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饒宗頤是二十世紀中國學術史上的杰出人物之一。高邁獨立,是饒宗頤生命精神的主旋律,貫穿著他一生的各個階段。他這種獨立人格,既體現在對政治功利的自覺超越,又體現在對流俗的自覺超拔,選堂藉此踐履了了其為學術而學術的純正學術理想。與獨立人格相聯系,饒宗頤極具創造精神,追求嶄新夐絕的境界。其生命精神的養成,既有家學淵源、個性氣質的因素,更在于他吸取了中西哲學的智慧和釋道二藏的宗教精神,亦與香港的因緣有著緊密的關系。
關鍵詞:獨立人格;生命精神;家學;個性;哲學;宗教
選堂饒宗頤先生是二十世紀中國學術文化史上的杰出人物之一。以學術史的眼光看,選堂是人所共欽的漢學大師,在敦煌學、甲骨學、考古學(含金石學)、詞學、史學、目錄學、楚辭學以及宗教史等廣闊的學術領域都卓有建樹;以文學史的眼光看,選堂在詩、詞、賦、散文方面的創作橫放杰出,尤其是詩詞創作成就頗高,其《選堂詩詞集》共收詩1134首,詞290首,詩詞合計共有1424首,在海內外享有極高的聲譽;而以藝術史的眼光看,則選堂精通琴藝,其書法、繪畫作品元氣淋漓,韻高千古,取得了高度的藝術成就。學者、詩人、藝術家三位一體,這既是二十世紀中國學術史上的文化奇跡,又是曠世罕有的生命奇跡。
在學者、詩人和書畫家三重身份之中,學者是選堂的一個最基本的身份,他以學術研究安身立命,所以其學術品格頗能表現他的性情;而作為一個詩人和書畫家,他又在“游于藝”中寄托了自己的生命情懷,其詩詞書畫作品充分展露了他的心靈世界和人格境界①,與其學術品格交相輝映,共同展現了他高邁特出的生命精神。
一
選堂《羈旅集·偶作示諸生》云:“萬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边@兩句詩精妙警策,膾炙人口,它充分表現了選堂自在、獨立、充盈、堅毅的生命精神。
這種精神品格,在其少年時期就已曦陽初現。
饒宗頤于1917年8月出生于潮州。潮州向稱“昌黎舊治”、“嶺海名邦”,具有悠久的人文傳統。自唐宋以來,民間就形成了濃厚的尚學好文之習,詩、詞、書、畫的風氣頗盛。而從自然環境來看,潮州城位于南海之濱,韓江水穿城而過,清江兩岸,有韓山、金山、西湖山三山翠色相映,山青水秀,風景優美,被稱為鐘靈毓秀之地。所謂一方山水養一方人,饒宗頤先生能成為世界一流的漢學大師、二十世紀的詩壇巨擘,應該說,是與潮州深厚的人文歷史傳統與獨特的自然環境的培育、熏陶息息相關的。此外,家學淵源則更直接影響了饒宗頤的學術與詩歌生命的成長。饒氏為潮郡望族。饒宗頤祖父曾任潮州商會會長,1902年,創辦了潮州第一所慈善機構——“集安善堂”,廣布德澤,頗有令聲。饒宗頤有兩位伯父,一位叔父。大伯父是畫家,又是收藏家。父親饒鍔,排行第三,諳佛理,精考據,詩文造詣猶深,是晚清迄民初潮州頗有代表性的學者、詩人。為南社社員,與南社巨子高吹萬友善,曾任《粵南報》主筆,并曾與詩友創建潮州民國年間的第一個詩社——壬社,被推舉詩社社長。饒鍔以“著作等身”著稱,傳世著作頗豐[1](P9)。饒鍔于1929年辟建天嘯樓(時饒宗頤十三歲),收藏有十萬卷書籍,其中有很多大型圖書,如《古今圖書集成》、《四部叢刊》、《叢書集成》等。家學淵源加上天嘯樓這座知識的寶庫,使饒宗頤擁有了大多數人望塵莫及的學習條件。
除家學淵源之外,天賦和個性的因素也非常重要。饒宗頤從小就聰明穎慧,他六歲開始讀古典小說,尤其喜歡武俠神怪之書,并隨師習練書法;九歲即能閱讀《通鑒綱目》、《紀事本末》,并通讀《通鑒輯覽》;十歲能誦多篇《史記》,閱覽經史子集,對古代詩文詞賦尤多瀏覽;十二歲從師學習繪畫,臨寫了一百一十余幅任伯年作品。這些,無不顯示著饒宗頤的早慧。因其早慧,從小既博覽群書,植下了深厚的學養根基,又習書畫,學詩文,培養了一顆詩心,一種藝術的才能與氣質。這種個性氣質,在其十四歲時,為饒家莼園撰書的一幅聯語中有生動的顯現:
山不在高,洞宜深,石宜怪
園須脫俗,樹欲古,竹欲疏
一種清逸脫俗、古樸高雅的情趣深蘊其中,顯示了少年饒宗頤的涵養和氣度。
饒宗頤少年時期養成的個性中,尤需一提的是喜歡清凈、專志于學,心無旁騖而思維活躍的氣質。在胡曉明撰的《饒宗頤訪問記錄》里,饒宗頤自述道,“我六、七歲時,image非常多,非;钴S!业倪@種氣質小時候就很明顯。就是不管外面的世界、人家的事情,只做自己的事,而且全神貫注地做好!薄拔夷菚r書讀得很雜。道家的書、醫書、都看,也涉獵了不少佛書。我非常向往一個清凈的世界!盵2](P6)
現代心理學認為,人的童年、少年、青年時期的經歷和接受的教育,對人格的形成有著決定性的意義。饒宗頤先生在少年時期就學養與詩心并具,養成了清高、虛靜、獨立、專注的精神氣質。這種精神氣質,從青年到中年、晚年,在其人生的各個階段,一以貫之,并且越來越充盈,越來越高邁。
饒宗頤青年時期,有兩篇賦作值得一讀:
……懷瑾瑜而履信兮,服儒服于終身。覬中興之目睹兮,又何怨乎逋播之民!恢χ,巢父安兮。自得之場,足盤桓兮。獨守徑仄,尚前賢兮。紉彼秋蘭,斯獨全兮。
——《斗室賦》
……吁嗟乎,日月可以韜晦兮,蒼穹可以頹圮。肝腦可以涂地兮,金鐵可以銷毀。惟天地之徑氣兮,歷鴻蒙而終始。踽踽獨行兮,孰得而陵夷之。鼓之以雷霆兮,震萬類而齊之。予獨立而縹緲兮,愿守此以終古。從鄒子于黍谷兮,待吹暖乎荒土。聽鳴笛之憤怒兮,知此志之不可以侮。倘天漏之可補兮,又何幽昧之足懼也!
——《囚城賦》
這兩篇作品都作于抗戰時期。前者作于1939年,選堂二十三歲。當時因病滯留香港。協助王云五編《中山大辭典》、協助葉恭綽編《全清詞鈔》!抖肥屹x》是他當時心境的表現。在賦中,作者抒寫了自己在日寇侵略、烽燧連延中的憂國憂民之情,表達了臥薪嘗膽、中興有日的堅定信念,抒發了在斗室中效法前賢,從事學術研究以闡揚民族文化精神的決心。斗室固然狹仄,但以“自得”之心,“獨守”之志,足可“盤桓”,如秋蘭在百花凋殘后之可以“獨全”。寥寥數語,充分表現了青年饒宗頤的獨立而堅毅的人格精神。后者寫于1944年。這是抗日戰爭最艱苦的年月,青年饒宗頤與無錫國專的同仁疏散奔走蒙山,危城坐困,而有此作。選堂在對民族氣節的歌吟中,表現了自己絕不可侮、與天地共老的獨立特行之志。
作于同一時期的詩集《瑤山集》也表現了這種精神:
平居思九子,志節較區區。亦復嗤二曲,土室署病夫。丈夫貴特立,坦蕩養真吾。(《瑤人宅中陪瑞徵丈飲酒》)
清初魏禧父兆鳳,于明亡后削發隱居于江西寧都縣翠微峰。名其居曰易堂。魏禧與兄際瑞、弟禮以及彭士望、李騰蛟、丘維屏、林時益、彭任、曾燦講學于此,倡導古文實學,彼此相重,情深誼厚,世稱“易堂九子”。高僧無可嘗至山中,嘆曰:“易堂真氣,天下無兩矣!保▍⒁姟秶日侣浴の脑贰の菏遄酉壬罚岸敝盖宄鯇W者李顒,他自署“二曲土室病夫”,其為學不純,嘗以講學得名,“遂招逼迫,幾致兇死”,詩人以“平居思九子”與“亦復嗤二曲”相對,并以“丈夫貴特立,坦蕩養真吾”的精警之句,鮮明表達出據德守志、獨立不移的價值取向和對純正學術的推崇。另如《登磐石山同巨贊上人》:
亭亭磐石山,媧皇昔所捐。其下臨清流,獨立得天全。
這種對磐石山的生命感發,亦正是選堂精神品格的象征性表現。
中老年時期,選堂的堅毅獨立的人格更為深邃超邁。這一方面表現在對政治功利的自覺超越,一方面表現在對流俗的自覺超拔。
選堂于1965年底赴法國國立科學中心研究巴黎所藏敦煌寫經、敦煌畫稿,?倍鼗颓。1966年春與汪德邁同登阿爾卑斯山,又游覽羅馬劇場遺址、巴黎圣母院、拿破侖行宮,訪雨果故居,而得紀游詩《白山集》一卷,其中有一首五古《雪意》,詩云:
垂老不廢詩,所怕行作吏。前藻試商榷,逸響差可嗣。蕭寥臨皋壤,沉沉會雪意。飛瓊時起舞,攪碎故鄉思。暗水情微通,浮嵐癡可喜。此間無今古,昏旦氣候異。光屆嶺生澤,地滑步增駛。凝愁翠欲拾,扶夢煙如芘。園林粲皓然,貞白明吾志。(平生所慕為陶貞白一流。其言“人生數紀之內,識解不能周流,天壤區區,惟恣五欲,實可愧恥。自云博涉,患未能精,而苦恨無書!庇嘀脖,其病正同,然西來讀書,流覽圖卷,所好有同然也。)
這首詩及其附注,在饒宗頤先生人格境界的養成中,實有心靈史詩的價值——它在表現饒宗頤高邁人格的同時,揭示了他一個重要的精神淵藪。簡言之,詩人所會之“雪意”,是一種遠離世俗、無今無古,周流宇宙的冰雪情懷——亦即獨立自由純潔精粹的生命精神。陶貞白乃南朝高隱陶弘景之號。貞白先生之所以為選堂平生所傾慕,乃在于他站在宇宙生命觀的高度,否定了“惟恣五欲”的人生選擇,表達了對博學而精粹的學術的追求。另陶貞白有《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詩:“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寄君。”詩表達了自由自在地隱逸讀書的高情,其間蘊含著遠離政治不求功用的價值取向,這與選堂高邁獨立的人格轟然共鳴,故選堂既曾高吟過“何似山中云,朝夕任舒卷”(《白山集·晉嘉惡疾寄示游清邁素貼山寺,用康樂從斤竹澗韻,追憶曩游,再和一首》)的詩句,又于眼前潔白無瑕之冰雪世界引發出“園林粲皓然,貞白明吾志”的生命感發。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詩學現象是,選堂《白山集》中,一連有14首詩寫雪。而在1970年9月至1971年春,他在講學美國耶魯大學研究院時,曾放筆倚聲,步清真韻五十一首,亦多為詠雪之作。毫無疑問,選堂如此愛雪,乃是其冰雪情懷的不自覺表現。詩是心靈的窗戶,透過選堂的清奇之詩,我們正可觸摸到其作為現代學人那種超脫政治絕去世俗的學統之魂。如果說這是一種詩意的表現,那么通過一些平常話語,我們同樣可以把握到選堂純正的學術理念。在胡曉明的《饒宗頤學記》中,記錄了選堂談論港大一位同事的話:
×××是政治加學術一類人物,×××官很大,做過參政員,管一些出版的事情。我跟他很早就認識了。他是個通才,是政治與學術之間的人。很多人都走這條路。這樣有好處,容易創造條件。一邊有了條件,一邊做事情。只有我不走這條路,始終不粘政治。我覺得政治非常復雜,也不一定太干凈。我比較怪。我年輕時喜歡念《后漢書》,對《獨行傳》那部分人我很仰慕,希望能有獨立的人格。這是個人的稟賦。這跟我后來王莽的東西不寫有關系,跟我后來搞藝術也有關系。這些事情都是混合起來的,成為個人的一種向往、追求。[3](P7)
這是選堂在七十九歲時的言說。孔子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保ā墩撜Z·學而》)選堂此時亦達此一學問人生境界。在這里,選堂實質上闡述了真正純粹的現代學人之“有所為”和“有所不為”的價值選擇。選堂那位港大同事游走于政治與學術之間,實質上表征著二十世紀中國學人在面對學術和政治關系時的價值迷失,試想中國當代學界,政治(做官)和學術“雙肩挑”,有多少人在滋滋有味地做著,又有多少人在心底企慕著。殊不知,學術一旦沾上了功利,就不可能純粹;學術一旦成為做官的臺階,就會淪為奴婢。北大學者、選堂的潮州同鄉陳平原教授出于對百年學術史的反思,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提出了“政學分途”的理念,認為這是中國學術賴以發展的前提,學人應以學為本,通過學術研究實現自己生命的價值。只有這樣,才能維護學術的純正。實際上,饒宗頤先生早就體認并且親身踐履了這種學術理想。選堂之一生,純然是為學術而學術的一生,他的學問世界從未與政治世界發生關聯,所以選堂宣稱:“只有我不走這條路,始終不粘政治!边@話語雖然普通,卻一字千鈞,極有歷史文化的重量。既充分表現出現代學統之超政治的高貴理性,也充分傳達出選堂峻潔、堅毅的獨立人格。
選堂曾與人談論商業對文化的沖擊,他說過這樣一段話:商業對文化的確是一個挑戰。以書畫拍賣來說,拍賣是藝術的恥辱,是引導人們“向錢看”的“誤導”,F在書畫家很少知道“墨謔”的情趣,他們扳著面孔作畫,只看著錢,以拍賣來抬高自己,所以他呼吁書畫家“回歸到‘藝術本源’上去”[4](P418)。選堂反對藝術的“拍賣”,是因為這種商業行為只能給出藝術創作的商業價值,而這種“向錢看”的功利追求誤導著人們遠離藝術的本身。藝術和學術是選堂整幅生命中相互依托的組成部分。饒公在這里對回歸藝術本源的呼吁正與其學術本位思想互相呼應,充分顯示出其高度自覺的遠離世俗功利的理性精神。
三
秉持堅毅的獨立人格構成選堂生命精神的突出特點。而尤值關注的是,在選堂那里,人格獨立呈現出兩種功能效應:其一,是維護學術的純正(如前文所述);其二,是保證學術和創作的創新。也就是說,獨立人格是根,是本,只有在這根本上,才能盛開創造的鮮花。選堂《佛國集·小引》云:“鴻爪所至,間發吟詠……非敢密于學,但期拓于境,冀為詩界指出向上一路,以新天下耳目。”[5](P349)這里表達的雖只是選堂的詩學追求,實際上卻是選堂創造精神的生動表現。正是與其充盈、自在、高邁的獨立人格相聯系,選堂以旺盛的創造精神在二十世紀的學術領域里不斷開拓,不斷創新。
對選堂這種勇于創新的人格特質,學界多有認識。姜伯勤教授在《從學術源流論饒宗頤先生的治學風格》一文中說:“饒宗頤先生治學特點,在能不斷創新,極具開拓本領。喜提出新問題、新看法。在數十年的研究中,饒先生在許多個課題上率先研究,處處表現了一種首創精神!彼哪夸泴W、楚辭學、敦煌學、甲骨學、詞學等方面列舉了選堂十九項原創性的學術成果來加以說明[6](P474—475)。胡曉明教授認為這還不夠全面,在《饒宗頤學記》中他從上古史、甲古文、文學藝術史、宗教史、中外文化交流史、地理學、地方史、文獻目錄版本學等方面列舉了選堂三十七項原創性的學術成果,并說,“原創力是中國學術發展一個生死攸關的重要問題,F在的中國當代學壇是陳陳相因的東西太多,更何論輾轉抄襲之風!學術生命的旺健才能有文化生命的暢通。饒宗頤其人在學術思想史上的啟示意義之一或正在于此!盵7](P29—31)
在《與彭襲明論畫書》中,選堂有這樣一段精彩的論述:
媚俗之念,切宜捐棄。一藝之成,求之在我;我有所立,人必趨之。畢加索即能把握此點,往往杜門數月,敢蹈洪荒蠶叢之境,遂盡創辟嶄新之能事。作品一出,而天下震駭。畫道變化無方,良由才大足以振奇而不顧流俗,永不求悅于人,而敢以己折人,此其所以獨絕也。
此雖為論畫之語,而實可作論詩、論學看,它既貫穿著選堂超拔流俗的高蹈人格精神,又清晰地呈現出這樣的一個內在邏輯:“獨立—→創造—→獨絕”。精神獨立(既不粘政治,又不顧流俗),是新創的思想基礎,不管是學術研究還是詩詞書畫的創作,都要以獨立的精神,擯棄雜念,擺脫羈絆,敢于“蹈洪荒蠶叢之境”,才能“盡創辟嶄新之能事”,并由此進入“獨絕”的境界。選堂在談學論文中,經常表達出這樣一種邏輯理念。如:
詩者,最足以襮吾天者,肝膽器識,于是乎在。夫然后獨來獨往,始能為天地間必不可無之文……(《回回紀事詩序》,載《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第20冊卷十四)
即欲人最后擺脫,自立規模,由有意為詩,至于無意為詩,由依傍門戶以至含茹古今,包涵元氣。詩至此已進另一嶄新夐絕之境。詩人者,孰肯寄人籬下而終以某家自限乎?又孰肯弊弊焉不能縱吾意之所如,以戛戛獨造以證契自然高妙之境乎?(《論杜甫夔州詩》,載《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第17冊卷卷十二)
鐘竟陵嘗謂:真詩者精神之所為。察其幽情單緒,孤行靜寄于紛擾之中;復以虛懷定力,獨往冥游于寥廓之外……蓋詩之不可強作,自非爐錘功深,何能臻獨造之境;而又不可不作,以情非得已,不能不宣泄之以訴之溟漠。是故為詩者,不望得人之知,而解人又焉易得?真詩之難求如此。(《詹無庵詩序》,載《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第20卷十四)
海粟先生始以西法倡導,一時披靡從風。然三十年來,盡棄其曩之所習,浸淫于宋元,心摹力追,不懈而及于古。今年近八十矣,世方追逐新面目,而翁游心冥漠,所謂鷦鵰已翔于寥廓,而羅者猶視乎藪澤,何識度相去遠耶?(《跋劉海粟山水畫冊》,載《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第20卷十四)
公耽思旁訊,喜為詩,重意而輕辭,不傍前人蹊徑,刃迎縷解,戛戛獨造。(《蔡夢香先生墓志銘》,載《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第20卷十四)
夫心靈之香,溫于蘭蕙;應感之會,通乎萬里。而幽窈曠朗,抗心遠俗。下可極九淵之深,上足摹曾云之峻。(《儀端館詞序》,載《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第20卷十四)
選堂突出強調了人格獨立和開拓創新的辨證關系:唯人格獨立,才能擺脫前人,自立規模,才能超拔世俗的潮流,才能耐得住寂寞,游心溟漠,“戛戛獨造”,進入嶄新夐絕之境地。選堂嘗言,他向來喜歡誦讀“空山多積雪,獨立君始悟”的詩句[8](33)!ā蔼毩ⅰ庇诳丈奖┲,始能得“悟”,這正是“獨立—→創造—→獨絕”邏輯架構的詩學表現?梢,這兩句詩所以深得選堂喜愛,實是因為其所蘊涵的空曠峻潔、高邁獨立的情趣深契他的人格精神。
四
選堂人格精神的養成,除家學淵源、天賦稟性和少年經歷外,還有其深刻的哲學文化原因。
要之,選堂在其學術和人格追求中,吸收了中外文化的精華,融鑄了宗教性的智慧和情感。
選堂游學五洲,學識廣大,視野開闊。故其學問世界中,既有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厚學養,又接受了西方文化的影響,尤其是像海綿一樣吸納了但丁、歌德、濟慈、尼采、巴斯加等巨人的思想營養。如他曾在富蘭克福舊居感悟了歌德的“我既為一切,我當捐小我”以及教人“從高處著眼”的思想,從而寫下了“小我焉足存,眾色分纖麗。著眼不妨高,內美事非細。矚目無窮期,繁華瞬間逝。持爾向上心,帝所終安憩”(《西海集·富蘭克福歌德舊居用東坡遷居韻》)的深蘊哲思的詩句,表現了對生命終極意義的深刻感悟。曾在西德研讀了尼采著作后,作《讀尼采薩天師語錄》古風三首,表達了對尼采哲學的深刻理解和同情。選堂曾于1963年和1993年去過法國巴黎附近的皇門凈室,在那里感悟了法國思想家巴斯加的人格精神和哲學思想。巴斯加在名著《沉思錄》中以一根蘆葦比喻人之生命,慨嘆人生脆弱、渺小而宇宙無限,引起選堂對在大自然面前渺小的人應該如何安頓生命的思考,他思想的鋒芒超越了“存”與“亡”、“生”與“死”的“邊際”,并借用宋代名家陳簡齋的警句“微波喜搖人,小立待其定”來表達自己的人生態度[9](P198—200)。
除西方文化的洗禮外,選堂還對中東阿拉伯文化有深刻了解。他寫有散文《金字塔外——死與蜜糖》,在文中,他從埃及文化的代表《死書》中,引發出這樣的思考:“要追問何處有神的提撕?甚么才是這真正的秩序和至善?在人心的天平上,怎樣取得死神最后的審判?”他并從波斯詩人把死看作蜜糖的比喻中,引起對中國文化缺陷的思考:“死在中國人心里沒有重要的地位,終以造成過于看重現實只顧眼前極端可怕的流弊!盵10](P201—203)從學術思想的角度看,選堂這些關于生死問題的深刻思悟,實際上是從哲學的層面解決了學術如何才能純粹的問題。
選堂學問世界中,特別對佛教典籍和道家典籍有透徹了解,并經常把佛道打通來進行精神境界的修養。
選堂在十幾歲時即開始學習過各種胸式、腹式與道、釋的靜坐法,學著每天打坐。中年時期,因與印度學者白春暉的一段語言交換學習的因緣,選堂于1963年被印度班達伽東方研究所聘為研究員,并應班達伽東方研究所之邀,前往天竺古梵文研究中心作學術研究,得以從白春暉父子攻治婆羅門經典,研習《梨俱吠陀》,從而其學問世界中,具有了精深的佛學修養。與此同時,他還親身體察和了解到印度修持瑜伽者的苦行,復將其與中國道家的修煉方法進行比較,從而找出了安頓精神生命的途徑。他說,用瑜伽“逆”(如逆行式、倒栽式)的方法固然可以作深層次的精神鍛煉,但自己“寧愿采取道家的用‘順’的途徑,來安頓精神的寧靜境界——即所謂‘攖寧’,同樣亦可收到‘精神與天地相往來’的效果。莊子一書談到的精神修養理論,和印度瑜伽思想非常吻合! [11](P260—261)他又指出,“一般人都患‘得’患‘失’,因此而神志不寧。莊子很懂得精神上的自我控制,他能‘外物’,擺脫外界事物的約束,認為‘得’是時機緣遇所造成;‘失’亦是理所當然,應當泰然處之。這樣,在情緒上沒有哀與樂各種激情的刺激,就好像倒懸的人,獲得解救。莊子可以能無動于中不為得與失所干擾,完全得力于一個‘順’字,安于時而居其順,自能得到精神上的寧靜,至于那些不能夠自我控制則是外物的羈束,使他無法排除。所以莊子又提出‘攖寧’一吃緊語。他說,‘攖寧也者,攖而后成者也!瘮t訓‘有所系者’,攖是系縛,攖而能夠寧靜,說明在束縛中自我獲得解放。他主張修養境界能夠‘外物(質)’、‘外生(命)’之后,所得到的精神上的愉快感受是‘朝徹’(好像朝陽初升時的洞徹明白)、‘見獨’(體會到一個整體),然后入于不死、不生的階段;這時候,雖然接觸到外界事物的糾纏、牽擾,心中仍然得到大安寧,那就叫做攖寧!盵12](p262)選堂不僅體認到“攖寧”境界,而且也確乎達到了這一境界。
總之,選堂先生以其廣博的學術修養,參酌了古今中外的哲學和宗教,于是中西文化乃至中東阿拉伯文化都被他融會貫通,釋藏和道藏的哲學智慧和宗教性的情感體驗被他吸納到心靈之海中,使他對人生、社會、歷史、宇宙的觀照充滿了睿智,從而真正找到了安頓精神的方法,并油然養成了充盈澄澈、自由獨立的人格[13](P191—194)。這在他抒寫生命情懷的詩歌創作中有充分的表現:
獨立知朝徹,與道倘有協。苕發覺春寬,樓高覺夢狹。(《白山集·向喜誦“空山多積雪,獨立君始悟”句面此窮谷共賞初晴慨然援筆用石鼓山韻》)
游心太古初,渾不受拘牽。(《羈旅集·張谷雛命題所庋潘冷殘畫卷》)
了無哀樂纏胸次,野曠天寒不見人。(《西海集·中喬雜詠其四》)
不僅詩品出于人品,藝品出于人品,學品也出于人品。從這一角度,我們不但豁然明白為什么選堂的詩詞書畫中總洋溢著一股獨一無二的清逸之氣;為什么他在學術研究中總是能戛戛獨造而進入嶄新夐絕的境界。而且領悟到,正是博古通今的深厚學養的滋潤,結合著對生命意義和人生境界的深度探究,錘煉出了選堂這種澄澈純凈的獨立人格,于是,他在游心溟漠、獨來獨往的自由王國,進行著從心所欲的開拓和創造,而取得震爍中外的學術成就,成為蜚聲海內外的漢學大師。
五
同為二十世紀的學術大師,饒宗頤和陳寅恪都曾供職于中山大學,都具有卓爾不群的人格精神,都活得純粹和高貴。但相對而言,饒宗頤要幸運很多。因為陳寅恪在生命的最后二十年,為堅守“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盡滄桑,飽受時代風霜的折磨,顯得無比悲愴。如果說在陳寅恪壁立千仞的傲岸人格中浸透著撼動心靈的歷史哀痛,那么在饒宗頤高邁獨立的人格中,則融和著清逸灑脫之氣。這關鍵在于兩位大師的生存空間與人生遭際之不同。在1949年大陸政局風云跌宕之際,陳寅恪選擇留在國內,南下廣州,到嶺南大學(即今中山大學)執教,他既不渡海去臺灣,亦不進京去中國科學院,因為當時陳序經執掌嶺南大學,“尊重個人思想,信仰,言論與學術的自由,絕不允許介入政治爭斗”[14](P9),最對他的脾氣。然而陳寅恪在康樂園中只過了幾年稍稍安定的生活,他以嶒嶙鐵骨,秉學術文化孤懷,想躲進小樓,卻總有驚風亂飐,密雨斜侵,最后只能悲劇性地用生命踐履“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饒宗頤則頗為幸運,他于1949年大陸解放前夕,去了香港。雖然是斷梗浮萍,飄離故土,但卻因此遠離了大陸的政治風雨,并從此抒寫出學術生命最華麗的篇章。羅香林在《香港與中西文化交流》中說:“香港區域,既以接鄰中國內地,而政府又勤于治理,社會安定,且利于多得人力,以為更鉅發展。故每值中國變亂發生,凡內地不欲受變亂侵襲之人士,既多不約而同,挈家來港。……而此類避居人士,又每喜為詩酒宴集,唱和既頻,文風以盛,又或以頻經世變,思以學術文章,為精神寄托,于是講學著述之風,浸以興起!盵15](11—12)這一席話,相當樸實地說明了香港遠離大陸政治變亂的地理環境,闡明在一般人眼中的文化沙漠其實卻是進行學術文化活動的一方凈土。歷史證明了羅香林描述的正確。香港正是避開了大陸集權體制下的歷次政治運動,而成為比較純粹的學術研究的風水寶地,從而為饒宗頤提供了為學術而學術的自由空間。半個多世紀來,他以香港為中心,以純粹學人的姿態,“五洲歷其四”,暢游世界各地,進行學術活動。他始終秉持人格的自在自由,為學術而學術,以純正之學術研究,成為二十世紀學術史上高邁獨立的學人典范。陳寅恪和饒宗頤兩位大師的學術品格本質相同,而命運卻有幸與不幸的巨大差異,這足以引起人們對中國百年學術史學人命運的深思。
注釋:
①選堂嘗言:“詩、書、畫,是我生命的自然流露!币娛┳h對《為二十一世紀開拓新詞境,創造新詞體——饒宗頤形上詞訪談錄》,載《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第17冊卷十二《詞學論集》,第431頁。
參考文獻:
[1] 據鄭國藩《饒純鉤先生墓志銘》,轉引自王振澤著《饒宗頤先生學術年歷簡編》第9頁,香港藝苑出版社2000年5月第1版。
[2] [3] [7] [15]參見胡曉明著《饒宗頤學記》,1995年11月,潮州饒宗頤學術館印行。
[4] 引見孟仲《萬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饒宗頤及其學術與藝術》,載郭偉川編《饒宗頤的文學與藝術》,香港天地圖書2002年版。
[5] 見《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第二十冊卷十四《選堂詩詞集》。
[6] 見鄭煒明編《論饒宗頤》,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1995年11月香港第1版。
[8] 見《選堂詩詞集·白山集》有《向喜誦“空山多積雪,獨立君始悟”句面此窮谷共賞初晴慨然援筆用石鼓山韻》詩,載《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第二十冊卷十四《選堂詩詞集》。
[9]見饒宗頤散文《皇門凈室的“小學”》,載《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第20冊卷十四《選堂散文集》,臺灣新文豐出版有限公司2003年版。
[10] 見《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第20冊卷十四《選堂散文集》,臺灣新文豐出版有限公司2003年版。
[11][12] 見《瑜伽安心法》,載《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第二十冊,卷十四《選堂散文集》。
[13] 參見趙松元《一上高丘百不同——論選堂先生的哲理詩》,載郭偉川編《饒宗頤的文學與藝術》,香港天地圖書2002年版。
[14] 陸鍵東著《陳寅恪的最后20年》,三聯書店1995年版。
★本文為韓山師院2002年重點科研項目《饒宗頤詩學研究》系列成果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