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是學者,是當今學界名震中外的大學者,這一點毋庸置疑。本文要談的是,學者季羨林身上的詩人氣質。或許正是這種獨具魅力的詩人氣質,才使其學術世界風景獨好,睿智之外,更添一份底蘊和美感。
在我的印象里,先生的學術視野是十分開闊的,主要研究課題則在兩個方面:一是中印文化交流,二是梵文、吐火羅文等東方語言。煩瑣冗長的佛教典籍自然引不起普通讀者的興趣,閱讀皇皇八大卷的印度史詩巨制《羅摩衍那》漢譯本也同樣需要驚人的勇氣,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更是難得進入一般讀書人的書室,據悉,當今依然健在的熟稔吐火羅文的專家已經極為有限了。這樣看來,先生的學問屬于曲高和寡一類,偏、難、深,若有某個讀書人說讀不懂,那是不足為怪的。
那么,先生的詩人氣質何在呢?我看也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優美流暢的譯詩,如《羅摩衍那》、《沙恭達羅》等,不必細述;二是他在學問之余寫下的大量散文作品,其中當然包括一些可以稱之為學術雜文的文字。我愿從第二個方面試析一二,目的是想澄清一個問題:眾所周知,他的回憶性散文集《牛棚雜憶》曾一版再版,數度脫銷;他的散文短章《清塘荷韻》一舉榮獲了魯迅文學獎。作為學者,他著述等身,不少研究成果在海內外獨領風騷;作為散文作家,有兩個因素共同幫他完成了人生旋律的又一個華章,其一是深厚的學術底蘊,其二就是濃郁的詩人氣質。
季先生在一篇談及文學創作的文章中寫道:“我雖然走上了一條與文學創作關系不大的道路;但是積習難除,至今還在舞筆弄墨;好像不如此,心里就不得安寧。”了解了老人的筆墨生涯和文學情結,對其晚年文學潛質的爆發就不會有絲毫驚詫了。從他的處女作《枸杞樹》,到翻譯屠格涅夫、荷爾德林的作品,再到《羅摩衍那》,最后到近年寫作的大量散文作品,可說是厚積薄發,水到渠成。早年,他曾翻譯過一篇英國散文作家史密斯的《薔薇》,篇首和篇尾刻意重復了這樣一句話:“整個小城都在天空里熠耀著,閃動著,像一個巢似的星圈。”他對此欣賞有加。在他看來,寫抒情散文可以像譜曲那樣,主要旋律多次重復,借以烘托氣氛,使內容和形式彼此促進。對詩歌的興趣,他則集中在法國的魏爾蘭、馬拉美,比利時的維爾哈倫,中國的李賀、姜白石等講究美學和韻律的作者身上。在另一篇涉及“散文”的文章中,他說:“中國散文最突出的特點是同優秀的抒情詩一樣,講究含蓄,講究蘊藉,講究意境,講究神韻,言有盡而意無窮,也可以用羚羊掛角來做比喻。”實際上,季羨林的不少散文正得其精髓。
以《在敦煌》為例簡要說明。千百年來,敦煌不知接待了多少各種各樣的游客,季羨林無疑是最能讀出其中“三昧”的游客之一。七八年前,我曾游歷敦煌,敦煌如夢如幻的自然風光和博大無邊的文化庫藏曾使我驚嘆不已。《在敦煌》不僅喚醒了我腦海深處的記憶,其逼真、細膩、翔實之筆觸更給我帶來了我親歷敦煌也不曾有過的感受,包括壁畫藝術、佛典知識。大學者的博識與年輕詩人的激情,竟在一位文化老人身上達成完美的融合。作為一個普通的讀者,我則如飲甘泉,如飲美酪,余味繞梁,三日不絕。那華麗流暢的敘述,那繪聲繪色的描寫,那敏捷活躍的思想,那變化多端的文句,那不可遏止的激情,那旁征博引的氣勢——如何讓人與吐火羅文殘卷聯系在一起?事實上,季羨林以自己的創作實踐使這種看似不可思議的事情成為自然而然。先生是治佛教典籍的,或許,佛教故事中無拘無束、奇思妙想的行文特點能給我們帶來一些推理上的啟示?
原載《中華讀書報》2006年7月1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