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書廣泛應用于各種書寫場合,但是歷代書法論文中卻幾無專論行書之篇什。清代劉熙載《書概》即總結說:“行書行世之廣,與真書略等,篆隸草皆不如之。然從有此體以來,未有專論其法者。”因此,本章只能抽一些零碎的論述進行闡釋并加以討論,努力勾畫出一個演進脈絡。這里有必要附帶指出,劉熙載對未有行書專論的原因的解釋不盡合事實。他說:“蓋行者,真之捷而草之詳。知其草者之于行,如繪事欲作碧綠,只須會合青黃,無庸別設碧綠料也……”
一、漢魏時期
漢魏這個時候,雖已有行、楷、草諸體之萌芽,但“行書”的概念尚未出現〔更不可能有行書書論)。“草書”所指也很模糊。因為在“草書”、“行書”、“行楷”、“行草”等概念都出現之后,各自的疆域才比較明晰。然而此時一些書論中,已經流露出創造完整意義“行書”的指引理念。
漢代崔瑗(78—143年)《草書勢》保存于晉代衛恒《四體書勢》中。這篇迄今所見的最早書法專論也是一篇草書專論。漢代另外還有趙壹《非草書》,也是專門針對草書的。《草書勢》謂“草書之法,蓋又簡略;應時諭旨,用于卒迫,兼功并用,愛日省力”;“纖微要妙,臨事從宜”。指出了草書的產生正是為適應時代的實際需要對“佐隸”等的“從宜”與“簡略”。這個出發點與行書之“務從簡易”也是合拍的。然而,草書在逐步成熟之后,有了被部分人作為純粹藝術手段以“矜忮”的傾向,背離了草書簡易省時之初衷。草書的手段是“刪難省煩,損復為單”,目的是“易為易知”。但是必須把握好刪損的分寸,否則就既不“易為”更難“易知”了。鑒于此,趙壹《非草書》發難曰:“草本易而速,今反難而遲。”由于趙壹立足于功利實用立場上否定草書,后人往往因此把《非草書》看作對書法“藝術”的反動。而事實上,可能正是從與趙壹相同的立場出發,后來人才有動力提煉出“行書”這種新字體,以彌補草書在實用上的一些缺憾。王力先生將字體的演變劃分為四個時代,“漢代為第三期,用隸書。但草書和行書亦已存在”。“東漢至現代為第四期,用楷書。行書、草書只是楷書的速寫式。它們是輔助楷書,不是替代楷書”。
二、兩晉時期
西晉也沒有留下述及行書的書論。
成公綏(231—273年)《隸書體》謂:“蟲篆既繁,草藁近偽,適之中庸,莫尚乎隸。”中庸的原則貫串于中國傳統的美學思想中,書法理論也不能例外。《隸書體》較早地將這條原則明確提出,而且專門針對字體的應用,對于行書的大行天下也具有深遠意義。劉熙載《藝概》云:“書凡兩種:篆、分、正為一種,皆詳而靜者也;行、草為一種,皆簡而動者也。”行為顯然是一種動、靜之間的字體,除了動與靜折中外,行書還有許多的特色都比其他字體更加直接地符合中庸原則。
衛恒(?—291年)《四體書勢》詳列《字勢》《古文》、《隸勢)、蔡邕《篆勢》、崔瑗《草勢》,卻沒有專辟《行書》,但還是于隸體段落中附帶提及說:“魏初,有鐘、胡二家為行書法,俱學之于劉德升,而鐘氏小異,然各有其巧,今盛行于世。”這說明行書在當時地位雖遜于隸書,但成就已足為士林寓目。
索靖(239—303年)《草書勢》有這樣幾句話描述草書:“守道兼權,觸類生變;離析八體,靡形不判。去繁存微,大象未亂。”實際上相對于草書以前的各種字體來說,草書真的有些分崩離析的況味。那么這里的“守道”、“大象未亂”除了強詞奪理之外,顯然流露出對草書的某種失望和一些不甘心,這些需要靠行書的某些特征來彌補。
東晉留下了一段專門描述行書的書論--王珉(351—388年)的《行書狀》。它保存于唐張懷瓘《書斷》中。此前專論篆、隸、草的書論皆已有出現,獨不見專及行書者。王珉此作與東晉行書之繁盛有極大關系,其意義重大。《行書狀》云:
“邈乎嵩、岱之峻極,燦若列宿之麗天。偉字挺特,奇書秀出;揚波騁藝,余妍宏逸;虎踞鳳,龍伸蠖屈。資胡氏之壯杰,兼鐘公之精密;總二妙之所長,盡眾美乎文質。詳覽字體,究尋筆跡,粲乎偉乎,如如璧。宛若盤螭之仰勢,翼若翔鸞之舒翮。或乃放乎飛筆,雨下風馳,綺靡婉麗,縱橫流離。”
現在所能讀到的這一段顯然已不完備,但依然能夠看到它對行書已作了相當的鋪陳。與此前西晉的那些字體專論一樣,該段運用了各種形象直觀的描繪來刻畫行書的特征。但是就剩下的這一段而言,它也并未能夠超越以前的字體專論,也只是用山岳、列宿、風雨、龍、虎、鳳、蠖、螭、鸞、璧等具有氣勢、動感的字眼表達出行書給予欣賞者的主觀感受,對于行書與其它字體的關系及其本身在用筆、結體、章法方面的特色并來涉及。只是擅名者方面稍及鐘、胡二家,基本上還是沒有超出西晉衛恒《四體書勢》所附述的內容,不過還是對鐘、胡“各有其巧”進行了區分。指出胡昭“狀杰”,鐘繇“精密”。
東晉是行書大發展的巔峰。南朝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是對書家的評騭文字,它對從前的書法發展做了粗略概括,還將一些字體的創造與演變情況附麗于書家名下。文中四十余位書家中,指為善行書者有:晉齊王攸、羊忱、羊固、王導、王洽、王珉、王玄之、王徽之、王淳之、王允之、王修、王綏、庾亮、庾翼、謝安。還有這樣一些關于行書的段落值得注意:
穎川鐘繇,魏太尉;同郡胡昭,公車征。二子俱學于德升,而胡書肥,鐘書瘦。鐘有三體:一曰銘石之書,最妙者也;二曰章程書,傳秘書教小學者也;三曰行狎書者,相聞者也。三法皆世人所善。
覬子,字伯玉,為晉太保。采張芝法,以覬法參之,更為草藁,草藁是相聞書也。
王洽,晉中書令、領軍將軍。眾書通善,猶能隸、行。從兄羲之云:“弟書遂不減吾。”
王獻之,晉中書令。善隸、藁,骨勢不及父,而媚趣過之。
由此可以總結這樣數點:〔1〕對于鐘、胡二家的差異,更加直截了當地用“肥”、“瘦”這樣通俗的字眼來表達;〔2〕講清楚了行書的一般使用場合:“相聞者也”,這算是行書與其它字體相互關系的一個方面吧。此外文中使用的是“行狎書”這樣一個別稱。還有“藁”;〔3〕凸現了王洽、王獻之在發展行書上的地位;〔4〕以“骨勢”、“媚趣”兩個比較明確的范疇來比較二王書法〔行書是其主要方面)的差異。
虞龢《論書表》分析了書風“質”與“妍”的遷變,云:
“夫古質而今妍,數之常也;愛妍而薄質,人之情也。”
但虞龢并未厚此薄彼,而是肯定不同風格“會美俱深”,“同為終古之獨絕,百代之楷式。”由于這樣冷靜的頭腦,虞龢指出:二王與鐘繇、張芝之間有妍與質的區別;而王獻之“窮其妍妙”,與王羲之之間也有妍與質的差異。虞龢得出這樣的
結論,必定綜合考慮了問題的各個方面,他必然注意到了二王在行書方面的突出成就,注意到了二王行書獨具的妍美風格迥然不同于此前的其它字體;同時他還考慮到了王獻之在羲之基礎上別構一體帶來的影響。
梁武帝蕭衍《古今書人優劣評》有數語約略涉及行書、楷書的比較:
“范懷約真書有力,而草、行無功,固知簡牘非易。”
所謂“簡牘”當即指傳統所說“相聞者也”,語義偏重于說明行書難于真書。
三、唐代
唐代虞世南《筆髓論》兼論用筆法及行草各體書寫規則。在《釋真》一節,區別行書執筆位置與其它字體的不同:
“筆長不過六寸,捉管不過三寸,真一、行二、草三,指實掌虛。”
并且強調了行書書寫過程中,“行、草稍助指端鉤距轉腕之狀”,即更加注重靈活運指、運腕對于行書(及草書)的重要性。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筆髓論》中專有《釋行》一節,與《釋真》、《釋草》成三鼎立。這樣的理論格局是與行書在實際應用中所取得的地位相一致的。文曰:
“行書之雄,略同于真。至于頓挫盤礴,若猛獸之搏噬;進退鉤距,若秋鷹之迅擊。故覆腕搶毫,乃按鋒而直引,其腕則內旋外拓,而壞轉紆結也。旋毫不絕,內轉鋒也。加以掉筆聯毫,若石墨玉瑕,自然之理。如長空游絲,容曳而來往;又如蟲網絡壁,勁而復虛。右軍云:‘游絲斷而能續,皆契以天真,同于輪扁。’又云:‘每作一點畫,皆懸管掉之,令其鋒開,自然勁健矣。’”
“懸管掉之”、“令其鋒開”八字最為緊要,言簡而意賅,正不得以字少而忽之也。后來人對行書用筆方法的闡述基本上還是這八字的深發。董其昌說:“要提得筆起,不使其自堰。”不正是“懸管掉之”么。
張懷瓘《書議)聲言:“其古文、篆籀,時罕行用者,皆闕而不議。議者真正、藁草之間。”因而,行書在張懷瓘書論中地位已非魏晉時期可比。
張懷瓘能真正冷靜地將各個字體獨立區別開來觀察。《書議》云:
“(逸少)得重名者,以真、行故也,舉世莫之能曉,悉以為真、草一概。”
在《書估》中又說:“如大王草書真字,一百五字乃敵一行行書。”
張懷瓘并且在行書內部進行細致比較區別,將“行書”析為“真行”、“行草”。云:
“子敬年十五六時,嘗白其父云:‘古之章草,未能宏逸。今窮偽略之理,極草縱之致,不若藁行之間,于往法固珠,大人宜改體;且法既不定,事貴變通,然古法亦局而執。’子敬才高識遠,行草之外,更開一門。夫行書,非草非真,離方遁圓,在乎季孟之間。兼真者,謂之真行;帶草者,謂之行草。子敬之法,非草非行,流便于草,開張于行,草又處其中間。無藉因循,寧拘制則;挺然秀出,務于簡易;情馳神縱,超逸優游;臨事制宜,從意適便。有若風行雨散,潤色開花,筆法體勢之中,最為風流者也。逸少采真行之要,子敬執行草之權,父之靈和,子之神俊,皆古今之獨絕也。”
“子敬沒后,羊、薄嗣之。宋、齊之間,此體彌尚,謝靈運尤為秀杰。近者虞世南亦工此法。或君長告令,公務殷繁,可以應機,可以赴速;或四海尺牘,千里相聞,跡乃含情,言帷敘事,彼封不覺欣然獨笑,雖則不面,其若面焉。妙用玄通,鄰于神化。”
《書斷)首先于上篇分別介紹了古文、大篆、瘤文、小篆八分、隸書、章草、行書、飛白、草書十體源流,關于行書,云:
“案行書者,后漢穎川劉德升所造也,即正書之小。務從簡易,相間流行,敵謂之行書。王云:晉世以來,工書者多以行書著名。昔鐘元常善行狎書是也,爾后王羲之、獻之并造其極焉。獻之嘗白父云:‘古之章草,未能宏逸。今窮偽略之理,極草縱之致,不若藁行之間,于往法固殊也,大人宜改體。’觀其騰煙煬火,則回祿喪精,覆海傾河,則元冥失馭,天假其魄,非學之巧。若逸氣縱橫,則羲謝于獻;若簪椐禮樂,則獻不繼羲。雖諸家之法悉殊,而子敬最為遒拔。夫古今人民,狀貌各異,此皆自然妙有,萬物莫比,唯書之不同,可庶幾也。故得之者,先稟于天然,次資于功用。而善學者乃學之于造化,異類而求之,固不取乎原本,而各逞其自然。王珉《行書狀》云:‘邈乎嵩、岱之峻極,燦若列宿之麗天。偉字挺特,奇書秀出;揚波騁藝,余妍宏逸;虎踞鳳,龍伸蠖屈。資胡氏之壯杰,兼鐘公之精密;總二妙之所長,盡眾美乎文質。詳覽字體,究尋筆跡,粲乎偉乎,如如璧。宛若盤螭之仰勢,翼若翔鸞之舒翮。或乃放乎飛筆,雨下風馳,綺靡婉麗,縱橫流離。’劉德升即行書之祖也。贊曰:非草非真,發揮柔翰,星劍光芒,云虹照爛,鸞鶴嬋娟,風行雨散,劉子濫觴,鐘胡彌漫。”
《書斷》中篇首先將歷代著名書家按所擅字體歸依,列表析為神、妙、能三品,每品九體;神品無古文,妙品、能品無籀文。神品九體25人次,含行書4人:王羲之、鐘繇、王獻之、張芝,在排列次序上顯然有所考慮。妙品九體98人次,含行書16人。能品九體107人次,含行書18人。三品230人。籀文惟神品列史籀一人,實古文、大篆、小篆、八分、隸書、章草、行書、飛白、草書九體229人次,行書占38人、繼隸書51人、草書50人后居第三。姓名兩見于隸、草者有:鐘繇、王羲之、王獻之、張芝、鐘會、衛瓘、荀輿、謝安、羊欣、王洽、王珉、薄紹之、簫子云、宋文帝、謝靈運、王僧虔、孔琳之、陸柬之、虞世南、智永、歐陽詢、衛恒、張昶、郗愔、阮研、庾肩吾、王愔、庾翼、李式、楊肇、孫過庭,計31人。其中并見于行書榜者21人。而荀輿、謝靈運、衛恒、張昶、郗愔、庾肩吾、王愔、庾翼、李式、楊肇等10人雖隸、草兼長,行書卻不能備位三品之中。而劉德升、胡昭、褚遂良、司馬攸、王修、王導、陶弘景、漢王元昌、王承烈、簫思話、齊高帝、裴行簡、王知敬、高正臣、薛稷、智果、盧藏用等17人雖不在隸、草兼擅者之列,卻頗能行書。
在行書學習的問題上,存在這樣一種觀點:揉合楷、草即為行書,如劉熙載《藝概》所言:“蓋行者,真之捷而草之詳。知真、草者之于行,如繪事欲作碧綠,只須會合青黃,無庸別設碧綠料也。”
上面的比較是否能夠反駁這種看法呢?將書家列表析品后,《書斷》又為每個書家各立一傳,神品、妙品者在中篇,《書斷》下篇是能品諸家的小傳。各傳所評頗能傳神,多為書法學編著稱引,本書各章多所散見。隋唐書論對于結構、筆畫以及執筆有了比較務實的細致探討,著名的如:隋僧智果《心成頌》主要分析單字結構的處理。有“回展右肩”、“潛虛半腹”等等名目;篇末附帶一筆述煉行:“統視連行,妙在相承起復。行行皆相映帶,連屬而不背違也。”傳唐歐陽詢《八訣》析八種筆畫、《三十六法》述“排疊”、“避就”等三十六種結字方法。李世民《筆法訣》小涉執筆,大段論點畫。后來李華有“截”、“拽”(二字訣),韓方明《授筆要說》述把筆方法五種,林蘊《撥鐙序》敘“推、拖、拽”四字法。這些篇章是與唐人尚“法”及楷書興盛的大勢相合拍的,它們所論大都更偏重楷書,客觀上卻不可避免地也對行書起到指導、借鑒作用。
而大勢所趨,明確針對行書的內容也隨之產生。張懷瓘的一些著述頗為搶眼,其《論用筆十法》談筆勢與字勢的重要,應該是面向諸種字體的統論,而在十法之中有兩法則是明確地針對行書而言:“射空玲瓏,謂煙感識字,行草用筆,不依前后。”“隨字變轉,謂如《蘭亭》,字一筆,作垂露;其上‘年’字則變懸針;又其間一十八個‘之’字,各有別體。”在張懷瓘《玉堂禁經》中,有更明確的對行書特定筆勢的分析,如:“烈火異勢”……此名聯飛勢,似連綿相顧不絕。……乃右軍變于鐘法而參諸行法。“散水異法”……此行書。法以徽按而響揭,意以輕利為美。鐘、張、二王行書,并用此法。“三畫布勢”……此名遞相竦峙,蓋行書用之。“寶蓋頭異勢”……此行書法。法以圓而飛動為妙。
四、宋代
宋代書論以隨感式或題跋式的語錄體最為典型,它們常常閃爍著耀眼的靈感,但往往極少考慮其體系、架構之完備,而且一些脫口而出的快語必須放到當時書壇的特殊背景中去理解。
首先看黃庭堅《論書》兩則:“《蘭亭》雖真行書之宗,然不必一筆一畫為準。”“古人學書不盡臨摹,張古人書于壁間,觀之入神,則下筆時隨人意。”
第一條是以《蘭亭序》為例談臨摹的,認為不必拘守古人字帖;第二條則更進一步,要減少親手臨摹,憑肉眼得其“神”,下筆便可隨“意”。一般認為,“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宋人尚意”。這一結論就與黃庭堅等人所提倡的學習方法也有緊密的聯系,它是宋代書風特色之所在,同時也直接導致了后世論者對于宋代書法欠于法度的種種不滿。針對初學者,在此有必要指出:至少在字面上看去,黃庭堅沒有完全放棄臨摹,所謂“張古人書于壁間,觀之入神”就是通常所說的“讀帖”。讀帖與臨摹是不可或缺的,讀帖側重于大腦對形與神的思考和分析,臨摹可以訓練手的靈活,以便與腦配合,所謂“心手相應”。古人凡下筆即提毛筆,手上功夫了得,今人常用鋼筆、圓珠筆乃至計算機鍵盤,對于運用毛筆很生疏,應該重視臨摹以彌補不足。在臨摹的方法上,一個行書學習者很本能地喜歡接受黃庭堅的觀點:“不必一筆一畫為準”,因為寫行書時筆鋒在字中流動游走,絡繹不絕中有快慢變化,很少思考修正的時間。但是,本書提倡:雖一筆一畫不失其位置。達到這個能力之后才可以談變通。每個字都要通過特定的結構體勢傳達特定的神,寫照而后能傳神。
可能正是注意宋代當時人疏于功夫的欠缺,一些書論強調楷書學習對于行書的重要性,而這一點在唐代似乎屬多余之舉。
蘇軾《論書》云:“書法備于正書,溢而為行草。未能正書,而能行草,猶未嘗莊語,而輒放言,無是道也。”
趙構《翰墨志》曰:“士于書法必先學正書者……”
姜夔《續書譜》對于行書用墨的特殊性與楷書作了比較:
“用墨凡作楷,墨欲干,然不可太燥。行草則燥潤相雜,以潤取妍,以燥取險。墨濃則筆滯,燥則筆枯,亦不可不知也。”
《續書斷》專有“行書”一節:
“行書嘗夷考魏、晉行書,自有一體,與草書不同。大率變真,以便于揮運而已。草出于章,行出于真,雖曰行書,各有定體。縱復晉代諸賢,亦不相遠。《蘭亭記》及右軍諸帖第一,謝安石、大令諸帖次之,顏、柳、蘇、米,亦后世之可觀者。大要以筆老為貴,少有失誤,亦可輝映。所貴乎作纖間出,血脈相連,筋骨老健,風神灑落,姿態備具,真有真之態度,行有行之態度,草有草之態度。必須博學,可以兼通。”
行書源流間題一直是書論不可避免的話題。至宋代,行書的最輝煌時代都已一一出現,但這似乎無助于對行書本原的解釋,姜夔依然認為“行出于真”。這個局面大約一直維持到20世紀初。張宗祥《書學源流論》云:“由正行草三體書觀之,似由正而行,由行而草,草為最后起之字。然余有疑焉。”隨著對出土材料的深入考察,行書不晚于楷書出現已是世所公認。郭紹虞先生云:“行也不出于楷”,“乃是行出于草而楷出于行”。“行書和草書是同性質的,所不同的,不過程度上有區別,行書偏于中和性罷了”。“那么行書之稱何以要到漢末才起呢?這是因為以前雖有草體之實,尚無草書之名,所以行、草可以不加區別:等到草書之名既起,而且成為書家藝事,失掉文字的作用,于是便于書寫的行書,就為適應需要而產生了。所以行書之起,是由于草書脫離實際,不便認識也不便書寫,失掉文字的作用,才代替草書作用而新興的字體”。祝嘉《書學史》云:“若求簡捷,而便于用,則舍行(書)何求。故行書者,當創于草書之后,鑒于草之捷而不便也。”秦漢簡牘陸續出土為考察字體流變提供了充分的材料,草書的成熟應早于行書。
五、元代
元代鄭杓著《衍極》、劉有定作注。自述本旨云:“極者,中之至也。”《衍極》強調書統,尊尚古法。在宋代書家中,《衍極》只推崇蔡襄一人,因蔡氏歷來被視為“宋四家”中最守古法者。
《衍極》認為書法代降,并將書法衰下的原因歸為人心不古,有注曰:“夫書,心畫也,有諸中必形諸外。甚矣。教、學之不明也久矣。人心之所養者不厚,其發于外者從可知也。是以立言之士,不能無風孱民之嘆。”關于行書,還有這樣一段注:
“曰行書,正之小變也,后漢劉德升所作。鐘繇謂之行狎,務從簡易,相間流行。至王獻之,又旁出二體,非草非真,離方遁圓,處乎季、孟之間,兼真謂之真行,帶草謂之草行。虞世南云:‘行草之疏,如空中游絲,斷而復續。’又曰‘行書者,若轉輪之義,行而不郅。’”
此處所言“至王獻之,又旁出二體”值得注意,把“真行”(下文言“真行,謂真帶行也”)、“草行”二體均歸為王獻之時所新出。這就需要甄別其內涵并與實際的書史對照研究。而下文對“藁草”的界定與此交叉:
“草書之別四。曰章草……曰一筆書……曰藁草。晉衛瓘采張芝及父覬法而作,蓋草書之帶行者,亦相間之書。……曰今草……“古隸,隸之古文也;八分,隸之籀也;楷法,隸之篆也;飛白,八分之流也;行,楷之行也;草,楷之走。”
下文有一段比較行書、草書與其它字體在中鋒、側鋒用筆方面的差異:
“……夫道一而已類。”“然則用筆有異乎?”曰:“有。”請問。曰:“篆用直,分用側。”“隸楷?”曰:“間出,存乎其人。”“其人可得聞乎?”曰:“顏、柳篆七而分三,歐、褚分八而篆二。”問行草。曰:“篆多。《禊敘》間以分側,有《石書》之遺意焉!”(《石書》即《石經》。)
劉有定在后面注釋中做了補充:
“《蘭亭》多用篆法,至于“曲”字之類,則間用側筆。米元章評褚臨《蘭亭》曰“‘曲’字益彰于楷側”者是也。故善觀《蘭亭》者,知隸草之變矣。”
元代另有陳繹曾《翰林要訣》,凡十二章:一執筆法,二血法,三骨法,四筋法,五肉法,六平法,七直法,八圓法,九方法,十分布法,十一變法,十二法書。每一篇目皆不離“法”字,而“變法”一節尤能體現他的追求。
六、明代
明代書論繼續對書法作更細致的分析。
解縉《春雨雜述》云:
“是以統而論之:一字之中,雖欲皆善,而必有一點、畫、鉤、剔、披、拂主之,如美石之韞良玉,使人玩繹,不可名言;一篇之中,雖欲皆善,必有一二字登峰造極,如魚、鳥之有麟、鳳以為之主,使人玩繹,不可名言。此鐘、王之法所以為盡善盡美也。”
這樣對于主筆的重視在后來劉熙載、朱和羹的書論都有所繼承。應該看到,行書對于主筆的處理手段比楷書更加自由、豐富。
豐坊《書訣》在歸納出正鋒在包括行書在內的一些字體中居于主要這一前提下,推言“必通篆籀”對于行書等字體的重要性:
“古人作篆、分、真、行、草書,用筆無二,必以正鋒為主,間用側鋒取妍。分書以下,正鋒居八,側鋒居二,篆則一毫不可側也。”“古大家之書,必通篆籀,然后結構淳古,使轉勁逸,伯喈以下皆然。米元章稱謝安石《中郎帖》、顏魯公《爭座》書有篆籀氣象,乃其證也。”
豐坊還在《童學書程》中倡言:“學書之序,必先楷法”,“楷書既成,乃縱為行書”。篇中《學書次第之圖》認為學楷書當“先大后小”,行書當“先小后大”;詳列自右軍《蘭亭序》至趙孟頫《赤壁賦》凡78種行書帖。間雜附評云:
“右軍唯楷書差讓于鐘,其行書、草書迥絕千古,如孟子謂‘金聲玉振而集大成’,道書謂‘形神俱妙與道合真’。圣矣神矣,不可加矣。所以盡掩前人,作則來世。”
“大令行書本于父,而天真煥發,逸氣橫生,故能濟美當時,齊名百世。”
“學行書以二王為祖宗,而魏、晉為羽翼。王氏四子(王操之、王徽之、王渙之、王凝之)傳其家法,鐘繇以下五人(張翌、謝安、謝奕、庾翼、李邕),皆淳古有篆籀筆意。”
“行書大者,唐以前極少,右數家(指右軍、大令、王慈、王志、顏魯公、柳公權)皆有規矩可法。米元章過于豪放,古意漸泯;王黃華、張圣之遂為惡札之祖;元趙子昂、鮮于樞、子山等,乃有可觀。”
“唐如大宗虞、歐、褚、薛,行書皆好,但各得一偏,未足為采學之法。唯泰和法本二王,而加以遒勁豪邁,稱為書中仙手。元唯陳子昂得其法。”
“元自子昂、仲穆、鮮于、之外,若鄧文原、陳繹曾、陳子昂、盛熙明等,皆得晉人筆意。”“蓋唐宋以來,得二王之法者,趙公一人而已。”
項穆《書法雅言·常變》較孫過庭《書譜》更進一步論述了行書功用之特殊性:
“是故宮殿廟堂,典章紀載,真為首尚。表牘亭館,移文題勒,行乃居先。……至于行草,則復兼之。衄挫行藏,緩急措置,損益于真草之間,會通于意態之際,奚慮不臻其妙哉。”
《書法雅言·正奇》以正奇合宜為尺度,將以前的行書發展總結為“三變”,而且認為一蟹不如一蟹:在項穆看來,最高明的是王羲之,“正奇混成”。其下王獻之但“尚奇”,智永專“學正”,都有失偏頗,此為“初變”。再后來歐陽詢“峭猛”,褚遂良“雕刻”,則不僅失于偏頗,而且違背了“正”、“奇”的本旨。“正”、“奇”的最高境界本來是針對字的內涵,“正”指“筋骨威儀,確有節制”,“奇”指“風情姿態,巧妙多端”;而歐、褚以下則流于外在形勢,“質樸端重以為正,剽急駭動以為奇,非正奇之妙用也。”
行書的“三變”自張從申以下,“張氏從申源出于子敬,氣絕似北海,抑揚低昂則甚雕琢矣。”既違本旨,且不適度。
明代趙光《金石林緒論》有《行楷部》、《行草部》,又有《二王全帖部》,云:“行草為通俗之用,獨舉二王,拔其尤也。”
七、清代
清代的書論對書法的各個方面討論得更為細致,但因體例不能統一,故稍顯瑣碎。
馮班《鈍吟書要》對唐、宋行書的取法和書風作出這樣的歸納:
“結字,晉人用理,唐人用法,宋人用意。用理則從心所欲而不逾矩。……唐人行書皆出二王,宋人行書多出顏魯公。”
梁《評書帖》所言與之近似:“晉尚韻,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態。”
這個時期的許多書論對于用筆尤為注重。朱履貞《書學捷要》曰:“學書要識古人用筆,不可徒求形似……”錢泳《書學》云:“松雪書用筆圓轉,直接二王。”劉熙載《藝概》論用筆頗多,云:“書重用筆,用之存乎其人,故善書者用筆,不善書者為筆所用。”周星蓮《臨池管見》云:“楷書如立,行書如走,草書如飛,此就字體言之。用筆亦然……”包世臣《藝舟雙楫》云:“古帖之異于后人者,在善用曲。……至永師,則非使轉處不復見用曲之妙矣。……故米、趙之書,雖使轉處,其筆皆直。而山陰偽跡多出兩家,非明于曲直之故,惡能一目辨晰哉!”這一段話對于實際書寫很有指導意義,所謂“善用曲”,即與張照所說的“著意”、董其昌所說的“留得筆住”相同。張照《天瓶齋題跋》曰:“書著意則滯,放意則滑。”董其昌《容臺集》云:“唐人書皆回腕,宛轉藏鋒,能留得筆住,不直率光滑,此是書家相傳秘訣。”
《藝舟雙楫·答熙載九問》有兩段將結字、章法之根本歸結到用筆:
“結字本于用筆,古人用筆悉是峻落反收,則結字自然奇縱,若以吳興平順之筆而運山陰矯變之勢,則不成字矣。分行布白,非停勻之說也,若以端若引繩為深于章法,此則史匠之能事爾。故結體以右軍為至奇。……蓋二王以前之書,無論真行,帖中所無,不能撮合偏旁,自創一字以參其間;侍中以下,則漸可以后人體勢入之而不嫌矣。”“爛漫、凋疏,見于章法而源于筆法。”
這時對于書家氣質與書品關系的討論也更細致。錢泳《書學》謂:“張丑云‘子昂書法溫潤閑雅,遠接右軍,第過為妍媚纖柔,殊乏大節不奪之氣’,非正論也。褚中令書,昔人比之美女嬋娟,不勝羅綺,而其忠言讜論,直為有唐一代名臣,豈在區區筆墨間,以定其人品乎!”“一人之身,情致蘊于內,姿媚見乎外,不可無也。作書亦然。古人之書原無所謂姿媚者,自右軍一開風氣,遂至姿媚橫生,為后世行草祖法,今人有謂姿媚為大病者,非也。”劉熙載《藝概》:“高韻深情,堅質浩氣,缺一不可以為書。”“凡書論氣,以士氣為上。”“筆性墨情,皆以其人之性情為本。是則理性情者,書之首務也。”
清代阮元、包世臣、康有為的一些崇碑的理論雖然目的在于在行書之外另辟蹊徑,但首先對歷史上的行書作回顧與反思。
阮元《南北書派論》分析行書的盛衰及風格原因說:
“正書、行草之分為南、北兩派者,……南派乃江左風流,疏放妍妙,長于啟牘,減筆至不可識。而篆隸遺法,東晉已多改變,無論宋、齊矣。”
“舊稱〔《宣和書譜》〕初師鐘、魏,攜《宣示表》過江,此可見書派南遷之跡。晉、宋之間,世重獻之之書,右軍之體反不見貴,齊、梁以后始為大行。(《南史·劉休傳》:‘羊欣重王子敬正隸書,世共宗之,右軍之體反不見重。及休,始好右軍法,因此大行。’〕梁亡之后,秘閣二王之書初入北朝,顏之推始得而秘之。”
至宋人《閣》、《潭》諸帖刻石盛行,而中原碑碣任其藐蝕,遂與隋、唐相反。”“北朝族望質樸,不尚風流,拘守舊法,罕能通變。惟是遭時離亂,體格猥拙,然其筆法勁正道秀,往往畫石出鋒,猶如漢隸。”
阮元又于《北碑南帖論》中對行書上石提出自己的看法:
“唐太宗幼習王帖,于碑版本非所長,是以御書《晉祠銘》〔貞觀二十年,今在太原府〕筆意縱橫自如,以帖意施之巨碑者,自此等始。此后李邕碑版名重一時,然所書《云麾》諸碑,雖字法半出北朝,而以行書書碑,終非古法。故開元間修《孔子廟》諸碑,為李邕撰文者,豈必請張庭以八分書書之,豈亦謂非隸不足以敬碑也。”
包世臣《藝舟雙楫》對于臨習法帖的落腳點和前景闡述得很詳盡:
“書道妙在性情,能在形質。然性情得于心而難名,形質當于目而有據,故擬與察皆形質中事也。”
“擬雖貴似,而歸于不似也。然擬進一分,則察亦進一分,先能察而后能擬,擬既精而察益精,終身由之,殆未有止境矣。”
“要之,每習一帖,必使筆法章法透入肝膈,每換后帖,又必使心中如無前帖。積習既久,習過諸家之形質性情無不奔會腕下,雖日與古為徒,實則自懷杼軸矣。”
劉熙載《藝概》也對行書風行以及南派書風獨領風騷的原因作了探討:
“……崔、盧家風,豈下于南朝羲、獻哉!惟自隋以后,唐太宗表章右軍;明皇篤志大令《桓山頌》,其批答至有‘桓山之頌,復在于茲’之語。及宋太宗復尚二王,其命翰林侍書王著摹《閣帖》,雖博取諸家,歸趣實以二王為主。以故藝林久而成習,與之言羲、獻,則怡然;與之言悅、諶,則惘然。”
《藝概》還從王獻之的法帖總結出技藝嫻熟、淋漓揮灑對于書家的意義:
“歐陽《集古錄》跋王獻之法帖云:所謂法帖者,率皆吊喪、候病、敘睽離、通訊問、施于家人朋友之間,不過數行而已。蓋其初非用意,而逸筆余興,淋漓揮灑,或妍或丑,百態橫生,使人驟見驚絕,守而視之,其意態愈無窮盡。”
康有為《廣藝舟雙揖》中也有關于行草的專論,如《行草第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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