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jié) 蘇門創(chuàng)作群體
蘇軾詞“詩化”之變革,在北宋中后期詞壇發(fā)揮了越來越廣泛的影響。蘇軾不僅通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來擴大詞的內(nèi)容,豐富詞的表現(xiàn)手法,開創(chuàng)豪放詞風,同時他還以巨大的熱情來從事人材的培養(yǎng)工作。蘇軾提攜晚輩,殷勤備至。在蘇軾的周圍聚集了一大批有才華的作家,北宋后期許多有成就的詞人都曾經(jīng)獲得過蘇軾的指點幫助,蘇軾的詞風對他們有著深遠的影響。
與蘇軾關(guān)系最密切的是“蘇門四學士”與“蘇門六君子”。“四學士”指的是黃庭堅、秦觀、晁補之、張耒。“六君子”是在四學士之外、再加陳師道與李廌。在此六人之中,秦觀的詞成就最高,影響最大,然其詞風接近柳永,張耒詞雖少而風貌亦不同于蘇軾,這些前文已經(jīng)有過介紹。其他幾位作家,或多或少都接受了蘇軾“詩化”詞風的影響。此外,賀鑄、李之儀、毛滂、葛勝仲、王安中、吳則禮、葉夢得、唐庚等等眾多作家,其創(chuàng)作都有著向蘇軾“詩化”靠攏的傾向。委婉纏綿的艷情詞是北宋詞的主流創(chuàng)作傾向,這是沒有疑義的。一些學者從挖掘宋詞思想意義的角度出發(fā),弘揚蘇軾豪邁奔放、極富個性的詞作,或揄揚過當。另外一些學者從否定蘇軾開創(chuàng)“豪放派”的角度立論,以簡單的數(shù)字統(tǒng)計抹殺蘇軾詞的影響,同樣有失公允。仔細考察北宋詞壇的創(chuàng)作流變,就能發(fā)現(xiàn)蘇軾的創(chuàng)作對其周圍詞人所產(chǎn)生的影響,尤其是在蘇軾去世之后、北宋滅亡之前這短短的二十多年里,影響更是十分廣泛且深遠。
這二十多年正是徽宗在位期間。徽宗本人就是一位杰出的文學家,在他的引導(dǎo)和影響下,這一時期詞壇之創(chuàng)作也呈現(xiàn)出多種創(chuàng)作傾向并存、豐富多彩的局面。其中,蘇軾詞風所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覆蓋面極為廣泛,成為一股不容忽視的創(chuàng)作力量。南渡以后蘇軾詞風被發(fā)揚光大,即醞釀于此。但是,由于哲宗親政與徽宗在位年間禁絕“蘇學”的表面現(xiàn)象,以及詞人這方面創(chuàng)作之松散零星,詞史上對這一段蘇詞的影響總是略而不論。
一、十年呵禁煩神護
討論蘇軾詞在北宋中后期的影響,首先遇到的是哲宗親政與徽宗在位年間禁絕“蘇學”的問題。
哲宗于元祐末年親政,因為不滿太皇太后高氏垂簾聽政期間自己形同傀儡,執(zhí)政的舊黨大臣無視他的個人意志,于是接受新黨的“紹述”之說,決心全面恢復(fù)其父神宗的新政,起用新黨,貶斥舊黨。舊黨中的頭面人物紛紛被貶官遠謫,蘇軾兄弟皆首當其沖。蘇軾因此接連被貶謫到惠州、儋州,晚年在貶所度過。
徽宗繼位以后曾一度放松對舊黨人士的迫害打擊。然而,徽宗崇寧元年(1102)朝廷復(fù)追貶元祐黨人,禁元祐學術(shù),對“蘇學”迫害打擊的序幕也全面拉開。崇寧二年四月,詔毀三蘇、黃庭堅、秦觀諸人文集,而且,“天下碑碣榜額,系東坡書撰者,并一例除毀。”(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一)崇寧三年和宣和六年(1124),朝廷又兩度重申除毀蘇軾諸人文集的禁令。一時間,朝野談“蘇”色變,蘇軾“平日門下客皆諱而自匿,惟恐人知之。”(趙鼎臣《竹隱畸士集》卷二十《書楊子耕所藏李端叔帖》)朝廷的禁令,似乎從客觀上限制了“蘇學”的傳播,牽累到人們對蘇軾文風的學習與模仿。
但是,在生活實際中,數(shù)紙禁令完全無法根除人們心目中崇敬的蘇軾,也無法抵御蘇軾創(chuàng)作在北宋文壇所掀起的狂風巨浪。蘇軾對徽宗年間文壇的影響,由顯而隱,無處不在。蘇軾詩詞文章在北宋后期繼續(xù)發(fā)揮其魅力,大約有三個方面原因:
第一,一小部分端正剛直的蘇門子弟和士大夫并不掩飾自己對蘇軾人品、文章的景仰之情,他們對抗朝廷的文化禁令,公開學習、承繼蘇軾文風。北宋文網(wǎng)相對寬松,為他們提供了一塊喘息之地。其中以蘇軾門人李之儀作為最為倔強。李之儀(1048-?),字端叔,自號姑溪居士,滄州無棣(今屬山東)人,后徙楚州山陽(今江蘇淮安)。英宗治平年間進士,為萬全縣令。曾從軍西北,出使高麗。元祐初結(jié)識蘇軾,在詩文創(chuàng)作方面時時得蘇軾指點。元祐末蘇軾知定州時,請以李之儀佐幕府。哲宗元符年間,受蘇軾牽累,詔勒停。徽宗年間,李之儀又屢遭貶謫,且曾身陷囹圄,最后被貶到太平州(今安徽省涂縣)。但李之儀依然不變初衷。趙鼎臣稱贊說:“如端叔之徒,始終不負公(蘇軾)者,蓋不過三數(shù)人。”(趙鼎臣《竹隱畸士集》卷二十《書楊子耕所藏李端叔帖》)趙鼎臣與蘇軾有過詩文交往,趙文作于宣和三年(1121),正是朝廷對蘇文重申禁令期間,所以,趙鼎臣對李之儀的贊賞,同樣反映出部分士大夫?qū)μK軾的崇尚態(tài)度。
“蘇門四學士”之一晁補之,在徽宗即位初獲知蘇軾病逝的消息,作祭文痛悼說:“間關(guān)嶺海,九死歸來,何嗟及矣,梁木其摧!”(《雞肋集》卷六十一《祭端明蘇公文》)崇寧年間黨論復(fù)起,晁補之便歸隱金鄉(xiāng)家園,葺歸來園,超然塵外,不與世俗同流合污。被蘇軾推許為“張耒、秦觀之流”的李廌,也作文祭蘇軾說:“皇天后土,監(jiān)一生忠義之心;名山大川,還萬古英靈之氣。”(《宋史》卷四百四十四《李廌傳》)徽宗年間,李廌便絕意進取,定居長社(在今河南長葛縣)。當時另外一位著名詩人李商老(彭),題詩嘲諷朝廷下旨除毀東坡書撰之碑碣榜額一事,曰:“筆底颶風吹海波,榜懸郁郁照巖阿。十年呵禁煩神護,奈爾焚柎滅札何?”(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一)
人們時而將對蘇軾崇敬的情感轉(zhuǎn)移為對其子女的呵護,蘇軾之子蘇過因此受惠不少。《揮麈后錄》卷八載:“蘇叔黨以黨禁屏處潁昌,極無憀,有泗州招信士人李植元秀者鄉(xiāng)風慕義,歲一過之,必遲徊以師資焉,且致饋餉甚腆,叔黨懷之。宣和末,向伯恭出為淮漕,自京師枉道以訪叔黨,留連請委,叔黨道李之義風,而屬其左顧之。伯恭入境,首令訪問,加禮以待。”向之湮是南北宋之交的重要詞人,詞風深受蘇軾影響。
第二,徽宗以及周圍的親信、近臣,多有喜歡蘇軾詩詞文章者,在不知不覺中同樣接受了蘇軾的影響。在他們內(nèi)心深處,仍然保留著一份對蘇軾的崇敬之情。出于政治斗爭的需要,他們嚴厲禁絕“元祐之學”,這種決策行為并沒有真正得到他們自己內(nèi)心的認同,所以,在實際操作中,這些禁令就從來也沒有被認真貫徹實施過。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下載:
政和間大臣有不能詩者,因建言詩為元祐學術(shù),不可行。李彥章為御史,承望風旨,遂上章論陶淵明、李杜而下,皆貶之。因詆黃魯直、張文潛、晁無咎、秦少游等,請為禁科。故事,進士聞喜宴例賜詩,以為寵。自何丞相文縝榜后,遂不復(fù)賜,易詔書,以示訓(xùn)誡。……是歲冬初雪,太上皇意喜,吳門下居厚首作詩三篇以獻,謂之口號,上和賜之。自是圣作時出,訖不能禁。
將作詩也當成元祐之學加以禁絕,未免荒唐。徽宗自己就是一位才華出眾的詩人,時時不免“技癢”,阿諛者乘機投其所好,禁令就成為一紙空文。
仔細推敲起來,徽宗本人也與元祐之學有割不斷的聯(lián)系。徽宗初與“王晉卿侁、宗室大年令穰往來,二人者皆善作文辭,妙圖畫。而大年又善黃庭堅,故祐陵(徽宗)作庭堅書體,后自成一法。”(蔡絳《鐵圍山叢談》卷一)徽宗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原有一份極高的天賦,蘇、黃之作皆為當代精品,以徽宗的審美層次,自然也會好之如鶩。
徽宗喜好文學,親信近臣中多能文之士或文學侍臣,他們受蘇軾的影響更為普遍,表現(xiàn)最為突出的是王安中。王安中(1076-1134),字履道,中山曲陽(今屬山西)人。早年學于蘇軾、晁說之,元符三年(1100)登進士第。徽宗在位時,極得信任,累任中書舍人、御史中丞、翰林學士、尚書右丞,官至檢校太保、大名府尹。然王安中少時曾師事蘇軾,徽宗年間雖諂事宦官梁師成、權(quán)貴蔡攸以進,奔競無恥,而“其詩文豐潤凝重,頗不類其為人。”(《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初寮集提要》)南宋初周必大也評價說:“時方諱言蘇學,而公(王安中)已潛啟其秘鑰。”并進而推許王安中為“蘇學”的承繼者:“黃、張、晁、秦既沒,系文統(tǒng)、接墜緒,誰出公右?豈止襲其佩、裳其環(huán)而已。”(《初寮集》卷首《序》)《藝苑雌黃》也有同樣的評價:“宣政間,忌蘇黃之學,而又暗用之。王初寮陰用東坡,韓子蒼陰學山谷。”(轉(zhuǎn)引自沈雄《古今詞話》上卷)另一位深得徽宗歡心的文學侍臣曹組,其子曹勛追憶說:“東坡謂先公深于明經(jīng)、史學。”(《松隱集》卷十一)也就是說,曹組曾得蘇軾獎掖,并以此為榮,告訴自己的子女。徽宗年間,曹組仍與蘇軾子蘇過保持密切過往關(guān)系,曹勛回顧說:“宣政間,先子與叔黨少尹鄉(xiāng)契厚善。”(《松隱集》卷三十三)其淵源就來自早年蘇軾對曹組的賞識。曹組的創(chuàng)作,也必然地受到蘇軾的影響,明人楊慎《詞品》卷二說:“曹元寵梅詞‘竹外一枝斜,想佳人天寒日暮。’用東坡‘竹外一枝斜更好’之句也。徽宗時禁蘇學,元寵又近幸臣,而暗用蘇句,其所謂掩耳盜鈴者。”即使徽宗年間排擊元祐黨人最堅決的權(quán)相蔡京,其寵子蔡絳也與乃父大異其趣。蔡絳撰《西清詩話》,“多用蘇軾、黃庭堅之說”(《宋會要輯稿·職官》六九之一三);撰《鐵圍山叢談》,“至于元祐黨籍,不置一語,詞氣之間,頗與其父異趣。于三蘇尤極意推崇。”(《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鐵圍山叢談提要》)
行為與真實喜好、內(nèi)心認同的脫節(jié),為蘇軾文風的流播,留下了可游刃的空間。朝廷的禁令,首先是徽宗君臣自己破壞的。
第三,北宋后期,朝野逐漸形成對蘇軾的崇拜之風氣,這就使得蘇軾的影響深入人心。《邵氏聞見后錄》卷二十載:徽宗即位初年,“東坡自海外歸毗陵,病暑,著小冠,披半肩,坐船中。夾運河岸,千萬人隨觀之。東坡顧坐客曰:‘莫看殺軾否?’其為人愛慕如此。”這種風氣彌漫于徽宗年間社會上下層,包圍著朝廷的決策者,影響著他們的判斷決策。
北宋崇文抑武,以文為貴,所以,執(zhí)文壇牛耳者受到社會階層的普遍崇拜,這已成為北宋社會的一種特征和風尚。這種崇拜和迷戀,有點類似今天“追星族”的癡迷。加上蘇軾高尚人格的巨大魅力,這一崇拜愈益深入人心。各階層對徽宗年間朝政黑暗腐敗的不滿,使他們對朝廷的禁令更有一種逆反心理。對蘇軾的繼續(xù)崇拜就是他們對抗朝廷的某種表現(xiàn)方式。徽宗年間雖禁“蘇學”,然“四海文章慕東坡,皆畫其像事之。”(許翰《襄陵文集》卷十一《朝奉大夫充石文殿修撰孫公墓志銘》)
東坡詩文在當時士大夫中間依然悄悄盛行,達到家喻戶曉的地步,甚至以公開的方式主宰著文壇的創(chuàng)作風氣,人們對蘇軾文學創(chuàng)作的喜愛,已經(jīng)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朱弁《風月堂詩話》說:
崇寧、大觀間,東坡海外詩盛行,后生不復(fù)有言歐(陽修)公者。是時,朝廷雖嘗禁止,賞錢增至八十萬。往往以多相夸,士大夫不能誦坡詩者,自覺氣索,而人或謂之不韻。
在這樣的社會與文壇風氣包圍下,三教九流中都不乏蘇軾的崇拜者。徽宗迷信道教,便有道士借鬼神進言。《貴耳集》卷上載:
徽考寶箓宮設(shè)醮。一日,嘗親臨之。其道士伏章,久而方起。上問其故,對曰:“適至帝所,值奎宿奏事方畢,始達。”上問曰:“奎宿何神?”答曰:“即本朝蘇軾也。”上大驚,因是使嫉能之臣讒言不入。
這位道士明顯是蘇軾的崇拜者,故借機裝神弄鬼,以改變徽宗的看法。大約就是受這樣類似的影響,徽宗始終對禁絕元祐學術(shù)、立元祐黨人碑之事惴惴不安。崇寧五年(1106)正月,“彗出西方,其長竟天”。徽宗“以星變避殿損膳,詔求直言。劉逵請碎元祐黨人碑,寬上書邪籍之禁,帝從之。夜半遣黃門至朝堂毀石刻。”(《宋史紀事本末》卷四十九《蔡京擅國》)徽宗的寵信宦官高俅,“本東坡先生小史,筆札頗工”。徽宗年間皇帝“優(yōu)寵之,眷渥甚厚,不次遷拜”。“然不忘蘇氏,每其子弟入都,則給養(yǎng)問恤甚勤。”(王明清《揮麈后錄》卷七)對蘇軾也多有維護。另一權(quán)宦梁師成,干脆攀附蘇氏,自言乃蘇軾出子,且為蘇軾鳴冤,訴于徽宗說:“先臣何罪?”“自是,軾之文乃稍出”(《宋史》卷四百六十八《梁師成傳》)。
下層士子、百姓,對禁絕“蘇學”的抵觸情緒更大,《梁溪漫志》卷七載:
宣和間,申禁東坡文字甚嚴。有士人竊攜坡集出城,為閽者所獲,執(zhí)送有司。見集后有一詩云:“文章落處天地泣,此老已亡吾道窮。才力謾超生仲達,功名猶忌死姚崇。人間便覺無清氣,海內(nèi)何曾識古風。平日萬篇誰愛惜?六甲收拾上遙宮。”京尹義其人,且畏累己,因陰縱之。
《揮麈第三錄》卷二亦載:
九江有碑工李仲寧,刻字甚工,黃太史(庭堅)題其居曰:“瑑玉坊”。崇寧初,詔郡國刊元祐黨籍姓名,太守呼仲寧使劖之。仲寧曰:“小人家舊貧窶,止因開蘇內(nèi)翰、黃學士詞翰,遂至飽暖。今日以奸人為名,誠不忍下手。”守義之,曰:“賢哉!士大夫之所不及也。”饋以酒而從其請。
凡此種種,都說明蘇軾在當時聲譽之隆,詩文流傳之廣,以及社會各階層對朝廷禁令的普遍抵觸心理。
綜上所述,徽宗年間三令五申之禁絕“蘇學”已成為一紙空文,由于禁令的反面刺激,反而使蘇軾詩文更為流行,更受普遍階層的歡迎。所以,蘇軾對徽宗年間文壇的影響,也就更加廣泛而深入人心。
二、四海文章慕東坡
蘇軾“以詩為詞”的革新,使其創(chuàng)作之抒情達意、謀篇布局、遣詞造句,皆顯示出與眾不同的特色。從抒情達意的角度來說,其主要特征就是極力表現(xiàn)創(chuàng)作主體的自我意識,表達詞人獨特的人生體驗,抒情說理,擴大了詞的表現(xiàn)范圍。這種新的抒情模式已經(jīng)被北宋后期詞人所普遍接受。
1、仕途貶謫失意的愁苦牢騷和力求解脫的曠達情懷
北宋后期朝政腐敗,黨爭酷烈,打擊異己,不擇手段。文人士大夫?qū)⑺庥龅娜松猛炯笆送局L波險惡,以及由此生發(fā)的憤恨感慨,系之于詩,也系之于詞,表現(xiàn)為詩、詞趨同的發(fā)展走勢。首先表現(xiàn)在詞中的是元祐黨人屢遭貶謫、他鄉(xiāng)飄零、終至罷免回鄉(xiāng)的悲愁苦嘆和牢騷不平。
黃庭堅是“蘇門四學士”中文學創(chuàng)作業(yè)績可以與秦觀比美者。黃庭堅(1045-1105),字魯直,自號山谷道人,晚號涪翁,洪州分寧(今江西修水)人。治平四年(1067)登進士第,授葉縣尉。元祐初召為秘書郎,為《神宗實錄》檢討官,后遷著作郎。其時,游蘇軾門下。蘇軾知貢舉,聘黃庭堅為參詳官。《神宗實錄》成,擢為起居舍人。哲宗紹圣元年(1095),被控《神宗實錄》中的記載有失實之處,貶黃庭堅為涪州(今四川涪陵)別駕,安置黔州(今四川彭水),再移戎州(今四川宜賓)。崇寧初內(nèi)遷知太平州(今安徽當涂),即被罷免,次年編管宜州(今四川宜山),崇寧四年死于貶所。私謚文節(jié)先生。有《山谷琴趣外編》三卷,《全宋詞》收錄其詞190余首。從哲宗紹圣年間貶官到徽宗崇寧年間再度編管宜州,在這短短的近十年時間內(nèi),黃庭堅仍保持著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且多豪放秀逸之作。《念奴嬌》代表了他詞的主要風格和成就:
斷虹霽雨,凈秋空、山染修眉新綠。桂影扶疏,誰便道、今夕清輝不足?萬里青天,姮娥何處?駕此一輪玉?寒光零亂,為誰偏照醽醁? 年少隨我追涼,晚隨幽徑,繞張園森木。共倒金荷,家萬里,難得尊前相屬。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笛。孫郎微笑,坐來聲噴霜竹。
據(jù)陸游《老學庵筆記》卷二載,黃庭堅此詞作于戎州。作者在西南地區(qū)度過了五年的貶謫生活。這首詞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作者對被貶的不滿心情。詞前有一小序,申明作詞經(jīng)過。又據(jù)《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一載,黃庭堅對這首詞非常自詡,并說“或以為可繼東坡赤壁之歌”。可見,這首詞是有意學習蘇軾《念奴嬌》之豪放詞風的。詞以上片寫景,下片抒情。開頭三句描繪開闊壯麗的遠景:雨后天晴,虹霓出現(xiàn),秋空如洗,山巒疊翠,狀如修眉,一片仲秋景色,襯托出作者開朗與快意的情懷。“桂影”以下六句寫初月東升直至皓月當頭的過程,其中穿插與月亮有關(guān)的神話傳說,頗具詩意。末二句從月光轉(zhuǎn)到美酒,為過渡到下片作好準備。下片即景抒情。換頭三句點出時間、地點與人物,指出當時是在張寬夫園中與外甥輩歡聚游樂。“共倒金荷”三句借暢飲尋歡暗中反映貶謫萬里之外的困頓。“老子平生”六句寫心情的曠達并借笛子的吹奏來表達內(nèi)在的抑郁不平。但是,詞人并沒有被貶謫期間的愁苦情緒所壓垮,也沒有一味地牢騷不平,而是努力將自身融入自然和音樂,求得身心的解脫。這首詞具有一種抑郁深拙與達觀豪邁交織在一起的風格。詞寫仲秋景色,卻沒有古詩詞中尋常可見的“楓林”、“落木”之類的衰颯景象,有的只是“斷虹”、“秋空”、“萬里青天”、“一輪玉”、“森木”等等巨大的、色彩鮮明的客觀景物。面對這樣一些經(jīng)秋雨洗滌的自然景物,詞人又怎能不胸膽開張、精神飽滿呢?這樣的景物與達觀的情感結(jié)合在一起,便形成了這首詞蒼勁、樂觀、豪邁的風格。劉熙載《藝概·詞曲概》中說:“黃山谷詞用意深至,自非小才所能辦”;夏敬觀《手批山谷詞》說“山谷重拙”,這些特點,在這首詞里都有所表現(xiàn)。
此前在黔州所作的《定風波》,同樣寫貶謫的愁苦與不甘消沉的樂觀。詞云:
萬里黔中一漏天,居屋終日似乘船。及至重陽天也霽,催醉,鬼門關(guān)外蜀江前。 莫笑老翁猶氣岸,君看:幾人黃菊上華顛?戲馬臺南追兩謝,馳射,風流猶拍古人肩。
貶居黔州,陰雨連綿,陋室難以抵擋風雨,生活環(huán)境極其艱辛困苦。詞人有時也難免有“萬里投荒,一身吊影,成何歡意”(《醉蓬萊》)的悲嘆,但詞人卻從未向困難低頭,時時均能表現(xiàn)出一種樂觀奮進的精神。及至重陽節(jié)到來,果然雨過天霽,頗有“回首向來蕭瑟處”的豪邁。在困境中頑強生存并努力使自己獲得超脫的詞人,所依仗的是至老不衰的“氣岸”精神。戲馬臺為項羽所鑄,地在徐州。東晉劉裕北征過此,重陽登臺大宴佐僚,賦詩為樂,謝瞻與謝靈運各賦詩一首。黃庭堅緬懷古人之氣概,無論是作為、還是才華都覺得自己不輸古人。“風流猶拍”的氣度,讀來虎虎有生氣。黃庭堅在《鷓鴣天》里曾經(jīng)這樣說:“黃花白發(fā)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詞人就是這樣倔強地橫眉冷對仕途的挫折與人生的磨難。這種倔強使他保持了對生活的信心,樂觀與豪邁也因此而生。
崇寧四年,黃庭堅重陽日于宜州城樓宴席間所作的《南鄉(xiāng)子》,據(jù)說是其絕筆之作,詞曰:
諸將說封侯,短笛長歌獨倚樓。萬事盡隨風雨去,休休!戲馬臺南金絡(luò)頭。 催酒莫遲留,酒味今秋似去秋。花向老人頭上笑,羞羞!白發(fā)簪花不解愁。
王暐《道山清話》載:“山谷之在宜州,其年乙酉,即崇年四年也。重九日,登郡城之樓,聽邊人相語:‘今年當鏖戰(zhàn)取封侯’”黃庭堅曾經(jīng)歷過元祐年間的仕途通達,也經(jīng)歷過紹圣年間的被貶遠去和作此詞時的再度流落,聽諸人在宴席間談?wù)摴γ阌袩o限感慨。往日的抱負和對仕途的熱望,都已盡隨風雨飄搖而去,只剩得滿腹的憤懣與牢騷,借“短笛長歌”來發(fā)泄。下闋詞人故作通達,認定只有酒味與秋花依然如舊,因此不妨醉酒簪花。但是,最終還是不能排解一肚子的愁苦。蘇軾被貶期間,通脫自解,并不沉湎于悲苦之中。其置身于“江上之清風與山中之明月”間時,欣然一笑,榮辱皆忘。黃庭堅個性方面有類似蘇軾的地方,他也努力學習老師,欲以登高賞秋、簪花飲酒來緩解內(nèi)心的苦痛。但是,黃庭堅此時的悲憤情緒過于強烈,他再也沒有“老子平生,江南江北”的奔放,他的超脫更多的是故作姿態(tài),并不能真正擺脫愁苦的纏繞,所以,這首詞的結(jié)尾語意轉(zhuǎn)為沉郁悲涼。以酒澆愁,恐怕是“愁更愁”。白發(fā)簪花,這又是多么強烈的反差,多么刺眼的不協(xié)調(diào),也將詞人的故作姿態(tài)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其實,詞人是故意暴露自己的故作姿態(tài),通過這種矛盾、不和諧的動作乃至心理的表現(xiàn),抒發(fā)此刻內(nèi)心的郁悶不平。黃庭堅在《虞美人》中說:“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這是詞人暮年的真實心境。其《西江月》又說:“蟻穴夢魂人世,楊花蹤跡風中”,情緒便轉(zhuǎn)向消沉,將一生的榮辱起伏比作一場大夢,如同飄舞于風中的楊花一樣,更有往事不堪回首、人生如夢的悲哀。
晁補之是北宋后期作詞最多的蘇門弟子。晁補之(1053-1110),字無咎,濟州巨野(今山東巨野)人。年十七隨父赴杭州,謁通判蘇軾,自此受知于蘇軾。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進士,授潭州司戶參軍。元祐中曾任太學正、秘書省正字,遷校書郎,以秘閣校理出判揚州。蘇軾由潁州移知揚州,晁補之“以門弟子佐守”。召還為著作佐郎。紹圣中坐元祐黨貶監(jiān)處州、信州酒稅監(jiān)。徽宗即位,召為吏部員外郎,禮部郎中。崇寧元年(1102)再入黨籍,免官回鄉(xiāng)閑居,建“歸來園”,自號“歸來子”。晚年再度起用,任泗州知州,到任不久病卒。有《晁氏琴趣外編》六卷。晁補之許多詞都抒發(fā)被貶回鄉(xiāng)的愁苦之情。元符三年(1100),晁補之遇赦北歸,有《宴桃源》。詞曰:
往歲真源謫去,紅淚揚州留住。飲罷一帆東,去入楚江寒雨。無緒,無緒。今夜秦淮泊處。
遭遇了哲宗親政時期這么一大場政治風波,即使是遇赦歸來,詞人情緒仍舊黯淡,對前景不抱任何希望。果然,崇寧年間風波再起,晁補之罷湖州任,被迫還金鄉(xiāng)家園閑居。“不會使君匆匆至,又作匆匆去計。”(《惜分飛·代別》)官場上翻手為云,覆手為雨,逼迫得詞人連夜匆匆來去。這情景,既有點凄涼又有點滑稽。閑居非本愿,臨別湖州,詞人充滿戀戀不舍之情:“圖畫他年覷,斷腸萬古苕溪路。”(《惜分飛·別吳作》)詞人只能將湖州風景譜入畫圖,以供思念。在這種情緒煎迫下,牢騷與怨苦便夾雜而來。詞人別湖州還鄉(xiāng),路過松江,作《念奴嬌》,云:“黃粱未熟,紅旌已遠,南柯舊事,常恐重來。夜闌相對,也疑非是。”面對人生和仕途的盛衰變幻,有如黃粱、南柯一夢,同時也表現(xiàn)出詞人在殘酷的黨派斗爭中驚懼交加的心理狀態(tài)。壓抑之下,晁補之有時便轉(zhuǎn)為頹放,《行香子》云:“何妨到老,常閑常醉。任功名、塵事俱非。”這種看穿功名的口氣,其實出于無奈。“傾江變酒,舉斛為尊。斷浮生外,愁千丈,不關(guān)身。”(《行香子》)高喊愁不關(guān)己,正是因為被愁苦糾纏得無計可施。這里夸張得極有氣勢,說明詞人愁苦之深切。此外,晁補之有《千秋歲》吊秦觀、《離亭宴》吊黃庭堅,如云“驚濤自卷珠沉海”、“悲歌楚狂同調(diào)”等等,深寓自身悲慨。
相比之下,李之儀遭受的迫害更為慘烈。徽宗年間李之儀兩度貶官,尤其是崇寧元年(1102)坐為范純?nèi)首鳌哆z表》,“下御史獄,捶楚甚苦,獄解又編管。”(徐自明《宋宰輔編年錄》卷十一)因此,李之儀這一時期所作的詞,其悲苦沉痛之情更為深切。其《千秋歲》用秦觀詞韻,說:
深秋庭院,殘暑全消除。天幕迥,云容碎。地偏人罕到,風慘寒微帶。初睡起,翩翩戲蝶飛成對。 嘆息誰能會?猶記逢傾蓋。情暫遣,心常在。沉沉音信斷,冉冉光陰改。紅日晚,仙山路隔空云海。
秦觀的《千秋歲》作于紹圣年間被貶時期,詞中以“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喻貶謫之愁苦,一時間流傳甚廣,蘇軾及其弟子門人多有和作,也都是寫貶謫之愁恨。李之儀在哲宗親政初期,并沒有受到新舊黨爭的牽連。直到四五年以后,才受累丟官,這是李之儀的第一次遭貶,牽累既不深,又沒有被貶到荒遠之地,與此詞的情景不太符合。然李之儀在徽宗年間連續(xù)兩次遭貶,深受政敵的迫害,并長期在姑孰(今安徽當涂)居住,這段經(jīng)歷與此詞的情景、語意較吻合,所以,這首詞應(yīng)該作于徽宗年間。
這首詞上闋描寫環(huán)境,以景物烘托主觀情感。比較獨特的是詞人描繪了兩種情景差異很大的景物,用“欲說還休”的方式將內(nèi)心的矛盾痛苦揭示出來。一種是此時此刻詞人的真實感受:深秋季節(jié),天闊云淡,地處偏遠,寒風凄冷。被貶離去,與志同道合的友人音信難通,必須獨自面對寒苦凄慘的環(huán)境,默默煎熬著痛苦,是隱藏于這一段環(huán)境描寫背后的心緒。“迥”字所描述的,不僅僅是秋日空曠的實際空間距離,也是詞人處在特定環(huán)境之中時時能感受到的一種心理距離。所以,漂浮的云絮,在詞人的眼中便有了七零八碎的感覺,而事實上只是詞人心碎的一種曲折表現(xiàn)。上闋結(jié)句突然改變語氣,詞人似乎是以極悠閑的心境去賞識翩翩成對的戲蝶。這是被愁苦折磨得無路可走的詞人的一次主觀努力,他企圖努力擺脫不堪忍受的心理苦痛。這種特意掩飾,恰好從反面襯托了詞人的真實心境。況且,歡快的成雙的戲蝶,是否會引出詞人的孤獨感和沉重感,再度令詞人陷入難堪之中呢?
果然,真實心境是無法掩飾的,下闋這種情緒就直接爆發(fā)出來。當隱藏于背后的愁苦被再度翻攪上來的時候,便化成一聲聲沉重的嘆息。詞人嘆息的是“傾蓋”故友的遠隔,彼此音信的不通。而這種苦痛,又正是殘酷的政治斗爭所帶來的。那么,這首詞所包蘊的現(xiàn)實意義,就值得人們回味。經(jīng)過一次次酷烈的政治斗爭與迫害,詞人已經(jīng)不對前景抱有希望,“紅日晚,仙山路隔空云海”,時不我有、拋擲永絕的悲痛,洋溢于言表。
悲苦之余,詞人也只能借助人們常用的方式,舉杯澆愁,以求解脫出來。《江神子》曰:
今宵莫惜醉顏紅,十分中,且從容。須信歡情,回首似旋風。流落天涯頭白也,難得是,再相逢。 十年南北感征鴻,恨應(yīng)同,苦重重。休把愁懷,容易便書空。只有琴樽堪寄老,除此外,盡蒿蓬。
這首詞寫流落天涯、十年阻隔之后與友人再次相逢的情景。李之儀的友人都是哲宗親政初被貶遠去的,哲宗親政僅僅只有七年,所以,這次相逢當然是在徽宗年間。用來表達“再相逢”的快樂,遮掩“流落天涯頭白也”的愁苦,詞人只有頻頻舉杯相勸,即使“十分”醉酒,也在所不惜。其實,酒宴之間,友人難免要談起彼此相同的“恨”與“苦”,訴說愁懷,詞人在勸友的同時也是自勸。結(jié)尾歸結(jié)到“琴樽寄老”以外,滿目“蒿蓬”,讀之令人唏噓。詞人與友人最終也沒有擺脫苦恨的纏繞。李之儀有一首《滿庭芳》抒寫“黯然懷抱”,小序明確點出因友人“詠東坡舊詞,因韻成此”,這些作品受蘇軾詞影響是十分明顯的。
元祐黨人之外,另有許多仕途失意、對前景不抱希望的詞人,或者與蘇軾曾經(jīng)有過密切交往,同樣學習蘇軾作風,在詞中深寓自我感慨。
這類詞人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毛滂。毛滂(1060-1124?),字澤民,衢州江山(今浙江縣名)人。元祐初蘇軾居翰苑時,毛滂由浙入京,以詩文自通,即深得蘇軾賞識。毛滂《東堂集》卷六附有蘇軾的推薦狀,云:
翰林學士、朝奉郎、知制誥兼侍讀臣蘇軾右:臣伏睹新授饒州司法參軍毛滂,文詞雅建,有超世之韻;氣節(jié)端厲,無徇人之意。及臣嘗見其所作文論騷詞,與聞其議論,皆于時有用。今保舉堪充文章典麗可備著述科。謹錄奏。
元符初知武康縣,改建官舍“盡心堂”,易名“東堂”,因以為號。毛滂徽宗年間改投門戶,阿諛蔡京兄弟,混得一官半職,不過,并不為當政者所看重。雖然免去了受牽累被貶或被罷免的災(zāi)禍,但是卻免不了仕途漂泊、沉抑下僚的苦痛。在他的詞中,也就免不了有受冷落時的凄苦與四處飄零的傷感之抒發(fā)。崇寧、大觀間,毛滂為求新職困居京師,作《雨中花·下汴月夜》,詞曰:
寒浸東傾不定,更奈艫聲催緊。堤樹朧明孤月上,暗淡移船影。 舊事十年愁未醒,漸老可禁離恨。今夜誰知風露里,目斷云空盡。
上闋借水浸冷月、咿呀艫聲、迷蒙孤月、暗淡船影,寫仕途坎坷、流落江湖的悲涼。下闋嘆老嗟恨,無限傷心,今夜風露,又添不盡凄涼,愁緒表達得極其含蓄蘊藉。這首詞應(yīng)作于離京赴外任途中。毛滂在京師曾上十首諛詞,奉承蔡京,指望能得重用。豈知最終仍不免離京去國,內(nèi)心的凄苦怨恨可想而知。其時,又有《去國呈蔡元度》詩,云:“去國黃流急,搔頭白發(fā)新。牛衣還卒歲,狗監(jiān)定何人?奏嫌寧妨跛,為郎正礙貧。鄙文無恙否?醬瓶盍相親。”冷官窘狀,百般凄涼,可與《雨中花》對照閱讀。
毛滂的《相見歡·秋心》,寓意及語氣皆與《雨中花》相近,或為同時之作,并列于此。詞云:
十年湖海扁舟,幾多愁。白發(fā)青燈,今夜不宜秋。 中庭樹,空階雨,思悠悠。寂寞一生心事,五更秋。
從詞中語氣揣度,也是作于后期。飄零一生,一事無成,“白發(fā)青燈”,秋愁不堪。詞人將委婉訴說艷情相思的手法,運用于這種牢騷怨苦之表達,改變了以往直抒胸臆時喜用賦筆的做法,既有被傳統(tǒng)審美觀認可之“溫柔敦厚”,又與歌詞含蓄言情的特征相吻合,是對蘇軾“詩化”詞風的一種拓展。
撫時感時之作還有《臨江仙·都城元夕》,詞云:
聞道長安燈夜好,雕輪寶馬如云。蓬萊清淺對觚棱。玉皇開碧落,銀界失黃昏。 誰見江南憔悴客,端憂懶步芳塵。小屏風畔冷香凝。酒濃春入夢,窗破月尋人。
詞寫汴京元夕之夜。上片寫滿城燈火,欣賞燈火的人傾城而出,極為壯觀,整個都城,恍如仙界。“蓬萊清淺對觚棱”,蓬萊是傳說中的海上仙山;觚棱,宮殿的屋脊。由于燈火輝煌,入夜的都城,有如白晝:“玉皇開碧落,銀界失黃昏”。下片寫江南倦客的孤獨與寂寞情懷,與上片熱鬧場面形成強烈對比。換頭用“誰見”二字領(lǐng)起,孤獨之情溢于言表。繼之又用“端憂”二字震蕩全篇。詞人滿懷愁緒,躲開那“雕輪寶馬”的去處,在小屏風后,自斟自飲,借酒消憂。值得注意的是最后兩句:“酒濃春入夢,窗破月尋人。”這兩句想象豐富,詩意盎然。作者本想趁醉酒之機伴著春天進入夢境,但卻被射入破窗的月光喚回人世。本來上元之夜是以欣賞新春的第一次圓月為主的,但是,人世的花燈卻把都城照耀得如同白晝,甚至使天上的圓月都為之失色。這實際上已經(jīng)是“喧賓奪主”了。但這上元之月卻仍以它皎潔的輝光,平等地照臨到每一個人。“窗破月尋人”,寫的就是這樣一種意境。月亮既不因整個都城的沸騰而忘記這被人遺忘的孤獨者,同時,也不會因你躲避在幽僻的角落而放棄“尋”找的時機。“窗破”為被尋找提供了這樣的機會和條件。在作者極其孤獨寂寞的境遇之中,月亮就是作者的朋友和忠實的伙伴了。這首詞寫的就是這樣一種心境。詞里沒有感時撫事的牢騷,但字里行間仿佛處處可以發(fā)現(xiàn)作者內(nèi)心的不平。這種不平大都是仕途不得志所帶來的。
2、歸隱田園的瀟逸與無奈
既然朝政黑暗,政治上受到排擠打擊,許多詞人便作歸隱之計,高歌隱逸田園之樂,其中時時仍不免夾雜著的是無奈和感傷。歸隱,是中國古代文人仕途失意、失望后的退路,是飽經(jīng)滄桑心靈的撫慰,所謂“窮者獨善其身”。此時,他們往往要突出隱居生活的清心寡欲、環(huán)境的秀麗宜人、田園的自在瀟灑,以反襯官場的黑暗,以及爾詐我虞之可笑。
晁補之這次被罷官回家以后,“葺東皋歸去來園,樓觀亭臺,位置極瀟灑,盡用陶(淵明)語命之。自畫為大圖,書記其上。”(陳鵠《西塘耆舊續(xù)聞》卷三)“自號歸來子,忘情仕進,慕陶潛為人。”(《宋史》卷四百四十四《晁補之傳》)平日吟詠消遣,自得其樂,創(chuàng)作上反而進入一個高峰期。晁補之大量優(yōu)秀的詞作都產(chǎn)生于這一時期,如《晁氏琴趣外篇》中的壓卷之作《摸魚兒·東皋寓居》,詞曰:
買陂塘、旋栽楊柳,依稀淮岸江浦。東皋喜雨新痕漲,沙嘴鷺來鷗聚。堪愛處,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無人獨舞。任翠幄張?zhí)欤嵋鸾宓兀票M未能去。
青綾被,莫憶金閨獨步。儒冠曾把身誤。弓刀千騎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君試覷,滿青鏡、星星鬢影今如許。功名浪語。便似得班超,封侯萬里,歸計恐遲暮。
晁補之晚年隱居?xùn)|皋,雖然偶爾還有“儒冠曾把身誤”、“功名浪語”的憤激語,但是,總體上已經(jīng)從仕途的失意中超脫出來,他是最能得蘇軾“曠達”真味的蘇門弟子。所以,上闋以輕快流利的詞筆描繪東皋景致的清新明麗、優(yōu)美恬靜。在江淮、陂堂的環(huán)繞之間,楊柳成蔭,鷗鷺無猜,嘉雨新痕,夜月清光,“翠幄”“柔茵”上下輝映,一片澄澈。置身其間,宛如仙境般的美好。下闋是對往事的回顧嘆息,用以反襯今日隱居之歡樂。詞人用邵平瓜圃、班超封侯的典故做對比,自云“歸計恐遲暮”,還是無奈語。不過,詞人已經(jīng)從被貶的悲苦中解脫出來,寄情于潔身自好的生活,悠然忘機。心胸之豁達坦蕩,直逼東坡。《藝概·詞曲概》評價說:“無咎詞堂廡特大。人知辛稼軒《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一闋,為后來名家所競效,其實辛詞所本,即無咎《摸魚兒》‘買陂塘旋栽楊柳’之波瀾也。”晁補之徽宗年間詞作,承蘇啟辛,在詞的流變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晁補之寫東皋隱居之樂的詞作,保存至今的還有17首之多,如“東里催鋤,西鄰助餉,相戒清晨去。”(《永遇樂·東皋寓居》)寫耕作之樂;“趣臘酒深斟,菖菹細糝,圍坐從兒女”(《消息·東皋寓居》)寫人事之樂;“蘚井出冰泉,洗瀹煩襟了”(《生查子·東皋寓居》)寫消夏之樂;“何妨醉臥花底,愁容不上春風面”(《梁州令疊韻》)寫宴飲之樂等等,都表現(xiàn)了詞人清高脫俗、昂首塵外的自在生活和開闊胸襟。
李之儀身心俱受摧殘仍不屈服,廢罷之后,也以田園之樂撫慰身心,陶冶性情,其《鷓鴣天》云:
收盡微風不見江,分明天水共澄光。由來好處輸閑地,堪嘆人生有底忙。 心既遠,味偏長,須知粗布勝無裳。從今認得歸田樂,何必桃源是故鄉(xiāng)。
從清明凈潔的天光水色中悟透“此身非吾有”的舛誤,因此感嘆半生勞碌的無謂,宣稱因此要歸隱田園。細品語意,發(fā)現(xiàn)李之儀并沒有晁補之那一份真正的超脫,更多的是無奈之中的反語憤激,可以將其理解為對世態(tài)時局的一種抗爭姿態(tài)。所以,《鷓鴣天》下闋都是詞人在大聲宣稱,在這聲音的背后可以折射出詞人的痛苦。其《朝中措》語意更為明了,下闋云:“功名何在,文章漫與,空嘆流年。獨恨歸來已晚,半生辜負漁竿。”情緒焦點落實在“功名何在”之失落后的憤慨。從這種磨滅不了的憤恨中,也可以體會李之儀不屈不撓的錚錚硬骨。另一首《朝中措》說:“平生志氣,消磨盡也,留得蒼顏。寄語山中麋鹿,斷云相次東還。”更多的是不得志的無奈,隱逸只是這種痛苦無奈心理的化解。
黃庭堅未及退隱便卒于貶所,但在貶謫期間不乏對隱逸的向往,他同樣期望以此撫慰受傷的心靈。《南鄉(xiāng)子》說:
未報賈船回,三徑荒鋤菊臥開。想得鄰船霜笛罷,沾衣。不為涪翁更為誰? 風力裊萸枝,酒面紅鱗愜細吹。莫笑插花和事老,摧頹。卻向人間耐盛衰。
在現(xiàn)實生活中身不由己,欲進無路,欲歸不可,只能對“三徑荒鋤”遙致愧疚之意。所以,詞人理所當然地認為“鄰船”催人淚下的“霜笛”是為他而發(fā)的。那么,詞人就故意選擇了飲酒“插花”的放縱形骸的生活,來彌補自己不得隱逸的缺憾。同樣也以此來抗爭現(xiàn)實。黃庭堅又有《浣溪沙》寫自己晚年生活,詞說:
一葉扁舟卷畫簾,老妻學飲伴清談。人傳詩句滿江南。 林下猿垂窺滌硯,巖前鹿臥看收帆。杜鵑聲亂水如環(huán)。
詞人一直未得歸隱機會,“一葉扁舟”、老妻相伴云云,都是詞人渴望過的晚年生活。下片描述的與“林下猿”、“巖前鹿”為伍,聽“杜鵑聲亂”,更是一種想象中的理想生活。
3、詠史詠古之悼古傷今的情懷
悼古傷今,必然與現(xiàn)實政治發(fā)生密切聯(lián)系。這是歷代詩歌的重大題材。蘇軾以詞詠史詠古,將厚重的歷史感引入歌詞,詠古詠史的作品在北宋后期詞壇便時時可見。黃庭堅的《水調(diào)歌頭》詠漢代王昭君之事,詞云:
落日塞垣路,風勁戛貂裘。翩翩數(shù)騎閑獵,深入黑山頭。極目平沙千里,惟見雕弓白羽,鐵面駿驊騮。隱隱望青冢,特地起閑愁。
漢天子,方鼎盛,四百州。玉顏皓齒,深鎖三十六宮秋。堂有經(jīng)綸賢相,邊有縱橫謀將,不減翠娥羞。戎虜和樂也,圣主永無憂。
昭君被迫出塞和番,是漢王朝無能無力的懦弱表現(xiàn),在民族意識極強的文人士大夫心目中永遠是極大的恥辱。到了北宋后期,邊境上有遼與西夏兩大威脅,宋王朝一直處于被動挨打的地位,屈辱求和。黃庭堅此時詠嘆“昭君出塞”,便有了復(fù)雜的現(xiàn)實意義,故詞人出之以辛辣嘲諷的口吻。上片寫秋高氣爽的季節(jié)邊境上的敵情警報。邊境民族的“閑獵”往往是軍事演習,這里代指入侵。詞人渲染了來犯之敵的兇猛氣勢:荒涼空曠的“塞垣路”上,“落日”蒼茫,邊風健勁,挾此威猛聲勢“深入黑山頭”的“數(shù)騎”,銳不可擋。他們有“雕弓白羽”、
“鐵面駿驊騮” 的精良裝備,蓄意而來,居心叵測。詞人不禁為邊境的安危憂慮重重。然詞人沒有直接敘說自己的擔憂,而是以“隱隱望青冢,特地起閑愁”兩句輕輕帶出。上片是昭君出塞的現(xiàn)實背景。對此外患束手無策,才出“和番”的屈辱下策。下片具體詠嘆“昭君和番”。“
漢天子,方鼎盛,四百州”,有此遼闊的國土、強盛的國力,本來不應(yīng)該以昭君應(yīng)付來犯之敵。況且,昭君“深鎖”宮中,又如何知曉國事,又有什么義務(wù)去平定入侵之敵?抵御入侵、安邦靖國,理所當然是“經(jīng)綸賢相”與“縱橫謀將”的分內(nèi)事,最終卻讓昭君蒙羞出塞、遠離故土。結(jié)尾兩句是辛辣的反語諷刺,依靠這種下策怎么能夠保證“永無憂”呢?其中透露出作者對現(xiàn)實的隱憂。
李之儀有兩首《南鄉(xiāng)子》詠端午節(jié),因為這個節(jié)日與屈原的生平事跡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所以,對歷史的感慨也由此生發(fā)。第二首說:
淚眼轉(zhuǎn)天昏,去路迢迢隔九門。角黍滿盤無意舉,凝魂。不為當時澤畔痕。 腸斷武陵村,骨冷難同月下樽。強泛菖蒲酬令節(jié),空勤。風葉蕭蕭不忍聞。
詞人的情緒十分沉重壓抑,恰逢端午節(jié),想起遭遇凄慘的古人屈原,不禁感慨萬分。詠古則是為了詠懷,詞中明確說“不為當時澤畔痕”,屈原只是被詞人借來傳達情感的一個媒體。“武陵村”的想象,為詞增加了更加豐富的內(nèi)涵,詞人或許聯(lián)想到自己理想的破滅,晚景的凄涼。“骨冷”一語,悲苦凄寒已極。結(jié)尾當然是“不忍聞”,對外界的一切侵襲都已經(jīng)難以抵擋。這就是張炎在悲苦中所表現(xiàn)的:“怕見飛花,怕聽啼鵑”(《高陽臺》)的脆弱心理。蘇軾的門生總是很難真正學到老師的坦蕩超脫。
4、多種生活情感體驗的抒發(fā)
唐末五代以來,詞的表現(xiàn)范圍變得越來越窄,男歡女愛、離情別怨、春恨秋愁,幾乎成為詞中的惟一話題。詞中的抒情女主人公,也絕大多數(shù)是送往迎來、倚門賣笑的歌妓。蘇軾率先突破傳統(tǒng)的藩籬,做到“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但沒有立即被同時代的人所認可。到了北宋后期,蘇軾的開拓才逐漸被人們所熟悉、所接受,因而悄悄地成為創(chuàng)作習慣。這一階段的詞人,將生活中體驗到的多種情感經(jīng)歷,都借歌詞來抒發(fā)。這一種悄悄的改變,對南渡以后“蘇學”在詞壇的全面復(fù)蘇至關(guān)重要。
首先,是對親朋好友的思念之情。北宋后期詞人,多遭廢罷或貶謫,告別親朋好友成為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情,別后的思念也就隨處可見。這種思念,由于攙雜了復(fù)雜的政治因素,因此變得更加耐人尋味。李之儀《憶秦娥》云:
清溪咽,霜風洗出山頭月。山頭月,迎得云歸,還送云別。 不知今是何時節(jié)?凌歊望斷音塵絕。音塵絕,帆來帆去,天際雙闕。
凌歊臺,在安徽當涂縣西北五里的黃山上。據(jù)《太平寰宇記》卷一百零五《江南西道》載:“(南朝)宋凌歊臺,周回五里一百步,高四十丈,石碑見存。”賀鑄通判太平時曾作《凌歊引》,李之儀為之作跋,故李之儀此詞當作于崇寧年間編管太平之時。霜風秋月季節(jié),登凌歊臺思念遠方友人,此地曾是與友人相聚相別之處。遙望遠方,友人杳無音訊,也不知何日可以重逢,思念至此,難禁心頭凄痛。詞人很好地運用了入聲韻,造成哽咽的聲調(diào),用以表達泣不成聲的悲痛。近乎絕望的悲苦,就不僅僅是用友人之間的離別思念可以解釋得了,其中所包含的可能是更深一層的對政途風波險惡的憂慮與絕望。李之儀的《采桑子》小序說“席上送少游之金陵”,詞中以景襯情:“細雨濛濛,一片離愁醉眼中”,深情款款。“明朝去路云霄外”的敘述又為友人的前程而憂慮,現(xiàn)實政治環(huán)境的險惡隱約可見。
這類作品中,時時還能看出詞人消磨未盡的雄心。黃庭堅《品令》說:
敗葉霜天,漸鼓吹、催行棹。栽成桃李未開,便解銀章歸報。去取麒麟圖畫,要及年少。 勸公醉倒,別語怎向醒時道?楚山千里暮云,正鎖離人情抱。記取江州司馬,坐中最老。
詞前小序說:“送黔守曹伯達供備。”這是黃庭堅謫居黔州時所作。詞中有送別時稱頌政績的泛泛之語,然“去取麒麟圖畫,要及年少”的熱情鼓勵中多少包含著詞人當年的熱望及眼前的不甘心。結(jié)尾以“江州司馬”自比,失意之憤懣、牢騷也是呼之欲出。
其次,蘇軾詞中“西北望、射天狼”之類最高亢的音響,在北宋后期詞壇也找到一些回響。徽宗年間,對外族的用兵曾取得某些勝利,尤其是宣和末年聯(lián)金滅遼,以金帛換得一些土地,假造出一些虛妄的強盛局面,更令統(tǒng)治者昏昏陶醉。軍旅生活、邊塞戰(zhàn)爭,就出現(xiàn)在詞人的筆下。王安中宣和末年曾出鎮(zhèn)燕山府,為邊帥。某次檢閱六軍,賜飲官兵,作《菩薩蠻》紀其事,詞云:
中軍玉帳旌旗繞,吳鉤錦帶明霜曉。鐵馬去追風,弓聲驚塞鴻。 分兵間細柳,金字回飛奏。犒飲上恩濃,燕然思勒功。
軍中景象,都是詞人親身經(jīng)歷,故上闋寫來氣魄宏大:六軍排列,旌旗招展,鐵馬奔馳,刀光閃閃,弓聲透云。這種壯闊的景象,也是北宋詞中極其罕見的。下闋頗多諛圣之辭,建功立業(yè)的愿望也成為一種格式化的表達。但是,以這樣的題材入詞,便是對蘇軾創(chuàng)作的一種承繼。
隨著朝廷對邊功的看重,部分詞人也將建功立業(yè)的熱望寄托于此,在詞中就有了相應(yīng)的表現(xiàn)。如吳則禮,字子副,號北湖居士,興國州永興(今湖北陽新)人。以父蔭入仕,元符元年(1098)為衛(wèi)尉寺主簿,官至值秘閣,知虢州。吳則禮主要仕歷皆在北宋后期,卒于宣和三年(1121)。他與陳師道等有詩文唱和,對黃庭堅推崇備至。所以,他也接受了蘇軾詞風的影響。他有《江樓令》云:
憑欄試覓紅樓句。聽考考,城頭暮鼓。數(shù)騎翩翩度孤戍,盡雕弓白羽。 平生正被儒冠誤。待閑看,將軍射虎。朱檻瀟瀟過微雨,送咸陽西去。
宋人向來重文輕武,徽宗則好大喜功,近臣中便有以武功博取富貴者,如童貫、蔡攸之流。統(tǒng)治者趣好的改變吸引了廣大的文人士大夫,吳則禮這首詞就代表著時人觀念的某種轉(zhuǎn)變。“平生正被儒冠誤”,極似唐邊塞詩人“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之類的語氣。詞人羨慕的是“數(shù)騎翩翩度孤戍,盡雕弓白羽”的行伍生活,“將軍射虎”之場面被寫得很有聲威。吳則禮《木蘭花慢》又云:“望杳杳飛旌,翩翩戍騎,初過邊頭”,描摹行軍陣營氣勢;《紅樓慢》云:“霜髯飛將曾百戰(zhàn),欲擄名王朝帝”,歌頌軍中勇將。同類題材的作品,在北宋后期明顯增加。
再次,托物喻志的手法被更普遍地運用。蘇軾在《卜算子》(缺月掛疏桐)、《水龍吟》(似花還似非花)中借物明志,還僅僅是偶爾用之,且在有意無意之間。北宋后期朝政黑暗,蘇軾弟子、友人大都屢遭打擊,身處逆境。他們的內(nèi)心情感不可隨意表達,便更多地借用托物喻志的手法去抒發(fā)情感。在《水調(diào)歌頭》中,黃庭堅就托物喻志以表現(xiàn)自己的高尚品格:
瑤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無數(shù),花上有黃鸝。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云深處,浩氣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紅露濕人衣。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謫仙何處?無人伴我白螺杯。我為靈芝仙草,不為朱唇丹臉,長嘯亦何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歸。
這首詞上片寫景,但并非一般的實景,而是寫對理想境界“武陵溪”桃源仙境的追求:“穿花尋路,直入白云深處”。正因為詞人有如此高遠的理想,所以才有浩然之氣,磅礴九霄,甚至與天上的虹霓相結(jié)。下片抒懷。詞人對李白表示由衷的傾慕,這正是暗示對名利的輕蔑。“玉石”、“玉枕”、“金徽”、“白螺杯”、“靈芝仙草”都象征自己為人的清高與圣潔,同“朱唇丹臉”形成鮮明對照。這首詞,實際上是一首抒情詩,與蘇軾《水調(diào)歌頭》有異曲同工之妙。但這首詞似更注重于抒寫懷抱與理想,因此,抒情性也更為顯著。
北宋后期詞人在作品中普遍流露出的主體意識,表明蘇軾創(chuàng)立的抒情模式已經(jīng)被人們悄悄接受,逐漸流行于詞壇。“四海文章慕東坡”不是一句泛泛之辭,蘇軾詞之革新觀念已經(jīng)滲透于北宋后期詞人的創(chuàng)作之中,歌詞新的抒情功能得以確立,預(yù)示著南渡后的全面勃興。
三、門墻肯傍大蘇來
蘇軾清雄曠達之詞風,是一種全新的美學風格,對委婉隱約的傳統(tǒng)詞風形成沖擊,在當時詞壇引起普遍關(guān)注。蘇軾新創(chuàng)之詞風,與時人對歌詞的審美期待心理相違背,從總體上來說,以否定意見居多。如陳師道、蘇軾幕下士的批評,這種觀點代表了時人的普遍看法。蘇門弟子李廌徽宗年間見善謳老翁,還作《品令》嘲諷說:“是伊模樣,怎如念奴”(《碧雞漫志》卷一)。蘇軾的門人弟子尚且如此,遑論其他。然而,蘇軾文學創(chuàng)作的成功,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實存在,無論持何種創(chuàng)作觀點的詞人,都必須面對這一現(xiàn)實。加上蘇軾巨大的人格感召力,蘇軾詞風也在不知不覺中改變著詞壇的風氣,對時人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將蘇軾以后諸多詞人的創(chuàng)作聯(lián)系起來考察,便可尋覓詞風嬗變的軌跡。
詞風之轉(zhuǎn)變,首先表現(xiàn)在用以烘托主觀情緒的客觀景物描寫的改變。傳統(tǒng)詞風偏于“香而軟”,寫景自然“狹而深”。詞人們選取的大都是“庭院深深”、“小園香徑”、“夢后樓臺”等等狹小的空間,作細膩深長的情感抒發(fā)。蘇軾則選取“明月青天”、“大江東去”、“千騎平岡”等宏大的場面作為情感抒發(fā)的背景,“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宛轉(zhuǎn)之度”(胡寅《酒邊詞序》)。詞人開闊的胸襟、奔放的情感,于是有了相襯相映的空間得以落實。其次,這種景物空間選擇的變化,源于詞人不同的情感需求,與之相適應(yīng)的必定是“登高望遠,舉首高歌”之情,傳統(tǒng)的曼聲細語的吟唱得到本質(zhì)的改造。再次,詞風的轉(zhuǎn)變,還表現(xiàn)在屏棄傳統(tǒng)詞風之秾艷,轉(zhuǎn)以清新、清麗為主要美學特征。上述三個方面,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往往完整地表現(xiàn)在一首詞中。
北宋后期詞人在空間景物的選擇與描寫方面有了明顯的轉(zhuǎn)變。李之儀是蘇門弟子中喜評論作詞者,他歷評北宋詞而無一語涉及蘇軾與黃庭堅,大約也并不滿意老師的歌詞風格。而且,李之儀論詞特別強調(diào)歌詞“自有一種風格,稍不如格,便覺齟齬”(《跋吳思道小詞》)。從理論上講,李之儀不大贊同老師的作詞之法,然這并不妨礙他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或多或少受其影響。徽宗年間李之儀罷居當涂,瀕臨長江,受長江壯闊氣勢熏陶,創(chuàng)作自然與蘇軾詞風趨同。其《天門謠》云:
天塹休論險,盡遠目、與天俱占。山水斂,稱霜晴披覽。 正風靜云閑,平瀲滟。想見高吟名不濫。頻扣檻,杳杳落,沙鷗數(shù)點。
這首詞是登采石娥眉亭覽眺長江而作。登高遠目,天塹長江浩渺無邊,水天相連,秋霜季節(jié),天高云淡,這是一片無比遼闊、令人賞心悅目的景色。詞人對景生情,“扣檻”吟嘯,心情激蕩。心中的不平與憤慨,在拍打欄檻時,似乎一一灑落在江山之間。情景相融,詞人奔放的情懷也展露無遺。
李之儀又有《驀山溪·采石值雪》詠登娥眉亭覽雪景,云:“勻飛密舞,都是散天花。山不見,水如山,渾在冰壺里。”處在這一幅白茫茫壯麗的景觀之中,詞人身心與之俱潔,故連呼:“須痛飲,慶難逢,莫訴厭厭醉!”豪邁中流露出一絲頹唐,與蘇軾“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之消沉相似。另一首《水龍吟·中秋》詠中秋夜景,說:“晚來輕拂,游云盡卷,霽色寒相射。銀潢半掩,秋毫欲數(shù),分明不夜。”一片開闊的冰清玉潔世界,氣質(zhì)上受蘇軾中秋詞影響。只是與蘇詞相比,李詞更多衰疲氣象,如“萬事都歸一夢了”、“玉山一任樽前倒”(《蝶戀花》)等等。這是徽宗年間的社會背景所特殊賦予的。
在開闊背景的襯托下,即使書寫相思別離之情感,也給人以全新的藝術(shù)感受。李之儀流傳最廣的詞作《卜算子》,就是這樣一首佳作,詞云: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詞寫相思之情,本屬詞中最平常的題材,但這首詞卻寫得很有特色,原因在于構(gòu)思比較新巧。作者以江水喻戀情,滔滔不絕,天長地久。以源遠流長的長江連接相思的雙方,空間距離之遼遠、彼此思念之綿長,盡在不言之中。沒有花間月下的纏綿悱惻,雙方的情感融入滔滔江水,是那么的清醇、真摯。只要兩地心心相印,息息相通,戀情便永遠不會衰歇。這首詞另一特點是語言樸素,有鮮明的民歌風味,且以淡語寫情語,更加反映出感情的真摯。這種富有民歌風味的清新雋永之格調(diào),就得力于烘托情感景物的改變。
從上述李之儀詞景物的描寫來看,江天一色之清明,冰雪世界之潔白,滔滔江水之綿遠,都已經(jīng)走出了狹小的庭院樓閣,也沒有了傳統(tǒng)歌詞的香艷脂粉氣。古人創(chuàng)作詩詞,重情景交融之境界,背景的改變,當然帶來詞風的轉(zhuǎn)移。
蘇門弟子李廌在這方面也有出色的表現(xiàn)。李廌(1059-1109),字方叔,號濟南,華州(今陜西華縣)人。元豐中他曾以文章謁蘇軾于黃州,以文章知名,蘇軾說他的文章“筆墨瀾翻”有“飛沙走石之勢”。但屢試不取。存詞僅四首。《虞美人令》說:
玉欄桿外清江浦,渺渺天涯雨。好風如扇雨如簾,時見岸花汀草漲痕添。 青林枕上關(guān)山路,臥想乘鸞處。碧蕪千里信悠悠,惟有霎時涼夢到南州。
這首詞通過雨中景色的描繪,寄托了離緒別情與翩然出世之想。詞人憑欄眺望,風雨連江,遠至天涯,千里一片。初夏時節(jié)有此“好風好雨”,詞人感覺到爽朗暢快,心曠神怡。雨中的“岸花汀草”,更富有勃勃生機。風雨綿延,不禁牽引出詞人的“千里思悠悠”。今夜天涼氣爽,正好入眠,睡夢中可以憑借“霎時涼夢”到達所思的“南州”。思念遠人是傳統(tǒng)歌詞所經(jīng)常抒發(fā)的一種情感,李廌則以如此開闊清爽的景物作為背景襯托,思緒悠悠而又不低沉壓抑,與蘇軾詞氣質(zhì)相似。清人況周頤在《蕙風詞話》卷二中對這首詞評價很高,他說:“‘好風如扇雨如簾,時見岸花汀草漲痕添’,春夏之交,近水樓臺,確有此景。‘好風’句絕新,似乎未經(jīng)人道。歇拍云:‘碧蕪千里思悠悠,唯有霎時涼夢到南州。’尤極遠淡清疏之致。”景物設(shè)置的改變與詞風的轉(zhuǎn)變密切相關(guān)。
北宋后期,甚至有能得東坡風韻而聞名天下的文人。蘇軾同鄉(xiāng)后輩唐庚(1071-1121),字子西,元祐六年(1091)進士,為宗子博士。卒于宣和三年。主要文學活動都是在徽宗年間。徽宗年間他曾貶官惠州,經(jīng)歷與貶地都與蘇軾相同相似。他潛心學習蘇軾,最得東坡神韻,“太學諸子競相傳寫其嶺南諸作,稱‘小東坡’。”(《四庫全書總目·眉山集》)存《訴衷情》一首,詞云:
平生不會斂眉頭,諸事等閑休。元來卻到愁處,須著與他愁。 殘照外,大江流,去悠悠。風悲蘭杜,煙淡滄波,何處扁舟。
這首詞寫旅愁,是詞人仕途坎坷、品嘗到人生苦痛后的感慨。上闋直抒胸臆,寫愁來時的難堪折磨。詞人平生豁達,不知愁滋味,經(jīng)受挫折后,方知愁苦的分量,這愁苦竟然無處不在,揮之不去,深沉抑郁。下闋以景襯情。傍晚的殘照、悠悠的江流、淡淡的暮煙,以及漂泊其中的一葉孤舟,以極其宏大的背景反襯極度渺小的扁舟,渲染旅途之孤苦無依。詞人顛倒宋詞上闋寫景、下闋抒情的一般結(jié)構(gòu)模式,因為詞人是在愁苦填滿胸臆、不得不發(fā)之為文時落筆的,正是蘇軾所謂“不擇地而出”者。外景被強烈的主觀情緒所滲透,所以,與詞人這種人生挫折之大痛苦相映襯的就只有蒼茫恢弘的景象。全詞悲憤淋漓,蒼勁高遠。“殘照外,大江流,去悠悠”的宏大景象,令人聯(lián)想起南渡詞人朱敦儒的名句:“萬里夕陽垂地,大江流。”(《相見歡》)
唐庚一類的詞人,年輩稍晚,他們是在徽宗年間才逐漸步入文壇。許多作家在“靖康之難”后渡江到了南方,成為“南渡詞人群”中之活躍者,也自然成為南北宋詞壇的過渡者。以往詞史研究者過分強調(diào)南渡前后每位詞人詞風的截然轉(zhuǎn)變,忽略了北宋末年這一批詞人受東坡詞風影響,創(chuàng)作中或多或少發(fā)生改變,已經(jīng)預(yù)示著詞壇風氣的轉(zhuǎn)移。南渡后詞風的巨變,不過是借助社會之大動蕩給詞人形成的大沖擊,加速、加劇這種演變的到來。
這一類詞人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葉夢得。葉夢得(1077-1148),字少蘊,號石林居士,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哲宗紹圣四年(1097)進士,授丹徒尉。崇寧初授婺州教授,累遷至翰林學士。歷知汝州、蔡州、
潁昌府。南渡以后仍得重用,官至尚書右丞,兩鎮(zhèn)建康,為江東安撫制置大使,兼知建康府、行宮留守。葉夢得在徽宗年間頗受重用。他是南北宋之交的重要作家,著述繁富。他是晁補之的外甥,元祐末與蘇門弟子交往密切,徽宗年間也曾閑居烏程卞山,與賀鑄來往頻繁。所以,葉夢得與蘇門有很深的淵源,創(chuàng)作上也深受影響。徽宗年間,葉夢得雖依蔡京而貴,人品有可非議之處。然詞作仍得東坡余韻,與南渡以后的作品保持了連貫性。他的部分作品,甚至被混入東坡集子,使后人難辨真?zhèn)巍4蠹s作于政和末年移官
潁昌、與客告別的《永遇樂》,便誤入汲古閣本《東坡詞》,詞云:
天末山橫,半空簫鼓,樓觀高起。指點栽成,東風滿院,總是新桃李。綸巾羽扇,一尊飲罷,目送斷鴻千里。攬清歌,余音不斷,縹緲尚縈流水。
年來自笑無情。何事猶有,多情遺思。綠鬢朱顏,匆匆拼了,卻記花前醉。明年春到,重尋幽夢,應(yīng)在亂鶯聲里。拍欄桿,斜陽轉(zhuǎn)處,有誰共倚?
起筆開闊。遠處是天邊的“橫山”,近處是高聳的“樓觀”,連接其間的是空中隱隱傳來的“簫鼓”聲。這一片氣魄恢弘的背景所襯托起的就不是一般的“呢呢兒女語”,而是一種拿得起、放得下的爽快利落之友情。所以,面對“東風滿院”、桃李新開之美好春季和即將分手的友人,惟有“一尊飲罷”,千萬語祝福、千萬種離情盡在其中。此情此意,皆隨“清歌”余音,潺潺流水,裊裊不絕。詞人“自笑無情”是表面現(xiàn)象,是自我解脫,“多情遺思”才是真實感受。大丈夫臨別分手,不學兒女沾巾,看似無情卻有情。這種深藏于內(nèi)心的情誼,已將詞人引向分手之后的設(shè)想:明年春來,“亂鶯聲里”,“斜陽轉(zhuǎn)處”,大約只有孤獨一人,倚欄對景了。思念及此,思別之情又轉(zhuǎn)深一層。詞人在送別之際,仍作灑脫之態(tài),不失丈夫豪氣,深情貫注其中。清脫疏曠之詞風,摩近東坡之壘。
葉夢得約作于宣和五年(1123)的《定風波》,乃中秋與友人置酒待月抒興之作。詞中描繪了“千步長虹跨碧流,兩山浮影轉(zhuǎn)螭頭”之清麗壯闊的景色與“裊裊涼風吹汗漫,平岸,遙空新卷絳河收”中秋月夜之清涼世界,以及倘佯其間“付與詩人都總領(lǐng)”的逸懷浩興。約作于政和中與友人賀鑄等言別之《臨江仙》,慨嘆“自笑天涯無定準,飄然到處遲留”的漂泊生活,設(shè)想“遙知欹枕處,萬壑看交流”之心胸磊落開闊。這些詞都共同具有清曠超逸的作風。王兆鵬先生《兩宋詞人年譜》編得葉夢得徽宗年間詞28首,以這類風格的作品居多。
葛勝仲是南渡詞人中的另一位活躍者。葛勝仲(1072-1144),字魯卿,常州江陰(今屬江蘇)人。哲宗紹圣四年(1097)進士,調(diào)杭州司理參軍。元符末中宏詞科,除兗州教授,入為太學正。累任太常少卿、太府少卿、國子祭酒。出知汝州、湖州、鄧州。南渡后乞祠歸,卒謚文康。葛勝仲秉性正直,徽宗年間多得罪權(quán)貴,如宣和時在汝州曾抗宦官李彥括田,保護流民,其個性及作為有類似蘇軾之處。他在徽宗年間的詞作,也得東坡風韻。如約作于大觀四年(1110)的一首《水調(diào)歌頭》,儼然是一篇濃縮的《赤壁賦》,詞云:
夜泛南溪月,光影冷涵空。棹飛穿碎金電,翻動水精宮。橫管何妨三弄,重醑仍須一斗,知費幾青銅?坐久桂花落,襟袖覺香濃。
庾公閣,子猷舫,興應(yīng)同。從來好景良夜,我輩敢情鐘。但恐仙娥川后,嫌我塵容俗狀,清境不相容。擊汰同情賞,賴有紫溪翁。
月夜泛舟南溪,冷光相射,金電涵空,水天一色,潔白清澈。置身于這個透明的世界之中,心胸為之凈潔。詞人舉杯對飲,橫管相伴,留戀忘返。不知不覺中又熏染了一身的桂花香濃,身心俱融入大自然。下闋回想前賢登臨游玩之樂,得出的結(jié)論是“我輩情鐘”這等空曠清明的自然風光,是性情使之然。葛勝仲今夜游樂,既直接得自眼前的風光,也間接地得自前賢的熏陶。其中北宋最能得自然景色之樂、且能形諸于文的就是蘇軾,葛勝仲不好明言,但所塑造的境界是如此的相似。處在這明凈的世界中,詞人不免有點自慚形穢,這實際上是對自己混跡官場、有時只得隨俗作態(tài)之處境的不滿。所以,詞人就更珍惜今夜所得之樂。此景此情此樂,只有脫落塵俗、表里俱澄澈者,方能潛心體味。葛勝仲作于同時的另一首《水調(diào)歌頭》進而議論說:“巖壑從來無主,風月故應(yīng)長在,賞不待先容。”語意和語境皆從東坡《赤壁賦》中化出,前后承繼關(guān)系十分明顯。
表現(xiàn)葛勝仲這種灑脫襟懷、磊落心胸的,還有那些醉心于綠水青山之間、抒隱逸之情的詞作。在明凈的山水之中,詞人獲得心靈之愉悅。如《漁家傲》云:“疊疊云山供四顧,薄書忙里偷閑去,心遠地偏陶令趣。登覽處,清幽疑是斜川路。”《定風波》云:“千疊云山萬里流,坐中碧落與鰲頭。真意見嬉吾已領(lǐng),煙景。不辭捧詔久汀州。”山水之間的風物景色,必然都是清明寥廓的,詞人的心靈在此豁達寧靜的世界中才能得到撫慰與休息。
繼蘇軾之后,詞人“詩化”的路子也是多樣的,毛滂就是一個突出的例子,他通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進一步促進了詞的“詩化”。這里所說的“詩化”,并不是指毛滂的詞像蘇軾那樣擴大了反映生活的內(nèi)容,而是說,他的詞極力舍棄柳永詞中所具有的俚俗的特點,向著騷雅的境界提高,并且善于從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中發(fā)掘出濃郁的詩意。毛滂在藝術(shù)感受上和形象的捕捉方面有自己獨到之處。如《減字木蘭花·留賈耘老》:
曾教負月,催促花邊煙棹發(fā)。不管花開,月白風清始肯來。 既來且住,風月閑尋秋好處。收取凄清,暖日欄桿助夢吟。
詞里寫的是月白風清的秋夜,但詞人的著眼點并不在正面描寫秋夜如何美好,如何迷人,而是側(cè)重于抒寫作者以及賈耘老對待這秋夜的態(tài)度。不過這態(tài)度并不是理性的敘述,而是通過詞的意境反映出來的。在一個清風明月的夜晚,詞人催促停泊在倒映水中的花叢身邊的小船,冒著薄暮的煙靄去邀請賈耘老來賞月。然而這小船直到煙靄消散之時才出發(fā)返航。賈耘老之所以肯來,并不在于是否有花開放,而是:“月白風清始肯來。”這是一種何等高雅的境界!下片,“既來且住”扣緊詞題,而“風月閑尋秋好處”才是挽留友人的目的。在這風清月白的秋夜,該有多少畫意詩情呵!盡管這詩情,這畫意帶有“凄清”的特點,但它仍是那么迷人。不僅如此,假如你能伴我留在此地,那么,當明朝旭日東升,你我憑欄遠眺,這一切,甚至在夢里也會變成詩句……。詞的意境清幽。構(gòu)思別致,詞句驚警。在詞的“詩化”方面,還有一些作品也比較典型,不妨再舉一首。如《南歌子·席上和衢守李師文》:
綠暗藏城市,清香撲酒尊,淡煙疏雨冷黃昏。零落荼蘑花片損春痕。 潤入笙簫膩,春余笑語溫。更深不鎖醉鄉(xiāng)門。先遣歌聲留住欲歸云。
毛滂是衢州人,又曾任衢州推官,這首詞就是在家鄉(xiāng)寫作的。詞中抒寫的是惜春送春之情。“綠暗”時節(jié),花已凋謝,大自然的“清香”氣味依然撲面而來。詞人留戀這一切,便對“零落”之“荼蘼花片”傷感不已。蘇軾說:“荼蘼不爭春,寂寞開最晚”(《杜沂游武昌,以荼蘼花菩薩泉見餉》之一);王琪說:“開到荼蘼花事了”(《暮春游小園》)。詞人的戀春、惜春,就是表達這樣一種與詩歌共同的意境。詞人因此設(shè)想出種種留住春天的方法。詞人飲酒賞春,甚至讓“歌聲留住欲歸云”。在形容歌聲美妙動人之時,其深層涵義則是要讓時間暫停,使春天永駐,青春永不衰老。可以說,在蘇軾大力進行詞的“詩化”過程中,毛滂是一個積極的影響者。他的這一類詞作首先影響到陳與義、朱敦儒,甚至影響到南宋姜夔、張炎等人的詞風
蘇軾作詞,“指出向上一路”,在北宋詞壇也并不寂寞。后來詞人,逐漸擺脫“花間”代言模式,習慣于用詞抒發(fā)各種不同情感,表現(xiàn)更為廣闊的社會畫面,詞風也趨于多樣化。歌詞,成為一種獨立的新抒情詩體。不過,自蘇軾開辟風氣,到南渡詞人的風起云涌,在創(chuàng)作中還有一個緩慢的認同過程,北宋后期詞壇正是蘇詞新風漸漸得以認同的階段。王灼說:“晁無咎、黃魯直皆學東坡,韻制得七八。……后來學東坡者,葉少蘊、蒲大受亦得六七。”(《碧雞漫志》卷二)蒲大受詞無傳,其余諸家之作如上所論。繆鉞先生言山谷詞“門墻肯傍大蘇來”(《靈谿詞說·論黃庭堅詞》),語意之間持否定態(tài)度,如果正面使用這句話,倒可以用作對北宋后期詞壇一種創(chuàng)作風氣的歸納。這股創(chuàng)作態(tài)勢,日益強勁,最終為南渡詞人導(dǎo)夫先路。
蘇門弟子及受蘇軾影響的詞人,他們同樣大量創(chuàng)作婉約詞,其詞風、氣質(zhì)、面貌、品格、情調(diào),也正在悄悄地發(fā)生變化。這與蘇軾的創(chuàng)作仍然有著深遠的關(guān)系。先讀黃庭堅的一首情致深婉的作品,《清平樂》說: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 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詞寫惜春之情,是宋詞中常見的題材。詞人對春天無限留戀,因愛戀至深,無知的春天在詞人眼中竟成為有血有肉、有性靈的春姑娘。詞人因此提出了“癡情”的要求:“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但這畢竟是不現(xiàn)實的,春天不會因為詞人的留戀而停下腳步,最終還是匆匆離去。詞人卻并不因此消沉悲哀,他從“黃鸝百囀”中感覺到了春天的“蹤跡”,感受到了大自然的氣息。他人無法聽懂“黃鸝”的鳴叫聲,詞人卻成為其知音。這首惜春詞始終洋溢著一種樂觀情懷,而不見傷春氣息。其深婉含蓄與清逸峭拔之處,為其他詞人所少見。這就是“詩化”變革潛移默化的結(jié)果。
李之儀的《卜算子》(我住長江頭)已經(jīng)非同凡響,再讀他的一首《鵲橋仙》:
宿云收盡,纖塵不警,萬里銀河低掛。清冥風露不勝寒,無計學、雙鸞并駕。 玉徽聲斷,寶釵香遠,空賦紅綾小砑。瘦郎知有幾多愁,怎奈向、月明今夜。
纏綿的戀情卻以空曠清疏的“萬里銀河”襯出,“月明今夜”,“瘦郎”無寐,思緒千里,一切的情感都在月色中得以傳遞。戀情詞寫得氣象開闊,是蘇軾以來的一種新變化。
毛滂同樣是寫戀情的高手。他善于汲取當代詞人的諸多長處而形成自己的風格。他的詞有柳永的清幽,卻避免了柳的婉膩;有蘇軾的疏爽,卻無蘇的豪縱;有秦觀的明暢,卻無秦的柔媚;于是便形成了他自己那種清疏明雋的藝術(shù)風格。他的詞里,有戀情的歌唱,但既不狂熱,也不膩味;有秋愁春恨的嘆惋,但既不頹唐,也不流于應(yīng)酬。蘇軾出任杭州太守時,毛滂曾任杭州法曹。他愛戀歌妓瓊芳,當他秩滿離杭時,作《惜分飛·富陽僧舍代作別語》:
淚濕欄桿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無言語空相覷。 斷雨殘云無意緒,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處,斷魂分付潮回去。
詞寫別前的情態(tài)與別后的心緒,全篇不見卿卿我我,也不見有香艷的描寫,卻一往情深,含而不露。這與詞的構(gòu)思和表現(xiàn)手法密切相關(guān)。詞中交叉使用借代與擬人手法,這就使抒情的詞句更多一層深意。上片描繪別時相對無言,用“花著露”來形容情人的淚水,用“碧聚”形容情人的深愁。下片寫別后心灰意懶,長夜無眠,潮聲不斷騷擾,傳來耳畔。作者用擬人手法:“斷魂分付潮回去!”周煇在《清波雜志》卷九中評此詞說:“語盡而意不盡,意盡而情不盡。”這兩句評語很符合這首詞的特點。還有一首《生查子》也有類似的特點:
春晚出山城,落日行江岸。人不共潮來,香亦臨風散。 花謝小妝殘,鶯困清歌斷。行雨夢魂消,飛絮心情亂。
這首詞實際上也是一首含而不露的情歌,讀之更耐人咀嚼尋味。上片寫“春晚”“落日”之時漫步在“江岸”邊的苦苦等待和期盼,以及等待未果時的焦慮、痛苦、傷心和失望。下片則寫閨中獨居寂寞與凄苦,詞人多用“花謝”、“鶯困”等暮春景物做烘托,故語氣極其委婉。戀情詞之潔凈化,也是蘇軾詞以來的新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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