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李清照前期詞作
李清照存詞47首。她的詩和散文也都有較高成就,但卻以詞著稱于世。她的詞以金兵攻占汴京為分界線,約可分為前后兩個不同歷史時期。前期,她的詞爽朗明快,善于描寫自然景物,反映愛情生活,歌唱離情別意。南渡以后,她備嘗國破家亡與顛沛流離之苦,生活視野有所擴大,詞的內容多為思舊懷鄉或反映個人身世的今昔之感,對國家前途與民族命運的關懷也時有流露。其過于凄苦哀傷之情調,是那個時代與家國苦難在歌詞中藝術地體現。
“國家不幸詩人幸,話到滄桑句便工。”應該說,最能體現李清照詞的思想深度和藝術成就的作品出現于南渡之后。然而,李清照卓越的藝術才華,在前期詞作中同樣有著熠熠閃光的表現。詞人之大膽真率的心靈描寫和清麗自然、流轉如珠的語言運用等藝術特色,也貫穿于前后期詞作之中。縱觀李清照的前期詞作,大致表現了她閨中少女的生活情懷、婚姻的甜蜜與夫妻的深情、對丈夫的別后相思等幾方面內容。
一、少女爛漫情懷的表露
少女李清照純真、自由的個性,充分地展露在對自然山水的喜愛中。有了《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的敘述,就可以知道少女李清照外出游玩是比較隨意、盡興的。家庭的詩書教育是一個方面,山水景物的陶冶成為李清照早期教育的另一個方面,這就培養了李清照對生活的熱愛與極其敏捷獨到的審美感受能力。李清照總是歡欣鼓舞地投入到大自然的懷抱之中,品賞美麗的景色風光,生活是如此的美好而燦爛。《怨王孫》說:
湖上風來波浩渺,秋已暮、紅稀香少。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 蓮子已成荷葉老,清露洗、蘋花汀草。眠沙鷗鷺不回頭,似也恨、人歸早。
文人墨客向來有“悲秋”的傳統,所謂“悲哉秋之為氣也”。面對秋天枯萎憔悴的花草,蕭條冷落的景色,人生不如意之事就會涌上心頭,多愁善感的文人不免就凄凄慘慘、唏噓感涕、傷心不已。宋代之前,只有極個別心胸開闊的詩人跳出“悲秋”的傳統,以欣喜的眼光賞識著秋天的美景。中唐詩人劉禹錫一生頻遭挫折,卻始終不改倔強剛硬的個性,他對秋天的景色就有另外一幅眼光,《秋詞》說:“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晚唐詩人杜牧出身名門,才華出眾,自視甚高,一生積極想有所作為,他對秋日景色也有另一番賞識,《山行》說:“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
李清照作為女子世界中的豪俊,其豁達的胸襟、爽朗的個性、開闊的視野,毫不遜色于前輩優秀詩人。面對“紅稀香少”的暮秋季節,詞人不是在為荷花稀落、荷葉枯萎等流逝的風光景色而惋惜感傷,而是興趣盎然地與“水光山色”相親,品嘗大自然“無窮”的美妙,以充滿詩意的畫筆勾勒出一幅優美動人的深秋湖面風景圖。這里,湖水浩渺,波光粼粼,清澈的綠波與岸邊的“蘋花汀草”掩映成輝。整個畫面的色調清新秀麗,景物疏落有致。少女的歡欣,使得“蓮子已成荷葉老”的深秋湖面也透露出勃勃生機。詞人是這樣地喜愛自然山水的美好風光,以至留連徘徊,依依難舍。然而,詞人卻轉折一層表達,不直接寫自己留連忘返的情思,而是寫“眠沙鷗鷺”對早早歸去游人的埋怨,以表述自身對“水光山色”的無限依戀之情。可以設想,詞人今天又是一次“興盡晚回舟”,臨別之際卻再度留戀,詞人完全陶醉于迷人的風光景色之中。只有感覺到現實生活的美好燦爛,對現實生活充滿了熱情,對未來充滿了信心,詞人才會用如此輕靈歡快的筆調去描繪暮秋景色,以如此爽朗開闊的胸襟去擁抱自然。
李清照一生中留下了許多題詠花卉的詞作。這些作品同樣顯示出詞人對自然景色的無限喜愛之情,對美的事物的敏銳捕捉與表達能力。品味詞作情調,其中一些比較舒暢歡快的作品,應該是少女時候的創作。如一首《漁家傲》說: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共賞金尊沉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
這首詞寫雪里賞梅的情趣,突出雪梅晶瑩的外觀和高潔的品格。在大雪覆蓋的嚴寒冬季,透過雪中一枝“寒梅”,詞人已經感覺到“春信”的即將來臨。少女的歡快和浪漫,洋溢在這酷冷的日子里。為了好好端詳這一片雪白背景中獨自傲放的“寒梅”,詞人準備了“金尊”美酒,放懷暢飲。冬日的景色,因這一枝“寒梅”而平添數分“旖旎”風光,變得嫵媚多姿。詞人以“玉人新浴”、“新妝”寫“寒梅”的凈潔、清麗、高雅,對此“寒梅”同樣留連忘返,以至明月升起,天地間一片晶瑩玲瓏剔透。“此花不與群花比”,雪里“寒梅”的秀麗、高潔、孤傲,都是超然于群芳之上,這又隱隱是少女李清照卓然獨立、桀驁不馴性格的寫照。對生活充滿了熱情向往的少女李清照,在她的筆下,寫秋景而不蕭條,寫冬景而不嚴酷,處處揮灑著少女的青春活力。
李清照少女浪漫的情懷,還展現在對未來愛情的朦朧追求上。她的《點絳唇》詞,隱約透露出李清照與趙明誠這兩位對幸福愛情與婚姻充滿了憧憬的青年男女,婚前曾利用機會彼此見過面。詞說: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李清照的閨中生活真是無憂無慮,充滿了開心與歡樂。這首詞的上片描寫少女李清照蕩秋千盡情嬉戲的場面。自由自在的少女宛如一支快樂的小鳥,在“露濃花瘦”的暮春季節,氣候冷暖適宜,著“輕衣”而蕩秋千,以至渾身“薄汗”,玩得酣暢淋漓。下片寫外客來訪、李清照匆忙躲入閨中這樣一個忙亂的小場面。“蹴罷秋千”,稍作休息,卻正好碰上了客人來訪。為了躲避外客,慌張不知所措到“襪刬金釵溜”。象李清照這樣大膽、真率、任性的少女,有如此過度的害羞與緊張,暗示著來客與她有著密切的關系。李清照畢竟不同一般少女,臨進閨房之門的一剎那,她尋找借口“倚門回首”,峰回路轉,佯裝“卻把青梅嗅”,暗地里端詳來客。“青梅”的細節描寫則將李清照如此忙亂慌張的原因點破,原來客人就是她“青梅竹馬”的未來夫君。這一“回首”,再次顯示出少女李清照的任性和與眾不同。趙明誠是李清照的同鄉,兩人從小不一定玩耍長大,“青梅”的典故是一種詩意夸張的運用。但這里典故用得天真、俏皮,閨中少女的羞怯、活潑與對未來夫婿的心儀,盡在這一“回首”中。所以,清代李繼昌稱“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之句“酷肖小兒女情態”(《左庵詞話》)。
這首詞脫胎于晚唐韓偓的《偶見》,詩曰:“秋千打困解羅裙,指點醍醐索一尊。見客入來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門。” 韓偓的詩場面比較單一,李清照詞的描寫則深入細膩、生動活潑得多了。后人僅僅依據這首詞的“詞意淺薄”,詞中女子的舉止不象是名門閨秀,而與市井婦女之行徑相似,便否定這是李清照的作品,這樣的推斷是不能成立的。李清照一生中寫過許多被同時代封建迂腐夫子們罵為“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碧雞漫志》卷二)的大膽率真的好詞,體現了李清照獨立不羈的個性。所以,在沒有確鑿證據之前,應當仍然將此詞認定為李清照即將出嫁時的作品。李清照的父母,就是沒有拿封建的條條框框去約束、規范他們的女兒,這再一次說明李清照的少女生活是健康幸福、自由自在的,她的大方開朗性格就是這種家庭教育環境的產物。
二、閨中寂寞情緒的表達
在父母的溫馨呵護下、在有著濃郁文化氣息的家庭環境中、在風光秀美的湖光山色景致里,無憂無慮長大的李清照,對美的事物有一份獨特的敏銳和細膩的情感,這一切同時也培養了李清照感情的豐富細膩。隨著年齡的增長、性別的覺醒,少女李清照少了一些天真爛漫,多了一些難以言說的心事。面對春來秋去的景色,李清照漸漸變得嫻靜而更多一份婉轉的深思。閨中生活是自由的,但也不能免除少女內心深處的寂寞。《浣溪沙》說:
小院閑窗春色深,重簾未卷影沉沉。倚樓無語理瑤琴。 遠岫出云催薄暮,細風吹雨弄輕陰。梨花欲謝恐難禁。
獨處小院,獨對閑窗,春色深深,詞人領略了一份不可捉摸的寂寞孤單。“重簾未卷”,是詞人沒有心思、沒有情緒的結果。而重簾遮擋之后,閨中光線越發昏暗,詞人的寂寞又更深了一層。這樣無言的寂苦,只好通過“理瑤琴”來排遣。“理瑤琴”,是少女李清照所接受的早期教育的一個方面,是她的日常活動之一。從李清照后來的所作所為來看,她十分精通音樂,早期的全面教育為她奠定了良好的基礎。詞人倚樓之際,還看見室外薄暮時候縷縷纏繞于遠山的云絮,微風吹拂下的蒙蒙細雨。敏感的少女立即聯想到:春色已深,春光將逝,在這風雨之中,梨花恐怕要紛紛飄謝了。戶外景色的逐漸暗淡,春天美景的逐漸凋零,使少女心頭那一絲絲飄忽的愁緒更加拂之不去了。一味的天真爛漫,反而顯得膚淺。有了這一縷縷說不清楚的愁緒糾纏,少女李清照顯示出安閑寧靜的一面,李清照成熟了。
李清照此時會留戀自己喜愛的即將消逝的春日美景,惋惜美好時光的短暫,這閨中寂寞愁緒的背后,隱然飄蕩著一絲少女“思春”的情懷。《如夢令》說: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昨夜一場“雨疏風驟”,摧殘海棠,催送春天歸去,敏感的詞人不用到戶外觀察,用細膩的心靈去感覺,就能知道肯定是一幅“綠肥紅瘦”的狼藉景象。以淡淡的愁懷去體察自然景致的細微變化,也是由詞人的特定心境決定的。昨夜的飲酒入睡,是否有什么寬慰不了的私人情懷呢?結合下文對春日景色漸漸離去的著急,不難體會出少女對自己虛度閨中光陰的焦慮。“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古詩十九首·冉冉孤生竹》)這一份對青春美好年華的珍惜,是古往今來的感情敏銳細膩的女子所共有的。古代女子的唯一好出路就是尋覓到一位如意郎君,嫁一位好丈夫。所以,少女珍惜青春年華之時,就抑制不住內心的絲絲縷縷的“思春”情懷,李清照也不例外。日后,李清照對自己的婚姻有如此深沉的一份情感投入,在早期這些傷春傷懷的作品里已經可以看出端倪來了。這首詞的構思也十分巧妙,詞人用對話構成情感的遞進深入,用粗心的“卷簾人”來反襯自己的敏感細膩,將少女幽隱不可明說的情懷含蓄展示在讀者的面前。
詞中所表達的意境,前人、今人詩詞中也屢屢涉及。盛唐孟浩然《春曉》說:“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春眠是舒適的,酣恬沉睡的詩人不知拂曉已到,是處處啼鳥聲驚醒了詩人。春天清晨的勃勃生機透過“啼鳥聲”顯露出來。醒來后,詩人立即想起昨夜的風雨,于是便關心有多少花瓣被催落。詩人聽聞啼鳥聲的欣喜,對落花的關心,都表現了對大自然的熱愛。這首五言絕句著重表現的是抒情主人公春曉之際的舒適甜暢,語意緩緩,對“花落”的擔憂也是淡淡而來,漸見深情的。晚唐韓偓將這一番詩意改用問句表達,《懶起》說:“昨夜三更雨,臨明一陣寒。海棠花在否?側臥卷簾看。”對落花投以更多的關注,但“側臥”的從容姿勢說明詩人的心情并不那么緊張迫切。與李清照同時的大詞人周邦彥也有過類似的藝術構思,其《六丑》說:“為問花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吐辭典雅的詞人,將落花比擬作“楚宮傾國”般的美人,語意又婉轉一層。李清照的詞顯然直接從韓偓作品中變化而來。這種被他人反復表述過的詩意,李清照出之以全新的構思。對話的雙方身份明確了,反襯的作用更加明顯。“綠肥紅瘦”的比擬,令人耳目一新。小詞用語淺近平白,語意卻深沉含蓄,表現了花季少女的朦朧淡約愁思。宋人對這首詞就非常賞識,《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六十說:“近時婦人能文詞如李易安,頗多佳句。小詞云:(詞略),‘綠肥紅瘦’,此語甚新。”《藏一話腴》甲集卷一則說:“李易安工造語,如《如夢令》‘綠肥紅瘦’之句,天下稱之。”
這樣朦朧淡約的愁思,在李清照其它一些游賞景物的小詞中也時時流露。《浣溪沙》說:
淡蕩春光寒食天,玉爐沉水裊殘煙。夢回山枕隱花鈿。 海燕未來人斗草,江梅已過柳生綿。黃昏疏雨濕秋千。
寒食清明,春光融和,春風和煦。這是閨中少女一年中最忙碌、最歡快的季節,可以招呼女伴一起踏青出游,或斗草比試,或蕩秋千嬉戲。江梅雖已凋殘,楊柳又是依依,景色秀麗宜人。然而,一絲拂之不去的愁緒繚繞于詞人的心頭。從清晨玉爐沉香的裊裊殘煙里,從依戀“山枕”而久久回味的昨夜夢境中,少女淡淡的愁思隱約可見。春日里,有什么事情能令性情活潑歡快、生活自由自在的李清照發愁呢?大約就是到了性別覺醒年齡的少女的思春情懷了。昨夜的夢境恐怕也與這樣一位心目中的如意郎君有關。詞人不明明白白地將愁緒的具體所指道破,少女有少女的害羞、矜持,詞人只是通過黃昏時刻、疏雨稀落、打濕秋千如此一幅迷蒙的畫面,將深藏心底的愁緒略略說出。待字閨中、到了嫁娶年齡的李清照,由于這一份少女的思春情懷,少了一些早年的雀躍,而顯得嫻靜成熟。
李清照畢竟是開朗活潑、大膽真率的,她很少也不愿意受封建禮教的規范。對少女內心最羞于啟齒、最隱秘的那份思春情感,有時竟然脫口而出。《浣溪沙》說:
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 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
詞寫一位獲得愛情滋潤因而顯得熠熠生輝、艷麗照人的青春少女幽會前后的情感體驗。期待幽會時的喜不自禁、幽會后的寄信重約再見日期,都說明這次幽會給女主人公帶來非常甜蜜的感受。上片寫幽會前少女的動人情態:面如芙蓉,清麗秀美,掩飾不住的內心喜悅化作滿臉燦爛的笑容。尤其是斜靠在“寶鴨”香爐上默默回味愛情的甜美時的那秋波一轉,更是將心底的秘密暴露無遺。“眼波才動被人猜”一句,得歷代評論家的賞識,清人田同之稱其“真色生香”(《西圃詞說》)。思春少女嬌媚、多情的神態,被詞人繪聲繪色、惟妙惟肖地刻畫出來。下片寫幽會回來之后的情思。滿臉的“風情”韻致,說明這位少女還沉浸在幽會的甜蜜之中。才分手不久,立即對意中人思念不已,分別的愁恨便陣陣涌來。于是,少女將這“嬌恨”寫入信箋,寄予對方,焦急地重約在“月移花影”的朦朧美好夜晚再度相見。詞人非常巧妙地將筆墨落在幽會前后的期待與回味之描寫上,而將幽會的過程輕輕地放過。既含蓄隱約,又細膩深入地寫出思春女子情感體驗、情態表現的豐富多彩。因為幽會時的喜悅與幽會前后的情感微妙變化相比,反而顯得單調。
李清照本人是否真正經歷了這樣一場甜蜜的幽會,還值得商討。或許這僅僅是李清照借題發揮的題詠之作,然其中必然滲透了李清照的個人情感體驗,或者說是她對美好愛情的向往。封建衛道士往往由于這首詞的感情寫得過于流露而否定其為李清照的作品,這正是不理解李清照大膽真率、獨立自信的個性而造成的誤會。
三、夫妻款款深情的展現
“有情人終成眷屬”,李清照夫妻因此有了婚后的一段甜美時光。婚后兩年以來共同愛好的培養、彼此的愛慕、時而分離的思念,都加深了兩人的情感。與心愛的丈夫朝夕相處,李清照時時表現出楚楚可愛、嬌媚依人的神情。她的詞記錄了這段生活與情感。《減字木蘭花》說: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李清照喜愛梅花,常常通過詠梅自我比擬。這首詞不是詠梅詞,卻仍然以梅花的形象比喻自己。春天的時候,從賣花擔上買得一枝含苞欲放的梅花,鮮艷的花瓣上還帶著薄薄的晨露。青春妙齡的少婦李清照,買花是為了賞花,是對美的欣賞;同時也是為了裝飾自己,珍視自己的青春年華。花季女子,最愛美麗的鮮花。這時候的精心化妝,當然是為了博得丈夫趙明誠的賞識,所以,賣花、戴花的動作中又多了一層對幸福愛情執著追求的含義。一心想獲得丈夫全部愛情的女子又是“小心眼”的,她會對周圍一切與自己比美的事物發生莫名其妙的嫉妒,這種嫉妒又轉過來表現她對丈夫的深愛。因此,買得鮮花的李清照,忽然多出了一個心眼:不知丈夫是否會更賞識這梅花,認為“奴面不如花面好”。對自己青春容顏充滿信心、爭強好勝的李清照,便一定要與梅花比個高低,特意將梅花“云鬢斜簪”,讓丈夫仔細端詳,究竟誰更漂亮。通過這種對丈夫撒嬌的動作,表現出小夫妻之間的親昵和溫情。充滿了自得、自信的語氣里,透露出李清照婚后的愉悅歡欣。實際上,李清照并不擔心丈夫分心到梅花上,只不過借這樣一個題目與丈夫逗趣撒嬌。少婦的柔情婉孌在這些夫妻日常生活畫面中得到徐徐展示。
趙萬里輯《漱玉詞》時,又以“詞意淺顯”為理由,否認這是李清照的作品。其實,李清照眾多作品皆深得民歌風韻,活潑清新。“易安體”之清麗自然的特色,就是從民歌中汲取了相當的養分。這首詞從民歌中脫胎而出的痕跡非常明顯。唐無名氏詞《菩薩蠻》說:“牡丹含露真珠顆,美人折向庭前過。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
檀郎故相惱,須道花枝好。一面發嬌嗔,碎挼花打人。”李清照用其意,語言變得相對雅麗。在寫夫妻日常生活甜蜜恩愛的同時,突出了自己自信、爭強的個性,這與李清照的為人非常吻合。
與《減字木蘭花》格調、語意相近的小詞還有《丑奴兒》,清代王鵬運四印齋本《漱玉詞》注也認為這首詞“詞意膚淺”,不象是李清照的作品。這類猜測如果沒有證據的話,都不足為憑。這首詞說:
晚來一陣風兼雨,冼盡炎光。理罷笙簧,卻對菱花淡淡妝。 絳綃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笑語檀郎,今夜紗櫥枕簟涼。
閨中少婦的日常生活是平淡的,無非是梳妝、彈琴等一些瑣碎小事,而且每日重復。但如果有了一位心愛的夫君常伴身旁,平淡的生活將閃耀出奇異的光彩,一切瑣事都將蘊涵著夫妻綿綿的情誼。李清照就是選擇了這樣一個日常生活畫面來寫夫妻生活的無窮樂趣。這是一個酷熱的夏季,黃昏時刻一陣的“風兼雨”,消除了大地的炎熱,帶來了夜晚的清爽涼快,李清照與趙明誠有了一個納涼消閑的好時光。于是,李清照對夫君而“理笙簧”,這是李清照從少女時代以來就喜歡的日常消遣。在自己心愛人的面前,又不免格外投入。一次演奏結束,恐怕是“薄汗輕衣透”,臉上妝飾略顯凌亂。李清照興致勃勃,她仍然不想卸妝入寢,仍然想延續與趙明誠傾心相對的旖旎時光。她便對著“菱花”鏡子再施“淡淡妝”,時時要以最光彩美麗的形象出現在丈夫面前。“女為悅己者容”,對鏡梳妝,丈夫在身后偎依相看,這是夫妻生活中多么親昵甜蜜的小場景!妝飾完畢,穿著“絳綃縷薄”的絲織衣裳,如冰雪般潔白晶瑩的肌膚隱約可見,陣陣“酥香”淡淡傳來,趙明誠一定會陶醉其中。下片開頭兩句的描寫,是李清照對自己膚容美貌的非常珍視與自信。女子梳妝打扮之后,總是要好好自我欣賞一番,這大約是古今相通的。而李清照的這一份珍視與自信,就與欣賞她、熱愛她的丈夫趙明誠密切相關。只有在心愛與愛她的異性之前,今夜的梳妝、穿著、美麗,才有其特殊的意義。古代女子“出嫁從夫”,一生中只能面對這樣一位特定的異性,如果沒有丈夫的愛意和賞識,對一位妻子的容貌自信與生活興致都將是極大的打擊,她將只能在“雨橫風狂”的環境中默默地“淚眼問花”。李清照是幸福的。所以,她又能夠“笑語檀郎,今夜紗櫥枕簟涼”。今夜的涼爽,將宜于寢眠入睡,其中暗示著夫妻的歡娛恩愛。李清照就是這樣真誠大膽,閨中親昵語、褻狎語敢于形諸筆端,她是在由衷地表達恩愛夫妻生活的無窮樂趣。與李清照同時代的王灼在《碧雞漫志》卷二里斥責李清照說:“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自古搢紳之家能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藉也。”指的就是這類語言的作品。而李清照能夠卓然于紜紜女子之上,成為文學史上不朽的作家,也得力于她的真性情與坦率大膽。
李清照現存唯一的一首詠牡丹花之作《慶清朝》,語調從容和緩,對雍容富貴、秾艷盛麗的牡丹充滿著贊嘆之情,與詞人這個時期的生活格調相侔。詞說:
禁幄低張,彤闌巧護,就中獨占殘春。容華淡佇,綽約俱見天真。待得群花過后,一番風露曉妝新。妖嬈艷態,妒風笑月,長殢東君。
東城邊,南陌上,正日烘池館,竟走香輪。綺筵散日,誰人可繼芳塵?更好明光宮殿,幾枝先近日邊勻。金尊倒,拚了盡燭,不管黃昏。
上闋正面詠花,寫出牡丹的容顏、姿態、儀表、風貌、神采。牡丹是嬌貴的,需要有低低垂掛的帷幕和朱紅欄桿的悉心精巧呵護。這樣,在暮春時節群花凋零之際,牡丹才能艷麗開放,“獨占殘春”。唐人皮日休《牡丹》說:“落盡殘紅始吐芳”,李清照用其詩意。牡丹綻放時的美麗是天然的,她容顏淡雅,姿態柔婉,純真無暇。“待得群芳過后”,風吹露洗,牡丹如同拂曉新妝的美人,更加顯示出清麗嫵媚的迷人姿容。這二句也是對“就中獨占殘春”的詳細解釋。“妖嬈艷態,妒風笑月,長殢東君”,惟獨牡丹盛開之際才有這番艷麗雍容的儀態。在風月叢中,在春天的相伴之下,牡丹傲然怒放。從唐朝以來,人們就有傾城觀賞牡丹的習俗。唐人劉禹錫《賞牡丹》說:“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北宋邵雍《洛陽春吟》也說:“須是牡丹花盛發,滿城方始樂無涯。”所以,下闋就轉寫滿城賞花的盛況。“東城邊,南陌上”,賞花的人群熙熙攘攘。人們或者乘坐“香輪”小車,競相奔走,觀賞牡丹;或者張羅“綺筵”,歌舞相隨,花中作樂。池塘四周,別館旁邊,牡丹盛開之處都籠罩在和暖的陽光之中,也被興致勃勃的人群“烘”擠得分外熱鬧。“綺筵散日,誰人可繼芳塵”二句是過渡,從民間的縱情狂歡過渡到宮廷的高雅清賞。當宮外的牡丹漸漸開盡,游人漸漸散去,喧鬧漸漸消逝,宮中的牡丹依然勻稱地開放著。宮內依然可以舉“金尊”,點紅燭,“不管黃昏”的到來,盡情賞花。漢朝有宮有殿,俱名明光。《三輔黃圖》卷二引《關輔記》說:“桂宮在未央北,中有明光殿。”卷三又說:“明光宮,武帝太初四年秋起,在長樂宮后,南與長樂
宮相連屬。”后世用來泛指皇家宮殿,蘇軾《虢國夫人夜游圖》說:“金鞭爭道寶釵落,何人先入明光宮?”李清照這里用來代指北宋京城汴梁。所以,這首詞非常可能作于與趙明誠一起居住京城的這段時間內。
四、婚后離情別思的抒發
李清照的婚姻是幸福的,因此,詞人更加不堪忍受離別相思的折磨。南渡以前,趙明誠需要求學、求仕,需要離家奔波,夫妻離別是不可避免的。作為一個感情細膩豐富、渴望獲得異性愛情的女性作家,李清照內心的離愁別恨洶涌而來,留下了諸多膾炙人口的名篇佳作。
北宋年間,李清照與趙明誠有過多次離別。新婚燕爾,李清照夫妻都居住在汴京,但是,趙明誠當時還在太學讀書,平日寄居在校舍,只有初一、十五等日子方可請假回家。這一對涉世未深的青年男女,剛剛品嘗了新婚的情愛,就不得不分手。相聚短暫,分別日久,使純情的李清照第一次咀嚼了離別的苦澀滋味,寫下了許多動人的抒寫相思別離的詞章。《怨王孫》說:
帝里春晚,重門深院,草綠階前。暮天雁斷,樓上遠信誰傳?恨綿綿。 多情自是多沾惹,難拚舍。又是寒食也。秋千巷陌,人靜皎月初斜,浸梨花。
這首詞寫春暮時節閨中獨處的寂寞,相思懷人之意,含蓄透露。“帝里”,即指當時的都城汴京。這表明詞人當時也居住在京師,那么,這一段分別的痛苦,應該是趙明誠寄居太學齋舍、閉置不出而帶來的。愛人不在身邊,閨中寂寞無聊,又正是花紅衰敗、“草綠階前”的暮春時候,閨中少婦更提不起興趣外出賞春游玩,只是深院重門緊閉,獨對空閨,任憑離別的思緒糾纏環繞于心頭。這與少女時代“興盡晚回舟”的李清照,有了很大的區別,愁思使人變得穩重寧靜。幾乎是下意識的,詞人重復了登樓眺望的動作。趙明誠回家探親的日子是固定的,登樓眺望也是無濟于事。更何況天色已昏黑,連能夠為人傳達書信的大雁也看不見,所以,即使是將自己一腔的相思情懷寫成書信,也無由寄達。趙明誠與李清照同在京城,“遠信”云云,是一種夸張手法,突出的是心理距離。由于相思的痛苦而拉大了兩人相隔的距離,那怕在生活中實際距離并不太遙遠。歐陽修《蝶戀花》說:“庭院深深深幾許?”所描述的也是一種心理距離,否則,再大的庭院,距離也是有限的,那至于“深深深幾許”。這種將實際距離夸張成心理距離的手法,在古詩詞中比較常見,如五代毛文錫《醉花間》說:“銀漢是紅墻,一帶遙相隔。”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內心的相思愁緒無人訴說,無處寄達,無法排解,自然是離恨綿綿,無休無盡了。詞人自知“多情”無法“拚舍”,只得默默忍受。這時,閨房外面的“秋千”無人問津,周圍靜悄悄的,惟見明月升起,將銀輝灑向梨花,也灑向大地。詞人在閨樓里枯坐了一天,從白天到昏暮到皎月升起。對丈夫感情之深厚,思念之愁苦,于此可見。
更加長久的夫妻分離生活出現在徽宗政和年間。趙明誠大約在政和七年(1107)前后再度出仕,直到宣和三年(1121)才接李清照前去團聚,其間夫妻大約有十四年的分離時間。這一次,是李清照與趙明誠結婚十幾年之后的第一次時間較長的離別。新婚之際,趙明誠回太學讀書,兩人也曾有過離別。但是,一方面兩人還共同居住在汴京,另一方面分離是短暫的,重新相見的時間也是確定的。所以,李清照那段時間并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愁苦之情。這一次就不同了,宦海浮沉,四處奔波,對身在官場者是很平常的事。李清照不知道趙明誠在外為官需要多少時間,要輾轉多少地方,也不知道趙明誠何時才有相對穩定的職務,自己可以前去團聚。相親相愛,默默相守,在青州度過了近十年的時光,忽然面臨了這么一場離別,李清照是非常不適應的。李清照許多抒寫離情別思的真摯感人的的篇章,應該都作于這一時期。《一剪梅》說: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元代伊世珍的《瑯嬛記》卷中對這首詞的創作背景有過一段記載:“易安結縭未久,明誠即負笈遠游,易安殊不忍別,覓錦帕,書《一剪梅》詞以送之。”今人王仲聞在《李清照集校注》中則指出:“清照適趙明誠時,兩家俱在東京,明誠正為太學生,無負笈遠游事。此則所云,顯非事實。”(第25頁)王說甚是。這首詞肯定不會寫于新婚后不久。李清照與趙明誠結婚后的前六年時間,兩人共同居住在汴京,后來近十年時間又一起屏居山東青州,一直到李清照34歲左右,趙明誠起復再次出來做官,兩人才有了分手離別的時候,這首詞應該作于這一段時間。
婚后,李清照與趙明誠志趣相投,相互愛慕,多年的婚姻生活使他們之間建立起深厚的夫妻感情。丈夫外出做官,分離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但是,李清照還是無法忍受離別所帶來的相思痛苦折磨,她將這種情感淋漓盡至地傾吐到這首作品之中。起句“紅藕香殘玉簟秋”,就為相思懷人設置了一個凄艷哀婉的場景:色彩鮮艷、氣味芳香的紅色荷花已經凋零殆盡,坐在精美的竹席上可以感覺到秋的涼意。秋的蕭瑟枯萎,叫離人更難以抵御相思愁緒的侵襲,這秋涼,甚至一直穿透離人的心扉。“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斷腸”(曹丕《燕歌行》),自古以來,冷落的秋天就是一個典型的悲傷懷人的環境。在這樣的季節里,丈夫只身赴任,將自己留在家中,離別的愁苦意緒就時時涌上心頭。“輕解羅裳,獨上蘭舟”,暗含對輕易別離、獨自登程的怨苦之意。為生計、前程奔波,離家為官,這在普通夫妻之間都是十分平常的事情,而且還是一件為家庭帶來光明前景的令人高興的事情。對丈夫一腔深情的李清照卻并不注重光宗耀祖或丈夫的前程,在乎的只是夫妻的恩愛。所以,她才會埋怨丈夫的輕易離別,將自己獨自留在家中。這種埋怨是沒有道理的,正是詞人這無理的埋怨,才透露出夫妻之間的深厚情感。既然離別已經是必須面對的現實,李清照只能盼望著早日重聚。“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三句,充滿著熱切的期待之情。自從夫妻分手之后,李清照經常翹首遙望“云中”。其間,或許也有“誤幾回、天際識歸舟”之類的誤會,有滿懷的希望和時時的失望,但是,李清照堅信丈夫對自己的愛情,堅信丈夫牽掛自己如同自己對他的思念。當“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的時候,大雁會捎來丈夫的書信,夫妻團圓的日子便指日可待。這種期待與自信,是對丈夫的深情眷戀,是對美滿婚姻的最好回味,是對未來生活的無限希望。李清照在古代社會里是幸運的,她有了一位心愛的丈夫,有了一段美滿的婚姻。甚至是分手之后牽腸掛肚的思戀,也令人羨慕不已。
下片寫別后的相思,脫口而出,自然感人。“花自飄零水自流”,寫別離已成事實,令人深感無奈,就象春花不由自主地飄零、隨著流水消逝而去一樣。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詞人感覺到一種“長恨此身非我有”的無法把握自己命運的悲苦。況且,舜華轉眼即逝,人生又有多少如春花一般的美好時光呢?詞人不禁為此長長嘆息。李清照深深懂得丈夫對自己的思念也是相同的,所謂“一種相思,兩處閑愁”。對丈夫的理解,更增添了思念之情。于是,這種戀情別思就再也沒有辦法排解了。“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說明詞人不堪相思的折磨,也曾做過多種努力,想把自己從痛苦中擺脫出來。然而,所有的努力都歸之失敗,表面上眉頭雖然舒展開來了,但心頭的愁結依然如故。相思之情從外在的“眉頭”深入到內心的深處,無論如何也是無法解脫了。李清照注定要在相思愁苦中煎熬下去,一直等到丈夫歸來的那一天。
這首詞集中抒發了作者對丈夫的深摯情感,吐露了不忍離別之情以及別后的相思之苦,將一位沉湎于夫妻恩愛中獨守空閨備受相思折磨的妻子的心理刻畫得細膩入微。作品的語言自然流暢,清麗俊爽,明白的敘述中包孕了無盡的情思。
與趙明誠分手之后,往來的書信就成為李清照日常的慰藉,“云中誰寄錦書來”,是詞人每日的等待。古代交通通訊落后,一封書信往往要在路上輾轉多時,這就增加了離人的痛苦,叫李清照越發難以忍受別情的折磨。何況,趙明誠也不可能日日修書,疏朗遲緩的來信總是不能令備受離別之情煎熬的李清照滿足。于是,每日的焦灼等待,以落空為多。一旦等待落空,周圍的環境就變得更加不堪忍受。《菩薩蠻》說:
歸鴻聲斷殘云碧,背窗雪落爐煙直。燭底鳳釵明,釵頭人勝輕。 角聲催曉漏,曙色回牛斗。春意看花難,西風留舊寒。
這首詞的情感觸發點就在于“歸鴻聲斷”,全詞的感情由此引出。在一個單調重復而又深情綿綿的一天,詞人遙望遠方,癡心盼望著“歸鴻”帶來丈夫的消息,癡心盼望著“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的日子,一直等待到“殘云碧”的黃昏時刻。但是,依然是“歸鴻聲斷”,等待落空。詞人只能孤獨地回到房中,面對靜靜的爐煙,準備著再度煎熬長夜的寂寞無聊時光。窗外,已經是落雪紛紛,寒意逼人;室內,閨婦還在紅燭燈下精心打扮自己,她為自己插戴上“鳳釵”、“人勝”之類的首飾,明亮輕盈,婀娜多姿。鳳釵,是古代婦女的一種首飾,又稱鳳凰釵,釵頭作鳳凰形狀。人勝,則是古代婦女在“人日”這樣特定的節日里所插戴的首飾。古時正月初七為“人日”,剪彩為人形,故名人勝。宗懔《荊楚歲時記》說:“人日剪彩為人,或鏤金箔為人,亦戴之頭鬢。又造花勝以相遺
。”李商隱《人日》說:“鏤金作勝傳唐俗,剪彩為人起晉風。”可見這種風俗由來已久。今夜,李清照插戴上“人勝”,就隱隱暗示這又是離別后的一個“人日”,又是一個初春的日子,又是一年的等待落空。按照常情常理,夜晚臨睡之前,應該是除去“鳳釵”、“人勝”的卸妝時候,卸妝才是李清照此時應當做的事情。詞人卻反其道而行之,睡前反而精心妝飾,其用意或許是為了消磨無眠的時光,但這種舉動的涵義決不僅僅是這些。詞人在“燭底”的刻意打扮,是否還依然包含著對突如其來相逢的渴望,期待著丈夫在沒有預料之中的突然歸家?“女為悅己者容”,“燭底鳳釵明,釵頭人勝輕”,必然還蘊涵著那么一份期盼。“歸鴻聲斷”,詞人卻沒有失去希望,哪怕口頭上有所怨恨,心底則永遠是牽掛。
上闋寫了一天一夜的漫長等待,失望與期盼相互交替,詞人的情感也隨之起落跌蕩。下闋寫又一個黎明的即將來到。詞人聽到了“角聲催曉漏”,看到了“曙色回牛斗”,周圍聲響、光線的變化詞人都是如此敏感,可以推想,昨夜必定是一個失眠枯坐的長夜。新的一天來到,心情卻沒有任何改變。戶外雖然已經有了春意,但是百花還是遲遲未能綻放,詞人更是無心游覽。詞人為這一切找到了一個解釋,說是“西風留舊寒”,仿佛這就是初春季節春意料峭、無處看花的所有理由。事實上,作者與讀者都明白,詞人的心情惡劣和無意游春,都是因為離別相思所帶來的。雖然時時期待著“歸鴻”乃至重逢,但就是這么一份每日里的牽腸掛肚,也足以令人憔悴。
多情多才的李清照,于是經常將這些充滿深摯情誼的詞篇寄給丈夫,鴻雁傳情,以寄托自己的相思情懷,同時也是在婉言勸說丈夫早早歸來,或早日接自己前去團聚。這些作品中,以《醉花陰》最為著名,詞說: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伊世珍的《瑯嬛記》卷中也記載了這首詞的一段故事:“易安以重陽《醉花陰》詞函致明誠。明誠嘆賞,自愧弗逮,務欲勝之。一切謝客,忘食忘寢者三日夜,得五十闋,雜易安作,以示友人陸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絕佳。’明誠詰之,答曰:‘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政易安作也。”
不論這一故事的可信程度如何,單從這一故事的流傳,就足以說明,李清照的生活體驗不是一般文人所能有的。這一故事所傳達的李清照對趙明誠的相思之情,以及兩人之間的才華差異,也都是非常真實的。
這首詞同樣是早期李清照與丈夫分別之后所寫,也是通過悲秋的環境設置來抒寫自己的寂寞愁苦。然而,詞人選定了一個特定的日期來寫自己銘心刻骨的相思情懷。“每逢佳節倍思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以往的重陽佳節,一定是夫妻共同登高賦詩,或者是把酒賞菊。所以,離別以后,再逢重陽,千萬種思緒涌上心頭,詞人就難以自我把持了。詞的上片先寫重陽秋日凄涼冷落的情景。雖然說是節日,但今天的氣候實在惡劣,“薄霧濃云”布滿了整個天宇,整整延續了一天,始終沒有見到晴朗的陽光。在這種暗淡陰冷的日子里,愁云布滿心頭的詞人,只能枯坐閨中,點燃“瑞腦”,凄苦地消磨時光。她不敢跨出房門,怕經受不住室外的寒冷,經受不住“物是人非”的刺激。開篇,詞人就借助氣候、景物的描寫,傳達出離人濃濃的愁苦意緒。“瑞腦消金獸”一句,寫出時間的漫長無聊,同時又烘托出環境的凄寂。這是在寫白天,以下轉寫夜晚。詞人以一句“佳節又重陽”作為過渡,點明節令,也點明佳節思親的愁苦。接著,就從“玉枕紗廚”這樣一些具有特征性的事物與詞人的特殊的感受中寫出了透人肌膚的秋寒,暗示詞中女主人公寂苦的心境。詞人完全可以通過加厚被鋪之類的措施抵御秋寒,之所以沒有如此做,根本原因在于這種寒冷實際上是從內心冒出的,無法排除,無法抵擋。詞人故意借外界的秋夜凄寒來掩飾自己的真實心境,抒情婉轉曲折。上片依照時間的順序,一一說來,貫穿于“永晝”與“半夜”的,是“愁”與“涼”二字。在這個重陽節日,無論是白晝還是黑夜,李清照都深深地糾纏在愁苦意緒之中。上片已經陸續寫出深秋的節候、物態、人情,這是構成“人比黃花瘦”的原因。
下片補敘白天的其它活動。到了黃昏時候,詞人覺得不能讓節日如此輕易過去,何況自己也需要轉移注意力,從愁苦中解脫出來。于是,便步入花園,賞菊飲酒。這舉動是隨眾隨俗的,也是特意安排以轉移視線的。這次“東籬把酒”,一直飲到“黃昏后”,詞人想擺脫愁苦的心情比較迫切。“東籬把酒”的舉動,還令人聯想起“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瀟灑自在的陶淵明。屏居青州時期,一定是夫妻兩人共同的行為。李清照是在極力模仿古人,希望自己能夠灑脫一點。重陽日菊花的幽香盛滿了詞人的衣袖,環境還是與陶淵明時代相仿,也與當年丈夫陪伴在自己身旁的時候相仿,然而詞人卻哪里還有往日的情懷:“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前后對比,物是人非,今昔異趣。相思離情,油然而生。作為閨閣婦女,由于封建社會的種種束縛,她們的活動范圍有限,生活閱歷也受到種種約束,即使象李清照這樣上層知識婦女,也毫無例外。因此,相對說來,她們對愛情的要求就比一般男子高些,體驗也更細膩一些。所以,當作者與丈夫分別之后,面對孤寂單調的生活,便禁不住要借春恨秋愁來抒寫自己的相思情懷了。從字面上看,這首詞并未直接寫獨居的痛苦與相思之情,但這種感情卻滲透在詞的字里行間,無處而不在。
值得指出的是,比喻的巧妙也是這首詞廣泛傳誦的重要原因。古詩詞中以他物喻人瘦的作品屢見不鮮,如無名氏之《如夢令》“人與綠楊俱瘦”、程垓之《攤破江城子》“人瘦也,比梅花,瘦幾分”、秦觀之《水龍吟》“天還知道,和天也瘦”等等,但卻不及李清照“人比黃花瘦”生動感人。原因是,這個比喻與詞的整體形象結合得十分緊密,切合女主人的身份和情致,讀之使人感到親切。詞中還適當地運用了烘云托月的手法,有藏而不露的韻味。例如,下片寫菊,并以菊喻人,卻始終不見一“菊”字。詞人用“東籬把酒”這樣的典故與“暗香盈袖”的描寫,突出詠菊的話題,“菊”的色、香、形態,俱現筆端。清代陳廷焯《云韶集》評價說:“無一字不秀雅,深情苦調,元人詞曲往往宗之。”
李清照這段時間雖然被相思愁苦所包圍著,但畢竟是一種生離之愁。與丈夫往日恩愛的情景給李清照無限美好的回憶,也給了她對丈夫歸來的信心與信任。在歌詞中,李清照會向趙明誠傳達“人比黃花瘦”的消息,期望引起丈夫的憐愛,以圖早日團圓。她本人更是翹首期盼著“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的美好時光。有時,她也通過小詞婉言勸說丈夫早日歸來,夫妻一起消磨冬去春來的大好春光。《小重山》說:
春到長門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開勻。碧云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 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
這首詞大約作于宣和元年(1119),趙明誠離家已經有“二年”的時間了。對丈夫的思念之情,絲絲縷縷,縈系心頭。歌詞通過寫春來的情思,含蓄地向丈夫表達自己的心愿。春日的景物被寫得韻味深長。首句用“花間詞人”薛昭蘊的成句,薛昭蘊《小重山》說:“春到長門春草青,玉階華露滴,月朧明。”化用前賢成句,自然將其詩意融化在自己的作品中。薛昭蘊詞寫宮怨,李清照借宮怨寫己身獨守空閨的怨苦,為全詞奠定基調。長門即長門宮,是西漢長安宮殿名。漢武帝皇后陳氏失寵,便被貶入長門宮,后來用之代指冷宮。這個典故同時恰如其分地傳達出李清照當時孤寂的處境和愁苦的心境。以下寫初春景物,無不圍繞著首句隱約點破的主題。初春的景物,只有春草青青、江梅含苞欲放。詞人煮碧云團茶,品清甌而回味拂曉的美夢。夢中是丈夫的已經歸來,是夫妻的攜手賞春,是妻子嬌嗔的傾訴,這一幕幕,又歷歷浮現在李清照的眼前。不知不覺中,一天的光陰就這么在沉思回味中消磨過去。黃昏來臨,花影映照,淡月朦朧。戶外春光,在這一時刻反而顯得綽約多姿。面對此情此景,李清照內心的千言萬語,匯聚成一句深情的呼喚:“歸來也”!如果丈夫不早日歸來,即將到來的燦爛春色又將被再次辜負。趙明誠離家兩年,李清照已經有兩次這樣期盼與失望的體驗,曾經兩度辜負春色,當第三個春天來到的時候,李清照多么希望這次的愿望不再落空,兩人可以“著意過今春”啊!“著意”,就是要精心安排,不讓每一寸春光虛過。詞中,李清照有寂寥凄苦的情懷,但并不沉悶消極,而是充滿了熱情的渴望與對未來的精心安排。
但是,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的期待落空,使李清照漸漸生出怨苦之情。這時候的怨苦之意,指向阻撓夫妻重聚的一切外界勢力,也潛藏著對趙明誠遲遲不歸的一絲埋怨。《行香子》說:
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云階月地,關鎖千重。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 星橋鵲駕,經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牽牛織女,莫是離中。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
這首詞詠天上牛郎織女的故事, 通過神話傳說,寫人間的離別相思,應該是“七夕”的作品。全詞都是在設想天上仙人被銀河隔絕的生離痛苦,以及期盼相聚的重重困難。牛郎織女重逢的七夕之夜,已是初秋季節,枯草之間有了蟋蟀的鳴叫聲,梧桐樹葉片片飄落。“草間蛩響臨秋急”(王維《早秋山中作》),這種凄苦的音響,是一個寥落空曠季節來到的提示,總是給人一種蕭索寂寞的感受。梧桐葉落,蕭瑟滿地,更是秋已來到的明證,《淮南子·說山訓》因此有“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的說法。在這樣一個“悲秋”的環境里,無論是天上還是人間,都在為離別而愁苦,這濃濃的愁意籠罩了天地萬物。“云階月地”即云為臺階月作地,代指天上,那是牛郎織女居住和相見的地方,平日卻是“關鎖千重”,將情侶相隔一方,相思不得相見。詞人設想:即使能夠乘坐木筏,在銀河上自由來去,恐怕也難以相逢。據張華《博物志》記載:傳說中銀河與大海相通,有人因此乘木筏到了一處城郭、屋舍儼然的地方,遇見織婦以及牽牛人。回家以后才知道自己已經到了天上,見過牛郎織女星了。又說這位“浮槎”人就是西漢通西域的張騫。詞人這里反用這個典故,縱然“浮槎”來去,依然一無所遇。相思久遠,要見心愛的人一面,太不容易了。好容易盼到七夕“星橋鵲駕”相聚的日子,由于“經年才見”的長期分隔,使情侶之間有了訴說不盡的“離情別恨”。不過,這只是詞人幻想重聚的場面。回到現實,依然發現,“牽牛織女,莫是離中”。詞人的怨苦之情再也無法遏止了,她埋怨自然界的“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陰晴風雨變化不定,人為地帶來重重阻撓,將有情人相隔一方。
李清照借神話故事訴說自己的怨苦,天上仙人相隔痛苦的敘述中充滿著個人的切身感受。其中,“關鎖千重”的苦恨,“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的擔憂,是指向現實中一切妨礙他們夫妻聚首的因素。詞中“浮槎”來去的尋覓,是相思情懷的追隨。屢屢落空之后,怨苦之意當然就不可避免了。好男兒志在四方,李清照又無法明白地阻攔趙明誠的出仕。這里的“關鎖”,是丈夫治國平天下的志向,是光宗耀祖的傳統觀念,是家庭的期望,是不允許選擇的選擇,總而言之,是無形的逼迫和壓力。這如何不叫李清照既怨苦又無奈呢!詞人通過神話和自然風雨的描述,含蓄朦朧地表達了“悔教夫婿覓封侯”的心情。
隨著離別日子的越來越久遠,相思痛苦的積淀變得越來越厚重,怨苦之言中夾雜了怨恨之意。《鳳凰臺上憶吹簫》說: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閑愁暗恨,多少事、欲說還休。今年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云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這首詞還是寫閨中的離別相思之苦。詞中蘊涵的愁苦意緒之濃郁,心情之悲苦,又超過了上面的幾首詞。上片寫閨人慵懶的神態和憔悴的外表。到了“日上簾鉤”的時候了,閨中“金猊”香爐中的熏香早就燃盡,且已冰冷。經過一夜的不眠或惡夢折騰,起床之后竟然讓紅色的被子隨意堆疊。無心整理床鋪,就更沒有心情梳妝打扮了。而且,這種慵懶無力、興意闌珊的情景,已經延續了許多日子了,以至于精美的梳妝盒上布滿了灰塵。《詩經·伯兮》說:“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女為悅己者容”已經成為一種固定思維與行為模式,也成為詩詞里表現閨中思婦不堪相思折磨的特定手段。溫庭筠《菩薩蠻》說:“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娥眉,弄妝梳洗遲。”柳永《定風波》說:“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云嚲,終日厭厭倦梳裹。”都是在寫這樣一位處于相思痛苦中而慵懶不愿起床、不愿梳妝的女子。李清照的自我敘述,立即令人聯想到她的這種特殊處境。不堪“閑愁暗恨”的折磨,李清照欲采取躲避的方式,將“多少事”都故意壓下不提,強迫自己忘記。但是,這種一相情愿、自欺欺人的方式畢竟是無用的。嘴上可以不說,心里卻不會忘記,痛苦則不會減輕絲毫。尤其是在形體上已經有了明顯的表現:“今年瘦”,詞人告訴我們:“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原因具體而落實,就是丈夫離家日子的久遠,相思痛苦蓄積的厚重。從前,李清照或許經常用“病酒”、“悲秋”之類的借口自我安慰、自我排遣,而將思念丈夫的真正原因忽略不提。到此時,詞人知道這些排解方式都是無效的,包括前面的“欲說還休”,這些都不能真正擺脫愁苦,所以干脆將內心痛苦點明了。
下片詞人盡情傾訴相思之情。過片“休休”,傾吐了離別的痛苦以及長期等待丈夫不歸之絕望。萬事皆休,這次離別,李清照在感情上與內心中,當然有過無數次的挽留,然而,在言語和行動方面必定是無所作為。怎么能阻攔丈夫出仕,自毀前程呢?這種內心情感與言行的矛盾,只能通過“千萬遍《陽關》”曲來表達。纏綿留戀至深,別后痛苦更切,而久盼的不歸,又使得郁積的愁苦意緒漸漸轉變為隱隱的怨恨。以下李清照用典故含蓄描寫自己的復雜情感。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記載:漢明帝時,劉晨、阮肇入天臺山采藥,沿武陵溪而上,得遇兩位美貌仙女,共同生活半年。劉、阮回家之后,見到的居然是第七代子孫了。又西漢劉向《列仙傳》記載:秦穆公女弄玉,喜歡善吹簫的蕭史,結為夫妻,后夫妻吹簫技能皆出神入化,遂一起登仙而去。弄玉所居后人稱之為“秦樓”。“蕭史弄玉”的故事,后人又賦予一層離別的悲苦情思,李白《憶秦娥》說:“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這兩個典故中,相戀的男女彼此都是非常恩愛的,情感都是十分真摯的。李清照借此表達她與趙明誠之間的伉儷情深。同時,這兩個典故本身具有或后人賦予了離別的凄悲情調,李清照用來表達自己眼前的心境。人間、仙境的隔絕,又使詞人有了“從此一別兩渺茫”的隱隱絕望,這正是李清照長期獨守空閨期間一絲一絲蓄積起來的怨恨情緒的表達。理解詞人、永遠記得詞人這一番深情的“惟有樓前流水”,每天見證詞人的倚樓“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已經成為詞人必須承受、無法回避的痛苦。“凝眸”之際,雖然還有一種期待,但是,希望變得越來越渺茫,悲苦怨恨之意也就難以遏制。所以,唐圭璋先生評價說:“此首述別情,哀傷殊甚。”(《唐宋詞簡釋》)與前面幾首作品相比,應該是離別有一段日子以后的作品了。
這首詞感情綿密細致,音調哀怨低婉,語言清新流暢。以平常言語訴說內心深情是這首詞的一大特色,如“欲說還休”、“這回去也”等等。這些普通詞匯經詞人精心提煉、巧妙安排,便具有無窮的藝術魅力,堪稱“點鐵成金”。再輔之以“武陵”、“秦樓”的典故運用,使作品顯得雅俗相稱,雅俗共賞。
有時,李清照也能自我控制情緒,可以淡淡說來,漸漸流露相思之情。《好事近》說:
風定落花深,簾外擁紅堆雪。長記海棠開后,正是傷春時節。 酒闌歌罷玉尊空,青缸暗明滅。魂夢不堪幽怨,更一聲啼鴂。
這首詞寫傷春思別情緒,淡淡說來,漸見深情。詞人對春天美景的留戀和閨中孤寂的幽怨,都在畫面中得到含蓄展示。春末時節,窗外風已停止,而這一場無情的風所摧殘的花瓣,飄零大地,堆滿簾外,叫人分外憐惜。一年一次,就是這樣的“海棠開后”的“傷春時節”,每每都要引起詞人無限的傷感,無限的悲悼,讓人“長記”而難忘。風的停息,使閨中閨外一片靜謐,詞人的思念愁緒也仿佛隨之沉寂。然而,仔細品味每一句話,發現這種思愁深入到詞人的內心,永遠無法磨滅。詞人雖然也喝酒、也聽歌,但“酒闌歌罷玉尊空”的時候,面對著“青缸”光線的或明或暗的跳躍變化,獨自忍受著長夜的寂寞與無奈,深埋在心底的愁怨就會一絲絲地翻攪上來。即使在朦朧中睡去,夢魂也自然會停留在那種“幽怨”的狀態之中,也非常容易被那“一聲啼鴂”所喚回。整首詞沒有特別劇烈的感情噴發,沒有出人意表的比喻夸張,沒有聲嘶力竭的痛苦訴說,在從容平靜中,緩緩揭示內心的離別愁思。這是李清照表達離情別思的又一種方式。
李清照在南渡之前與之后都寫過大量的抒寫離愁別恨的詞篇,雖然無法為其作出比較確切的系年,但是,品味詞中語意,還是可以做出大致區分的。南渡之前,是寫生離之愁苦,悲傷中包含著期盼,冷清中又有熱烈的渴望。她的一言一行,都是要引起趙明誠的充分注意,都是指向團聚的那一時刻。無論是這里談到的《一剪梅》、《醉花陰》、《小重山》、《行香子》、《鳳凰臺上憶吹簫》、《好事近》、《點絳唇》,還是上面章節談到的可能作于趙明誠在太學期間的分離之作《怨王孫》、之類,都共同具有這樣的情感特征。而南渡之后則是一種死別之悲苦,是人生了無趣味的生不如死的煎熬,是過得一天是一天徹底的絕望。這部分詞作,就要由《南宋詞史》來加以介紹了。
總起來看,在北宋詞壇上,李清照詞的藝術成就是很高的。她善于從書面語言和口頭語言中精心提煉,自鑄新詞,鮮明準確,生動活潑,短短幾句就往往能創造出鮮明的形象和激動人心的意境。她雖然常常以白描手法直抒胸臆,但又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她的詞風婉麗恬美,被認為是婉約派的代表作家之一。清王士禎在《花草蒙拾》中說:“婉約以易安為宗。豪放幼安(辛棄疾)稱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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