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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憶兵 著

徽宗詞壇研究

【第三章 “詩化”傾向的全面深入】
第二節 “詩化”創作傾向的深入




北京出版社出版

定價:14.00元
A5開本

ISBN 7-200-04305-2/I·667

   蘇軾之“以詩為詞”的“詩化”創作傾向,在北宋中后期詞壇上獨標一格,引人注目。討論蘇軾“詩化”創作傾向在徽宗年間的影響,應該大略回顧蘇軾詞革新的內涵。
    
    一、蘇軾“以詩為詞”的革新
    在北宋詞壇上,蘇軾是革新的主將。他不甘心簡單地沿襲、模仿前人,不甘心委屈自己去適應“艷情”、“隱約”等傳統的創作框框,不甘心居柳永等名噪一時的詞人之下。他將詩文革新運動的精神帶入詞的創作領域,追求別具一格的藝術表現,在詞中表現了自己自由的個性,成為北宋詞壇最具變革精神的詞人。這一切被時人歸納為“以詩為詞”之變革。正如許昂霄《詞綜偶評》中所說:“子瞻自評其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而出’。唯詞亦然。”這種對傳統的突破,體現了蘇軾對北宋詞壇的卓越貢獻。繼柳永之后,蘇軾給詞之創作帶來的沖擊是最大的,他的創作為以陽剛美著稱的豪放詞派之產生開拓了先路、奠定了基礎。
    歸納蘇軾“以詩為詞”革新的成果,可以從三個方面著眼。
    其一,以詩的內容與題材入詞。詩、詞的內容與題材初無區別,只是在創作、傳播過程中逐漸分道揚鑣,以至各自嚴守“詩言志詞言情”的界限。柳永、李清照等人詩、詞的內容題材皆判然有別。蘇軾以前,一些不甘心受此局限的有個性的作家也嘗試著突破,不過,他們的突破總是零星的,沒有引起廣泛的注意,產生廣泛的影響。蘇軾是第一位對詞的內容題材做了大面積改變的作家,引起了當時詞壇的震動。他以詞抒寫愛國的豪情壯志,多側面地再現農村生活,揭示復雜的內心世界,訴說真摯的親朋情感,展現清新秀麗的水色山光,并以詞詠仙、櫽括前人詩篇詩意、說禪說理、詠嘆歷史滄桑巨變。劉熙載《藝概·詞曲概》說:“東坡詞頗似老杜詩,以其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也。”到了蘇軾手中,詩與詞的題材已經可以混一,兩者之間已經沒有了包括逾越的障礙。
    其二,以詩的風格和意境入詞。蘇軾在詞史上的另一不可磨滅功績便是拓寬了詞的意境,改變了詞的風格,使詞與詩氣脈相通。這種詞風的轉變,首先是由于歌詞抒情模式的轉移而帶來的。蘇軾拓展詞境之作,都是以自我為抒情主體的,徹底改變了前人“男子作閨音”的“代言”方式。詞人奔放之情懷、雄偉之志向都能在詞中一一得以表現。與蘇軾寬闊心胸、坦蕩襟懷相映襯,詞中出現的景物也都顯得氣象宏大,氣魄非凡。且由于蘇軾個人獨特的審美趣好,所取之景多為清新明麗者,于是,清雄曠達便成為蘇軾這類具有陽剛氣質詞的典型特征。蘇軾現存三百余首詞里,屬于這一類清雄曠達之豪放者,大約有四十余首。這部分詞之清雄曠達的風格,在通常情況下,總是和詞中壯美的意境完美結合在一起的。拍岸的江水、穿空的怪石、挺拔的大樹、浩瀚的夜空等等,這一類景色隨處可見。這一類清奇雄健的自然景物,又往往被詞人放在運動和變化之中來加以描繪,于是便給讀者以強烈的動態感受。從人物與人世方面來看,蘇軾詞的清雄曠達的風格,又總是和羽扇綸巾的風流人物、挽雕弓如滿月的壯士、把酒問月的詩人、乘風破浪的漁父等形象緊密結合在一起的,從而鮮明地表現出詞人的理想抱負與樂觀進取、積極用世的精神。這樣的詞,明顯地跳出了“香而弱”與“艷而軟”的陳舊的圈子,呈現出一種全新的面貌。
    其三,形式與技巧的詩化。“詩化”創新的結果,使蘇軾詞的抒情模式發生了極大的變化。詞中往往以自我為抒情主人公,突出自我的主觀情緒,表現個體的心靈矛盾。歐陽修以來在歌詞創作方面的零星突破至此匯集成為汪洋大波,最終改變了歌詞的氣質。詩歌常用的諸多創作手法、技巧也被引入歌詞,最為典型的是以議論入詞。宋人詩歌好發議論,蘇軾詩中就有很突出的表現,這種手法也被常常運用到蘇軾詞的創作之中。如:“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滿庭芳》)“不獨笑書生底事,曹公黃祖俱飄忽。”(《滿江紅》)“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沁園春》)“塵心消盡道心平,江南與塞北,何處不堪行。”(《臨江仙》)象“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等,就更加膾炙人口,傳播廣泛了。
    這種形式與技巧的詩化,還與蘇軾詞對音樂藩籬的突破密切相關。詞應該是合樂歌唱的,在這一點上詞與詩已經有了根本的區別。如果填詞不再顧及音樂的需要,甚至不可入樂演唱,詞與詩的一個關鍵區別點就不復存在。突破音樂的界限之后,詞與詩就更加容易氣息相通。蘇軾生性不羈,對音樂的并不精通使他更不喜歡剪裁以迎合樂律的要求,因此,蘇軾部分詞不可歌也是事實。推崇蘇軾之創新的宋人另有一番理解,《能改齋漫錄》卷十六引晁補之語說:“居士詞人謂多不協律,然橫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陸游在《老學庵筆記》卷五中說:“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聲律耳。試取東坡諸詞歌之,曲終,覺天風海雨逼人。”陸游對蘇詞之不合音律,看得比別人清楚而又深刻。他明確指出,這是因為蘇軾追求“豪放”,所以才“不喜剪裁以就聲律”的。只有如此,才能充分顯示出詞的“豪放”之風,才能有“天風海雨逼人”之勢。對音樂藩籬的突破,使詞的發展逐漸走上獨立抒情的道路,詩與詞最終殊途同歸。
    總的看來,蘇軾的詞的“詩化”革新是成功的。詞人“以詩為詞”的革新,使其創作之抒情達意、謀篇布局、遣詞造句,皆顯示出與眾不同的特色。蘇軾本人十分欣賞“以詩為詞”,欣賞詞的“詩化”。他在《答陳季常書》中贊揚陳季常能為“新詞”,并說這種“新詞”,“句句警拔,詩人之雄,非小詞也。”在《與蔡景繁書》中說,蔡的“新詞”乃“古人長短句詩也,得之驚喜”。他同時也很欣賞自己所開拓出的豪放詞。并問過“善謳”的“幕士”:“我詞比柳詞何如?”當他聽到他的詞應由執鐵板銅琶的關西大漢來唱時,高興得幾乎“絕倒”。他在《與鮮于子駿書》中說:“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他特別欣賞《江城子·密州出獵》,他在信中說:“數日前,獵于效外,所獲頗多。作一闋,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頗壯觀也。”蘇軾“以詩為詞”實際上是大大開拓了詞的創作道路,蘇軾“以詩為詞”的進步意義恰恰表現在這里。

    二、徽宗詞壇抒情模式的改變
    蘇軾“以詩為詞”之革新,王兆鵬先生將其歸納為“東坡范式”。從抒情達意的角度來說,其主要特征就是“表現主體意識,塑造自我形象,表達自我獨特的人生體驗,抒發自我的人生理想”。這種新的抒情模式已經被徽宗年間詞人普遍接受,在創作中有廣泛的表現。
    1、仕途貶謫失意的愁苦牢騷。
    徽宗年間,朝政腐敗,黨爭酷烈,打擊異己,不擇手段。文人士大夫將所遭遇的人生旅途及仕途之風波險惡,以及由此生發的憤恨感慨,系之于詩,也系之于詞,表現為詩、詞趨同的發展走勢。首先表現在詞中的是元祐黨人屢遭貶謫、他鄉飄零、終至罷免回鄉的悲愁苦嘆和牢騷不平。
    黃庭堅是“蘇門四學士”中文學創作業績可以與秦觀比美者。黃庭堅(1045—1105),字魯直,自號山谷道人,晚號涪翁,洪州分寧(今江西修水)人。治平四年(1067)登進士第,授葉縣尉。元祐初召為秘書郎,為《神宗實錄》檢討官,后遷著作郎。其時,游蘇軾門下。蘇軾知貢舉,聘黃庭堅為參詳官。《神宗實錄》成,擢為起居舍人。哲宗紹圣元年(1095),被控《神宗實錄》中的記載有失實之處,貶黃庭堅為涪州(今四川涪陵)別駕,安置黔州(今四川彭水),再移戎州(今四川宜賓)。崇寧初內遷知太平州(今安徽當涂),即被罷免,次年編管宜州(今四川宜山),崇寧四年死于貶所。私謚文節先生。有《山谷琴趣外編》三卷,《全宋詞》收錄其詞一百九十余首。從哲宗紹圣年間貶官到徽宗崇寧年間再度編管宜州,在這短短的近十年時間內,黃庭堅仍保持著旺盛的創作力,且多豪放秀逸之作。先以黃庭堅崇寧四年重陽日于宜州城樓宴席間所作的《南鄉子》為例,據說這是黃庭堅的絕筆之作,詞曰:
    
    諸將說封侯,短笛長歌獨倚樓。萬事盡隨風雨去,休休!戲馬臺南金絡頭。 催酒莫遲留,酒味今秋似去秋。花向老人頭上笑,羞羞!白發簪花不解愁。
    
    王暐《道山清話》載:“山谷之在宜州,其年乙酉,即崇年四年也。重九日,登郡城之樓,聽邊人相語:‘今年當鏖戰取封侯。’因作小詞云:……倚欄高歌,若不能堪者。是月三十日果不起。范寥自言親見之。”黃庭堅曾經歷過元祐年間的仕途通達,也經歷過紹圣年間的被貶遠去和作此詞時的再度流落,聽諸人在宴席間談論功名,便有無限感慨。往日的抱負和對仕途的熱望,都已盡隨風雨飄搖而去,只剩得滿腹的憤懣與牢騷,借“短笛長歌”來發泄。下闋詞人故作通達,認定只有酒味與秋花依然如舊,因此不妨醉酒簪花。但是,最終還是不能排解一肚子的愁苦。蘇軾被貶期間,通脫自解,并不沉湎于悲苦之中。其置身于“江上之清風與山中之明月”間時,欣然一笑,榮辱皆忘。黃庭堅個性方面有類似蘇軾的地方,他也努力學習老師,欲以登高賞秋、簪花飲酒來緩解內心的苦痛。但是,黃庭堅此時的悲憤情緒過于強烈,他再也沒有“老子平生,江南江北”的奔放,他的超脫更多的是故作姿態,并不能真正擺脫愁苦的纏繞,所以,這首詞的結尾語意轉為沉郁悲涼。以酒澆愁,恐怕是“愁更愁”。白發簪花,這又是多么強烈的反差,多么刺眼的不協調,也將詞人的故作姿態展現得淋漓盡致。其實,詞人是故意暴露自己的故作姿態,通過這種矛盾、不和諧的動作乃至心理的表現,抒發此刻內心的郁悶不平。黃庭堅在《虞美人》中說:“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這是詞人暮年的真實心境。其《西江月》又說:“蟻穴夢魂人世,楊花蹤跡風中”,情緒便轉向消沉,將一生的榮辱起伏比作一場大夢,如同飄舞于風中的楊花一樣,更有往事不堪回首、人生如夢的悲哀。
    黃庭堅紹圣年間連遭貶謫時,也多類似之作。如《定風波》作于黔州,同樣寫貶謫的愁苦與不甘消沉的樂觀。詞云:“萬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終日似乘船。及至重陽天也霽,催醉,鬼門關外蜀江前。 莫笑老翁猶氣岸,君看:幾人黃菊上華顛?戲馬臺南追兩謝,馳射,風流猶拍古人肩。”貶居黔州,陰雨連綿,陋室難以抵擋風雨,生活環境極其艱辛困苦。詞人有時也難免有“萬里投荒,一身吊影,成何歡意”(《醉蓬萊》)的悲嘆,但詞人卻從未向困難低頭,時時均能表現出一種樂觀奮進的精神。及至重陽節到來,果然雨過天霽,頗有“回首向來蕭瑟處”的豪邁。在困境中頑強生存并努力使自己獲得超脫的詞人,所依仗的是至老不衰的“氣岸”精神。戲馬臺為項羽所鑄,地在徐州。東晉劉裕北征過此,重陽登臺大宴佐僚,賦詩為樂,謝瞻與謝靈運各賦詩一首。黃庭堅緬懷古人之氣概,無論是作為、還是才華都覺得自己不輸古人。“風流猶拍”的氣度,讀來虎虎有生氣。而作于戎州黃庭堅自以為“或以為可繼東坡赤壁之歌”(《苕溪漁隱叢話》卷三十一)的《念奴嬌》(“斷虹霽雨”),具有一種抑郁深拙與達觀豪邁相互交織的風格,更是接近東坡作風。詞人并沒有被貶謫期間的愁苦情緒所壓垮,也沒有一味地牢騷不平,而是努力將自身融入自然和音樂,求得身心的解脫。這些詞與黃庭堅徽宗年間之作血脈相通。換言之,黃庭堅沒有因為朝廷的禁令而改變自己的創作風格。
    晁補之是徽宗年間作詞最多的蘇門弟子,蘇詞的影響也最為廣泛地表現在晁補之的詞作中。晁補之(1053—1110),字無咎,濟州巨野(今山東巨野)人。年十七隨父赴杭州,謁通判蘇軾,自此受知于蘇軾。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進士,授潭州司戶參軍。元祐中曾任太學正、秘書省正字,遷校書郎,以秘閣校理出判揚州。蘇軾由穎州移知揚州,晁補之“以門弟子佐守”。召還為著作佐郎。紹圣中坐元祐黨貶監處州、信州酒稅監。徽宗即位,召為吏部員外郎,禮部郎中。崇寧元年(1102)再入黨籍,免官回鄉閑居,建“歸來園”,自號“歸來子”。晚年再度起用,任泗州知州,到任不久病卒。有《晁氏琴趣外編》六卷。
    晁補之詞多作于后期被貶官之后,多抒發被貶回鄉的愁苦之情。元符三年(1100),徽宗登基,晁補之第一次被貶遇赦北歸,有《宴桃源》。詞曰:
    
    往歲真源謫去,紅淚揚州留住。飲罷一帆東,去入楚江寒雨。無緒,無緒。今夜秦淮泊處。
    
    遭遇了哲宗親政時期這么一大場政治風波,即使是遇赦歸來,詞人情緒仍舊黯淡,對前景不抱任何希望。果然,崇寧年間風波再起,晁補之罷湖州任,被迫還金鄉家園閑居。“不會使君匆匆至,又作匆匆去計。”(《惜分飛·代別》)官場上翻手為云,覆手為雨,逼迫得詞人也匆匆來去。這情景,既有點凄涼又有點滑稽。閑居非本愿,臨別湖州,詞人充滿戀戀不舍之情:“圖畫他年覷,斷腸萬古苕溪路。”(《惜分飛·別吳作》)詞人只能將湖州風景譜入畫圖,以供思念。在這種情緒煎迫下,牢騷與怨苦便夾雜而來。詞人別湖州還鄉,路過松江,作《念奴嬌》,云:“黃粱未熟,紅旌已遠,南柯舊事,常恐重來。夜闌相對,也疑非是。”面對人生和仕途的盛衰變幻,有如黃粱、南柯一夢,同時也表現出詞人在殘酷的黨派斗爭中驚懼交加的心理狀態。壓抑之下,晁補之有時便轉為頹放,《行香子》云:“何妨到老,常閑常醉。任功名、塵事俱非。”這種看穿功名的口氣,其實出于無奈。“傾江變酒,舉斛為尊。斷浮生外,愁千丈,不關身。”(《行香子》)高喊愁不關己,正是因為被愁苦糾纏得無計可施。這里夸張得極有氣勢,說明詞人愁苦之深切。此外,晁補之有《千秋歲》吊秦觀、《離亭宴》吊黃庭堅,如云“驚濤自卷珠沉海”、“悲歌楚狂同調”等等,深寓自身悲慨。
    相比之下,李之儀遭受的迫害更為慘烈。李之儀(1048—?),字端叔,號姑溪居士,滄州無棣(今屬山東)人,后徙楚州山陽(今江蘇淮安)。治平年間進士。元祐末,追隨蘇軾,入蘇軾定州幕府。元符二年(1099),因其曾經追隨蘇軾,詔勒停。徽宗年間,李之儀又兩度貶官。尤其是崇寧元年(1102),坐為范純仁作《遺表》,“下御史獄,捶楚甚苦,獄解又編管。”(徐自明《宋宰輔編年錄》卷十一)因此,李之儀這一時期所作的詞,其悲苦沉痛之情更為深切。其《千秋歲》用秦觀詞韻,說:
    
    深秋庭院,殘暑全消除。天幕迥,云容碎。地偏人罕到,風慘寒微帶。初睡起,翩翩戲蝶飛成對。 嘆息誰能會?猶記逢傾蓋。情暫遣,心常在。沉沉音信斷,冉冉光陰改。紅日晚,仙山路隔空云海。
    
    秦觀的《千秋歲》作于紹圣年間被貶時期,詞中以“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喻貶謫之愁苦,一時間流傳甚廣,蘇軾及其弟子門人多有和作,也都是寫貶謫之愁恨。李之儀在哲宗親政初期,并沒有受到新舊黨爭的牽連。直到四五年以后,才受累丟官,這是李之儀的第一次遭貶,牽累既不深,又沒有被貶到荒遠之地,與此詞的情景不太符合。然李之儀在徽宗年間連續兩次遭貶,深受政敵的迫害,并長期在姑孰(今安徽當涂)居住。這段經歷與此詞的情景、語意較吻合,所以,這首詞應該作于徽宗年間。
    這首詞上闋描寫環境,以景物烘托主觀情感。比較獨特的是詞人描繪了兩種情景差異很大的景物,用“欲說還休”的方式將內心的矛盾痛苦揭示出來。一種是此時此刻詞人的真實感受:深秋季節,天闊云淡,地處偏遠,寒風凄冷。被貶離去,與志同道合的友人音信難通,必須獨自面對寒苦凄慘的環境,默默煎熬著痛苦,是隱藏于這一段環境描寫背后的心緒。“迥”字所描述的,不僅僅是秋日空曠的實際空間距離,也是詞人處在特定環境之中時時能感受到的一種心理距離。所以,漂浮的云絮,在詞人的眼中便有了七零八碎的感覺,而事實上只是詞人心碎的一種曲折表現。上闋結句突然改變語氣,詞人似乎是以極悠閑的心境去賞識翩翩成對的戲蝶。這是被愁苦折磨得無路可走的詞人的一次主觀努力,他企圖努力擺脫不堪忍受的心理苦痛。這種特意掩飾,恰好從反面襯托了詞人的真實心境。況且,歡快的成雙的戲蝶,是否會引出詞人的孤獨感和沉重感,再度令詞人陷入難堪之中呢?
    果然,真實心境是無法掩飾的,下闋這種情緒就直接爆發出來。當隱藏于背后的愁苦被再度翻攪上來的時候,便化成一聲聲沉重的嘆息。詞人嘆息的是“傾蓋”故友的遠隔,彼此音信的不通。而這種苦痛,又正是殘酷的政治斗爭所帶來的。那么,這首詞所包蘊的現實意義,就值得人們回味。經過一次次酷烈的政治斗爭與迫害,詞人已經不對前景抱有希望,“紅日晚,仙山路隔空云海”,時不我有、拋擲永絕的悲痛,洋溢于言表。
    悲苦之余,詞人也只能借助人們常用的方式,舉杯澆愁,以求解脫出來。《江神子》曰:
    
    今宵莫惜醉顏紅,十分中,且從容。須信歡情,回首似旋風。流落天涯頭白也,難得是,再相逢。 十年南北感征鴻,恨應同,苦重重。休把愁懷,容易便書空。只有琴樽堪寄老,除此外,盡蒿蓬。
    
    這首詞寫流落天涯、十年阻隔之后與友人再次相逢的情景。李之儀的友人都是哲宗親政初被貶遠去的,哲宗親政僅僅只有七年,所以,這次相逢當然是在徽宗年間。用來表達“再相逢”的快樂,遮掩“流落天涯頭白也”的愁苦,詞人只有頻頻舉杯相勸,即使“十分”醉酒,也在所不惜。其實,酒宴之間,友人難免要談起彼此相同的“恨”與“苦”,訴說愁懷,詞人在勸友的同時也是自勸。結尾歸結到“琴樽寄老”以外,滿目“蒿蓬”,一片凄苦荒涼,讀之令人唏噓。詞人與友人最終也沒有擺脫苦恨的纏繞。
    元祐黨人之外,另有許多仕途失意、對前景不抱希望的詞人,或者與蘇軾曾經有過密切交往,同樣學習蘇軾作風,采用“東坡范式”抒情,在詞中深寓自我感慨。
    這類詞人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毛滂。毛滂(1060—1124?),字澤民,江山(今浙江縣名)人。元祐初蘇軾居翰苑時,毛滂由浙入京,以詩文自通,即深得蘇軾賞識。毛滂《東堂集》卷六附有蘇軾的推薦狀,云:
    
    翰林學士、朝奉郎、知制誥兼侍讀臣蘇軾右:臣伏睹新授饒州司法參軍毛滂,文詞雅建,有超世之韻;氣節端厲,無徇人之意。及臣嘗見其所作文論騷詞,與聞其議論,皆于時有用。今保舉堪充文章典麗可備著述科。謹錄奏。
    
    元符初知武康縣,改建官舍“盡心堂”,易名“東堂”,因以為號。毛滂徽宗年間改投門戶,阿諛蔡京兄弟,混得一官半職,不過,并不為當政者所看重。雖然免去了受牽累被貶謫或被罷免的災禍,但是卻免不了仕途漂泊、沉抑下僚的苦痛。在他的詞中,也就免不了有受冷落時的凄苦與四處飄零的傷感之抒發。崇寧、大觀間,毛滂為求新職困居京師,作《雨中花·下汴月夜》,詞曰:
    
    寒浸東傾不定,更奈艫聲催緊。堤樹朧明孤月上,暗淡移船影。 舊事十年愁未醒,漸老可禁離恨。今夜誰知風露里,目斷云空盡。
    
    上闋借水浸冷月、咿呀艫聲、迷蒙孤月、暗淡船影,寫仕途坎坷、流落江湖的悲涼。下闋嘆老嗟恨,無限傷心,今夜風露,又添不盡凄涼,愁緒表達得極其含蓄蘊藉。這首詞應作于離京赴外任途中。毛滂在京師曾上十首諛詞,奉承蔡京,指望能得重用。豈知最終仍不免離京去國,內心的凄苦怨恨可想而知。其時,又有《去國呈蔡元度》詩,云:“去國黃流急,搔頭白發新。牛衣還卒歲,狗監定何人?奏嫌寧妨跛,為郎正礙貧。鄙文無恙否?醬瓶盍相親。”冷官窘狀,百般凄涼,可與《雨中花》對照閱讀。
    毛滂的《相見歡·秋心》,寓意及語氣皆與《雨中花》相近,或為同時之作,并列于此。詞云:
    
    十年湖海扁舟,幾多愁?白發青燈,今夜不宜秋。 中庭樹,空階雨,思悠悠。寂寞一生心事,五更秋。
    
    從詞中語氣揣度,也是作于后期。飄零一生,一事無成,“白發青燈”,秋愁不堪。詞人將委婉訴說艷情相思的手法,運用于這種牢騷怨苦之表達,改變了以往直抒胸臆時喜用賦筆的做法,既有被傳統審美觀認可之“溫柔敦厚”,又與歌詞含蓄言情的特征相吻合,是對“東坡范式”的一種拓展。
    再以葛勝仲為例。葛勝仲(1072—1144),字魯卿,常州江陰(今屬江蘇)人。哲宗紹圣四年(1097)進士,調杭州司理參軍。元符末中宏詞科,除兗州教授,入為太學正。累任太常少卿、太府少卿、國子祭酒。出知汝州、湖州、鄧州。南渡后乞祠歸,卒謚文康。有《丹陽集》八十卷。葛勝仲秉性正直,徽宗年間多得罪權貴,如宣和時在汝州曾抗宦官李彥括田,保護流民,其個性與作為有類似蘇軾之處。他在徽宗年間的詞作,也得東坡風韻。大觀三年(1109)七月,他因與朝廷議事不合,責知歙州休寧縣(今屬安徽)。初至休寧,冬夜作《江神子》,以傾吐內心的愁苦牢騷,詞云:
    
    昏昏雪意慘云容。獵霜風,歲將窮。流落天涯,憔悴一衰翁。清夜小窗圍獸火,傾酒綠,借顏紅。 官梅疏艷小壺中。暗香濃,玉玲瓏。對景忽驚,身在大江東。上國故人誰念我?晴嶂遠,暮云重。
    
    一年將盡,霜風凄寒,雪意慘淡,詞人“流落天涯”,倍感愁苦孤單。即使“圍獸火”、“傾酒綠”,也無法擺脫悲苦情緒的纏繞,無法消除內心的寂寞。詞人這一年方38歲,卻自稱“憔悴一衰翁”。這種夸張,可見外謫生活給詞人所帶來的痛苦折磨。詞人也試圖通過瀏覽景色排遣愁緒,如觀賞“疏艷”的臘梅等。但詞人卻時時驚覺,終不能忘懷己身被貶的現實處境。“上國故人誰念我”的追問,是對友人的思念,也是對京都的掛戀。“晴嶂”迢迢,“暮云”重重,遮擋了詞人的視線,阻隔了詞人的思戀,只是將無盡的寂寥悲苦留給了詞人。《丹陽集》卷三《上前宰相書》中詞人稱這次貶謫致使己身“心疲神竭”,這首詞就是對這種處境與心境的形象描繪。
    次年,葛勝仲又有《行香子》詞,自言乃“愁況無聊作”,借悲秋寫羈客情懷,詞云:
    
    風物颼颼,木落滄州。漸老人、不奈悲秋。羈懷都在,鬢上眉頭。似休文瘦,文通恨,子山愁。 庭梧影薄,籬菊香浮。強招尋、聊命朋儔。窮通皆夢,今古如流。且淵明徑,子猷舫,仲宣樓。
    
    貶居之寂苦情懷在蕭條冷落的秋日里就越發叫人難堪。這首詞多用典故,借古人寫己愁。詞人也想尋覓“庭梧”、“籬菊”,轉移情緒;想呼朋喚友,招尋熱鬧。然這一切都是非常勉強的。即使是“窮通皆夢,今古如流”的自我勸慰,也無濟于事。無告中詞人轉而追慕淵明的隱逸與子猷的瀟灑,但無法釋懷仲宣登樓遙望故鄉似的離愁。
    綿延至政和元年(1111),葛勝仲依然羈留在謫居處所。與同僚出游時,有《西江月》傾吐羈宦愁苦,序云:“正月十七日,與文中自邑境遍游歙黟祁門山水。十九日,在黟邑同靈觀夜燕作二首。”詞如下:
    
    羈宦新來作惡,窮途誰肯相從?追攀十日水云中,情誼知君獨重。 寂寂回廊小院,冥冥細雨尖風。鳳山香雪定應空,昨夜疏枝入夢。
    
    山鎮紅桃阡陌,煙迷綠水人家。塵容誤到只驚嗟,骨冷玉堂今夜。 莫對佳人錦瑟,休辭洞府流霞。峰回路轉亂云遮,歸去空傳圖畫。
    
    遍游邑中山水,雖然也有對“紅桃”、“流霞”、“水云”之類景物的描寫,但是始終掩飾不住“羈宦窮途”的悲苦意緒。在這種惡劣心情的作用下,小院寂寂,細雨冥冥,綠水煙迷,玉堂骨冷,環境中透露出一種寂寞凄涼。夢中的詞人也必定是孤獨的。兩首詞的格調都過于凄苦悲涼。
    2、歸隱田園的瀟灑與無奈。
    既然朝政黑暗,元祐黨人或其他政見不同者政治上受到排擠打擊,他們便作歸隱之計,高歌隱逸田園之樂。然而這是一種被迫無奈的選擇,其中時時仍不免夾雜著的是落寞與感傷。歸隱,是中國古代文人仕途失意、失望后的退路,是飽經滄桑心靈的撫慰,所謂“窮者獨善其身”。此時,他們往往要突出隱居生活的清心寡欲、環境的秀麗宜人、田園的自在瀟灑,以反襯官場的黑暗,以及爾詐我虞之可笑,用以掩飾自己無可奈何的痛苦和失落。這一切在徽宗年間詞人創作中有非常普遍的表現。
    晁補之這次被罷官回家以后,“葺東皋歸去來園,樓觀亭臺,位置極瀟灑,盡用陶(淵明)語命之。自畫為大圖,書記其上。”(陳鵠《西塘耆舊續聞》卷三)“自號歸來子,忘情仕進,慕陶潛為人。”(《宋史》卷四百四十四《晁補之傳》)平日吟詠消遣,自得其樂,創作上反而進入一個高峰期。晁補之大量優秀的詞作都產生于這一時期,如《晁氏琴趣外篇》中的壓卷之作《摸魚兒·東皋寓居》,詞曰:
    
    買陂塘、旋栽楊柳,依稀淮岸江浦。東皋喜雨新痕漲,沙嘴鷺來鷗聚。堪愛處,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無人獨舞。任翠幄張天,柔茵藉地,酒盡未能去。 青綾被,莫憶金閨獨步。儒冠曾把身誤。弓刀千騎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君試覷,滿青鏡、星星鬢影今如許。功名浪語。便似得班超,封侯萬里,歸計恐遲暮。
    
    晁補之晚年隱居東皋,雖然偶爾還有“儒冠曾把身誤”、“功名浪語”的憤激語,但是,總體上已經從仕途的失意中超脫出來,他是最能得蘇軾“曠達”真味的蘇門弟子。所以,上闋以輕快流利的詞筆描繪東皋景致的清新明麗、優美恬靜。在江淮、陂堂的環繞之間,楊柳成蔭,鷗鷺無猜,嘉雨新痕,夜月清光,“翠幄”“柔茵”上下輝映,一片澄澈。置身其間,宛如仙境般的美好。下闋是對往事的回顧嘆息,用以反襯今日隱居之歡樂。詞人用邵平瓜圃、班超封侯的典故做對比,自云“歸計恐遲暮”,還是無奈語。不過,詞人已經從被貶的悲苦中解脫出來,寄情于潔身自好的生活,悠然忘機。心胸之豁達坦蕩,直逼東坡。《藝概》卷四《詞曲概》評價說:“無咎詞堂廡特大。人知辛稼軒《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一闋,為后來名家所競效,其實辛詞所本,即無咎《摸魚兒》‘買陂塘旋栽楊柳’之波瀾也。”晁補之徽宗年間詞作,承蘇啟辛,在詞的流變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晁補之寫東皋隱居之樂的詞作,保存至今的還有17首之多,如“東里催鋤,西鄰助餉,相戒清晨去。”(《永遇樂·東皋寓居》)寫耕作之樂;“趣臘酒深斟,菖菹細糝,圍坐從兒女”(《消息·東皋寓居》)寫人事之樂;“蘚井出冰泉,洗瀹煩襟了”(《生查子·東皋寓居》)寫消夏之樂;“何妨醉臥花底,愁容不上春風面”(《梁州令疊韻》)寫宴飲之樂等等,都表現了詞人清高脫俗、昂首塵外的自在生活和開闊胸襟。
    李之儀身心俱受摧殘仍不屈服,廢罷之后,也以田園之樂撫慰身心,陶冶性情,其《鷓鴣天》云:
    
    收盡微風不見江,分明天水共澄光。由來好處輸閑地,堪嘆人生有底忙。 心既遠,味偏長,須知粗布勝無裳。從今認得歸田樂,何必桃源是故鄉。
    
    從清明凈潔的天光水色中悟透“此身非吾有”的舛誤,因此感嘆半生勞碌的無謂,宣稱因此要歸隱田園。細品語意,發現李之儀并沒有晁補之那一份真正的超脫,更多的是無奈之中的反語憤激,可以將其理解為對世態時局的一種抗爭姿態。所以,《鷓鴣天》下闋都是詞人在大聲宣稱,在這聲音的背后可以折射出詞人的痛苦。其《朝中措》語意更為明了,下闋云:“功名何在?文章漫與,空嘆流年。獨恨歸來已晚,半生辜負漁竿。”情緒焦點落實在“功名何在”之失落后的憤慨。從這種磨滅不了的憤恨中,也可以體會李之儀不屈不撓的錚錚硬骨。
    黃庭堅未及退隱便卒于貶所,但在貶謫期間不乏對隱逸的向往,他同樣期望以此撫慰受傷的心靈。《南鄉子》說:
    
    未報賈船回,三徑荒鋤菊臥開。想得鄰船霜笛罷,沾衣。不為涪翁更為誰? 風力裊萸枝,酒面紅鱗愜細吹。莫笑插花和事老,摧頹。卻向人間耐盛衰。
    
    在現實生活中身不由己,欲進無路,欲歸不可,只能對“三徑荒鋤”遙致愧疚之意。所以,詞人理所當然地認為“鄰船”催人淚下的“霜笛”是為他而發的。那么,詞人就故意選擇了飲酒“插花”的放縱形骸的生活,來彌補自己不得隱逸的缺憾。同樣也以此來抗爭現實。黃庭堅又有《浣溪沙》寫自己晚年生活,詞說:
    
    一葉扁舟卷畫簾,老妻學飲伴清談。人傳詩句滿江南。 林下猿垂窺滌硯,巖前鹿臥看收帆。杜鵑聲亂水如環。
    
    詞人一直未得歸隱機會,“一葉扁舟”、老妻相伴云云,都是詞人渴望過的晚年生活。“人傳詩句滿江南”,則詞人理想中又試圖作為文壇成名人物歸隱林下。一方面是名傳江南,一方面是歸隱高臥,這是何等自在瀟灑。下片描述的與“林下猿”、“巖前鹿”為伍,聽“杜鵑聲亂”,更是詞人仕途失意之后時時渴望的一種想象中的理想隱逸生活。
    徽宗年間仍然奔波于仕途的詞人,也有隱逸之想。一方面,是因為隱逸傳統的影響;另一方面,官場上隨時都有種種不盡人意處,隱逸之想也是一種牢騷與自我解脫。以葉夢得為例。葉夢得(1077—1148),字少蘊,號石林居士,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哲宗紹圣四年(1097)進士,授丹徒尉。崇寧初授婺州教授,累遷至翰林學士。歷知汝州、蔡州、穎昌府。南渡以后仍得重用,官至尚書右丞,兩鎮建康,為江東安撫制置大使,兼知建康府、行宮留守。葉夢得是南北宋之交的重要作家,著述繁富。他是晁補之的外甥,元祐末與蘇門弟子交往密切,徽宗年間也曾閑居烏程卞山,與賀鑄來往頻繁。所以,葉夢得與蘇門有很深的淵源,創作上也深受影響。徽宗年間,葉夢得雖依蔡京而貴,人品有可非議之處。然詞作仍得東坡余韻,與南渡以后的作品保持了連貫性。他的部分作品,甚至被混入東坡集子,使后人難辨真偽。葉夢得宣和年間因得罪權勢傾朝的內侍楊戩、李彥,落職,卜居卞山石林谷。宣和六年(1124),詞人筑承詔堂、知止亭,竣工,友人劉燾來訪,作《八聲甘州》,詞云:
    
    寄知還倦鳥,對飛云、無心兩難齊。漫飄然欲去,悠然且止,依舊山西。十畝荒園未遍,趁雨卻鋤犁。敢忘鄰翁約,有酒同攜。 況是巖前新創,帶小軒橫絕,松桂成蹊。試憑高東望,云海與天低。送滄波、浮空千里,照斷霞、明滅卷晴霓。君休笑,此生心事,老更沉迷。
    
    陶淵明《歸去來兮辭》說:“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 詞人開篇就用此意,點明歸隱之志向。詞人不是殘酷黨爭的受害者,罷職后仍提舉南京鴻慶宮,這種仕途風波挫折是每一位文人士大夫都要經歷的,所以,詞人并不是太在意,心境也沒有太大的波動。況且,有卞山石林“小軒橫絕,松桂成蹊”之秀美的景色相伴,詞人就更加“悠然”自得,“飄然欲去”了。卞山西面,開辟“十畝荒園”,“趁雨鋤犁”,與“鄰翁”相約對飲。掙脫了塵世的喧鬧,擺脫了官場的爾虞我詐,詞人反而有了一絲輕松與開朗。此時,可以“憑高東望”,見云海茫茫,滄波千里,斷霞明滅,晴霓舒卷。詞人似乎也已經將自身融入隱居的環境,做到物我兩忘了。
    葉夢得宣和五年、六年所作的其他幾首詞,都流露出對隱逸環境及景物的濃厚興趣。如《南鄉子》寫種梅、賞梅,寄托自己的孤高情懷,下闋說:“絕絕照瓊魄,辜負芳心巧剪裁。應恐練裙驚縞夜,殘杯。且放疏枝待我來。”《臨江仙》寫湖上飲酒歸來,表現自己放浪形骸、灑脫不羈的情懷,說:“白酒一杯還徑醉,歸來散發婆娑。無人能唱采蓮歌,小軒敧枕,檐影掛星河。”又有《臨江仙》寫與友人同游山水,洗脫塵俗說:“山半飛泉鳴玉佩,回波倒卷粼粼。解巾聊濯十年塵。青山應卻怪,此段久無人。”
    葛勝仲大觀四年(1110)仍在休寧任上,他于南溪上建真意亭,自言因景仰陶淵明,故取其《雜詩》之意命其亭,有詩紀其游說:“寄與溪光容笑傲,人愚哪敢便相愚。”(《丹陽集》卷十六《游真意亭的二絕句示良器》)又有《漁家傲》二首紀其游,序曰:“初創真意亭于南溪,游陟晚歸作。”詞如下:
    
    巖壑縈回云水窟,林深路斷迷煙客。茅屋數椽攜杖舄,人寂寂,侵檐萬個瑯玕碧。 倦客羈懷清似滌,更無一點飛埃跡。溪漲慢流過幾席,寒湜湜,鳧鷖點破琉璃色。
    
    疊疊云山供四顧,簿書忙里偷閑去。心遠地偏陶令趣,登覽處,清幽疑是斜川路。 野蔌溪毛供飲具,此身甘被煙霞痼。興盡碧云催日暮,招晚渡,遙遙一葉隨鷗鷺。
    
    貶謫的寂寥孤苦,只能通過瀏覽景色來排遣。詞人忙里偷閑,攜杖來往于巖壑、碧云、煙霞、清溪、幽林、翠竹、茅屋之間,與鷗鷺為伍,體會到陶淵明隱居斜川時的心境,于是對這種“心遠地偏”的生活發生了濃厚的興趣,甘愿在這樣“野蔌溪毛供飲具”的簡陋環境里逍遙避世。“倦客羈懷清似滌,更無一點飛埃跡”,是此時求隱心態的表露,也是對貶謫生活的無奈排遣。詞人在同時所作的一首《西江月》中更加明確地表態說:“晚路交游綠酒,平生志趣青霞。霜風時節近黃花,泛宅舟將鷁畫。”
    3、多種生活情感體驗的抒發。
    唐末五代以來,詞的表現范圍變得越來越窄,男歡女愛、離情別怨、春恨秋愁,幾乎成為詞中的惟一話題。詞中的抒情女主人公,也絕大多數是送往迎來、倚門賣笑的歌妓。蘇軾率先突破傳統的藩籬,做到“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但沒有立即被同時代的人所認可。到了徽宗年間,蘇軾的開拓才逐漸被人們所熟悉、所接受,因而悄悄地形成為創作習慣。這一階段的詞人,將生活中體驗到的多種情感經歷,都借歌詞來抒發。這一種悄悄的緩慢改變,對南渡以后“蘇學”在詞壇的全面復蘇至關重要。
    首先,是對親朋好友的思念之情。徽宗年間詞人,多遭廢罷或貶謫,告別親朋好友成為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情,別后的思念也就隨處可見。這種思念,由于攙雜了復雜的政治因素,因此變得更加耐人尋味。李之儀《憶秦娥》云:
    
    清溪咽,霜風洗出山頭月。山頭月,迎得云歸,還送云別。 不知今是何時節?凌歊望斷音塵絕。音塵絕,帆來帆去,天際雙闕。
    
    凌歊臺,在安徽當涂縣西北五里的黃山上。據《太平寰宇記》卷一百零五《江南西道》載:“(南朝)宋凌歊臺,周回五里一百步,高四十丈,石碑見存。”賀鑄通判太平時曾作《凌歊引》,李之儀為之作跋,故李之儀此詞當作于崇寧年間編管太平之時。霜風秋月季節,登凌歊臺思念遠方友人,此地曾是與友人相聚相別之處。遙望遠方,友人杳無音訊,也不知何日可以重逢,思念至此,難禁心頭凄痛。詞人很好地運用了入聲韻,造成哽咽的聲調,用以表達泣不成聲的悲痛。詞中流露的近乎絕望的悲苦,就不僅僅是用友人之間的離別思念可以解釋得了,其中所包含的可能是更深一層的對政途風波險惡的憂慮與絕望。
    向子諲政和年間寓居滁陽(今安徽滁縣),有《清平樂》詞寄諸友,詞云:
    
    云無天凈,明月端如鏡。烏鵲繞枝棲未穩,零露垂垂珠隕。 扁舟共絕潮河,秋風別去如梭。今夜凄然對影,與誰斟酌姮娥?
    
    在某個萬里無云、明月如鏡的夜晚,烏鵲棲枝未穩,零露垂滴。這是一個空曠而略帶凄清的環境,是一個送別或思念的典型環境。詞人想念遠方的友人,思緒悠悠。詞人想起了當年的“扁舟”共渡,想起了瑟瑟秋風中的離別,感慨別后如梭的光陰。緩緩敘說中逼出一句“今夜凄然對影,與誰斟酌姮娥?”無限的情思皆蘊涵其中。
    送別友人之際,便有分手的感慨與留戀之情。葉夢得作于政和年間的《臨江仙》,詞前有小序說:“熙春臺與王取道、賀方回、曾公袞會別。”詞云:
    
    自笑天涯無定準,飄然到處遲留。興闌卻上五湖舟。鱸莼新有味,碧樹已驚秋。 臺上微涼初過雨,一尊聊記同游。寄聲時為到滄洲。遙知敧枕處,萬壑看交流。
    
    仕途奔波,“到處遲留”,與友人聚散匆匆。“自笑天涯無定準”時,潛藏了絲絲苦澀之情。今日同游“五湖”,品嘗“鱸莼”;明朝就得“寄聲滄州”,遙憶友人。詞中更多的是表現一種開闊的氣象與灑脫的胸襟。“微涼初過雨”之清新,“鱸莼新有味”之江南風物,“萬壑看交流”之磅礴氣勢,對此時此刻的“主體表現”,起到了很好的烘托作用。
    其次,蘇軾詞中“西北望、射天狼”之類最高亢的音響,在徽宗年間詞壇也找到一些回響。徽宗年間,對外族的用兵曾取得某些勝利,尤其是宣和末年聯金滅遼,以金帛換得一些土地,做作出一些虛妄的強盛局面,更令統治者昏昏陶醉。軍旅生活、邊塞戰爭,就出現在詞人的筆下。王安中宣和末年曾出鎮燕山府,為邊帥。某次檢閱六軍,賜飲官兵,作《菩薩蠻》紀其事,詞云:
    
    中軍玉帳旌旗繞,吳鉤錦帶明霜曉。鐵馬去追風,弓聲驚塞鴻。 分兵間細柳,金字回飛奏。犒飲上恩濃,燕然思勒功。
    
    北宋部隊與遼兵接戰,連連敗北。王安中此詞上闋寫宋軍軍容整齊、軍紀嚴明、軍備充裕、軍威赫赫,完全是虛構的夸張之辭。然軍中景象,畢竟是詞人親身經歷,故上闋寫來氣魄宏大:六軍排列,旌旗招展,鐵馬奔馳,刀光閃閃,弓聲透云。這種壯闊的景象,也是北宋詞中極其罕見的。下闋主要是諛圣,建功立業的愿望也成為一種格式化的表達。“燕然思勒功”的豪壯,雖然心理實質上不同于盛唐邊塞詩人或后來的“辛派詞人”,形式上卻有相似之處。王安中另有送人詞說:“征西鎮北功成早,仗鉞登壇今未老。尊前休更說燕然,且聽《陽關》三疊了。”這種夸耀軍功的豪情壯志之表達,在當時也是一種時髦。以這樣的題材入詞,便是對蘇軾創作的一種承繼。
    隨著朝廷對邊功的看重,部分詞人也將建功立業的熱望寄托于此,在詞中就有了相應的表現。如吳則禮,字子副,號北湖居士,興國永興(今湖北陽新)人。主要仕歷皆在徽宗年間,卒于宣和三年(1121)。他與蘇門弟子多有唱和,對黃庭堅非常推崇,說:“往時黃宜州,句法天下奇。”(《少馮約同趙伯山飲贈趙伯山》)存詞39首。他有《江樓令》云:
    
    憑欄試覓紅樓句。聽考考,城頭暮鼓。數騎翩翩度孤戍,盡雕弓白羽。 平生正被儒冠誤。待閑看,將軍射虎。朱檻瀟瀟過微雨,送咸陽西去。
    
    宋人向來重文輕武,徽宗則好大喜功,近臣中便有以武功博取富貴者,如童貫、蔡攸之流。統治者趣好的改變吸引了廣大的文人士大夫,吳則禮這首詞就代表著時人觀念的某種轉變。“平生正被儒冠誤”,極似唐邊塞詩人“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之類的語氣。吳則禮《木蘭花慢》又云:“望杳杳飛旌,翩翩戍騎,初過邊頭”,描摹行軍陣營氣勢;《紅樓慢》云:“霜髯飛將曾百戰,欲擄名王朝帝”,歌頌軍中勇將。同類題材的作品,在徽宗年間明顯增加。
    再次,欣賞疏朗開闊的自然風光,表現人與景物之間的融洽關系,格調與蘇軾《赤壁賦》一類相似。葉夢得有《八聲甘州》,小序云:“正月二日作。是歲閏,正月十四才立春。”王兆鵬先生說:“據陳垣《二十史朔閏表》,石林一生中唯本年(政和六年)閏正月,故知此詞作于本年。”(《兩宋詞人年譜》172頁)詞云:
    
    又新正過了,問東風、消息幾時來?笑春工多思,留連底事,猶未輕回。應為瑤刀裁剪,容易惜花開。試向湖邊望,幾處寒梅。 好是綠莎新徑,剩安排芳意,特地重栽。便從今追賞,莫遣暫停杯。有千株、深紅淺白,倩緩歌、急管與相催。憑看取,暖煙細靄,先到高臺。
    
    立春姍姍來遲,詞人早就焦急地等待著新春的欣欣向榮之景色了。詞人追問東風何時吹拂,傳遞來春天的消息?猜測春天的晚到是因為“春工”著意“多思”,試圖用“瑤刀裁剪”出更加美麗的花卉。詞人“向湖邊望”,那“幾處寒梅”已經透露出一絲春的消息。上闋寫詞人期盼春天美景的心情,為歡欣鼓舞地迎接、賞識春景蓄足氣勢。下闋寫立春日的嶄新風光,以及對春日景色的展望。春天來臨,“好是綠莎新徑”,大地改變了裝束,透露出無限的生機。天公巧妙“安排芳意”,處處含苞欲放。詞人已經能夠預見得到“深紅淺白”春日盛麗之美景。對春色的渴望與喜愛,使詞人決心“從今追賞,莫遣暫停杯”,且以“緩歌急管”相陪伴,飽覽所有的春光美景。結句“憑看取,暖煙細靄,先到高臺”點明,上述的一切都是詞人“高臺”賞春的所見所感。新春的景色清新秀麗,“高臺”所見開闊遼遠,詞人的心境爽朗愉悅。這與秾姿艷粉的“花間”之作有明顯的區別。
    王安中有一組《安陽好》九首,多處欣賞安陽(今屬河南省)秀美風光,如曰:“籠畫陌,喬木幾春秋?花外軒窗排遠岫,竹間門巷帶長流,風物更清幽。”“夏夜泉聲來枕簟,春風花影透簾櫳,行樂興無窮。”“安陽好,物外占天平。疊疊揉藍煙岫色,淙淙鳴玉晚溪聲,仙路馭風行。 松路轉,丹碧照飛甍。金界花開常爛漫,云根石秀常崢嶸,幽事不勝清。”“咽咽清泉巖溜細,彎彎碧甃篆痕深,永晝坐披襟。”洗脫脂粉,清幽疏朗。
    葛勝仲貶謫期間寄情景色風物的歌詞更多。《南鄉子》序云:“三月望日,與文中諸賢泛舟南溪作。”言明為出游覽景之作,詞曰:
    
    柳岸正飛綿,選勝齋輕漾碧漣。笑語忘懷機事盡,鷗邊。萬頃溪光上下天。 菰葦久延緣,不覺遙峰靄暮煙。對酒莫嫌紅粉陋,嬋娟。自有孤高月婦仙。
    
    月下與友人泛溪游覽,柳絮飛綿,菰葦叢生,碧波輕漾,與天光一色。詞人陶醉于今夜之清麗幽靜的景物,暫時擺脫了貶謫的愁苦意緒。詞人還有《西江月》寫泛溪所見說:“山外半規殘日,云邊一縷余霞。滿城飛雪散苕花,萬頃溪連罨畫。”美景如畫圖一般,殘日、余霞、如飛雪似的苕花相互輝映。詞人在一段時間里確實擺脫了貶謫的痛苦,與現實保持了一定的審美距離,才能如此寧靜平和地欣賞自然風光。
    第四,用喻托的手法抒寫內心志向,或表明自己的人格情操。向子諲有《卜算子》詞,小序說:“東坡先生嘗作《卜算子》,山谷老人見之云:‘類不食煙火人語。’薌林往歲見梅追和一首,終恨有兒女子態耳。”點明這首詞就是學習蘇軾而創作的。詞云:
    
    竹里一枝梅,雨洗娟娟靜。疑是佳人日暮來,綽約風前影。 新恨有誰知,往事何堪省?夢繞陽臺寂寞回,沾袖余香冷。
    
    詞人將清逸孤高的梅花比作風姿綽約的佳人,以為己身美好品格的寫照。佳人的寂寞,就是自己無人賞識的痛苦。這種托物喻意的寫作手法在南宋詞中是十分普遍的,在北宋卻還顯得簡單。詞人知道自己模擬之作“有兒女子態”,無法象蘇軾詞一樣超塵脫俗。
    葛勝仲之《點絳唇》,作于謫居休寧期間,自言愁態,詞云:
    
    秋晚寒齋,藜床香篆橫輕霧。閑愁幾許?夢逐芭蕉雨。 云外哀鴻,似替幽人語。歸不去。亂山無數,斜日荒城鼓。
    
    獨居縣齋,時逢秋晚,閑愁無限。這首詞中出現“哀鴻”、“幽人”之意象,顯然是承襲了蘇軾《卜算子》“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之寓意,含不盡之意于言外。
    徽宗年間詞人在作品中普遍流露出的主體意識,表明“東坡范式”已經被人們悄悄接受,逐漸流行于詞壇。時人所言“四海文章慕東坡”不是一句泛泛之辭,蘇軾詞之革新觀念已經滲透于徽宗年間詞人的創作之中,歌詞新的抒情功能得以確立,預示著南渡后的全面勃興。

    三、壯闊勁健的新詞風
    蘇軾清雄曠達之詞風,是一種全新的美學風格,對委婉隱約的傳統詞風形成沖擊,在當時詞壇引起普遍關注。蘇軾新創之詞風,與時人對歌詞的審美期待心理相違背,從總體上來說,以否定意見居多。陳師道也是蘇門弟子,他說:“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后山詩話》)這種觀點代表了時人的普遍看法。蘇軾幕下士譏刺蘇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演唱(俞文豹《吹劍后錄》);蘇門弟子李廌徽宗年間見善謳老翁,還作《品令》嘲諷說:“是伊模樣,怎如念奴”(《碧雞漫志》卷一)。蘇軾的門人弟子尚且如此,遑論其他。然而,蘇軾的文學創作之成功,已經成為現實存在,無論持何種創作觀點的詞人,都必須面對這一現實。加上蘇軾巨大的人格感召力,蘇軾詞風也在不知不覺中改變著詞壇的風氣,對時人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將徽宗年間諸多詞人的創作聯系起來考察,便可尋覓詞風嬗變的軌跡。
    詞風之轉變,首先表現在用以烘托主觀情緒的客觀景物描寫的改變。傳統詞風偏于“香而軟”,寫景自然“狹而深”。詞人們選取的大都是“庭院深深”、“小園香徑”、“夢后樓臺”等等狹小的空間,作細膩深長的情感抒發。蘇軾則選取“明月青天”、“大江東去”、“千騎平岡”等宏大的場面作為情感抒發的背景,“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胡寅《酒邊詞序》)。詞人開闊的胸襟、奔放的情感,于是有了相襯相映的空間得以落實。其次,這種景物空間選擇的變化,源于詞人不同的情感需求,與之相適應的必定是“登高望遠,舉首高歌”之情,傳統的曼聲細語的吟唱得到本質的改造。再次,詞風的轉變,還表現在屏棄傳統詞風之秾艷,轉以清新、清麗為主要美學特征。上述三個方面,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往往完整地表現在一首詞中。
    徽宗年間詞人在空間景物的選擇與描寫方面有了明顯的轉變。李之儀是蘇門弟子中喜評論作詞者,他歷評北宋詞而無一語涉及蘇軾與黃庭堅,吳熊和先生推測其“隱隱然有著對蘇軾‘以詩入詞’的不滿和批評”(《唐宋詞通論》第294頁)。而且,李之儀論詞特別強調歌詞“自有一種風格,稍不如格,便覺齟齬”(《跋吳思道小詞》)。從理論上講,李之儀不大贊同老師的作詞之法,然這并不妨礙他在創作實踐中或多或少受其影響。徽宗年間李之儀罷居當涂,瀕臨長江,受長江壯闊氣勢熏陶,創作自然與蘇軾詞風趨同。其《天門謠》云:
    
    天塹休論險,盡遠目、與天俱占。山水斂,稱霜晴披覽。 正風靜云閑,平瀲滟。想見高吟名不濫。頻扣檻,杳杳落,沙鷗數。
    
    這首詞是登采石娥眉亭覽眺長江而作。登高遠目,天塹長江浩渺無邊,水天相連,秋霜季節,天高云淡,這是一片無比遼闊、令人賞心悅目的景色。詞人對景生情,“扣檻”吟嘯,心情激蕩。心中的不平與憤慨,在拍打欄檻時,似乎一一灑落在江山之間。情景相融,詞人的奔放情懷也展露無遺。
    李之儀又有《水龍吟·采石值雪》詠登娥眉亭覽雪景,云:“勻飛密舞,都是散天花。山不見,水如山,渾在冰壺里。”處在這一幅白茫茫壯麗的景觀之中,詞人身心與之俱潔,故連呼:“須痛飲,慶難逢,莫訴厭厭醉!”豪邁中流露出一絲頹唐,與蘇軾“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之消沉相似。只是與蘇詞相比,李詞更多衰疲氣象,如“萬事都歸一夢了”、“玉山一任樽前倒”(《蝶戀花》)等等。這是徽宗年間的社會背景所特殊賦予的。
    在開闊背景的襯托下,即使書寫相思別離之情感,也給人以全新的藝術感受。李之儀流傳最廣的詞作《卜算子》,就是這樣一首佳作,詞云: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以源遠流長的長江連接相思的雙方,空間距離之遼遠、彼此思念之綿長,盡在不言之中。沒有花間月下的纏綿悱惻,雙方的情感融入滔滔江水,是那么的清醇、真摯。這種富有民歌風味的清新雋永之格調,就得力于烘托情感之景物的改變。
    從上述李之儀詞景物之描寫來看,江天一色之清明,冰雪世界之潔白,滔滔江水之綿遠,都已經走出了狹小的庭院樓閣,也沒有了傳統歌詞的香艷脂粉氣。古人創作詩詞,重情景交融之境界,背景的改變,當然帶來詞風的轉移。
    蘇門弟子李廌在這方面也有出色的表現。《虞美人令》說:
    
    玉欄桿外清江浦,渺渺天涯雨。好風如扇雨如簾,時見岸花汀草漲痕添。 青林枕上關山路,臥想乘鸞處。碧蕪千里信悠悠,惟有霎時涼夢到南州。
    
    這首詞通過雨中景色的描繪,寄托了離緒別情與翩然出世之想。詞人憑欄眺望,風雨連江,遠至天涯,千里一片。初夏時節有此“好風好雨”,詞人感覺到爽朗暢快,心曠神怡。雨中的“岸花汀草”,更富有勃勃生機。風雨綿延,不禁牽引出詞人的“千里思悠悠”。今夜天涼氣爽,正好入眠,睡夢中可以憑借“霎時涼夢”到達所思的“南州”。思念遠人是傳統歌詞所經常抒發的一種情感,李廌則以如此開闊清爽的景物作為背景襯托,思緒悠悠而又不低沉壓抑,與蘇軾詞氣質相似。清人況周頤在《蕙風詞話》卷二中對這首詞評價很高,他說:“‘好風如扇雨如簾,時見岸花汀草漲痕添’,春夏之交,近水樓臺,確有此景。‘好風’句絕新,似乎未經人道。歇拍云:‘碧蕪千里思悠悠,唯有霎時涼夢到南州。’尤極遠淡清疏之致。”景物設置的改變與詞風的轉變密切相關。
    徽宗年間,甚至有能得東坡風韻而聞名天下的文人。蘇軾同鄉后輩唐庚,字子西,卒于宣和三年(1121),主要文學活動都是在徽宗年間。徽宗年間他曾貶官惠州,經歷與貶地都與蘇軾相同相似。他潛心學習蘇軾,最得東坡神韻,“太學諸子競相傳寫其嶺南諸作,稱‘小東坡’。”(《四庫全書總目·眉山集》)存《訴衷情》一首,詞云:
    
    平生不會斂眉頭,諸事等閑休。元來卻到愁處,須著與他愁。 殘照外,大江流,去悠悠。風悲蘭杜,煙淡滄波,何處扁舟。
    
    這首詞寫旅愁,是詞人仕途坎坷、品嘗到人生苦痛后的感慨。上闋直抒胸臆,寫愁來時的難堪折磨。詞人平生豁達,不知愁滋味,經受挫折后,方知愁苦的分量,這愁苦竟然無處不在,揮之不去。下闋以景襯情。映入眼簾的,是傍晚的殘照,悠悠的江流,淡淡的暮煙,以及漂泊其中的一葉孤舟。以極其宏大的背景反襯極度渺小的扁舟,渲染旅途之孤苦無依。詞人顛倒宋詞上闋寫景、下闋抒情之一般結構模式,因為詞人是在愁苦填滿胸臆、不得不發之為文時落筆的,正是蘇軾所謂“不擇地而出”者。外景被強烈的主觀情緒所滲透,所以,與詞人這種人生挫折之大痛苦相映襯的就只有蒼茫恢弘的景象。全詞悲憤淋漓,蒼勁高遠。“殘照外,大江流,去悠悠”的宏大景象,令人聯想起南渡詞人朱敦儒的名句:“萬里夕陽垂地,大江流。”(《相見歡》)
    唐庚一類的詞人,年輩稍晚,他們是在徽宗年間才逐漸開始步入文壇。許多作家在“靖康之難”后渡江到了南方,成為“南渡詞人群”中之活躍者,也自然成為南北宋詞壇的過渡者。以往詞史研究者過分強調南渡前后每位詞人詞風的截然轉變,忽略了北宋末年這一批詞人受東坡詞風影響,創作中或多或少發生改變,預示著詞壇風氣的轉移。南渡后詞風的巨變,不過是借助社會之大動蕩給詞人形成的大沖擊,加速、加劇這種演變的到來。
    這一類詞人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葉夢得。大約作于政和末年移官穎昌、與客告別的《永遇樂》,曾誤入汲古閣本《東坡詞》,詞云:
    
    天末山橫,半空簫鼓,樓觀高起。指點栽成,東風滿院,總是新桃李。綸巾羽扇,一尊飲罷,目送斷鴻千里。攬清歌,余音不斷,縹緲尚縈流水。 年來自笑無情。何事猶有,多情遺思。綠鬢朱顏,匆匆拼了,卻記花前醉。明年春到,重尋幽夢,應在亂鶯聲里。拍欄桿,斜陽轉處,有誰共倚?
    
    起筆開闊。遠處是天邊的“橫山”,近處是高聳的“樓觀”,連接其間的是空中隱隱傳來的“簫鼓”聲。這一片氣魄恢弘的背景所襯托起的就不是一般的“呢呢兒女語”,而是一種拿得起、放得下的爽快利落之友情。所以,面對“東風滿院”、桃李新開之美好春季和即將分手的友人,惟有“一尊飲罷”,千萬語祝福、千萬種離情盡在其中。此情此意,皆隨“清歌”余音,潺潺流水,裊裊不絕。詞人“自笑無情”是表面現象,是自我解脫,“多情遺思”才是真實感受。大丈夫臨別分手,不學兒女沾巾,看似無情卻有情。這種深藏于內心的情誼,已將詞人引向分手之后的設想:明年春來,“亂鶯聲里”,“斜陽轉處”,大約只有孤獨一人,倚欄對景了。思念及此,思別之情又轉深一層。詞人在送別之際,仍作灑脫之態,不失丈夫豪氣,深情貫注其中。清脫疏曠之詞風,摩近東坡之壘。
    葉夢得宣和五年(1123)七月十六日,與友人“泛舟”登湖州駱駝橋,置酒“待月”,又有《定風波》,詞云:
    
    千步長虹跨碧流,兩山浮影轉螭頭。付與詩人都總領,風景。更逢仙客下瀛洲。 裊裊涼風吹汗漫,平岸。遙空新卷絳河收。卻怪姮娥真好事。須記,探支明月作中秋。
    
    詞中描繪了“千步長虹跨碧流,兩山浮影轉螭頭”之清麗壯闊的景色與“裊裊涼風吹汗漫,平岸,遙空新卷絳河收”中秋月夜之清涼世界,以及倘佯其間“付與詩人都總領”的逸懷浩興。此外,葉夢得約作于政和中與友人賀鑄等言別之《臨江仙》,慨嘆“自笑天涯無定準,飄然到處遲留”的漂泊生活,設想“遙知欹枕處,萬壑看交流”之心胸磊落開闊。這些詞都共同具有清曠超逸的作風。王兆鵬先生《兩宋詞人年譜》編得葉夢得徽宗年間詞28首,以這類風格的作品居多。
    葛勝仲是南渡詞人中的另一位活躍者。其時,他與葉夢得同游駱駝橋,有《定風波》詞二首,自言:“與葉少蘊、陳經仲、彥文燕駱駝橋,少蘊作,次韻二首。”詞云:
    
    千疊云山萬里流,坐中碧落與鰲頭。真意見嬉吾已領,煙景。不辭捧詔久汀洲。 老去一官真是漫。溪岸,獨余此興未能收。留與吳兒傳勝事。長記,赤闌橋上攬清秋。
    
    共喜新涼大火流,一聲《水調》聽歌頭。況有修蛾兼粉領,佳景。謝公無不礙滄洲。 平昔短檠真大漫。氣岸,老來都向酒杯收。云水光中修禊事。猶記,轉頭不覺已三秋。
    
    今夜賞月,面對著巍峨壯闊的“千疊云山萬里流”之景物,詞人領略到大自然的“真意”,對老去為官的生涯產生了厭倦,胸中勃發出“赤闌橋上攬清秋”的逸懷豪興。且自信這樣瀟灑倜儻之事跡,將在“吳兒”口中流傳,成為一時之“勝事”。于是,詞人聽歌納涼,舉杯賞景,追慕古人,模仿“修禊”,言行舉止皆具名士、隱士風范。
    而作于大觀四年(1110)的二首《水調歌頭》,儼然是一篇濃縮的《赤壁賦》,詞云:
    
    夜泛南溪月,光影冷涵空。棹飛穿碎金電,翻動水精宮。橫管何妨三弄,重醑仍須一斗,知費幾青銅?坐久桂花落,襟袖覺香濃。 庾公閣,子猷舫,興應同。從來良景好夜,我輩敢情鐘。但恐仙娥川后,嫌我塵容俗狀,清境不相容。擊汰同情賞,賴有紫溪翁。
    
    下瀨驚船駛,揮塵恐尊空。誰吹尺八寥亮,嚼徵更含宮?坐愛金波瀲滟,影落蒲萄漲綠,夜漏盡移銅。回棹攜紅袖,一水帶香濃。 坐中客,馳雋辨,語無同。青鞋黃帽,此樂誰肯換千鐘?巖壑從來無主,風月故應長在,賞不待先容。羽化尋煙客,家有左仙翁。
    
    詞人此時正謫知休寧,愁苦中以瀏覽景物自慰。月夜泛舟南溪,冷光相射,金電涵空,水天一色,潔白清澈。置身于這個透明的世界之中,心胸為之凈潔。詞人舉杯對飲,橫管相伴,留戀忘返。不知不覺中又熏染了一身的桂花香濃,身心俱融入大自然。下闋回想前賢登臨游玩之樂,得出的結論是“我輩情鐘”這等空曠清明的自然風光,是性情使之然。葛勝仲今夜游樂,既直接得自眼前的風光,也間接地得自前賢的熏陶。其中北宋最能得自然景色之樂、且能形諸于文的就是蘇軾,葛勝仲不好明言,但所塑造的境界是如此的相似。處在這明凈的世界中,詞人不免有點自慚形穢,這實際上是對自己混跡官場、有時只得隨俗作態之處境的不滿。所以,詞人就更珍惜今夜所得之愉悅。此景此情此樂,只有脫落塵俗、表里俱澄澈者,方能潛心體味。
    第二首詞人寫自己“縱一葦之所如”,泛“金波瀲滟”,“影落蒲萄”碧水;“舉杯相囑”,紅袖相伴,吹笛嘹亮,揮灑自如,脫略塵寰。而“坐中”同游賓客,相互辯駁,言辭爭勝,更是樂趣無窮。詞人進而議論說:“巖壑從來無主,風月故應長在,賞不待先容。”蘇軾《前赤壁賦》說:“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盡,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葛勝仲此詞之語意和語境皆從《赤壁賦》中化出,前后承繼關系十分明顯。
    表現葛勝仲這種灑脫襟懷、磊落心胸的,還有那些醉心于綠水青山之間、抒隱逸之情的詞作。在明凈的山水之中,詞人獲得心靈之愉悅。如《漁家傲》云:“疊疊云山供四顧,薄書忙里偷閑去,心遠地偏陶令趣。登覽處,清幽疑是斜川路。”《定風波》云:“千疊云山萬里流,坐中碧落與鰲頭。真意見嬉吾已領,煙景。不辭捧詔久汀州。”山水之間的風物景色,必然都是清明寥廓的,詞人的心靈在此豁達寧靜的世界中才能得到撫慰與休息。王兆鵬先生《兩宋詞人年譜》編得葛勝仲徽宗年間詞也是28首,多為自抒胸臆、清新灑脫、無脂粉氣之作。
    王兆鵬先生歸結“南渡詞人”群體關系的一個關鍵點是“學稟元祐”(詳見《宋南渡詞人群體研究》,臺灣文津出版社版),而南渡詞人群能夠自覺地接受、繼承蘇、黃的藝術經驗和抒情范式,則是可以一直推溯到南渡之前的。上述的論證都證明了這一點。葉夢得、葛勝仲等南渡詞人在徽宗年間可編年之作所昭示出來的作風,明確顯現了北宋后期詞風的逐步轉移之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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