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老(葉恭綽)是一個最早提倡敦煌學的人,他相當于清代的阮元,很有眼光。他的個子比我還小,但是他的精力旺盛得很,老輩人都知道他,但很多人不知道他的重要。”“在北京、上海,他的地位高得很,很多人都是他的晚輩,如陳援庵、張大千。他是一個時代中很重要的一個人物。”
——《饒宗頤學述》
“(葉恭綽)為近代政治史上一極有影響的人物,在文學藝術領域上亦為一知名之士。”
——《〈矩園馀墨〉山版說明》
訂交香江,選編《全清詞鈔》
今天的人已經不大記得葉恭綽了,但在過去,他是一位相當知名的人物。據1999年版《辭海》條目:
“葉恭綽(1881-1968),廣東番禺人,字譽虎,筆名遐庵。清末舉人。京師大學堂畢業。曾任清政府鐵道督辦。民國成立后,歷任北洋政府交通總長、交通銀行總理、交通大學校長、全國鐵路協會會長。1923年任廣東軍政府財政部部長。1931年任南京國民政府鐵道部部長。曾主持收回京漢鐵路主權,創辦交通銀行,籌建交通大學。抗日戰爭期間,拒受偽職。1950年從香港返問北京,任政務院文化教育委員會委員、中央文史研究館副館長、北京中國畫院院長。1952年5月任中國文字改革研究委員會委員。1953年參與發起組織中國佛教協會。為第二屆全國政協常委。著有《遐庵匯稿》、《歷代藏經考略》等。有《葉遐庵先生書畫選集》。”
饒宗頤先生是國際漢學大師,學術研究的范圍非常廣泛,于詞學的研究也是成果豐碩,有專著六部,論文20幾篇,而饒先生對詞學的研究,則是開始于對清詞的整理。饒先生是這樣憶述其開始留心清詞的:“記1939年,余在香港,曾繼楊鐵夫后,佐(葉恭綽)丈考證清代詞人仕履,是余留心清詞之始。時楊翁年逾八旬,居大嶼山曰雙樹居,舟車出入為艱,不久物化,余遂以全力襄其事。”其具體情況是:1929年,葉恭綽在詞學大師朱祖謀的指導、支持下,于上海發起編輯《全清詞鈔》。“是編初就南京、北京、天津、杭州、蘇州、廣州、上海七地,著手搜集單行詞集,就地選鈔匯寄,以上海為總匯。自各圖書館以至私家藏本,悉加訪求。繼復莧集罕見之總集、選本,加以采錄。”時襄助的詞界同仁眾多,若夏敬觀、冒鶴亭、徐乃昌、唐豐璋、吳梅、龍榆生、盧前、黃孝紓、張元濟、夏承燾等達50余人。廣州負責搜集、選抄的是楊鐵夫、江兆鏞。
由于同人的努力,一年間,匯集上海的清詞集已逾五千種。1931年,朱老謝世,葉便全主其事。1937年日本發動侵華戰爭,上海淪陷,葉恭綽避居香港,已搜集到的五千種清詞集,也運到香港,繼續選輯。饒宗頤則于1935年應中山大學之聘,任廣東通志館纂修。抗戰開始,已受聘為中山大學研究員、擬隨校遷往云南的饒先生,因中途染病而滯留香江。就因這偶然機會,使他有緣襄助及接替年邁的楊鐵夫選輯清詞的工作,助葉恭綽考證清代詞人仕履,編次校訂《全清詞鈔》。饒先生在考證詞人仕履、編校詞集過程,對初選的4432種詞集,都一一寫了內容提要,達數十萬字之多。饒先生雖是中途加盟,但用力至勤,其功至顯,深得葉恭綽的嘉許。
書成后凡40卷,收錄有清一代詞作者3196人,詞作8260多首。搜羅之富,遠勝丁紹儀《清詞綜補》等諸書所錄。于每一詞人姓名之后,又“略注字里,兼及簡明仕履”,并于書首附有“依姓之筆劃,以類相從”之“索引”,“藉便檢查”,為讀者提供了極大方便,堪稱后米居上。僅僅是詞人的小傳,其史料價值即不可低估。書前所開列的《引用書目》,也為研究清詞提供了大量的文獻線索。而編者選詞,有強烈的詞史意識,“注意到有清一代作品的作風和流派的演變,希望于每一時期杰出和流行的作品中能以表現其跡象。如順、康初期之猶襲明風,康、雍之力追宋軌,乾隆初中葉之漸入庸濫,乾隆末葉及嘉慶時之另辟途徑等等,均設法顯明其內蘊”。此書宗旨,介乎存人存詞與選詞之間,既“選錄清一代詞家佳作”,又“意在網羅一代詞家作品”,“采擇力避浮濫”。“著手之始,經請教當代諸詞宗,并乞朱疆村先生決斷,以‘詞綜’、‘詞微’、‘詞見’、‘詞鈔’,意在因詞以存人,間或不免因人存詞,然可云居最少數”。是書“對于了解清朝全時期的詞、這個文藝部門的輪廓和研究清詞,都有很大的參考價值,則是肯定的。”對于這段學術經歷,饒先生曾憶述說:
“葉老搞《全清詞鈔》。收集的材料在那時可稱天下第一。…誰幫了他的忙,他前面都寫山來的,起碼有20多個人,都是當時有名的詞人。清代詞人那么多,每個人都有幾本詞,收集起來談何容易。做了一大堆卡片,收了幾千人。當時稿本,抄起來就有104本,有一些是從總集抄來的,有些是從別集抄來的,抄的卡片一大堆。當時葉老就找我,說這件事怎么辦?我問有沒有人幫你?(我那時已很有名了,他曾在廣州開文物展覽會,印出來的東西有三大本,其中就有我的文章,就是我的《易學考》中較重要的幾篇。葉老是后來知道我是做學問的。)當我得知幫他忙的只有一個老人,即楊鐵夫,當時住在大嶼山,我說老先生這么大年紀了怎么做得出來呢?”“葉老將104冊稿本都蓋了印,蓋有印章的表示是他要選的。因為當時他選詞的標準主要是好不好,是藝術觀點不是文獻觀點。今天全是文獻觀點不是藝術觀點,是不管好壞都一網打盡。那時的一些老人們沒有這種觀念,他們認為那些詞差得根,收它干嗎?又不協律,文字又不通,丟掉!取舍之間很講究。”“我說你這部書,有很多方面的事根本沒有做嘛,你什么時候能弄成一部書呢?還有很多問題,如這幾千人的仕履也須介紹。我開始幫他查,每個人總要介紹幾句話的。仕履還是一個小問題,104冊稿本要編成一部書,他都沒有整理過,這是主要問題。104冊稿本是無數人亂抄的還沒有編過,也沒有按年代編,只是蓋印的就算要的。他那時要全部印出來,當然也很容易,但是問題在于他要‘鈔’嘛。葉老說,‘啊,那怎么辦呢?你可以幫我做。’我說那我要用很大的力量。”“《詞鈔》前面有例言,開始是我代筆的,后來他又改了。”“現在他的書出版了,其實沒有我是出不來的,我做了很多沒有講出來的事,別人不知道。”故葉老在《全清詞鈔·例言》中兩次肯定饒先生功績,先是說“是編工作”,“多賴同好諸君之力”,其所列五十五位“同好諸君”,就有“饒子伯子宗頤”的大名;后又特別指出,其間“編次校訂,則……伯子之績不著。”褒獎之意,溢丁言表。
如果說饒先生開始留心清詞是出于偶然,是客觀情勢的需要,那么,這之后他對清詞的研究,則是出于主觀意欲的要求,出自自覺。他在佐葉選輯全清詞的過程,“我從葉老那里知道了很多詞學的好東西”,深深認識到“清詞蔚盛”。“凌越前古”,很有研究的價值和意義,因此幾十年如一日,關注清詞,不間斷地研究清詞。清詞研究,在我國詞界是很不受重視的,據統計,從1949年10月至1979年的30年間,全國報刊發表的有關詞學的文章共605篇,而有關清詞研究的文章,寥若晨星,僅有14篇。至于《全清詞鈔》,雖于1952年定稿,然五六十年代學界對清詞的冷漠以及十年“文革”的社會動亂,使得是書之出版又耽擱了20余年,直到1975年才由中華書局在香港印行,“限于地區,印數亦少”。“四十六年成一書,這在20世紀之學術史上,可謂‘空前絕后’了。”此種情況,盡管在上世紀80年代后漸為學界所重,每年論文數均在10篇以上。然相對于唐宋詞研究論文平均每年不低于60篇的數量,清詞研究仍顯得過于冷清。
而饒先生在此期間,就有研究清詞的專著一部:《人間詞話平議》(1955年),論文三篇:《朱疆村論清詞(望江南)箋》(1961年)、《清詞與東南亞諸國》(1968年)、《清詞年表》(1970年)。80年代后又發表論文三篇:《張惠言(詞選)述評》(1985年)、《全清詞順康卷序》(1989年)和《論清詞在詞史上之地位》(1993年)。在他大量論詞專著和論文中,論及清詞的也不少。饒先生博古通今,學貫中西,足跡遍及世界各地,又熟悉多種語言,思路寬廣、視野開闊,對清詞的研究不為某一種思潮所左右,不被某一種思想所束縛,不崇時尚,而是從實際出發,大量占有材料,盡力挖掘、發掘新材料,在此基礎上,研究分析,形成自己的觀點。只要認為材料新,有助清詞研究,他便形之于文,公諸于眾。只要認為已形成的觀點、論斷,乃前人所未發,他便寫成專著、論文,發表出來。饒先生對清詞研究的領域很寬廣,大至目錄學、詞史、詞派、詞論、中外交流,小至詞人籍貫、官職的考證,詞人名字的讀音,都有所建樹,卓有成績。饒先生所作的清詞集提要,與他揚名海內外的《詞籍考》相類似,屬清詞目錄學的范圍。這部大作雖未正式出版,但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先生無私地、主動地借給程千帆先生編輯《全清詞》參考、使用。饒先生《清詞年表》,考定清詞人的生卒年、彼此交往情況以及詞集刊布時間,對有清一代詞人、詞集,按年排比條例,合清詞嬗變的軌跡清晰可見,而對朱疆村先生論清詞的詞作《望江南》的箋注,則可以說是清詞史綱要。若把這三種論著合起來,實際上就是一部簡明清代詞史。
1993年4月,饒先生參加在臺灣舉行的“第一屆詞學國際研討會”并在會上作《論清詞在詞史上之地位》專題演講,文中表明他對清詞在詞史的重要性的認識:“詞中之有宋與清,正猶詩中之有唐與宋,故清詞之地位,可與宋詩相比擬,應加以重視,不得因其時代較近而忽略,亦不可局限于研究少數幾個人而已。”文章分四個部分,從清代詞家的時代與地理分布起論。闡述清詞流派變遷并同宋詞比較,探討了清詞的復盛。文中引用了葉先生1921年在國立暨南大學學術演講稿《清代詞學之撮影》中對清詞人按年代、地域分類,認為道光一朝詞人最多是受常州詞派影響的緣故的研究成果。但從文學史地位上看,詞人眾多的道光朝,詞的藝術成就并沒有超過康、乾兩朝。經饒先生縝密細致的考證,認為“詞人之所以集中于揚子江流域及珠江流域者,殆以其地區經濟繁榮。”“揚子江流域詞人之蓬勃,又有二因:一為文學門第中人才之累葉繼承,一為業鹺政者之樂于提倡風雅。”文中要言不煩地舉出潘奕雋、潘世恩叔侄四代人共有十二人山過詞集,足“見常州詞學之盛行”。究其原因,饒先生猶剝繭抽絲,洞悉微末:“潘氏諸子,皆生華朊,席豐履厚,居有園林水石之勝,以書畫自娛,一時風雅士皆出其門,而地方團防措款之務,亦以巨紳參與其事……不特主持風雅而已也。”這是先生注重社會政治經濟生活對文學藝術的影響之故。先生在治學上往往能把握時代潮流,而做出奠基性的工作,如把清代江南地區詞的復興原因,歸納為“康熙以來,主兩淮鹽政者,多嗜風雅,周亮工(以順治二年官兩淮鹽法道)、曹寅、盧見曾、曾燠以至杜文瀾(署鹽法使)其著者也。彼輩喜刻書,亦網羅文士,相佐為理。《兩淮鹽運志》即出詞人黃之雋之手。……詞人之為鹽官不一而足……兩淮鹽政。聚于揚州,繁盛甲東南,需次鹽官多至數百,詞人依附者不少,故詞亦盛于揚州。”鹽政倡導風雅,在時賢文學史里常被忽略,結合上面按朝代、地域等方面來研究清代詞史,步武前賢,開代先鋒,這就是先生自成體系的清代詞史大綱。
饒先生再度與葉先生結緣是在對宋代秦觀的《淮海居士長短句》版本是校勘上。秦觀(1049 1100),字少游,號淮海居士,北宋江蘇高郵人。我國詞史上的大家,為婉約派重要代表。他的《淮海居士長短句》問世后,海內風行,歷代翻刻傳寫,版本實繁。1930年,葉先生據故宮博物院藏本(南宋乾道刊本)與吳湖帆藏本(南宋乾道高郵所刊淮海全集本之單行本,計目錄、上卷、中卷存第二第四,缺頁則按明朱臥庵鈔補本補)匯合景印成《淮海居士長短句》三卷。一稱《宋本兩種合印淮海居士長短句》。書前有吳湖帆題識及葉氏自序,后附遐庵《宋版淮海詞校印隨記》等校勘文章6篇,其中考校諸方面于學者多有啟迪,“由是海內咸推為善本”。此書曾贈予饒先生。后饒氏在日本內閣文庫得寓目《乾道癸巳高郵軍學刊淮海居士長短句》三卷本,對勘葉本,本著“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原則,認為“葉本由于合印之原本皆有殘缺,以舊校鈔補,乃非完璧。”又稱“葉本所據原為南宋刊《淮海集》附刻,刊于何時何地,因有缺頁,未諳其詳。葉丈定為乾道間杭郡本,蓋從集中宋諱缺筆推定,非別有確據也。”故認定所據實為乾首癸巳高郵軍學刊本,而非杭郡刊本。秦子卿認為“此言頗有見地。”因此,1965年由饒先生校勘的《景宋乾道癸巳高郵軍學刊淮海居士長短句》三卷本由香港龍門書店影印出版。先生序稱;“(日本)內閣文庫此本,有昌平學及淺草文庫印,為現存《淮海集》僅有之完本。天水舊槧,向所嘆如球圖者,今得梓行于世,亦倚聲家所宜稱快也。”書中其所作《校記》,頗為精審,而《修正淮海詞版本系統表》,亦多發明。書后附錄有二:一為《淮海后集長短句》并補輯《詩馀》,一為黃彰健校錄汲古閣《詞苑英華》本《少游詩徐》,后皆附饒跋。“論其體制,足資版本學者參考。”饒先生學問淵博,視野開闊,詩詞創作早已成名,無論從功力、興趣、研究習慣等方面看,因整理清詞這個契機。而誘發進一步深入對詞學的研究,則乃是必然之事。此后,饒先生對詞學的研究便一發而不可收,碩果累累。陳廷焯有言:“有長于論詞,而不必工于作詞者;未有工于作詞,而不長于論詞者。”此論未必是普遍規律,而饒先生確是既工于作詞,又長于論詞者。因此,饒先生“于詞學研究之各領域,皆有所建樹,開創啟后之功尤著,稱之為當代詞學大師之一,絕非過譽。”葉恭綽與李盛鐸、羅振玉、傅增湘并稱近代四大藏書家,此時雖避寇氛遷居香江,但帶來的文物典籍仍琳瑯滿目,他是最早提倡敦煌學的學者之一,藏品中就有不少敦煌卷子。饒先生得于飽覽藏珍,后來能成為敦煌學大家,葉先生啟示之功不可沒。“我和葉恭綽先生根接近,他極力提倡敦煌研究,他自言見過經卷過千件”,“以后我能夠更進一步從事《老子想爾注》的仔細探討,實導源于此。”1941年12月,香港淪陷。饒先生在完成《全清詞鈔》編輯工作后,攜眷避難同鄉。臨別時,葉先生填一詞送之,饒先生依韻和之。饒詞查《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詩詞》,系佚詞。今從《遐庵匯稿》錄附于下,以作這段師生之誼的見證。詞人身處多事之秋,藉別離以寄哀思,情思多在比興寄托中,擊節微吟,抽絲細繹,尤令人低徊感滄:
眼兒媚 送饒伯于歸里(饒,海陽人)
笛聲吹斷念家山,去住兩都難。舉頭天外,愁煙慘霧,那是長安。仙都路阻同心遠,誰與解連環。鄉關何處,巢林瘁鳥,忍說知還。
和作饒宗頤
眼兒媚阻兵滯雨,欲歸無舟,徒有懷土之情。依贈別韻。
驚濤拍岸霧沈山,歸棹渡良難。登樓四望,灞陵回首,不見長安。路遙卻羨楊朱泣,悲結大刀環。更堪殘月,時傳哀角,只勸人還。
辨章學術,為《潮州志》作序
1946年,由地方政府開明官員和熱心地方志工作的行家發起,時駐潮安縣城的廣東省第五區行政督察專員公署決定纂修《潮州志》,敦聘饒宗頤擔任潮州修志委員會副主任委員,籌備修志事項。在汕頭設立潮州修志館,饒先生肩負總纂重任。他親訂新志體例,組織人員分纂,延聘專家參撰,本人又親撰“藝文”、“沿革”二志,備極辛苦。志以上舊府屬為范圍,但應用新體例、新內容和新形式.用科學的方法分門別類,有關地質、氣候、地理、水文諸志,均延聘自然科學家撰稿。而撰寫方法也多所變通,特別是對史料的擷采取舍,各專志之編排次序,均極具匠心,“若大事志,則采提綱旁注之法。戶口、交通志,均侈列圖表,頗異前規”。凡此種種,顯示了先生能夠緊跟時代的步伐,為方志開創新體例,增添新內容,使志書不僅發揮鄉邦文獻之功能,而且起到濟世利民的實際作用。被譽為中國方志史上一個里程碑。
饒先生主持修志后,即函告葉先生。葉自香江與之結下師生之誼后,逢人說項,時又任廣東省文獻委員會主任,甚為高興,“饒伯子書米,謂綜任《潮州志》纂修,見商體例,且期以期年蕆事。余更欣躍”,表示支持,自此魚雁不斷。1948年3月2日《大光報·方志·通訊》就刊載了葉的二月十五日之復函:“北平圖書館藏有明代潮人所輯《潮雅》,內皆潮人作(詩),當時因所輯錄者之姓氏而忘之,如屬需要,當再函啕,此書乃東莞倫氏(明)舊藏本”。惜信函多佚,今已杏若黃鶴。
1948年,饒先生在志書完成大半時,乃函請序于葉先生。葉先生雖未參予其事,但始終關注志書的進程,得函,欣然命筆,高屋建瓴,認為“蓋民國建立后,吾粵以舊府屬為范圍所新編之方志,此尚為第一次。”肯定“此書之善有二大端:……融通新舊,義取因時,纂組裁量,各依條貫,不取矜奇之異,亦非襲故安常。分類三十,統稱為志,仍附各表,以省篇幅而清眉目,殿以《叢談》、《敘錄》、若網在綱,別為卷首、志末,以存全貌,可謂斟酌至當,兼備眾長。此體例之愜當,為全書之特色者一也。”“義取存真,事皆微實,如山川、氣候、物產、交通之類,皆務根測驗,一以科學為歸。更重調查,期與實情相副,迎殊捫籬,可作明燈。此記載之翔確,為全書之特色者二也。”盛贊“有此精心結撰之作,所謂雞鳴不己,風舉孤騫,誠空谷跫音,荒年穎秀矣。…‘庶文獻足徵,有以彌鄉邦之缺陷,而一洗文化落后之恥。斯則潮人士此舉,殆有裨全省,而非止嶺東一隅之幸也已。”備極推崇。
在時局混亂之際,能總纂編成卷帙如此浩繁的巨著,在當時的廣東省內以至全國都是罕見的。1982年香港大學授予饒先生榮譽文學博士學位,其中一個重要內容,就是表彰他纂修此志之功績。
然而由于時局變遷,經濟凋敝,修志館在方繼仁等熱心僑胞的資助下,“賴眾擎之力,事雖艱巨,稍有所成,而倉促付印”,原稿擬訂50冊,延至1950年,僅出版15門20冊,無卷首、目錄,連葉先生撰寫的序,也未能于其時隨書刊行。后饒先生謙稱其修省、府志“遭時多難,兩無所成”為憾事。2005年潮州市地方志辦公室在該志原有基礎上,增編了卷首(序、述例、纂修題名、目錄)、卷末二卷,補編《山川志》、《民族志》、《風俗志》、《工業志》、《戲劇音樂志》五個志稿影印出版。而葉先生的序言至此方得于冠之卷首,時已將屆一甲子了,合浦珠還,可謂當代學術史上的佳話。
當時饒先生為編寫志稿,曾對潮汕作過廣泛的調查,勘踏過揭陽的黃歧山、五經富、普寧洪山、饒平黃岡等地,還到過臺灣,采集到不少新石器時期的文物。后來又觀察了意大利神父麥兆漢從海豐到閩南考古調查所得的文物,加以對照比較,寫出了《韓江流域史前遺址及其文化》一文。“付印前,又蒙葉恭綽先生及華西大學教授鄭德坤博士校閱一遍”。1950年以單行本形式發表,書名由葉先生題簽。它是對上世紀30年代以前潮汕地區史前遺址考古發現的第一個科學報告和系統研究,是研究地區史前人類活動及其文化性質的一項重要成果。
1948年,葉先生主持的廣永文獻館將刊行《廣東文物》特輯,徵文于饒先生,“以中離思想為題”。中離即明代潮人薛侃,王陽明得意門生之一。從明正德末至嘉靖前期,是潮州儒學發展史的一個高峰期。當時陽明學說在潮州廣為傳播,形成潮州王門學派.實由于薛侃倡導之功。饒先生“于風隴薛家假得《薛氏族譜》.參以先生《文集》,撰次為譜,著其行事,系年紀要”,成《薛中離年譜》。是譜通過薛中離事跡的考訂編年,實際上記述了明代潮州王門學派形成的經過,描繪了這一時期潮州思想文化發展之盛況。向葉先生呈交了一份滿意的答卷。
結語
據《饒宗頤學述》記載,饒先生得遇葉先生前,曾由友人介紹幫王云五做《中山大辭典》的書名辭條、編古文字八角號碼。又據《遐庵先生年譜》云:
“先生在港時,仍未嘗一日白逸,或與朋友漁畋藝苑,鼓吹詞壇,或表彰先賢保全文物,蓋發抒懷舊之蓄念,即穩以喚起民族之精神。”(1937年8月)
“與許地山、馬明季等開古玉展覽會于香港大學。先生講演力主應革除玩賞心理而從事研究,謂石器時代間有一玉器夾雜其間,乃吾國之特色,言文化史者應注意。一時風氣為之丕變。”(1939年4月)葉氏對于香港學術文化之影響,可以想見。饒先生躬逢其盛,耳濡目染,學術生命之滋養,亦可見一斑。而《全清詞紗》的工作,使饒氏不僅親手“觸摸”。一流藏書家的各種珍本,且真正進入詞學研究的最前沿。這一段寶貴經歷,無疑為他以后從事詞籍、詞目、詞樂、詞律以及中國音樂史、中國音樂與宗教之關系,奠定了一個極為重要的開端。
王云五與葉恭綽,作為學問家,他們或許談不上精深專注,但卻都是近代文化史上能做大事的名流,他們的治學特點均為氣象格同大,并有實力且能領袖群倫。很象清代學術史上的阮元。試想如果沒有阮元,清代著名學者尤其是揚州學派的人,不知多少會被埋沒!在當時,饒先生只是潮州的一名有志于鄉邦文獻之青年才俊,視野相對而言是有限的,他的靈心慧性,尚未完全打開。他早年繼父志完成《潮卅藝文志》,又撰成《廣東易學考》,這還只是桑梓文獻目錄之學。巧在病居香江,而遇此二人,于是其學問生命的世界,一下子開敞了。誠如胡曉明《饒宗頤學記》所說的“王、葉二人當然不會想到,他們編辭典、編詞鈔固然重要,但似乎更重要的是,他們留住了一位好學的青年,植下了一粒大學者的種子。”
“我是在一個關鍵時刻,也是老天有眼,生了這場病,得到了這個機會。這說明學問之事,也是有些機緣的,師友都是機緣。”——六十馀年后,饒先生是如此歆幸他的奇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