跳縱躍,跨溝越河,肆意喊叫。過一會兒,他們發(fā)現(xiàn)程小六也不見了,二子也不尋找,拉著弟弟,便向更遠的山澗跑去。二人哪里是跑,簡直是又蹦又跳,還像老鷹一樣,扇動雙翅,翱啊翔啊,一會兒就“飛”到山澗邊上。
兄弟兩個跳躍奔跑,來到山澗,只見澗中水流湍激,聲音潺潺。澗中有一大石,屹立水中,石上光滑如鏡。二子跳到澗邊,發(fā)現(xiàn)有幾塊石頭出沒水中,好像有人擺好的,于是提起衣襟,躡手躡腳,踏了上去。同兒見了,也跟著要走過來,二子急忙伸手示意,讓他停下,自己悄悄地踏著石塊,身子平衡再三,一搖一晃地走了過去,約十幾步遠,才到澗中石上。這時他的腳已然濕了。同兒見了,也要過來,二子知道沒事兒,便叫了一聲:“小心一點,把手伸開!”同兒學著他的樣子,像鵝兒撲閃著翅膀一樣,也走了過來。這時二人站在巨石之上,特別興奮,便轉(zhuǎn)過身來,對遠處的人大叫:“喂!我們是神仙!我們是神仙!”
遠處的人們看到這兩個孩子到了激流之中的石頭上,無不驚訝。程小六從人群中叫了起來:“二子哥!你們真是神仙!等我一下,我也要去!”他剛想跑來,卻被大哥程之才拉住了。
八娘見到弟弟跑遠了,便急忙叫道:“二子!同兒!你們小心——”那聲音就像山間的響起銅鈴,特別清脆悅耳,惹得許多男孩子,一齊向她觀看。
二子大叫一聲:“姐姐!放心吧!——沒事!”便和弟弟一起玩起水來,先是用手捧起水來猛喝一陣,然后把腳一脫,伸到水中玩?zhèn)痛快。
二人玩了一會兒,便覺得石頭下面的流水很涼,于是一齊穿上鞋子,再跳到大石上。二子從腳下?lián)炱鹨粋石片,彎下腰來,對著遠處山邊沒有水流之處,用力撇去。這是爺爺過去教他的一招,名為“打水漂兒”。那石片兒便飛了出去,在水上“噌噌噌噌”飛了起來,水上頓時掠起一串漣漪,同兒在一旁數(shù)著,居然有二十三個。兄弟二人一時興奮,便一個勁地玩了起來。一直把大石頭上的石片全部撇完,這才罷休。
這時二子抬起頭來,向遠處望去,只見遠處層山疊疊,河水在其間蜿蜒流著,陽光照在山腳之下,泛起層層迷霧。而在遠處迷霧之中,好像有個人在那兒垂釣。莫非是個漁翁?想到這兒,二子心中一動,便順著石頭另一側(cè),踩著另一串石蹬兒,跑到了對岸。同兒見阿哥沒事,也跟著跑了過來,二子沒再叮囑,二人沿著山坡小路,向前輕輕走去,來到垂釣之人面前。只見他坐在一塊懸在澗邊的石頭之上,面前看著三根漁竿,腰中卻帶著一把長劍。二子覺得新奇,便拉著弟弟的手,輕輕走了過去,定睛一看,他和同兒都吃了一驚,原來那個漁翁,正是那個隨著矮腳道人到過天慶觀,給他們唱過范仲淹《漁家傲》的那個漁翁!
二子慢慢上前,雙手合起,要施禮問候。不料那漁翁并不看他,眼視遠方,獨自念起詩來:
寄宿翠微顛,身疑入半天。
曉鐘鳴物外,殘月落巖前。
二子聽了,急忙大叫:“先生,您還認得我們么?”
那人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然后搖了搖頭。
二子急了:“先生,我和弟弟見過您,三年前,在眉州的天慶觀里,有簡上人,矮腳道士,還有史先生,您記得么?”
那人還是搖頭,然后笑道:“你說這些人做什么,他們走他的路,我整天只在山里游蕩,哪里有水,有魚,有清風,有明月,哪里便是我的家,他們?nèi)ツ膬海铱刹还苣敲炊唷!?span lang="EN-US">
二子和同兒互相對視一眼,意思是說:難道我們兩個全記錯了,還是他裝作不知?
二子想了一想,便恭恭敬敬地問道:“先生,請問您尊姓大名?”
“這位公子,怎么開口就叫先生?我只是個釣魚的,干嘛叫我先生?”
“那我叫您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你看,我喜歡坐在石頭上,愛用鉤子釣魚,我手上生來就有一個怪符。前些年白云居士見到我,就憑這三件東西,稱我為‘勾臺符’。”說完這話,他伸出手來,果然手心有個畫符,像是道家有陰陽太極圖。
二子又問:“白云居士是誰?他在哪里?”
“酷愛青城好山色,終年不出白云門。”那人并不回答,卻又念起兩句詩來。
二子想了一下,又說道:“‘勾臺符’這名字,好像也不是我們小孩子叫的。我想叫您‘山人’,行么?”
“哈哈,好!好!就叫我山人吧!”
“山人,您能告訴我,我?guī)煾岛喩先嗽谑裁吹胤矫矗俊倍蛹鼻械貑枴?span lang="EN-US">
“我不知道什么簡上人、簡下人的,我只知道,世間一切都是緣分。緣分有了,不請自來;緣分沒了,百年不遇。你們與我相見,便是緣分。”
“既是緣分,山人能給我和弟弟,指點一下么?”二子知道他不會說簡上人在哪兒,只好退而求其次。
“對啊!這樣我們也沒白來一趟啊!”同兒跟著說。
那人看了他們一眼,便從身上掏出一個用破布包著的、長約一尺的東西,遞給二子。“這個玩意兒,你拿著吧,你要隨身把它帶著,它能使你避免妖邪的侵害呢。”
二子打開那布,只見里面是一把他從未見過的刀,刀把是青銅的,刀卻像是鋼的,刀刃并不鋒利,上面還有淺淺的連環(huán)花紋,上下相交,錯落有致。二子急忙問道:“這刀叫什么刀?有什么用處?”
那人又念了一句詩:“‘胚渾鑿開無精結(jié),三十六峰排巀辥’。‘巀辥’二字,可是漢人辭賦中的詞兒,不知你懂不懂?”
“莫非是司馬相如《上林賦》中的‘九峻巀辥,南山峨峨’中的‘巀辥’二字?便是山高的意思。”二子答道。
那人并不驚訝,只是滿意地笑了。
同兒早就急了,他耐著性子說道:“山人,既然你說我們有緣分,那您也該把那把長劍送給我們,怎么只送這把舊刀呢?”
“這把劍,可不是你們能用的;就是這把刀,也只是送給哥哥,弟弟沒份兒”。那人說著,又笑了起來。
同兒很是委屈:“那我就一無所獲了?”說道這兒,他的兩眼淚汪汪的。
“阿同,別這樣,不然哥就不要這刀,送你罷了”,二子從來都是讓著弟弟的。
“不,不!你的便是你的,若是給他,遲早丟失。”
“那,山人,難道我弟弟與你無緣?”二子追問。
“既然見面,便是有緣。好吧,我送你們兩人一首詩,此詩只可自銘,不可告訴別人。”
二子和同兒連連點頭。
那人伸手示意,讓他們走到前來,然后右手拉著二子的衣襟,左手按著同兒的肩膀,念出一首詩來:
右執(zhí)范賢袂,左拍薛宣肩。
舉頭傲白日,長嘯揭青天。
念完這首詩,他便起身,將三根漁竿全部收起,在空中甩了幾甩,絲線立刻纏到漁竿之上,然后往肩上一扛,起身便走。
二子和同兒眼看著他走了,一轉(zhuǎn)眼,他便消失在山澗之中。
兄弟二人一時不知所措,好半天之后,才想起琢磨他留下的兩首詩,連他說出的兩句詩也都記了下來。
這些詩對一般人來說,可能很難懂,可對熟知《漢書》的二子和同兒來說,極為容易。其中的“范賢”當然就是母親給他們講的范滂,而薛宣也是漢代名人,先做過縣令,后來當上了御史中丞和御史大夫,還代替張禹做過幾年宰相,只因為人是非分明,不會趨炎赴勢,后來被人誣陷,被貶為庶人,老死于家中。
小小的同兒愈想愈怕,一種不祥之感涌了上來。他再替阿哥想想,更覺得后怕:如果這個“勾臺符”的話真的應(yīng)驗,那阿哥便會成為范滂,將來便會有殺身之禍!想著想著,同兒竟然哭了起來。
二子當然也想到了這些,他笑了一笑,便對同兒說:“阿同,既然這位山人告訴了我們,那就說明他在提醒我們,今后要多加小心,不要落到范滂和薛宣那樣的結(jié)局。爺爺不是說過嘛,遇到好事,多往壞處想一想;遇到了壞事,再往好處想一想。如果這位山人不是提醒我們,那他何必對我們說這些呢?何況他還送了我一把刀,說不定這刀就能幫我度過災(zāi)難,轉(zhuǎn)危為安呢。阿同,此事以后不要告訴別人,我們兩個記在心里就行了。”
同兒覺得他說得有理,便與阿哥一道,慢慢地走了回去。盡管姐姐和表哥表弟玩得開心,他們兩個卻沒了興致。
到了后來,不知什么人把這些詩刻到了蜀郡的山巖上,被一本名為《輿地紀勝》的地理名著抄了進去,只是傳抄有誤,薛宣訛錯成了薛昌。薛昌是張載的學生,比二子晚了一輩,這且不說;古人詩中,上一句如說漢人的事,下一聯(lián)與之對應(yīng)的必是漢人,豈有將宋人放在前頭、漢人放在后頭的道理?傳抄至誤,有情可原。還有人出書圖快,把“巀辥”當作“截辥”,便印了出來。當然,這些不是人人都懂的,二子和同兒在天之靈若有所知,肯定會說那是謝能跑之流干的,然后一笑置之。
此次春游回來,二子便把那把卻鼠刀帶在身上,同兒與他共守著這個秘密。他們偶爾跟爺爺外出放牛牧羊,也沒有什么事發(fā)生。回到家中,沒人的時候,便把那刀拿出來看,不知它會有什么用場。
此時正值春天,田野之中,一望皆青,殘糧已被鳥兒尋盡,眉州山野的各種老鼠,便按往年慣例,紛紛來到城里,鉆倉覓洞。蘇家這幾年又有不少余糧,當然要防老鼠。程夫人再三叮囑兒子,南屋里的那些書籍,可是咱們家的寶貝,你們兩個把貓抱過去,防止老鼠。二子和同兒養(yǎng)了兩只“阿咪”,大貓是只白貓,因為一只眼睛偏藍,二子叫他“藍雪”;小的是個母貓,也是白的,只因頭上、背上有兩大片黑毛,加上尾巴全是黑的,兄弟兩個便叫她烏云,意思是烏云蓋雪。兄弟兩個便把兩只貓抱進屋中。誰料這兩具只平日與他們很要好的貓,偏偏不愿在書房里呆著,一進屋就跑了出去。二子覺得奇怪,便四處尋找,發(fā)現(xiàn)別的房子里都有鼠糞,唯獨南屋書房里面沒有。兄弟二人突然想起那把刀來,便把刀從書房里取出,拿到睡房里。果然睡房里面,從此便沒老鼠。兄弟兩個驚叫起來,急忙把刀拿到老鼠猖獗的糧倉里去,那里的老鼠今年特別多,連貓見了都不知所措。結(jié)果把一刀放進糧倉,那里的老鼠就急忙搬家,就像如臨大敵一般。這一回全家都知道了,原來二子得到的這刀是把神刀,老鼠見了便要逃走的!
這下子瞞也瞞不住了,二子和同兒只好把這把刀的來歷,簡單地向母親、然后又向爺爺講了一遍,當然沒有說那些詩句,只說是一個隱士給的。
母親聽了將信將疑。
可蘇老爺子卻大為高興。老爺子說:“這個事情若不是真的,那誰能說出別的原因呢?我這兩個孫子,從小就不是凡人,你們以后少要管他們!”說完之后,他又對二子說:“二子,你讀書讀了這么多年,抄書把手都抄細了,爺爺還沒見你寫過一篇文章呢!就拿這把能讓老鼠見了就逃的刀寫篇文章給爺爺看看,不然的話,爺爺我怕看不到你寫的文章啰!”
二子聽了這話當然高興,于是摩拳擦掌,欣然命筆,痛痛快快地寫下了平生第一篇文章。同兒幫他磨墨,自己先睹為快,墨跡剛開,他便讀完,不禁大聲叫好。二子把那文章放在刀邊,又在前頭寫上《卻鼠刀銘》,算是題目。蘇老爺子聽到之后,便急匆匆地一路小跑地來到跟前,只見孫兒的文章如同兩漢文字,卻又親切好懂,字里行間,充滿孩子似的頑皮。老爺子念了一遍,也大聲叫好,惹得全家男婦老少奶媽傭人齊來欣賞。生性好奇的謝能跑和樊狗狗二人,他們一個字也不認得,此時急得直跳腳,齊齊懇求老爺子把這篇文章掰開了揉碎了再做成可口的炒面末末吹到他們耳朵中。蘇老爺子便用他那順口溜兼打油詩的方式和三倍的語言把二子的文章解釋得有聲有色。不妨將二子的原文和老爺子的講解并排抄錄如下,以便胸中墨水多的文人學士和謝能跑之流都可一飽眼福或者耳福:
卻鼠刀銘
野人有刀,
不愛遺余。
長不滿尺,
劍鉞之余。
文如連環(huán),
上下相繆。
錯之則見,
或漫如無。
昔所從得,
戒以自隨。
畜之無害,
暴鼠是除。
有穴于垣,
侵堂及室。
跳床撼幕,
終夕。
叱訶不去,
啖嚙棗栗。
掀杯舐缶,
去不遺粒。
不擇道路,
仰行躡壁。
家為兩門,
窘則旁出。
輕趫捷猾,
忽不可執(zhí)。
吾刀入門,
是去無跡。
又有甚者,
聚為怪妖。
晝出群斗,
相視睢盱。
舞于端門,
與主雜居。
貓見不噬,
又乳于家。
狃于永氏,
謂世皆然。
亟磨吾刀,
槃水致前。
炊未及熟,
肅然無蹤。
物豈有是,
以為不誠。
試之彌旬,
為凜以驚。
夫貓鷙禽,
晝巡夜伺。
拳腰弭耳,
目不及顧。
須搖于穴,
走赴如霧。
碎首屠腸,
終不能去。
是獨何為,
宛然尺刀。
匣而不用,
無有爪牙;
彼孰為畏,
相率以逃?
嗚呼嗟夫,
吾茍有之。
不言而諭,
是亦何勞!
|
關(guān)于能嚇退老鼠的寶刀銘文
山野里的高人隱士有一把刀,
他說那是多余東西就送我了。
那刀其貌不揚還沒一尺長呢,
卻是帝王寶劍儀杖余下的料。
那刀上面刻的花紋連環(huán)相挨,
上下環(huán)兒之間稍微有些錯開。
只有用手去摸才能感覺得到,
乍看上去一般人都看不出來。
這把刀我前些日子剛剛獲得,
高人讓我隨身帶著以防妖孽。
沒想它遇牲畜一點都不妨礙,
只有老鼠見了它才紛紛躲開。
有個地方老鼠會在墻上打洞,
侵占正房之后又到臥室之中。
在床上面跳啊蹦啊還扯帳子,
整個夜晚都在那兒恣意逞兇。
你怎么喝叱叫罵它也不離開,
還把床頭小棗栗子吃個空空。
然后掀開杯蓋鉆進壇壇罐罐,
把好吃的東西舔得一點不剩。
它們奔跑起來根本不擇道兒,
飛檐走壁仰著渡梁像會輕功。
它們盤踞的老窩總有兩個門,
被人堵一頭就從另處逃沒影。
它們像武林高手快捷又狡猾,
你想捉它每次都是兩手空空。
自從我將這把寶刀帶進臥室,
它們望風而逃再也不見行蹤。
還有一群大老鼠可恨更可惡,
聚在一起如妖似怪令人恐怖。
白天敢在大庭廣眾打起群架,
就像西京強盜一樣專橫跋扈。
有時還在正門里頭集體跳舞,
與房主人呆在一起準備常住。
貓兒看到它們也是沒法張口,
老鼠索性在那里為孩子哺乳。
果然就是傳說中的永某之鼠,
賴在人家里面以為非它莫屬。
于是我急忙拿出我的這把刀,
還端一盤清水在邊上磨又磨。
果然鍋里蒸的飯還沒有蒸好,
這些老鼠便嚇得統(tǒng)統(tǒng)大退卻。
沒想到人世間還會有這寶物,
為了驗證我又把它拿到別處。
一連試了十天果然名不虛傳,
鼠輩見了不是顫抖便是驚怖。
試想人們抱著貓或帶著老鷹,
晝夜巡邏尋找著老鼠的行蹤。
彎腰弓背還支起耳朵聽動靜,
有時連有沒有老鼠都看不清。
還有人見到洞穴就拼命折騰,
四處奔走云里霧里懵里懵董。
捉住老鼠就學張湯施以極刑,
可是老鼠仍滅不盡到處孳生。
為何只有我的刀才特別有效,
看起來貌不驚人且一尺不到。
放在盒子里面就能發(fā)出神威,
既沒貓的牙齒也無鷹的利爪;
可是那些老鼠見它就要害怕,
成群結(jié)隊相互攙扶奪路而逃?
哎呀呀哎呀呀呀咦咦喲喲喲,
這個世界唯獨我有幸得此寶,
什么也不用說啊什么也別道,
不費力氣便除惡鼠真是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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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老爺爺向人們念一遍這篇文章,二子和同兒都要高興地直樂。最快樂的還得算他們的爺爺,每次念完或者解釋完了,他都會像小孩子一樣拍掌而笑,仿佛他只要活在人世,便永遠沒有煩惱。后來他索性讓二子用特別大的字把這篇文章抄出來貼在屋里,誰來就讓誰樂上它一回。就連一向不茍言笑的程夫人,每次看到或者聽到這些,都要躲在一邊暗暗發(fā)笑。
就這樣,二子成了眉州的治鼠專家,整天帶著他的刀去幫人趕走老鼠。心是他帶刀去過的地方,老鼠當然不再出現(xiàn),即使二子走后,它們也不再來了。只有一家是個例外,就是他舅舅程濬的家里老鼠總除不靜,過了七八天,便有老鼠再來光顧。于是表弟程小六過一陣子就來找二子。這不,五月初一那天二子還去過一趟,到了五月初十,程小六又來了。二子沒見過自己的外婆,外公程文應(yīng)也在前年舅舅中進士后不久就死去了,所以兩家來往漸漸少了起來。尤其是那個程之才,越來越擺出公子哥的樣子,好像二子他爹沒中進士沒當上官就比他矮三分似的,二子和同兒因此更不愿與他來往。然而滅鼠的事情卻是做的,何況母親見到小六來了,便用眼睛催促著呢。二子對小六說:你先等著,我畫完手里這副畫兒就去。結(jié)果那副畫一直畫到太陽下山,小六在一邊急得直跳腳。二子卻說:“你家又來的那些老鼠肯定都是新老鼠,就得讓他們聚得多一點我再去治,省得它們來得不齊,有些不知道厲害的下回還要跑來。”小六一聽,覺得表哥的話還真有道理,便對姑媽說:“那我今天就和表哥住一起了,等到明天我們家中老鼠聚在一起開大會的時候,我和二子哥一起回去,讓它們?nèi)拷邮芙逃枴!背谭蛉寺犃耍矘返米於己喜簧希泵φ泻羧尾缮徍蜅钅虌尯退黄鹱霾巳チ恕?/span>
第二天是五月十一,二子和同兒跟著小六,來到舅舅家中,只見程之才大腿放在二腿上,在院子里坐著看書,看到小六把治鼠高手請來了,居然一聲不吭,好像沒看見一般。二子和同兒很不高興,但也不愿與他計較,二人跟著小六,便向糧倉走去。沒想到進了糧倉,他們大吃一驚,原來這里一個老鼠都沒有。小六急忙問家里的傭人程灰子,程灰子說:“今天可怪了,一大早我便看到老鼠成群結(jié)隊地從倉里往外跑,出了門就往東山那邊奔。我到大門外一看,看到野地里的老鼠也拖家?guī)Э诘赝鶘|奔,就好像紗縠行里的布不要錢了大家都去哄搶一般。”二子和同兒也大為不解,難道老鼠知道我要來,事先都逃了不成?
三人商量一下,決定到東山那邊看看。如果老鼠在那兒開會誓師或者做推舉總統(tǒng)一類事情,我們就到那兒去,把他們?nèi)矿@嚇一番。小六說:“對了,東山腳下便是岷江,到了春末夏初,岷江就要漲水,如果我們把老鼠嚇得跑到水中,說不定都會被淹死泥,豈不更為有趣?”二子覺得在他們中間自己是老大,便沒立即回答,他皺了皺眉頭想了一下,然后說:“最好把這些老鼠引到我們家的麥場東邊,那兒是個河灣兒,三面是水,我們從后邊把老鼠統(tǒng)統(tǒng)堵住,然后‘刷’地一亮刀,老鼠無處逃,只能竄到水中嗷嗷叫!”同兒和小六一聽,全都大笑起來。
三人緊趕慢趕,終于來到東山坡前,這時突然發(fā)現(xiàn)面前濃煙滾滾,煙里面還鉆出火苗來。二子驚呼道:“我家麥場怎么著火了?同兒,快叫爺爺去,就說咱家麥場被人點著了!”
二子的話音剛落,便聽到半山腰上一陣大笑。“哈哈哈哈!二子,同兒!你們到這兒來!”
他們一聽聲音,便知道那是爺爺。抬頭一看,見爺爺正站在山腰的一顆老樹下,拿里拿著火鐮,在那兒樂呢。二子三步并作兩步,第一個沖到爺爺身邊,這時往下一看,只見自己的麥場的草垛子全被拆得亂七八糟,濃煙邊上還有兩個人,拿著火把再點,那二人分明是樊狗狗和謝難跑。他們在外邊點火又扇風,拼命把火向江邊趕去。烈火之中,只見成百上千只老鼠在里邊跳著,叫著,像波浪一樣,躍動起伏,嘰嘰亂啊,紛紛向江邊逃去,有的無耐地跳進江中,便被岷江之水無情地沖涮而去。
二子見到這個情景,不由大吃一驚。他連忙問道:“爺爺,您用的是什么法子,把老鼠全都引來了?”
“哈哈!老鼠不是愛吃糖豆么?我前兩天和樊狗狗炒了許多糖豆,讓謝能跑一遍一遍地往麥場上的草里撒,這些老鼠見到糖豆,就像沒了命,全都跑來了。今天早上正巧又吹起了西南風,爺爺就點起了一把火!”
“爺爺,這么大的事,您怎么不叫上我和哥哥呢!”同兒在一旁說起了怪話。
“這種殺生的事情,你們小孩子別攙乎,還是讓我老頭子做吧。過幾天新麥子上場了,這些舊麥草也沒用了。本來還想將他們漚肥呢,這回好了,火一燒完,便是一場和好肥料,用這種肥種松樹,是再好不過了!”老爺子不僅回答了同兒,還說了一堆農(nóng)事兒。
此時有一陣風吹了過來,風中帶著一種濃烈的燒肉味兒。二子心有不忍地說:“爺爺,我的卻鼠刀,只是趕走老鼠,不見血便完了事,可您這么做,真的殺死了許多性命呢。”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二子,你小子從小就是心軟。老鼠是什么?是害人精!你把他們趕走了有什么用?這邊沒有了,它們還在別處害人。要是把它們?nèi)B(yǎng)肥了,老百姓就得全餓死。你那把刀,好是好,可不能把事情了斷;爺爺這把火,從根子上把他們給除了!”
二子覺得爺爺說得有理,他想起《詩經(jīng)》中的《碩鼠》,就把當官的比作大老鼠。那時老百姓對付老鼠的辦法,就是搬家,“誓將去汝,適彼樂土”,再到別的沒老鼠的地方重新生活。二子想,我這把刀能讓老鼠逃避,比那些逃避老鼠的人強一點點,可比起爺爺這種滅鼠的手段來,只能是小巫見大巫了。
蘇老爺子見二子在那兒發(fā)愣,還以為他是埋怨自己,于是他笑著說:“二子,別生爺爺?shù)臍狻敔斂茨阏焯嶂鴧s鼠刀,東家西家地跑,有的人家還要去幾遍,把功課都荒廢了,爺爺不忍心啊,才想出這個主意來!這樣做是殘忍了一點,可是人不能太善。你記憶住了: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尤其是在強手如林、小人成堆的地方,這兩句話更管用。爺爺一輩子都要做強人,可就是看不起弱小的人;爺爺還不舍得騎馬,難道會無緣無故在傷害性命么?眼前這些老鼠,就像小人一樣,你不治死它,它就會害死你!懂了么?二子!還有同兒,你們懂了么?”
二子和同兒一齊點頭:“懂,懂!爺爺,我們懂了!”
“真的懂了?哈哈!要想全懂這些話,只怕還得過上一二十年呢!好啦好啦,別在這兒看死老鼠跳火投江了,我們回家!謝能跑,你到集市高公坊里給我沽上三壺酒,再到德昌鋪子里買些狗肉,還有,傅老道家的豆腐好,多弄點回來!老爺子今天高興,要好好地喝上一回!”
中午的飯菜十分豐盛。程夫人聽說老爺子擔心二子為趕老鼠而荒廢學業(yè),便設(shè)計把老鼠全給滅了,既是高興,又日感激,因此讓小喇叭把家中的雞殺了三只,還讓樊狗狗去買了四條大魚,周二丫弄來許多蕎頭,任采蓮做了獅子頭丸子,楊奶媽包了些餃子,家中男女傭人都被叫到一個桌上,大家痛痛快快地聚了一餐。
最高興的還是蘇老爺子,他讓二子和同兒負責斟酒。二子和同兒很小就懂得這些規(guī)矩,他們先給老爺子和母親的杯子斟滿了,然后給兩位奶媽的酒杯也斟上,然后又給謝能跑和樊狗兒夫婦“瀉”酒。謝能跑和樊狗狗受寵若驚,都拉著媳婦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候著。老爺子示意他們?nèi)甲拢芍雍屯瑑骸盀a”完,然后讓他們給自己都斟上一杯。
二子和同兒看了母親一眼,程夫人笑著點了點頭。二子早就想嘗嘗酒的滋味了,于是先給同兒斟了一點,再把自己的杯子瀉得滿滿的。畢竟自己是哥哥嘛,酒也要多吃一些。這時他看到姐姐八娘面前空空的,便給她也斟了一點,口中還說:“姐,您來一點點,做個樣子吧。”說完,他把酒壺放在自己面前,讓酒壺嘴兒對著自己。程夫人再看看同兒,同兒也是這么做的。見到他們?nèi)绱硕枚Y節(jié),做母親的心里特別高興。
老爺子見到眾人杯里全都有酒,便舉起杯子說話了:“前一陣子二子得了把寶刀,給眉州的鄉(xiāng)親們做了不少好事兒,今天老爺子我又縱火燒鼠,把那些討厭的東西全給除了,心里特別高興,便想多喝幾杯。來,二子,你先陪爺爺吃第一杯酒!”
二子高興得臉都漲紅了,他與爺爺碰了杯子,然后將酒全部倒入口中,頓時覺得嗓子眼里火辣辣的,接著鼻孔里的胃里頭全都著了火一般,不是強忍著一點,他便要咳嗽起來。任采蓮見了,急忙把二子愛吃的糖水蕎頭夾了一個,送到他的嘴里,這樣二子才覺得好受一點,可他的臉卻更紅了。即便這樣,二子還沒忘記給爺爺斟酒,可是杯子早被謝能跑搶過去了。
老爺子看了二子一眼,笑著說道:“二子,你跟你母親一樣,一喝酒就紅臉呢。同兒,這一杯該你陪爺爺了,你還小,用嘴沾上一點點就行了!”
同兒本來膽子就小,有了爺爺?shù)膰诟溃p輕喝一小口,然后得意地笑了起來。
二子見到姐姐也在一邊笑,便說道:“爺爺,姐姐也該陪你喝一杯啊?姐姐是女孩子,姐姐比劃一下就行了!”
爺爺并不說話,只將杯子伸過來,碰一下八娘的杯子,然后一仰脖子,又把杯中的酒給喝光了。
八娘紅著臉,輕輕地沾了一點酒,馬上就聳著肩膀咳嗽起來,任媽媽急忙給她輕輕拍著后背,二子和同兒在一邊看了,全都笑了起來。
老爺子今天實在高興,他接下來與謝能跑和樊狗狗每人喝了三杯,眼看著三壺酒光了兩壺。程夫人見老爺已喝不少,便示意孩子和仆人,不能再讓老人喝了。誰知這時老爺子突然來了勁,他親自拿過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又給二子斟上一杯,然后說道:“二子,爺爺我又要寫詩了,你跟同兒當評判,要是爺爺?shù)脑妼懙煤茫泳徒o我再喝一杯!”
“好的,爺爺,您就作吧!”二子叫道。
老爺子想了半天,又喝了一大口酒,二子和同兒支愣著耳朵要聽,可老爺子剛張開的大嘴又閉上了,他拿起筷子夾起兩塊狗肉往嘴里一放,細細咀嚼起來。二子知道,狗肉嚼爛,四句詩便會順口溜了出來。可是老爺子今天特別認真,輕易不吐口兒;他端起杯子,把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然后對二子說:“再斟一杯!斟滿了詩就來了!”
二子急忙拿過酒壺,由自己給爺爺斟滿。爺爺看著他和同兒,果然出口成章:
人養(yǎng)子孫望聰明,我的孫子有神功。
只愿你倆再奮進,考上進士做公卿。
詩一說完,老爺子便哈哈大笑。程夫人聽了這詩,也是滿心高興,她分別看了兩個兒子一眼,然后問道:“二子,同兒,爺爺?shù)囊馑迹銈兠靼琢藛幔俊?/span>
“明白了,母親,我們不會讓爺爺失望的!”二子和同兒一齊答應(yīng)。
老爺子高興地仰天長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知道我的孫子們不是一般二般的人物,只要你們想做公卿,那公卿的官印就會送上門來,就是弄個宰相當當,也不是難事!來,二子,同兒,要是你們有誠意,就陪著爺爺,把杯子里的酒全干了!”說完他便一仰脖子,把杯中的酒又喝得干得干凈凈。
二子既高興、又激動,他看了同兒一眼,伸手把同兒杯子里的酒也倒進了自己的杯子,直到杯子滿了,外溢出來,才將剩下的一點還給同兒。他舉起大杯,與同兒一碰,“叮”地一聲,然后像爺爺一樣,豪爽地舉起杯子,把酒全部倒進口中,一仰脖子,全下去了!
“好,好!有種!是個英雄!”爺爺大聲地稱贊著。
二子只覺得頭昏腦脹,一會兒手腳輕飄飄的。程夫人知道兒子酒喝多了,忙讓任采蓮和楊奶媽一起,把二子抱進屋里,放在床上。二子稀里糊涂,手還摸著身邊的寶刀,咕咕噥噥地念著爺爺?shù)脑姡杌璩脸吝M入了夢鄉(xiāng)。
不知什么時候,二子慢慢醒來,他覺得自己在睡夢之中,聽到姐姐和弟弟都在痛哭。他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天已黑了;他伸出右手掐了掐自己的左手,覺得很痛;他急忙跳下床來,來到弟弟床邊,可是怎么摸也摸不著人,而弟弟的哭聲還在傳來,還有姐姐的哭聲,母親的哭聲。二子知道大事不好,光著腳便跑來出來,沒走幾步,母親便迎了上來,淚流滿面地抱著他說:“二子,你爺爺,他……他……過世了……”
二子聽了這話,好像什么也沒聽見一般,他甩開母親,一下子奔到爺爺房中。到了那兒,他見眾人都在哭泣,他覺得真是莫明其妙,爺爺過世了?不!爺爺怎么會過世呢?他肯定是睡著了,看我把他叫起來!
二子來到爺爺床前,只見蠟炬之下,爺爺躺在床上,面色通紅,嘴角還掛著微笑,就像睡夢中一樣。二子不忍心將爺爺這時叫醒,于是他把耳朵貼到爺爺胸前,靜靜地聽著。聽了好一會兒,他居然什么也沒聽到!
這時二子突然跳了起來,猛地撲到爺爺身上,聲嘶力竭地叫起來:“不!爺爺!爺爺!您不能走啊,咱們說好了,您要等著看我和弟弟考中進士的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