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京大學將為陳寅恪先生刊印紀念文集,王永興教授囑余撰文。憶寅老于1932年嘗作《禪家六祖傳法偈之分析》(《清華學報》第七卷2期),折衷名理,新義紛披,其文久已膾炙人口。不佞近年頗涉獵禪籍,去歲曾漫游韶關、懷集等地,今夏又至新州謁六祖故居,讀東友所著論《慧能》及禪宗史各書,猶覺剩義尚多,有待于抉發,因不自量力,勉成短文,以當芹獻,聊抒對陳先生學術成就之瞻仰,兼以表其啟發來學之功云。
自來因五祖對惠能說過“嶺南人無佛性”,六祖遂幾乎被人目為赤貧而目不識丁之獦獠。余到新興以后,對六祖之認識大為改變。第一,六祖之父盧行瑫,原出范陽,實為世族大姓;第二,“六祖舍新興舊宅為國恩寺”,(宋僧本傳)規模宏偉,知其原非閭巷編氓;第三,六祖為父母起墳,其自知槃盤即返故鄉示寂。《壇經》說其“葉落歸根”,實則儒家“禮不忘本”之義。頗疑其早年嘗受家庭教育之熏陶,并非全不識之無者,故能聽誦《金剛般若經》而凝神不去,聞讀《涅槃經》而能辨析大義,因而有行者之稱。唐代之新州,為名宦貶謫之地,盧行瑫之后,張柬之、杜位皆蒞其地。杜位為李林甫之婿,林甫炙手可熱時,位官右補闕(《舊唐書》卷一○六林甫傳),及其敗,徙新州(《全唐詩》小傳)。《新興縣志》載杜位《新州八景》詩,其一為筠城旭日,有“新州萬竹繞為城,旭日穿林萬戶明”之句。杜位為杜甫從子(《全唐文》卷三九五,參《唐人行第錄》頁374考證),與甫及岑參有詩來往,家世詳《宰相世系表》。張柬之以漢陽郡王襄州刺史貶為新州司馬(《舊唐書·中宗紀》)。其本傳稱:為武三思所構,貶授新州司馬。柬之至新州,憤恚而卒,年八十余(《舊書》卷九一,2942頁)。是柬之實卒于新州。《新興志》于柬之蒞任之年歲不詳。考《通鑒》卷二○八中宗神龍二年(706)五月,武三思使鄭愔告敬暉、韋彥范、張柬之、袁恕己等……六月戊寅,貶暉崖州司馬,彥范瀧州司馬、柬之新州司馬……七月……長流暉于瓊州、彥范于瀼州、柬之于瀧州。……矯制殺之……以周利用……奉使嶺外,比至,柬之、暉已死。(6 605頁)是柬之以神龍二年(706)六月貶新州司馬。七月又貶瀧州。其到新州殆僅一月而已耳。
新興當地傳說:六祖父盧行瑫于武德三年(620)九月被貶新州司馬,落籍新興。母李氏,新興縣舊村人。惠能三歲喪父,母子相依度日。是行瑫貶官新州司馬與張柬之相同,唯其原官則不可考。然新州乃武德四年(621)始置。《舊唐書》卷四一《地理志》云:
新州,隋信安郡之新興縣。武德四年,平蕭銑,置新州,舊領縣四,戶七千三百八十八,口三萬五千二十五。
則武德三年(620)蕭銑未平時,尚未有新州也。唐時新州所領縣有新興、索盧。據考古記錄,索盧縣遺址在今縣南集成區夏盧村南側來龍山麓,有唐代板瓦出土。惠能故居即在集成區夏盧村,相傳為其出生地,今屋址猶存,其地即在唐之索盧縣境也。贊寧《宋高僧傳·慧能傳》云:
其本世居范陽。厥考諱行瑫,武德中,流亭(停)新州。[以]百姓終于貶所。略述家系,避盧亭島夷之不敏也。貞觀十二年(638)戊戌歲生能也。純淑迂懷,惠性間生,雖蠻風獠俗,漬染不深,而詭行么形,駁雜難測。父既少失,母且寡居,家亦屢空,業無腴產,能負薪矣。……(《宋高僧傳》卷八,《大正藏》754頁)
行瑫于武德中貶新州,至貞觀十二年(638)生惠能,積十許年,新州人口僅三萬,彼以州司馬作寓賢,諒可薄治田產,不必如贊寧所稱之屢空,故惠能有舊宅可舍作國恩寺焉。其家本出范陽盧氏,自神廳中盧玄為儒雅之首,蔚力北方巨姓,鄴下風流,范陽盧元明尤負重望(《通鑒》卷一一七)。《唐書·世系表》,范陽盧氏四房陽烏(魏秘書監),大房有行嘉,青州錄事參軍(2888頁),隋、唐初人,與行瑫同屬“行”字輩,不審其關系若何?贊寧稱其“述家系,避盧亭島夷之不敏也”,可惜文獻無證,其所述家系湮沒無傳,想與范陽涿之盧氏必同出一系。盧亭者,亦作盧停,《嶺表錄異》謂是出盧循余黨,《永樂大典》廣字號作盧亭與此《宋僧傳》相同,蓋指廣東土著(見拙作《說蛋》,《選堂集林》917頁)。行瑫之作家系,即表示出自中原巨室,與地方蠻僚異其族類。故知惠能家世原出河北望族,不得以獦獠目之。新興有惠能之父母墳墓,其母確姓李氏,是否即新興本地人則無法證實,六祖所舍宅之龍山寺,位于縣城南73公里集成區之龍山腳,建筑面積9200平方米,據說始建于弘道元年(633),神龍二年(706),中宗頒賜書門額曰敕賜國恩寺,至今尚保存完好,是年正為張柬之貶謫新州之歲。國恩寺左側又有報恩塔。建于睿宗太極元年(712)六月,則為六祖在曹溪寶林寺命門人所建者。先天二年(713),六祖從寶林寺返新州,道經肇慶,其地后人建為梅庵,傳其種梅于此,有井曰六祖井。
國恩寺左上方有六祖手植荔枝樹(高18米,樹頭圓圍4.5米)清陳在謙賦詩云:“龍山側生枝,仍傍盧公墓,吾師手所植,樹老蟲不蠹……樹也本不住,師也本不去。”傳誦至今。其父母比翼冢六祖所建,神龍間賜額,此外又有別母石、思鄉亭、報恩堂。六祖眷戀故鄉,母愛尤篤(別母石在今集成區舊村,為其赴黃梅東禪寺求佛,其母李氏送別至此石,因名)。其回鄉示寂,今國恩寺尚存塔基,涅槃于此,先置軀于此塔內。《新興縣文物志稿》稱:“香燈崗,在集成區三坪村側,相傳六祖示寂后,僧人爭迎其肉身,于此崗禱告。”《壇經·付屬品》稱其葉落歸根。屈子云:鳥飛返故鄉兮,狐死必首丘(《楚辭·哀郢》),六祖有焉。
千載之下,其孝思足以感人。其后洞山良價有辭親偈。宋藤州釋契嵩《輔教編》內除《壇經贊》外,又有《孝論十二章》,比于儒家之《孝經》(見《鐔津文集》卷三)。稍后釋宗頤又有《勸孝文》(《宋史·藝文志》著錄)禪家重孝道,即沐六祖之教化,釋與儒之合流,其澤長遠,于六祖故鄉遺跡尤令人低徊尋思不能去云。
禪宗史事已為世界學人所共注目,《壇經》異本,自敦煌本以至興圣寺本,日人已有諸本集成之作(參田中良昭《敦煌佛典與禪》)。而六祖肉身問題,友人戴密微、徐恒彬二先生均有專論[Paul Demiéville,Momies d′ExtrSme-Orient,見其Choix d′études sinologiques,P·1921-1970,Leiden 1973;徐恒彬:《南華寺六祖慧能真身考》(稿)]。
惠能事跡,討論者實繁有徒,今但舉新州一地略做考察,其余不遑多及。
二
陳寅恪先生對于神秀、六祖之傳法偈頗生非議,稱其“襲用前人之舊文,合為一偈,而作者藝術未精,空疏不學,遂令傳心之語,成為半通之文”。所謂前人之文,彼舉出二事,一是神秀弟子凈覺所著《楞伽師資記》載求那跋陀之“安心法”云:
亦如磨鏡,鏡面上塵落盡,心自明凈。
二是武德時僧曇倫傳言:
先凈昏情,猶如剝蔥。……倫曰:……本來無蔥,何所剝也?
陳說甚富新意。神秀、慧能二師之偈語,是否襲用上刊二文,殊屬難言。余考神秀“心如明鏡”之義,原屬恒言;而六祖“本無”(樹,亦無臺)之語,則淵源殊遠。道家早已言“心如明鏡”,《莊子·應帝王》篇:“至人之用心若鏡。”語亦見《淮南子》。《呂覽》且稱:“鏡,明已也細,士,明已也大。”(《御覽》717鏡及鏡臺二項)姚察《梁書·處士陶宏景傳》云:
弘景為人,圓通謙謹,出處冥會,心如明鏡。
南齊廬江何點亦言,“陸慧曉心如照鏡。”(《御覽》引《齊書》)安知神秀“心如明鏡臺”非取自此等語乎?又《梁書·到溉傳》,“子鏡,字圓照”,此則用釋典命名,所謂“大圓鏡智”是矣。
在阿含部小乘經典中,以鏡喻心者數見。姑舉一二例,西晉竺法護譯《受歲經》:
彼便喜悅清凈,白佛:世尊境界行,自見己樂行,猶若諸賢有眼之士,指清凈鏡自照面,此諸賢此有眼之士,自見面有塵垢,彼便不喜悅,便進欲止;此諸賢此有眼之士,不自見面有塵垢,彼即喜悅清凈。……(阿含部,《大正藏》卷一,843頁)
又失譯人名之《優陂夷墮舍迦經》:
佛言:如人有鏡,鏡有垢,磨去其垢,鏡即明。……心開如明如鏡者,不當有怒意。(《大正藏》卷一,912頁)
是知凡稱以“清凈鏡自照面”,及“磨去其垢鏡即明”,本出自佛言,亦即神秀所謂“勤拂拭”,惠能所謂“常清凈”也。最有趣者,第一部漢僧筆受之佛經,即為《法鏡經》,以“鏡”為名,其書尚存,見寶積部下(《大正藏》卷十二,15頁)。書題后漢安息國騎都尉安玄譯,實出嚴佛調所筆受。《法寶義林》稱其梵名為ugra[datta]pariprccha,按ugra[datta]義為strongly given,與鏡無關。梵文鏡為adarsa,巴利文為addasa,古波斯文為ewenag。安玄于東漢靈帝末游賈于洛陽,以有功號曰騎都尉(見僧《出三藏記》13)。安息傳來此經原本當是胡言,為何種文字,尚待研究。書中言及“遠塵離垢,諸法法眼生”。又備述“凈戒”、“凈慧”,卷末題曰“法鏡經”。吳康僧會嘗為此經作注,并制經序。(見《高僧傳》)其《法鏡經序》云:
夫心者,罪法之原,臧否之根。……專心滌垢,神與道俱。……群生賢圣,競于清凈,稱斯道曰大明,故曰法鏡。……都尉口陳,嚴調筆受。(《大正藏》卷十二,15頁)
又《法鏡經后序》云:
夫不照明鏡,不見己之形,不識圣經,不見己之情。……不睹圣典,無以自明,佛故著經,名曰法鏡。(《大正藏》卷十二,21頁)
僧會之注今已不存,唯序尚傳于世,略如上引。韓子云:“古之人目短于自己,故以鏡觀面。……失鏡則無以正須眉。”僧會博通群書,援華證梵。其撰《六度集經》第八十九為《鏡面王經》,述瞽人捫象之事,“鏡面王大笑之曰:瞽乎瞽乎!爾猶不見佛經者矣,便說偈言:今為無眼曹,空諍自謂諦,睹一云余非,坐一象相怨。佛告比丘,鏡面王者即吾身是。”(《大正藏》卷三,51頁)此寓言中,其王以“鏡面”為名,示非鏡無以明道,故知以鏡譬道,由來遠矣。嚴佛調亦號“嚴阿只梨(阿梨)浮調”,乃漢人出家之最早者,其筆受于安玄之經,現存者又有《阿含口解十二因緣經》,同為漢人譯述之最早者。故知心如明鏡之喻,先出于蒙莊,復同符于象法。東漢人譯經早啟其端緒,久已家喻而戶曉也!
至于惠能之偈其“本無”樹、“亦無臺”兩否定句,用“本無”之理,納諸實例之中,以破神秀之有,洵能窺見本體,故為五祖所深賞。其實“本無”一語,自東漢以來,般若諸經中,已自成一品,稱曰“本無品”,《放光般若經》(西晉無羅叉譯)列第十一,《道行般若經》(后漢支婁迦讖譯)列第十四,《大明度經》(吳支謙譯)亦列第十四。茲摘錄兩支譯語如次:
(1)佛言如是:諸天子!諸法無所從生,為隨怛薩阿竭教。隨怛薩阿竭(如來)教是為“本無”,“本無”亦無所從來,亦無所從去。怛薩阿竭本無,諸法亦本無,諸法亦本無,怛薩阿竭亦本無。……須菩提隨怛薩阿竭教,怛薩阿竭本無,過去本無,當來本無,今現在怛薩阿竭本無等無異,是等無異為真本無。(《大正藏》卷八,453頁)
此為東漢月支菩薩支讖“本無品”中之譯文也。
(2)善業言:如來是隨如來教。何謂隨教?如法無所從生為隨教,是為“本無”。無來,原亦無去跡。諸法本無,如來亦本無無異,隨本無是為隨如來本無。如來本無立為隨如來教,與諸法不異。無異本無,無作者,一切皆本無,亦復無本、無等、無異。于真法中本無,諸法本無,無過去當來今現在,如來亦爾,是為真本無。(《大正藏》卷八,494頁)
此則為吳支謙“本無品”中之譯文也。兩本當出一源。支讖云“隨怛薩阿竭教”,而支謙云“隨如來教”。怛薩阿竭即梵文tathagata之漢譯。一切皆本無,諸法亦本無,即“如來”亦復如是。此后禪宗可以呵佛罵祖,以“如來”亦本無也。惠能能說“本無樹、亦無臺”,已能深契“本無”之真諦。顧此義之傳人,自東漢支讖譯《道行般若經》“本無品”始,時已立“真本無”之義。禪宗之祖,只拾其牙慧耳,我故謂:六祖本無之語其淵源甚遠也。
僧書述《道行經后記》稱:“(靈帝)光和二年(179)十月,洛陽孟元士口授天竺菩薩竺朔佛,時傳言譯者月支菩薩支讖。侍者南陽少安、南海子碧。”《白石神君碑陰》有祭酒郭稚子碧,即是侍支讖譯經之南海子碧,與郭稚必是一人(湯用彤先生說):佐譯經之郭稚籍屬南海,遠在惠能之前,五祖之初見惠能,言嶺南人無佛性,觀于郭稚之事,可知其不然矣。
余之至新興,投刺,文物工作者迎迓,喜而言曰,國中文史教授能南來此地者,以余為始,使余受寵若驚。然日本人士組團到此參拜已不止一次,1981年有大乘寺長老澤井進堂,1984年有京都大學柳田圣山,稱美此祖庭為荔枝之故鄉,國人反漠然置之。幸未嘗加以現代化,其遺物建筑不致如南華、云門之蒙受無妄之輪奐藻飾,全失舊觀,余獨喜其能保存原有面目。以宗門而論,新州實是禪宗之“麥加”,而朝圣無人,可為浩嘆! 豈緣宗教情緒之低落耶?抑仍以“嶺南人無佛性”而未加以重視耶?則非余之所敢知也。
原載《紀念陳寅恪先生誕辰百年學術論文集》,北京大學中國中古史研究中心編,北京出版社,1989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