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來轉去
第一章 應似飛鴻踏雪泥
7
他聽到法庭判決,頭轟地作響,爾后大喊冤枉。喊聲震落了法官的夾鼻鏡,露出一臉的驚詫。
國民黨地方法院法官當庭宣布,以漢奸罪判楊羊入獄四年。又是四年,日軍憲兵也關他四年。他死不認罪,拒絕在判決書上按手印,被法警強行架出法庭,關進牢里。他不服上訴高級法院,但很快被駁回,維持原判。
和他同牢的是大漢奸,被判有期徒20年。楊羊信誓旦旦向同牢的獄友表白,我不是漢奸,我為抗日出過力。那人笑道,你當過日軍憲兵隊的翻譯官,又做過偽保長,都是鐵板上釘子明擺的。不是漢奸,是什么?我亦不過在汪精衛南京國民政府中當名參議員,在教育司掛個職么,從來沒殺過人,不亦判我20年么。
我跟你不同。我為抗擊日軍做過好事,與你投靠汪精衛就是不同。
嘿嘿,什么不同?大漢奸、小漢奸本質都是漢奸。你已經發黑,白不出來了。哎哎哎,你不要動手,不要發火,你說你不是漢奸,有證人么,有證據么?
證人倒有,有兩個死了,有一個下落不明。證據也有,自己燒了。
死無對證,那你只好認罪伏法。反正你蹲煞四年,而我這把年紀,只能坐死在牢里了。
唉,我有一千張嘴也說不清。水流地而云行空,誰論有是有非是?楊羊在牢里像放電影一樣,將自己的過去一幕幕回想,以此來打發無聊的、充滿晦氣的日子。身在牢中,他越發對自由的渴望,真羨慕牢外的小鳥,自由飛翔。我是負罪羊,就是那只華杏花捏塑的那只黑羊,仍被大祭司亞倫指派的人驅趕,強迫他走得很遠,使他迷路,不要跑回來。
隨著隆隆的炮聲、槍聲、號聲,他所蹲的監獄被解放軍軍管會接管。楊羊心里一喜,暗忖自己這才可恢復自由了。共產黨與國民黨是死對頭,被敵人關押的不就是朋友么。果然,牢里關押的政治犯,全部無罪釋放。接著開始重新審理"漢奸罪"的一批犯人。大部分加了刑期,小部分被重新判死刑、死緩。與楊羊同牢的那大漢奸被判死刑。
楊羊在法庭里站著靜侯公安局對他的判決。有血案的日軍翻譯官和汪偽保長,罪證是嚴家村血案的參與者,殺害抗日武裝武工隊長羊舌天明。以漢奸罪判處死刑。待上級公安部門批準后押赴刑場槍決。
楊平一個踉蹌,驚愕地睜大眼睛,口吐白沫,昏死過去。歸來塵夢覺,仿佛大丹成。他醒來已是一周以后,迷迷糊糊睜開眼,透過眼皮上朦朧的水氣,他看清了幾個穿白大褂的醫生護士,和幾個軍人,忙問出什么事了,我怎么了?
為首的軍人笑著告訴他,你死刑已取消,無罪釋放,你自由了。
抑或像是一場夢。澄澈遙天靜,悠悠新悟生。楊羊返鄉不久,肅反運動開始,他沒去投案自白,料想無介事。這念頭還沒轉停當,他被帶到縣公安局,看了逮捕證后,就上了手銬,關在第一看守所,判決下得很遲,以歷史反革命罪判處他有期徒刑二年。
漢奸--無罪--歷史反革命,他腦子都轉不過來。人家是三朝元老,朝朝吃得開,我是三朝罪人,朝朝吃官司。他懊惱自己膽小,當初羊舌天明說服他當偽保長時,發給他一張蘇南抗日武裝工作隊員的證書。那天汪偽軍追捕羊舌天明隊長進村時,他將證書丟進灶堂付之一炬,火伸出血紅的舌頭傾刻將白紙舔成黑色。他怕證書一旦落入日汪軍手中,成為通新四軍的證據。他不再喊冤枉,不被槍斃,已是萬幸,還有什么冤枉。珍重故人孰妙契,自憐身世兩茫茫。
三個鹽販子被日軍憲兵隊抓來,準備以通新四軍罪拉出去槍斃。渡邊大佐攔住,他要重新提審。
墻上鏡框里裕仁天皇正朝他微笑,那微笑使他講話的聲音充滿穿透力。"你們愿意馬上就槍斃,還是做個游戲,讓你們自己選擇生死?"
他們都選擇后者。他吩咐部下給他們每人端一簍生雞蛋,每簍51只蛋,誰能全部吃下又不吐出來,就可生,否則就死。他在上日本士官學校里,和別人打賭吃生雞蛋,他以50只紀錄擊敗對手。他相信沒人能破他的紀錄。
三個坐著的鹽販子,感到不可思議,雞屁股屙出來的蛋,怎么會成為決定自己生死的骰子。腦蛋從開始叫起,腦跟蛋就連在一起。他們忽然有一種愿望,雞蛋能縮小成鴿蛋大。他們東張西望,看雞蛋,看同伙,看日軍大佐。為了生存,他們必須按規則玩這生死游戲。
他看了下懷表,宣布游戲開始。三個人都抓起生雞蛋,在碗上磕開,仰頭張嘴,兩手掰開蛋殼將蛋白蛋黃倒入嘴里。
吃得最快的人,吃到第40只時,就全部噴出來,桌上地上蛋黃蛋白一片,有不少蛋黃還是完整的。人便癱伏在桌上。
他一揮手,兩個憲兵拖出去,院外傳來一聲槍響。
第二人吃到48只時,伸著長頸鹿的頸脖,咬緊牙齒,臉色先紅后白再紫。打一激靈生雞蛋先鼻后嘴全噴出來。伏在桌上昏死過去。
他又一揮手,兩個憲兵架出去,院外傳來槍響,一聲清脆,一聲發悶。
第三個人眼睛閉了下,兩行淚水淌出。他吃下第50只蛋后,盯著最后一只蛋發愣,太陽的蛋,碩大無比。他手緩緩地抓起雞蛋,有點顫抖,在碗口磕開后,將它送入嘴里。咬緊牙關,身體像抽泣一動一顫。
渡邊目光盯緊他的一舉一動,五分鐘后,下令放了他。肚里轉念,看來人能一下子吃51只生雞蛋,而不是50只戰爭。
是成人的游戲,現在他是游戲戰爭中的成人。
|