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欣賞北宋范中立的《溪山行旅圖》的時候,我們首先被畫面博大、雄渾而寧靜的氣勢所感動。險峨聳翠,萬木蔥蘢,其間懸瀑一線白天而降,穿云走霧,到山腳匯為潺湲流泉,粼粼其輝。仁者樂其山,智者樂其水,這是天開畫圖,略無人間斧鑿之跡。我以此畫比擬季羨林先生的著述,可謂聯其類而通其感,幾乎有著同樣的體味。我們不妨將季羨林先生的學術著作視作那磅礴的大山,這其中必有學術所不可或缺的苛酷而嚴正的考據和印證,其對原始佛教語言的追索探討、對玄奘《大唐西域記》的校注、對《列子》成書年代的推斷、對吐火魯語文字涵義的破譯,甚至季羨林先生的翻譯文學《羅摩衍那》和《沙恭達羅》,都需付出季先生窮年累月的辛勞,那林林總總的著述,令人望而興嘆,直如我們登山之時盡管覺得山勢峻美,但也覺得高不可攀。即使最枯索的學術或翻譯著作,先生行筆也極其考究,簡賅而確切,優美而動人,因為季羨林深知“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左傳》)的真理一直為中國的大學者們所奉行,自己當然不會例外。這時的季羨林是一位博雅的仁者,其氣深矣,其養邃矣,于是他成了二十世紀最杰出的幾位人文學者之一。季羨林必須尋找一件事情,足以緩解他如此慘淡經營的學術生涯,使他的心靈中所貯藏的人性的溫暖得以釋放,將自己詩人般的情態自由找到歸宿,于是,產生了季羨林的散文;這便是《溪山行旅圖》中的瀑布泉水。這時季羨林是一位智者,其意永矣,其情摯矣;這使他同時成了二十世紀為數不多的使我心儀的散文作手。這是季羨林先生似水年華中留下的錦繡文章,潮平岸闊,風正帆懸。讀過季羨林的散文,你會認識到一個更完整的季羨林,一個對人物臧否有度、對萬類慈悲惻隱、對大造心懷虔敬的而又有著永恒的、不泯的童心的老者,“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王國維語),因為至少我,在讀季羨林先生這些文章時,內心的感動,近乎宗教的情緒。季羨林先生的生活與他的散文同步,幾十年躬耕不輟,散文成了他心靈的紀年,也是他道德的系譜。季羨林的生命化為了散文,他同時生活在散文中。在那里,有他慈母的眼淚、童年的饑餓、學業的艱辛、戰爭的慘酷和嚴師的教誨、摯友的深情。他解放后的散文,無法掩蓋自己發自內心的歡欣,他對時代的摯愛,斷無矯情和偽飾,也因此,他對錯誤的批評絕對直言不諱,有著—付擔當道義的鐵肩。那些自命清高的人,甚至在“四人幫”淫勵時的舔痔者,很可能在選全集時,把“親愛的黨啊”一類詞刪去。很可尊敬的是,季羨林先生把這質實的語言視為自己童貞的愛,至真至實,不會在任何時候輕動。當我看到這樣的文字時,我深感一個偉大的歷史學者、一個哲人對往昔的一切都何等負責。季羨林先生不會像弗朗西斯·培根或者盧梭,在坦呈自己的時候卻包含著偽詐。他有些像尼采一樣天真,不過尼采是一位瘋狂的天才,而季羨林則是謙遜的賢哲,但在“真”這一點上卻殊途同歸。
在一個夏日,我誠惶誠恐地打電話給季羨林先生,說想來朗潤園拜會他,其實,我至少沒有什么使季羨林先生興奮的事去告訴他,能不添老人的麻煩,便是我的愿望。而對我來說,每次會見到季羨林,都宛若一次登臨,總覺得云生胸次,有無法言說的高曠而清新的感受。他講的每一句話,都像來自深山大壑的源頭活水。他的清談,接之彌淡而味之彌甘,慢條斯理地和你剖析一件事、一個人,決不過分,而絕對到位。芝蘭同味,葭莩相投,這樣的談話,自是人生的崇高享受。季羨林先生聽到我要去,很和靄而確切地說:“你是任何時候我都歡迎的客人。”以我處境之蹇促,先生竟不我遐棄,垂愛如此,不禁使我深為感動。到朗潤園的時候,季先生正獨自站在屋前的一池荷花前凝思,這是他親自手植的南方品種的荷花。在他的《清塘荷韻》一文中,我記得老人為了這一池荷花,苦等了三年,才等到了“幾個圓圓的綠葉”,“可憐兮兮地臥在水面上”。到了第四年春水蕩漾的節候來臨,在去年飄浮綠葉的地方,竟霍然一片濃綠,而且幾天內將全塘覆蓋。彼蒼者天,對季老的耐心有著極其仁慈的回報,不久似箭的荷苞競拔,又不久濃艷的荷花開放,每一朵竟全是十六個復瓣的佳構。季先生看到我的車,高興地和我的司機打招呼,使我大為驚訝的是,兩年前我的司機曾接送過一次季老,季老竟一見如故,直呼其名。季老的記憶力之好,實在令人佩服。接著季先生說荷花有旺年,也有欠年,今年的荷花特別旺盛,我有空就來數荷花,但是數日和其他幾位老人數的不同,因為荷花在如此濃密的荷葉掩抑之中不擇地而生,在旮旮旯旯里深藏不露,今年大約有一千之譜。季先生把這池荷花命名為季荷,可謂與荷花神遇而跡化。我聽著先生談荷,聽著他對濂溪先生的理學的剖析,我知道他的精神深處有著佛家的蓮界、理學家的心智,而這一切都流入他的散文,使之“香遠益清”。季先生對繪畫從來抱著欣賞而寬容的態度,只是有一次在賓館看到一張荷花,花瓣都顯稀疏而寥落,老人似頗悵悵,他說,精美的季荷長得不是如此,都有著十六個花瓣;他沒有貶損畫家之意,只是覺得與他心中釋迦趺坐的蓮花有距離,而略感遺憾。這時,季先生不是當代美學家的立場,而是柏拉圖永恒理念的立場;柏拉圖說,萬有是永恒理念的臨摹品,而藝術是臨摹品的臨摹品。我相信這古典的美學原則,季羨林先生只會在荷花上使用一次。我想畫一張荷花送給季老,絕對是十六個花瓣,因為季先生賞荷花和賞畫荷時的心境有著獨特的、只是屬于他的主體意識,那是超越了美學原則的。
季羨林先生的感情十分的精微,這精微二字,固然包含著細膩,更重要的是有著非常精致的、經典的、東方傳統哲人的思維方式和西方從古典到近代大哲的睿智,這些在先生的散文中是漸漸透露出來的,而斷非理念先行者,以散文詮釋哲理或故弄玄虛,佯作癡騃者,以造詞玩弄概念。在先生“盡精微”的另一面,則是“致廣大”。季羨林散文往往于青蘋之末而頓起浩然雄風,或于枝微末節感悟無隅大方,這全在他老人家的收放自如。他對宇宙本體時時發出咄咄追問,而對人生百態處處表現廣大悲懷。《夜來香開花的時候》,本以為是一篇清麗之文,卻不料如此沉重,如此哀傷,散文中主角是在他家為仆的一位苦命的“有一顆簡單純樸的心”的王媽。從夜來香寫起,展示王媽苦多樂少的、充滿痛苦失望的歲月,直到精疲力竭,“帶了一個艱苦地追求了一輩子而終于得到的大空虛,帶了一顆碎了的心,回到自己的故鄉里去”。一向平和的季先生,面對這太不平的世道,發出了嚴正的批評:“我看透了一些事情;我知道在每個人嘴角上常掛著的微笑后面有怎樣的冷酷,我看出大部分的人們都給同樣黑暗的命運支配著。王媽就在這冷酷和黑暗的命運下呻吟著活下來。”魯迅先生的《祥林嫂》是小說,而季羨林先生的《夜來香開花的時候》卻是紀實,它們都同樣震撼著讀者的心靈。
二次世界大戰時,季羨林先生在德國哥廷根。彼時德國法西斯可謂典型的蠻貊之邦。可是,那兒卻有著季先生的恩師和至可珍貴的年輕歲月,那時他的文章并沒有描述連天的烽火和頓杳的家書,他孤寂中看到了海棠花,想起少年時“回到家里,站在海棠樹下,一直站到淡紅的花團漸漸消逝到黃昏里去,只朦朧留下一片淡白”。六年后,在戰亂與饑餓的異國他鄉,海棠花喚起他的竟是無法排遣的沉重的鄉愁。物色之動,心亦搖焉,這種感受的深切來自季羨林先生以詩人之眼觀物、以詩人之舌言事,自有感鐫肺腑的穿透力。以一件極平淡的事物帶起無限感慨,出之以“哀而不慍微而婉”的筆觸,這實在是望之近而即之遠,按之而愈深、恢之而彌廣的境界。范曄論文云“文患其事盡于形,情急于藻”者,此正季先生所深惡者。
季羨林先生的散文最令人嘆服的首先無縱橫之氣,縱橫氣在先秦散文策論中常見,骎骎乎入于說術;其次無市井氣,但凡佻巧以媚俗、尖酸以肆虐、張狂以詬罵,形人之短、炫己之長等等,此皆市井氣之大焉者;再其次無腐儒氣,文人學者之散文,拋書袋,發玄談,好為感激怨懟奇怪之辭,貌矜奇而實平庸,恃深奧而實淺陋,此亦季先生所深惡者。無縱橫氣、無市井氣、無腐儒氣,此季羨林先生之文無論寓理、寓情、寓氣、寓識都天然去雕飾的根本;于是在季羨林先生的散文中,我們是能時時感到那“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的魅力的。
以我對季羨林先生的觀察和來自他自己散文的消息,季先生實在是個不喜喧囂、不愛人群、不求聞達、不會酬酢、決無諛詞的狷介老叟,然而他又是一位深深被感情所累的人,他有很多的事情要告訴人們,他以最可信的證人的品格給他們準確的、令人感動的評價。他對老師、對朋友的懷念文章是他散文中的精華部分,其中提到的當代最卓越的學者和文藝家如朱光潛、胡適之、俞平伯、吳宓、馮友蘭、沈從文、吳作人、梁實秋、吳組湘、周培源、馮至、王力、老舍、曹靖華、姜椿芳先生等等,季先生往往記述幾件有意味的事情,見微知著,看出這些人物之所以不凡、總有著異乎尋常的人格和品性,從一般的人性展示出名人的可欽、可敬甚至可笑處,這是最具說服力的。當然,憑著季羨林寬厚的本性,他最善于發現的是人們的優秀之處,而且他確確實實地喜歡他們,連他們的缺點,都有幾分欣賞。然而往往由于他們的天亡,帶給他不可慰藉的悲哀。吳宓是季羨林的老師,但卻是一個特立獨行、倜儻不群而不為流俗所容納的人,季先生用他特有的遒峭簡潔的用筆,勾劃出吳先生的風容笑貌:“雨僧(吳宓先生)是一個奇特的人,身上有不少的矛盾。他古貌古心,同其他教授不一樣,所以奇特。他言行一致,表里如一,同其他教授不一樣,所以奇特。別人寫白話,寫新詩,他偏寫古文,寫舊詩,所以奇特。他反對寫白話文,但又十分推崇用白話寫成的《紅樓夢》,所以矛盾。他看似乎嚴肅、古板,但又頗有一些戀愛的浪漫史,所以矛盾。他能同青年學生來往,但又凜然、儼然,所以矛盾。”季先生描述了一位當代的有著魏晉風骨的高士,而且是一位活生生的、值得崇敬的可愛的人物。我相信這是季先生對吳宓先生曠逸、峻烈的性格十分欣賞才寫出的極好文章。季羨林先生極少有對老師的批評,即使是批評,也決非刻峭貶損,而略類諧謔而不虐的敘述。如對俞平伯和葉公超先生的名土之辨,謂俞為真名士,葉為假名土,“前者真率天成”,講詩詞到得意處,連聲說“好!好!好!就是好!”而后者難免有想引起轟動效應之嫌。那就是葉公貌似瀟灑、不騖名利,發如秋草而怡然自得,其實心中未忘從政。不過季先生遣詞委婉,不覺其可厭;這就和〈〈北山移文》對假隱士申申其詈的手法,大異其趣了。這最能看出季先生的溫柔敦厚,甚至他終身依然感謝葉公超先生對他早年寫作的扶掖。文章寫到這種境界,可以說情到深處矣。
我以為最難得的是在當今之世,知識分子咸與批左,而首當其沖者蓋胡喬木也。喬木既歿,文壇寂然,王蒙先生有悼念之文,用詞頗斟酌,謂《我說喬木》,能以曾任文化部長之身,寫出此文,亦至為不易。而季先生則無任何掛礙,對他有如下結論:“平心而論,喬木雖然表面上很嚴肅,不茍言笑,他實則是一個正直的人,一個正派的人,一個感情異常豐富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在他生前,大陸和香港都有一些人把他封為‘左王’……喬木是冤枉的,他哪里是那種有意害人的人呢?”我十分重視的是季羨林先生不從俗沉浮的人格力量。
在所有描寫友情的散文中最令我感動的是《憶章用》,此又足見季先生為人的純潔性,不以勢位論交,情之所在,文亦隨之,不想到回饋,只期望心靈的真誠展示。如果說寫雨僧先生,季先生對其“奇特”作過精辟的理性分析,寫章用時,則用的是傳神妙筆。章用之死,帶給季羨林的是大悲痛、大惋惜,因為在季羨林先生孤寂的心靈中,能真正視為知己的人不多。而在那貧困饑餓的歲月中,能相濡以沫的人更少,相濡以沫以外更能砥礪以學則更難。讀完這篇文章,我相信章用將活在讀者心頭,那智慧、憨厚、誠實、寂寞的青年,那“……在談話中間靜默時神秘地向眼前空虛處注視的神態”。他雖然年齡與季先生仿佛,然而季先生已看到他的天才足以締造真正的大學問大事業。除了羨慕他的淵博的學識以外,對他的為人也有說不出的景仰,然而他回國后卻遽然長逝,季羨林先生一生之中對一個朋友競有如下的感受,使我十分驚訝,季先生說:“……我站在人群里,只覺得自己的渺小和孤獨,我仿佛失掉了依靠似的,徘徊在寂寞的大虛空里。”我相信季先生的眼力,一個品質高尚的偉人在絕對的闃寂中天亡了,如彗星之一閃,曇花之一現。如果沒有季先生的這篇文章,章用這個名字將永遠寂寥后世了。平庸的人們,包括我在內,應該清醒地看到自身的“渺小”,因為太多本來應該偉大的人離開了此處,此處或許才有了我們的位置。《站在胡適之先生墓前》是近年來季先生發表的最重要的散文,情感至深,自不待言,可貴的是季羨林先生以四兩撥千斤的語言力量,把一場全國性的嗡嗡營營的批判運動推倒。然而季羨林先生文字平和,沒有怒目金剛式的詛罵,正《老子》書所謂“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這正是爐火純青的文風,諺云百煉鋼成繞指柔,季先生有之矣。
季先生的散文中經常包容著對宇宙和生命的描述與探詢,其中《老貓》一篇最膾炙人口。生命本質上是畏生怖死的,尤其是智慧發展到人類更是如此,然而對自然的死亡,即所謂“壽終正寢”,有不少生命卻視死如歸。季羨林先生的寵物老貓咪咪珍惜自己和季老的友情,它懂得,普天之下只有這位山東老人愛憐它、呵護它,不嫌棄它的氣味。季羨林先生在北大以愛貓著稱,所幸有他屋前一塘荷花的清香沖淡貓們的氣味。在咪咪彌留的那幾天里,它的表現凄惻動人,它一步三回首地依戀這國中最偉大的書屋畢竟它遠去了,消失了,再也找不到它的蹤影。咪咪的幸運是愛護它的、原諒它一切過錯(包括在文稿上撒尿)的竟是當代中國偉大的人文學者季羨林;而且為了它的死,季老說“今天回想起來,我內心里還顫抖不止”。我想,即使是宗教徒,只有像薩埵那太子那樣才會舍身飼虎,而季羨林先生在生活中卻真正做到對任何微小生靈的慈愛,這一點卻又很像尼采。當尼采看到一個馬夫在雨中鞭笞他衰老無力的老馬時,尼采會奔向駑馬,抱著它大哭,喊著“我受苦受難的兄弟”。啊,天才和圣哲的心靈都有極其敏感而脆弱的一面,這一面呵護著比自己更弱小的生命,比宗教徒更加虔誠而質樸,而他們也可能都有另一面,卻是無比的堅強,甚至不相信上帝的存在。
王國維在他的《人間詞話》中講到:“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季羨林,天真,所以“所見者真”;淵博,所以“所知者深”。這在他的散文中最能體現。王國維又說:“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為此,他舉出的兩個例子,他們的地位和處境,與季羨林是完全不同的:其一,李后主“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其二,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人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然而季羨林先生與他們完全相同的是閱世淺、性情真,我們大體上可以借用王國維的話來形容季羨林;生于書齋之中、長于芙蕖之側,是季先生為校長所短處,亦即為學者、散文家所長處。這是季先生散文動人的心靈上的原因。季先生散文既是文,那就離不開文字上的原因,前面提到的是季先生的文章無縱橫氣、無市井氣、無腐儒氣,而在文字上他本能拒絕“纖云弄巧”。為文最忌“語語微妙”,因為“語語微妙,便不微妙”。季先生寫文章的確是以大樸無華為其追逐的,這并不意味著季先生不會華彩鋪陳,偶然在文中描寫風物、色彩,幾乎令人驚訝其為印象派大師莫奈者流,今試錄一段:“黃昏真像一首詩、一支歌、一篇童話;像一片月明樓上傳來的悠揚的笛聲,一聲繚繞在長空里亮唳的鶴鳴;像陳了幾十年的紹酒;像一切美到說不出的東西。說不出來,只能去看;看之不足,只能意會;意會之不足,只能贊嘆。”——這就是季羨林論述真名士俞平伯讀詩時“好!好!好!就是好!”的情態,可見笛之悠揚、鶴之嘹唳、酒之醇芳,都不足以描述季先生對黃昏的感受,這是何等精彩的一曲《黃昏頌》,或許只有斯特勞斯的音樂可以和這段文字比美。其實這種煒嘩的章句,在季先生早年的散文中是累見不鮮的,然而在他老境來臨,識盡愁滋味之后,他的文章正所謂“庾信文章老更成”;他漸漸趨向內心的獨白,文省而理周,而這些獨白似乎為的是自己的心靈,殊不知這心靈是如此純凈、了無渣滓,一切從這樣的心靈里流瀉出來的文章,都足以令人泣下。
文如其人,用在季羨林先生身上至為確切,一個看盡繁華、擁有輝煌、聲名顯赫的學界泰斗,他的生活竟是如此的澹泊。如果季先生需要,韓國的三輛豪華轎車立刻會開到他的門前,是友人們為敬重他獻上的禮品,季先生婉謝之。他的客廳里有為紀念北大一百年校慶由外事處或校辦下放的不成套的沙發,由李大姐罩以布料,以求統一。季先生“死不改悔”(季先生自評語)地穿著那洗褪了顏色的布中山裝,這是他惟一的一套禮服,冬天戴上形象略呈滑稽的舊帽,可是我們看著這樣的形象不會笑,只想流淚。一個如此偉大的學者自奉之薄是人們難以置信的,他的省儉樽節來源于大地和母親。他是農民的兒子,他有一位勤劬謙卑的偉大的母親,他身心的美質,有著我們民族最優秀的遺傳基因。今天的季先生聲名之隆,他可以享盡人間的豪華,然而非不能也,是不為也。他把成百萬、成千萬的捐款奉獻給了社會,他卻在夜晚關去所有耗電的燈泡,在書齋里一燈瑩然。這時的季羨林湛然虛空,心如秋月,他已習慣了這種一車孤寂、千里迢迢的學林驅策;他不善應對的性格最快樂的是遠離繁華境、是非鄉,書齋和荷塘是季羨林先生的凈土。
三十年前,我看吳雪先生導演的話劇《沙恭達羅》在青年藝術劇院上演,主角是美奐端莊的林麗芳。我還記得當吳雪先生化裝為一位婆羅門瀟灑地來到臺上,那段優美的獨白引出了臺后一陣爽朗的馬鈴聲,彎弓射獵的國王豆扇陀上臺。也還記得他詩一般的語言,傾訴自己對沙恭達羅的愛情。今天,當我知道這譯文的作者是季羨林先生的時候,我深為印度古賢迦梨陀娑慶幸,因為他有這樣一位東方的淵博的異代知己。
記得蘇曼殊大師曾為沙恭達羅吟詩一首:
春華瑰麗,亦揚其芬。
秋實盈衍,亦蘊其珍。
莽莽天宇,恢恢地輪。
彼美一人,沙恭達倫。
這首詩難道不正是描述的季羨林嗎?在中國古代,君子和美人是同義詞。我們深深祝福季羨林先生天假永年,使我們可以常享春華的芳香、秋實的甘美,謹深禱。
2000年歲云暮矣于北京抱沖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