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 ---- 《文心雕龍》
一位研究中國文學史的外國學者感慨道:“自古以來,中國文學很少不談到自然的,中國文人極少不歌唱自然的。縱觀整個中國文學,我們可以發現,中國人認為只有在自然中,才有安居之地,只有在自然中,才存在真正的美。”中國人對自然之美的欣賞起源于南朝。南朝時代,是一個歌唱自然的時代,是審美性的自然觀確立的時代。在都市物質文化熱火朝天的今天,我們不妨回到南朝去做一次“歷史游”,放寬一點身心,緬懷一回祖先,體味一番那個初唱自然的時代的古歌。
隨口說一句“自古以來”我們的祖先就歌詠自然之美,是很不準確的。《詩經》中有許多作品吟詠的與其說是“自然”,毋寧說是“自然物”。《詩經》提到自然物不是為了吟詠自然,而是為了利用自然物進行所謂的“比興”。詩中所描繪的多是自然物的形狀、狀態,而不是形狀之美。如“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小雅·采薇》)
《楚辭》中的自然是幻想世界、神仙世界。雖然有一點客觀地寫景與借景生情,但不是主要的。到了辭藻華美的漢賦時期,賦中所描寫的自然,范圍也僅限于游獵場所、宮苑和都邑附近的山川,后代文學中所表現的山川池林的秀美、自然景物的千姿百態,在漢賦中是基本看不到的。所以,直到漢代,人對于自然美還沒有什么特別明確的意識。
真正的山水田園審美詩作始于東晉。而先前正是玄風盛行的時代。西晉以來,玄學(即老子、莊子、佛家的抽象論說)昌盛,詩歌多玄言,稱“玄言詩”。比如:“緬哉冥古,邈矣上皇。夷明太素,結紐靈網”(《贈謝安》)。“上皇”、“太素”是什么,今天的讀詩人不可能明白,所以這樣的詩不會在后世廣泛流布。到了東晉,有些“雅士”以為宦場充滿“塵垢”,因此到山水間“散懷”,開頭還是“以玄對山水”,對出來的依然是玄情。比如“太虛遼廓而無閡,運自然之妙有。釋域中之常戀,暢超然之高情”。這首詩叫《游天臺山賦》,其實作者孫綽并沒有果真趨身到天臺山去,而只是“遙為其賦”,依托遼廓自然,解釋俗戀,抒發一下超然高情。這里的“高情”還是玄情,并不是山水審美。
“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文心雕龍》), 扭轉東晉“莊老”玄言詩風。創山水田園詩派的關鍵人物是陶淵明與謝靈運。陶淵明開田園派,“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他的詩平實上口,我們都能背出幾句。謝靈運開山水派,他是名族,但喜好山水,經常到山水間摸索,人們誤以為是賊。謝靈運說自己:“山水,性之所適”。他不喜歡“華堂”的歡樂,而喜愛“枕巖漱流”,“敢率所樂,而以作賦”。于是自然本身之美在他的筆下漸漸顯露:“春晚綠野秀,巖高白云屯”(《入彭蠡口》),“野曠沙岸凈,天高秋月明”(《初去郡》)。“秀”、“凈”、“明”是自然本身之美。
由借山水“比興”、抒情,到徑直詠山水本身之美,是文學史里面的一個重要變化。自此,開出中國文化的一大傳統,即自然審美。從那以后,自然審美的情感總是填滿中國文人的胸懷,而所流露出來的華章美賦,真是數不勝數。我們今天愛談論“人與自然的關系”,在這一方面,祖先發明的山水審美也是一樁大事。西方近代自然觀是物理的、生物的。現在流行世界的自然觀是生態的,強調人的生存與健康。這些都不是審美的。只有中國的地理景觀文化中,包含有“審美”這精彩的一章。
回想南朝那個時代,人們欣賞自然,“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這是何等豪邁暢意! 對比由大都市的聲光化電攪得熱火朝天的今日,有人已經淡忘了對自然的感受,而只顧到大都市去尋找現代“奇技淫巧”的雕琢之“美”,作現代都市之蛙。我勸這樣的朋友,即使沒有時間出門,也要多讀一些謝靈運、陶淵明以及其他古人的風景名篇,領略一下登山觀海的暢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